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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第二十八章 大体老师 ...


  •   还是谷小风注意到,祝银川与温颀之间可能出了问题。

      她先在自家小区附近偶遇了祝银川的小弟祝菏泽。即使放下了少女时期的那点迷恋,同窗、同事多年的情谊犹在,所以她很热情地招呼对方,笑着问:“你来上海啦?来喝你哥喜酒的吧?”结果小伙儿气盛得勿得了,张嘴就恶声恶气地顶撞她:“喝啥喜酒?分手了!”惊得谷小风还想多问两句,对方倒一阵风似的跑没影了。

      那两天刚巧秋姐来上海,谷小风帮着她一起办事情,忙里忙外,没工夫就这花边新闻,细细打听。待秋姐忙完事情回了老家,赶上肿瘤中心科室聚餐,素来滴酒不沾的祝银川竟喝得大醉,被两名同事搀扶着送回了家。谷小风刚把人送去火车站,恰要上楼,冷不防听见一名女医生对她的男同事说:“侬先回去吧,这里我来就好。”

      好什么好,孤男寡女,独处一室,这还了得?她赶忙拾级飞奔,抢在女医生把祝银川扶进家门前,把意识不清的男人架在了自己的肩膀上,转脸将对方的原话奉还:“我是伊邻居阿妹,侬也回去吧,这里我来就好。”见对方踯躅不去,赶紧又喊谷雨来帮忙,一个“妈”字震天动地,非把左邻右舍全闹来不可。

      女医生心有不甘,嘴一抿,脚一蹬,终究还是拗不过,走了。而倒在沙发上的祝银川满嘴酒言酒语,神容十分痛苦。

      人家到底怀没怀不轨的心思,谷小风也不好说,但盛域的几个新药研究都开在普仁医院的肿瘤中心,她因公因私去找过祝银川几回,回回都能撞见这名于姓的女医生围着他转悠,像狼嗅着久违的肉味儿,热情得有些过了火。

      于是,研究生课程上,谷小风悄悄拿胳膊搡了搡坐在自己身边的温颀,问她:“为什么最近几节课都没见祝银川来接你啊,你们出问题啦?”

      “管好你自己。”温颀以手托腮,一眼不眨地目视前方的讲台,似乎对这个话题完全不感兴趣。

      稻柴和肉假正经,谷小风盯着温颀的侧脸看了一会儿,突然想使使坏,便说:“我跟侬讲啊,侬这趟碰上对手来,侬还记得肿瘤中心里那个人高高、眼睛大大的于医生伐?”

      温颀也因公因私地去过普仁医院不少回,只依稀记得这个于医生叫于俪,轮转过来的管床医生,好像还跟祝银川是老乡。她自恃美丽惯了,从来不把身边这些平平无奇的同性放在心上,刻薄地说:“秃子戴花,也不照照镜子。”

      “杨沃若就老跟我说,只要锄头挥得好,没有墙角挖不倒。你也别太自信了。”谷小风继续添枝加叶,火上浇油,“那个于医生好像晓得你跟祝银川出问题了,摆明了打算趁虚而入。前两天我去普仁医院,看见她居然用自己的筷子喂祝银川吃东西——诶,侬猜伊拉切额啥?”

      “切啥?”温颀突然扭过脸,她这会儿辨不出谷小风这番话的真假,但凭本能咬牙切齿,“请伊切耳光!”

      这话分明还是介意,谷小风“噗嗤”乐了。还想再补刀两句,被讲台上的老师及时斜眼一瞪,才耸耸肩膀,悻悻收声。

      课程结束,温颀忽然提议,让谷小风陪她去买衣服。两人驱车二十来分钟,来到永福路上一家不起眼的中古店。谷小风跟着温颀走进去,发现店面虽小,里面却布置精巧,别有洞天。店分两层楼,既有一些欧美复古风格的礼服,也帮客人做奢侈品寄卖。她们进门时,正有一个女人挎着一只名牌包包,在跟一个雌性气质浓郁、老板模样的男人讲价钱。

      老板一见温颀来了,立马甩下仍在跟自己讲价的女客,一边连连惊呼“大美女好久不见”,一边兴高采烈地迎了过来。他与她很相熟了,她家中衣柜里好些绝版的衣服、包包和丝巾都出自他的小店,但他待她,绝不仅仅像待一个出手阔绰却品位挑剔的客人,更像臣服于一位高高在上的女神。谷小风注意到,方才那个女客不甘遭人冷落,在温颀背后狠狠瞪了她一眼。

      盛域的年会即将在五天后举行,大张声势,还有明星与名流前来捧场。温颀一向很醉心于这种万众瞩目的场合,准备为自己在年会上的惊艳亮相挑选一件礼服,她问谷小风:“今年君冠没年会吗?”

      “方行野这几天在日本,就让各部门自己聚个餐。”

      “出差还是旅游?”

      “出差吧,他这人行踪神秘,问也不细说。”谷小风笑笑,“不过就算人在国内,他应该也不太喜欢兴师动众地搞这些,他说羊毛出在羊身上,与其采购一堆戴森、苹果当年会奖品,还不如一笔超级可观的年终奖。没什么比直接发钞票,更涨士气。”

      温颀不置可否地笑了声,又把目光聚集在那一件件花花绿绿的礼服上。但挑来拣去,嫌这件俗气,嫌那件平庸,没有一件满意的。她随手拿起一件黑白蕾丝的曳地礼服问谷小风的意见,还没等到对方的回答,就自问自答:“问你也白搭,你的审美太差了。”

      谷小风趁机说:“我看衣服眼光一般,但看人还不错。”

      温颀晓得她又想提哪壶,慵倦地睨她一眼,自顾自地上了小店二楼。

      老板背后指指温颀,悄悄问谷小风:“你的朋友最近是不是不开心?”

      谷小风问他:“你问过她啦?”

      老板捻着兰花指,一惊一乍:“还用问吗?全写脸上啦!上回见她这样脸黑难伺候,还是去年刚从原公司离职的时候。”

      这时楼上温颀的声音传来,应该是看中了哪件礼服,像个挑嘴的孩子终于得到了满足,欢呼雀跃,嘁嘁喳喳地喊人上来。

      谷小风跟着老板上楼,见温颀正举着一件白色长裙,在一面落地镜子前照着自己的身材比划。深V领,高开叉,长摆尾,全裙点缀金光闪闪的刺绣钉珠,既华丽又优雅。

      老板一看,当下紧张得额头冒汗,连说这件不是拿来卖的,是相熟的客人送来让他帮忙修改尺寸,绝版的秀款,万一出了差池得赔至少7万块,还是欧元……然而温颀认准了就不撒手,坚持索要,霸道地说:“我就穿一次,穿完了马上给你送回来。如果那个客人问你,你就说衣服很难改,要多花点时间。”说着,就提起裙尾,转身袅袅地走向试衣间。

      “自古红颜多是非,木秀于林风必摧。”老板还是不放心,好心劝她,说这件礼服开叉太高,拖尾过长,不过一个公司年会,这么穿只怕太锋芒毕露,会遭人嫉恨。

      “可我就喜欢‘胡中无花可方比’。”温颀主意已定,从试衣间的帘子后探出一张脸来,艳煞人地笑一笑,又刷地将帘子拉上了。

      老板的一席话倒提醒了谷小风,她隔着帘子问温颀:“你们老板……知不知道你是我的同学?”

      温颀的声音传出来:“哪个老板?大老板还是小老板?”

      “小老板,廖企之的女儿廖君。”生怕张公吃酒李公醉,谷小风拐弯抹角地提醒温颀,一个年会而已,还是低调点好,你们这个小老板可不是省油的灯……

      循循规劝间,帘子一掀,温颀已经身着礼服,款款走出了试衣间。她立在镜前,下颌自信地高抬着,两腿修长,岿然不动。真正的美人从不矫情、虚伪、惧怕非议,谷小风被这句“胡中无花可方比”深深震撼,不响了。

      老板也不响了。半晌才从一种目眩神摇的状态中恢复正常,只说了一句:“记得哦,这条裙子7万欧,7万欧。”

      “你哪天结婚就可以穿这件。”谷小风一门心思当月老,逮着机会又说,“其实祝银川应该也挺难受的,前两天他们科室聚餐,他回来以后吐了一床。”

      “就是尺寸好像稍稍小了点,不过不碍事。”温颀对谷小风置若罔闻,却对裙子满意透顶。伸手欲解后背的拉链,试了几下,都没拉开。她颐指气使地对谷小风说:“拉链卡住了,你来帮我。”

      对方采取回避的态度,谷小风心中暗暗叹气,走过去替温颀解拉链,还不忘苦口婆心地继续说:“祝银川是个好人,我想我已经向你证明过了,这种‘好’是很难得,也很吸引人的。”

      换回衣服不多久,天色垂暮,北风呼啸来去。温颀从老板手中接过包装好的礼服,开车送谷小风回家。一路上,这个聒噪女人总有意无意地把话题引向祝银川,她坚持不接茬,最后忍无可忍地生气了:“能不能别提祝银川了?”

      和事佬当不成,谷小风想了想,决定另提一件事情,她说:“前几天秋姐来上海了。”秋姐来去匆匆,第三天一早就走了,所以谷小风原本没打算跟温颀提这事,想到她对待吴美丽的态度,似乎也没提及的必要。

      “秋姐?药物战略大会上的那个秋姐?”见对方承认,温颀的嘴角冷冷一勾,果然露出一副“我就知道”的表情。

      谷小风解释说:“不是她主动来找我的,是我请她来的上海。”

      温颀问:“你请她来上海干什么?”

      原来自秋姐离开苏州之后,就着手准备签署遗体捐献,结果却被相关人员告知,角膜、器官可以捐,但不能按照她的愿望,把身体捐献给医院从事淋巴管肌瘤病的研究。谷小风说:“这种专项研究得有专家牵头才行,考虑到医疗资源的地域差异,所以我劝她来上海试试。”

      然而在短短一天半的时间里,她陪她连着跑了三家遗体捐献中心、两家三甲医院,得到的答复却是一样的:目前国内遗体捐献仅能用于临床教学,像这种针对某一种疾病的特殊遗体研究需要先立项,再作经费申请,但淋巴管肌瘤病是乏人在意的罕见病,目前还没有专家牵头它的研究。

      阳光一褪,天色迅速变暗,街边的霓虹亮得又快又多,令人眼花。见保时捷不得不堵在路上,温颀沉默片刻,问:“最后签了吗?”

      “签了。”谷小风笑笑,“秋姐说,‘大体老师’也是老师,虽然有点遗憾,不能捐出遗体从事LAM的研究,但能在身后做出一点贡献,也算为人师表了——你还记得我们毕业那次吗?”

      “记得。大伙儿觉得形式主义,都没上心,杨沃若好像还在嚼口香糖,被辅导员当场揪出来,狠狠骂了一顿。”医学界将遗体捐赠者敬称为“大体老师”,交大医学院有个传统,每届毕业生遑论临五或临八,毕业前都要集体在解剖教研室外向大体老师们鞠躬告别,以示感恩与缅怀。想到这里,一股难得的暖意涌上心头,她不再冷言冷语地讥刺,淡淡地问,“那个疯疯癫癫的吴美丽呢,没跟着来?”

      “这个病就是这样反复,上回还活蹦乱跳的一个人,一下就连床都下不了了。”谷小风摇摇头,语声并不悲观,“不过秋姐说,相信她能挺过来。她还说,她们现在的病友小团体已经有三十个人了,还在不断增加中,最年轻的患者只有十八岁。她们来自不同的城市,拥有不同的背景,聚在一起,简直像个小联合国。她们还没想好要搞什么挑战或做什么表演,但人越多,就越有希望。”

      谷小风这会儿还不晓得,其实秋姐想好了。

      那天她们去的最后一家遗体捐献中心,恰巧就在群众文化馆附近。得知亲妈正在里头彩排,谷小风主动邀请秋姐进去坐坐,喝口热茶歇歇脚,顺便一道听合唱。秋姐点点头,将背上的登山包抱在怀里。哪怕没有发病,她一累就容易喘不上气儿,正好吸点氧。

      谷雨参加的这个合唱队已经唱出了一点小名气,三天两头有演出邀请。谷小风曾听亲妈说,队里一个妖形怪状的柳姓女人一直想抢她领唱的位置,两人互不买账,得空便要斗法。

      谷小风常送亲妈来排练,没少见谷雨口中“妖形怪状的柳姓女人”,还管人家叫柳阿姨。她觉得柳阿姨不过是年轻一点,时髦一点,其实待人是很和善的。然而两位老阿姨见面就掐是真的,尤其是谷雨,见女儿带朋友来听歌,当场要炫技、要飙高音。

      第一首《映山红》唱得还好,到了谷雨的拿手戏《兰花花》里,突然就冒出了两个不和谐的音符——

      “青线线那个蓝线线……”

      谷雨先把音调拔高,柳阿姨不甘示弱,也跟着加码。你唱一句,我和一句,调子越来越高,最后柳阿姨面红耳赤地发出一声破了音的尖叫,败下阵来。

      “两个人加起来都快一百二十岁了,还别这个苗头。”谷小风被两位老阿姨逗得笑煞,扭头看秋姐,连连说,“秋姐,你别见笑啊。”

      可她却发现秋姐已经热泪盈眶了。

      她一点不觉得这群花枝招展、快乐自信的老阿姨哪里好笑,相反还很羡慕。唱歌与说话不同,唱歌需要依靠肺部扩张、发力,可她们的肺都烂掉了呀,一群发病时连话都说不了的女人,还能够唱歌吗?

      她牢牢抱住手里的氧气袋,如闻启示,如磁极被异名磁极吸引,慢慢地、颤巍巍地走上前去,问老师:“我、我们……也能唱吗?”

      老师看了看她赖以为生的鼻导管,确定地说,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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