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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第二十九章 叶芝与莫泊桑 ...


  •   时间飞快,盛域的年会如期而至。

      年会的地点是盛域自己的会所,温颀自己开车赴会,为了留足登场时的惊艳感,刻意迟到了十来分钟。下车时,习惯性地摸出手机瞥一眼——没有祝银川的消息。数数日子,好像自分手那日,祝银川就再没来过一条消息。以前她认为这是天经地义,高兴时回一句,不高兴了理都不理,可真等到人不见了,心里反倒空落落。她想,多半是积习成瘾,那些致瘾性极高的烟碱酒精都能戒,区区一个祝银川,又有什么大不了?

      三两下,她就收拾好了心情。当她浅笑轻颦、身着这条昂贵的秀款礼服登场之后,所经之处,女人两眼发红,男人双目冒绿,风头无俩。

      席间,不少公司里的男性领导主动跑来温颀这桌敬酒,名义上是犒劳三军,实则难掩司马昭之心。戴永涛当然也来了,他已经喝得七分醉,当着一桌人的面就将温颀的手死死攥进自己手里,一边色眯眯地揉捏揩油,一边大谈特谈与廖企之的往事:“当时我跟你们廖总一起上珠峰,他的腿在上山下乡的时候受过伤,还非要逞强,硬生生爬了几千米,然后爬不动了,喘不上气了,眼睛都看不见了……当然我也没好到哪里去,也精疲力尽得只想从山上跳下去……”

      戴永涛仍然攥着她的手,温颀欲抽回,对方却不让,只得一直听着。她不禁看了同桌的小贾一眼,就这么一段“舍己救人”的故事,这人还真是逢人必说。

      “我们身边就是一片开放式的坟场,叫‘彩虹谷’,名字好听吧?其实就是一堆穿着五颜六色衣服的尸体。当时你们廖总就往尸体堆里躺,我一看,这不行啊?这躺倒了就肯定活不成了啊。于是我就拿羽绒被子裹住他,背着他一步一步往山下撤,别看你们廖总瘦,可身上冻上冰雪了,比铁打的还沉。下山途中我无数次想把他撂下,但我告诉自己,要不我们今天一起回家,要不就一起死在这里……”

      戴永涛嗓门大,绘声绘色一番话,估摸在场一半的人都听见了。廖企之就在隔壁桌,闻言将众人敬他的酒又搁下了。两桌人都噤若寒蝉,谁都看出来了,董事长不高兴了。

      只有戴永涛当局者迷,他居然当着众人面,竖起了截掉两根手指的左手:“当时我一心顾着你们廖总,根本没注意到自己的手套都被划破了,珠峰上零下几十度,等下了山我才发现,手指都冻黑了,跟浸了柏油一样,再去烧伤科看也已经迟了,血栓坏死,只能截肢了……”

      “老戴啊,先别讲故事了……”廖企之笑了笑,“你不跟我说你最近在学英语吗?那我问问你,R后面那个字母是什么?”

      “R……R后面是什么呢?ABCDEFG……”可能真喝高了,戴永涛翻着眼白,从头将26个字母数了一遍,然后猛地一晃酒杯,激动地说,“RST……是S嘛!”

      温颀还被他攥在身边。杯中酒水被晃了出来,溅了她一身。

      一朵血色桃花乍然开在这条鎏金钉珠的裙子上,一旁的廖君眼睛一瞄,笑了:“你们看,像不像大姨妈?”

      方才紧张的气氛缓和一些,众人开始捧小老板的场,跟着一道嘻嘻哈哈。这时廖企之责怪起戴永涛,说让你平时多读读书,连26个字母都背不清楚,怎么管理一家上市企业?

      戴永涛没注意到自己在温颀身上惹下的祸,还对大老板振振有词:“英雄不问出处嘛!专业过硬的能当好员工,不一定能当好领导嘛!”

      趁众人注意力不在自己这边,温颀悄悄溜走了。

      恰好到了抽奖环节,当主持人在台上兴致勃勃地念员工们的中奖号码时,她已经找到一间无人的房间躲了进去。她没开灯,好在窗外就是外滩的灯光夜景,东方明珠塔隔江而立,一条挂满彩灯的游船,如水蛇游江,从深蓝色的江面静静划过。

      温颀用纸巾、棉签沾水擦拭裙上污渍,但擦不掉,反倒洇成一片,越弄越糟,像美人面上的胎记越长越大,贵妃变作无盐女。

      这下肯定得赔钱了。7万欧,折合人民币50万,真是飞来横祸,令人非常憋屈。

      “接下来我们就要抽出今晚的超级大奖了,”年会司仪是一家卫视台里多档品牌节目的主持人,他用那辨识度极高的声音喊起来,“这个幸运儿到底会是谁呢?”

      年会的抽奖环节持续了不止二十分钟,廖总很大方,奖品很丰盛。温颀独自默坐半晌,听着房间外一阵阵中奖后的欢呼声,突然就将沾染酒渍的纱裙揪在手里,狠命撕扯——

      裙子破了,钉珠掉了,她长长喘气,感到前所未有的轻松痛快,泪水却不自禁地流了下来。她在这个时候,突然想起了祝银川,于是在心里骂出一声:去你妈的!

      门忽然被人推开了,温颀闻声惊起,本能地喊:“别开灯。”她晓得自己这会儿哭花了脸,肯定不好看。

      “原来你在这里,”她听出是廖企之的声音,并猜想他早看到了方才那出闹剧,“玛蒂尔德。”

      这个名字好熟悉。温颀想了想,便想起学生时期语文课本里学过的名篇。廖企之管她叫“玛蒂尔德”,显然误会了她是为了一条昂贵的裙子哭泣。但她不想解释,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突然崩溃。

      “不过是一件衣服而已,”廖企之笑笑,“再贵也不值得为它掉眼泪。”

      温颀背过身,嘴上说“我才没哭”,泪水却流得更狠了。

      “老戴就是这样,一喝酒就没人形。”廖企之的声音仍然带着笑,还有点嗔怪的意思,“你怎么不搧他一巴掌呢,你不是挺厉害的?”

      温颀“噗嗤”一声乐了,想想,确实应该搧那老色鬼一巴掌。她说:“好,下回。老板做主,我就搧了。”

      “把裙子给我吧,我让小赵找人看看,兴许有救。”廖企之转身欲往门外走,又停下脚步,贴心地脱下自己的外套留在沙发上,好让她有衣物可以蔽体,他说一会儿就让小赵来拿,再给她送一套干净衣服过来。

      此刻温颀的泪水已经止住了,恶劣的情绪也完全释放了。理智驱使她去解拉链,可拉链又一次不争气地卡住了。

      冬令时的晚十点钟,东方明珠塔准时熄灯,原本还可视物的房间瞬间变得一片漆黑。她突然意识到廖企之还没离开房间。她在黑暗中听见他的声音:“需要我帮忙吗?”

      温颀犹豫一下,“嗯”了一声。

      接下来,她便听见了笃实沉重的脚步声,感到背后的男人靠近了,靠得很近。她能闻到他身上的香水味,与他的体味杂糅一起,是一种沉稳微辛的木质香调,令人陶然欲醉,罔顾自我——

      因为视线晦暗不明,他的手指无意间触摸到了她的肌肤。手指太凉了,她仿佛被什么东西螫了一下,竟微微颤栗起来。

      空气陡然升温,气氛开始暧昧,温颀小心地屏住呼吸,恍然觉得廖企之的动作慢得出奇,似乎正在轻轻抚摸她的后背。但她很快又意识到,以这个男人的身份不可能毛手毛脚,多半只是自己的错觉。然而此时此地,此般情景,不该发生些什么吗?廖企之最终却什么也没多做,替她解开束缚之后,就绅士地离开了。

      温颀脱下礼服,扔在一边,披上廖企之的大衣,蜷腿瑟缩在沙发上。房间仍未开灯,黑暗令嗅觉更灵敏,这个男人的气味萦绕周身。她既庆幸,又失望,继而陷入深深的后怕之中。她以前一直深信,祝银川是走是留他本人说了不算,全凭她自己的心,可如果她的心靠不住了呢?她不敢想。她得悬崖勒马。

      年会还没结束,小赵刚把衣服送来,温颀就匆匆忙忙地逃走了。她完全忘了自己是开车来的,横冲直撞地穿过马路,打上一辆出租,刚对司机报出祝银川的住址,就催着对方快点开车。

      春节将至的街道火树银花,人声与车声沸反盈天。她一刻也不为这份热闹停留,一路急匆匆地赶,然后砰砰砰地拍响他家的房门——无人回应,只看见楼里的感应灯一层层地亮了起来。她便不耐烦地又拍门。

      终于,门打开了。抬眼望着眼前的男人,温颀开门见山就问:“为什么一直没来接我下课?”

      祝银川一愣,回答道:“我在上课,上沪语课。”

      温颀略微思索一下,认为这个答案勉强可信,便更蛮不讲理地问:“那为什么不给我发消息?”

      “因为还要准备一份英语材料,”停顿几秒,祝银川笑笑,“我向院里申请出国进修了。”

      温颀微微一怔,她晓得这个男人并不想出国,不想离开他的家人。

      不待祝银川再开口,她径自走进他的屋子,四下顾盼,乍看一切如旧,似乎只有冰箱上贴了许多花花绿绿的便利贴。她走过去,随意取下一张,不禁哑然失笑,上头竟密密麻麻标注着一些词语的沪语发音,比如橘子标注“爵子”,汽水标注“气死”……

      笨学生才这么干。温颀无端端心头一暖,随意从床头柜上抽来一本书,让祝银川用上海话读出其中一段或者一章,算作考试。

      她抽出的书是《叶芝诗选》,祝银川接过来,随手翻开一页,当即面露难色地看了看温颀。见对方态度不容置喙,便坐在窄小的双人沙发上,开始念起来:

      “当侬老了,头发白了,困额伐得了……”

      头一句就把温颀逗乐了。这么温柔缱绻的诗歌,用一口洋泾浜的上海话念出来,莫名好笑。她也蹬掉鞋子,爬上了沙发,她偎靠在祝银川宽阔的肩膀上,轻声说:“继续念。”

      “侬勒给炉子边上想眯上一觉,拿下来格本书——”

      “四。上海话里,‘书’读作‘四’。”四周寂静无声,台灯微弱的光线曳在地上,由她的视角望出去,这逼仄整洁的小房间,就像老电影的一帧镜头。

      祝银川重复了一遍念错的句子,斟酌一下,继续温声念道:“慢慢额读,想想老早侬温柔的双眸,想想侬眼波中倒影深深;多少人欢喜侬那年轻风流额辰光,欢喜侬额美丽,伐管真心假意,只有一则人……”

      “‘一额宁’,不是‘一则宁’,”温颀继续很耐烦地纠正他的读音,一本正经地解释说,“猪可以用‘则’这个量词,人不可以。一则猪猡,一额宁。”

      “只有一额宁,”祝银川垂下眼睫,注视怀中女人的眼睛,用极干净温柔的嗓音说,“欢喜额是侬那真诚圣洁额灵魂……”

      几乎与此同时,温颀翻身跨坐到了祝银川的腰上,俯身吻上他的唇。男人的口腔湿润温暖,唇很柔,舌头很软。以前若非温颀允许,祝银川是不敢轻易加深这样一个吻的。但分别久了,他什么也顾不上了。

      温颀一边解开他的衣扣,纵容他进入自己的身体,一边含糊其辞地低语:“如果你不想出国,那就算了……”

      在小赵送来礼服前,古着店老板一天至少三个电话催她还衣服,温颀只好一拖再拖,谎话险些就兜不住了。

      小赵将用防尘袋包装的礼服递给她,告诉她,这是找了一名从事奢侈品养护的专业人士祛除了污渍,又把破损之处小心翼翼地补好了,别人一定看不出来。这番话可能是为了让她能心安理得收下这份好意,但其实根本不高明。温颀一眼就认出来,这是一条新裙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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