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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第二十四章 谁动了谁的奶酪 ...


  •   曹董难得进一趟公司,就带来了一个令人不堪烦扰的消息:公司将开展一段时间的企业管理培训,参加人员为君冠各部门的主要高层管理者。

      “以前咱们公司规模小,为了节省成本,难免职能划分不清,不是一堆人干一件事,就是一个人干一堆事。但今年君冠在方总的带领下积极招人,扩大了规模,可以说是兵强马壮了。所以这趟我特意请了业内知名的咨询公司,做好职责分工与绩效管理,不但员工效率能够瞬涨,企业也能走得更踏实长久。”会上,曹董轻推金丝框眼镜,一番话是既犀利又直接,他认为君冠之前的做派过于小作坊,既然眼下公司的目标是为了上市,自然要向业内的大公司看齐。

      会议结束,曹董事长日理万机,匆匆来去,眨眼工夫就又走了。各个部门的管理层趁大老板离去,赶紧抱怨几声,也都被方行野一一安抚回去。最后只剩下老高留在会议室里,打算跟方行野聊上两句。

      两人走到窗前。冬天来了,阳光蛮好,照得人懒洋洋的,直犯瞌睡。

      “什么学历啊?就敢来给一群博士做培训。”老高对这样的安排头一个不满意,嫌浪费时间。人事部兴师动众,早已准备好了培训讲师的易拉宝,老高瞟了一眼海报显眼处一个西装笔挺、镜片锃亮的瘦男人,将一行文案念出来,面上的鄙夷之色更掩饰不住,“Dr.吴,实战人力资源管理专家、曾任核心央企高管职务、拥有世界500强企业管理经验……啧啧,这张面孔,獐头鼠目,还博士呢,我看就是个卖保险的。”

      方行野不出声,只笑笑,他便一语双关地骂了一句:“猪八戒戴眼镜,冒充哪门子知识分子啊。”

      曹董是不近视的。但每进公司必戴眼镜,有点“高长恭蒙面入阵”的意思,可能就为唬人。

      方行野微微细了细眼睛,一点看不出所想。

      “曹董这是听了谁的耳旁风,怎么突然多事起来了?你说他又不是学医的,好好的操这份心干嘛?”岂止不是学医的,连高中学历都没有,只不过站对风口淘到了第一桶金,出国买回一张洋文凭,又如法炮制地打算再淘一次。老高骨子里鄙视这种暴发户,私下也就不装了,他压低了声音问方行野,“这是下定决心要大动工了,还是跟以前一样说说而已啊?我怎么觉得这是要杀驴卸磨,变着法儿地拿咱们这些开国功臣开刀呢?”

      “当然不是曹董了,你忘了咱们新来的首席行政官了?”

      盛域成了股东,自然也要派驻高管,首席行政官这个位子不痛不痒,原股东也没有反对的。

      “鸟尚存,兔犹在,公司还没上市,怎么会在这个时候烹狗藏弓呢?”诺大的“药谷”被正午的太阳笼罩,几乎没有暗角,方行野临窗远眺,嘴角微微勾起,“他们要折腾就让他们折腾吧,别瞎想了。”

      折腾确实是折腾,各部门的领导们光忙工作就够不可开交的了,还得抽时间参加培训。培训头一天,方行野本想给曹董一个面子,装腔露个面就走,哪知那位Dr.吴倒不给他面子,直接点名让他坐下,扶扶眼镜,笑眯眯地说:“曹董说了,方总您也得参加。”

      方行野与邢露肩并肩坐在一排,不愿意浪费这个时间,便微侧着脸,倚在她的耳边谈公事:“特瑞利珠目前的几个项目推进得挺顺利,盛域那边还有新的考虑。目前看,K药、O药在一些大瘤种的单药治疗上临床结果不乐观,多种疗法的联合用药才是今后肿瘤治疗的大势所趋。”

      “这是又要开新的研究了?”邢露也觉得这种培训非常无聊,侧头问,“哪个方向?”

      “乳腺癌还是重点,消化系统癌症也要迎头赶上,盛域现在有了自主研发的PD-1,联合治疗领域大有可为。”停顿一下,方行野说,“估计是要把这块业务拆分出来,成立单独的肿瘤医学部,依然向你汇报。”

      “我怎么觉得这是曹董要‘杯酒释兵权’呢?”邢露前一天已经收到人事部的邮件了,正想找机会跟方行野聊聊。她微有不忿之色,低声道,“他不懂,难道你也不懂?他一个外行瞎插手,你也不劝着?”

      “这个我就要纠正你了,曹董向来不管这些,你可以去行政人事部问问,这就是廖总的意思,一来以后专人办专事,向大企业看齐;二来盛域主打的就是抗肿瘤药,当然需要更多人力投入,当初我不就说,我们跟盛域以这个方式合作,一定会受他们的企业战略掣肘的。”方行野试着揣摩新股东的真实意图从中斡旋,对邢露笑笑说,“你现在只能这么想,企业组织架构调整本来就很常见,拆分出肿瘤一科,还有内分泌、抗感染、心血管、疫苗、消化科等那么多疾病领域,最后不都得向你汇报,怎么能说是释你兵权呢?廖总应该就是想让你肩上的担子轻一点,顺便提携提携新人——”

      他们的窃窃私谈突然被人打断了。讲台前的瘦男人扶扶眼镜,轻咳着提醒方行野:“方总,好好听课,不要开小差咯。”

      方行野只得敷衍地点点头,笑了笑。然而佯装认真地听讲不到五分钟,又靠近邢露说:“当然,也有可能是鲶鱼效应,引入内部竞争,别让沙丁鱼太安逸了。新的肿瘤医学部,廖总说想由盛域那边派人参与管理,正好我们美国那边也要人,安迪英语好,让他去吧。”

      “还要调走我的人?你们上个月不是已经把李姝调去苏州了吗?”这两人是她的左膀右臂,是团队的骨干成员,邢露差点失控。

      “公司在扩张,当然能者多劳。”讲台上的瘦男人又朝他们投来一瞥,方行野不想大庭广众下再被点名,用手势示意对方冷静,“廖总还说,上海这边的新肿瘤医学部,就让谷小风跟盛域的人一起负责。”

      “你说这些都是廖总的意思?”邢露蹙着眉头想了想,冷哼一声,“她跟廖总到底是什么关系?”

      “不清楚,”方行野说,“好像只是一位旧交的女儿——”

      “方总!”话音还未落地,便再次被瘦男人打断,对方敲着讲台提醒他,“方总,这是第二次点你名咯!”

      众目睽睽下,方行野像个在课堂上被老师拿捏的问题学生,尴尬地笑了笑,终于不再说话了。

      一堂近两小时的培训课程结束,方行野长吁一口气,跟脱了缰似的,头也不回地离开了会议室。

      邢露也欲起身走人,老高突然来到她的身边,又笑出一副弥勒佛似的和善面孔,开口就打招呼:“不好意思啊,邢总,刚刚方总跟你说的话,我真是不小心听到的——怎么着,你手下人都要升职啦?”

      邢露冷冷淡淡“嗯”一声,姿态依然摆得很高。

      “咱们部门也要拆分,你说一个外行人天天这么指手画脚,还搞这种无聊的培训,这不是瞎折腾人么?”两人一先一后走出会议室,老高似也对此次公司所谓的“战略调整”颇有微词,说,“不过我觉得方总也有问题,他这是摆明了重色轻贤,要提拔他的女朋友嘛!”

      “谷小风?”邢露对这种花边新闻其实不感兴趣,随口道,“不是吧?”

      “怎么不是?”老高一惊一乍,神态夸张,“这次苏州的战略医药大会不就让她出席了么,这会上不是各国监管机构的重要领导,就是生物技术与医药领域的知名学者,哪能轮到她这么个药圈新人来代表我们君冠啊?别人还当这个药是她设计的呢?”

      “我在这行业这么多年了,谁不认识呢?不就是在专题分会场作报告么,越是新人,才越需要这种露脸的机会。”在特瑞利珠的研发策略上,两个部门明显互有芥蒂,邢露知道老高是存心挑事儿,不上套。

      “啧啧,邢总是真大度,刚入行的新人遇到你是何其有幸。也对也对,别太拼了,事业重要,家庭就不重要了?肩上担子轻了也好,能有时间回家多陪陪儿子。”一招不行就另使一招,老高是最谙笑里藏刀那一套的,几句话就点燃了对方心里的炸药桶。

      “什么儿子?”邢露脸色骤变,停下脚步,扭头质问老高,“谁跟你说的?”

      “小风说的啊。”两人已经来到医学部办公区门口了,老高抬手一指门后的谷小风,笑呵呵地说下去,“小风跟人说在街上看到你带着儿子买东西,现在全公司都知道了啊。”

      邢露眯眼盯着谷小风的侧脸,眼神发狠。

      “你说,咱们同事也好些年了,居然没听你提过你儿子一个字,瞒得可真够紧的。”从来不提,必有不提的原因,但他偏偏要提,还要提得阴阳怪气。老高佯装关心,追着邢露问,“多大了?算算年纪,是不是要中考了?”

      邢露不理他,一言不发地回到自己的办公室,关门的动静惊天震地。

      那头曹董又进公司,方行野正在他的办公室里。

      曹董问,既然你说要给新人机会,为什么不提拔林茵茵呢?曹董对谷小风没多大印象,却对新员工表彰大会上的林茵茵记忆犹新,考虑到她父亲是三甲医院的大主任,母亲又有药监局的背景,他认为即使要拆分出独立的肿瘤医学部,也该升任这个女孩。

      “能力是一方面,还有一个原因,正因为她家里有这方面的背景才不行。”方行野平静地回答。

      “怎么说?”曹董不解,从茶桌上举起杯子,抿了口茶。这张茶桌紫檀整体根雕,一条赤龙盘踞其上,龙首狰狞,龙纹细腻,是他花了十来万在茶博会上拍来的。

      “08年的时候摩根大通就因为‘子女聘用计划’出了事。”所谓“子女聘用计划”,就是破格录用提拔官员或潜在客户的子女,高薪养闲,来换取商业利益。这种“子女聘用计划”在各行各业屡见不鲜,在医药行业也非新鲜事,有时未必真靠对方去赢得额外的资源,总归有备无患。但自摩根大通被人踢爆了这条“潜规则”,如今金融圈风声鹤唳,官员子女反倒成了烫手山芋,大企业避而不及。方行野说,“自2015年药审改革起,国家对药企和临床机构的监管日渐呈现高压态势,重磅文件频出,医疗反腐一再升级,君冠一向凭真本事做事,瓜田李下,没必要在这点上白白落人口实。”

      君冠作为初创的CRO公司,短时间内就在行业里声名鹊起,方行野的能力不可谓不卓越,过去三年,曹董几乎对他言听计从。于是他又提了几个关于此次公司战略改革的问题,而方行野气定神闲,引经据典,一番回答是既漂亮又详尽。曹董被当场说服,对他的一系列决策都表示了支持。

      曹董一点头,在他人眼里,谷小风就算正式飞上枝头了。

      为期一周的培训结束后,人事部就下发了公司组织结构调整的通知,拆分现有的医学部,邢露麾下的两员大将都归新的肿瘤医学部,各升一级,而谷小风的抬头更是连升两级,成了“医学高级经理”。

      消息一出,升职的升职,加薪的加薪,表面上人人欢喜。邢露特意来到谷小风的办公桌前,道了一声“恭喜”。

      “谢谢邢总提拔,跟着您我学到很多,以后还要继续向您学习……”谷小风故作老练地说着场面话。

      “你嘴够快的。”邢露不冷不热地来了一句。

      “邢总,这话是什么意思?”谷小风看见,林茵茵从她们身后假模假式地走了过去。

      “不用向我学习,记得一点就好,”邢露从来不怕被新人抢风头、占位置,也一贯不会受人唆摆,但偏偏几件事情撞到一块儿,实在很难令人愉快。她直视谷小风的眼睛,严肃地告诫她,“做人别太急功近利。”

      馅饼从天而降,老板的敌意却来得莫名其妙。待“邢总监育有一子”的绯闻在公司里传得沸沸扬扬,谷小风才恍然大悟,多半是自己当日的无心一言,给了别人挑拨离间的机会。

      然而此刻她无暇顾及领导的心情。

      谷雨当晚又要演出,她主动打电话邀约廖企之,一起去给母亲捧捧场。

      廖企之特意亲自来接谷小风下班。园区内有树有花有小桥流水,两家公司相距不远,黑色宾利何其张扬。

      邢露站在高处,隔着一道被夕阳幻化出彩色光晕的玻璃,一直看着。

      第一次正式约会的餐厅是方行野挑的。衡山路上一幢三层的老别墅,红顶素墙,年代遗韵十足,小资情调浓厚,老板是一位西班牙籍的米其林三星大厨,享誉国际厨艺界,跟灯塔餐厅的法国老头很有一拼。

      “早说是来这样的餐厅。”周遭尽是打扮精致的美女,谷小风微微嗔怪,方行野开车带她来的,事先没讲目的地,她的穿着过于随意了。

      “我这人吃东西不挑环境,只要对胃口,金窝吃得,草窟也吃得。”方行野递上菜单,不以为意地笑笑,“其实这地方本来是不敢带你来的,西班牙人做菜都喜欢加番茄,怕你不喜欢。”

      上海人管这种红色卵形的蔬菜叫“番嘎”,菜单上叫“tomate”,谷小风随手翻开菜单扫一眼,果不其然,番茄汤番茄面番茄饺子番茄烩饭,连甜品都有用番茄做的。满目tomate,她突然想到方行野送的那束“菜”,明明心里甜蜜,却故意冷梆梆地说:“我这会坐在这儿,确实有点后悔了。”

      “悔什么?”方行野打个响指,招呼服务生过来点单。

      “悔你这个大老板太抠了。我妈都不乐意了,说别人追女孩儿都送花、送首饰,这人谁啊,居然送菜?”

      “送菜哪里不好,”方行野笑笑,大言不惭,“你回去跟咱妈解释解释,花无百日红,中看不中用,首饰又都有品牌溢价,送菜的男人才是踏实过日子的好男人。”

      “勿要蹬鼻子上脸,谁跟你是咱妈,谁又要跟你过日子?”谷小风打断他,忍着笑说,“咱俩现在也就只有一顿饭的交情,今天吃完这顿,有没有后续还两说呢。”

      “不是只有一顿饭的交情吧,”方行野笑得牙尽显、眼弯弯,一脸讨人嫌又讨人爱的坏相,“还有‘You jump, I jump’呢。”

      想起那个春风沉醉的夜晚,谷小风脸颊一烫,赶紧骂声“滚蛋”。

      还要开车回去,便没点酒。两人一边细品西班牙美食,一边打打情骂骂俏,方行野兜里的手机突然响了,拿出一看,可能是不方便当众讲的公事,他说,信号不太好,我出去接个电话,一会儿回来。

      趁人不在,谷小风也忙着掏手机,打开自拍功能照镜子,又补了补口红——

      一个女人在暗处观察她挺久了,见同桌的男人离开,便起身朝她走了过来。转眼人在咫尺,不待谷小风有所反应,她已经自说自话地坐下了。

      女人身上香气扑鼻,但仍掩不住比香气更浓重的酒气,谷小风猜想这人是醉后找错了自己的位置,温声提醒:“不好意思,这儿是有人的——”

      “我知道,我就是来找你的,谷小风。”女人垂目看看桌上只有饮料,便抬手叫来服务生,又点了一壶茶,她笑着说,“这儿的天然花草茶还挺不错的。”

      “我们认识吗?”对方居然能直接叫出自己的名字,谷小风更诧异了。

      “我是盛域公司的人,在特瑞利珠的研究者会上见过你。”女人显然已经醉了,用口齿略微含糊的上海话说,“我听了你的发言,讲得交关好。”

      那会儿她刚入职不久,不过是跟着邢露打下手。那期研究者会上大咖云集,人来人往,谷小风对这么一张眉眼醒目、美艳隆重的面孔没印象,只好客气地问:“您来找我,是项目上还有什么疑问吗?”

      “虽然咱们是甲方和乙方的关系,但也常有乙方出工不出力,几个项目都推进得这么顺利,我应该代表盛域感谢你的付出。”服务生将她点的花草茶端上了桌,女人为自己与谷小风都倒上了茶,又举杯道,“我以茶代酒,敬你一杯吧。”

      谷小风也立马举杯回敬,问:“还没问您,怎么称呼呢?”

      对方盈盈一笑,说:“我叫廖君。”

      谷小风被送进嘴里的茶水烫了一下。这个名字她当然如雷贯耳,她微微大着肿痛的舌头,讪讪说:“好巧。”

      “不是巧合。”放下茶杯,廖君以个惬意的姿势向后靠去,唇边笑意加深,“这个地方我以前常跟方行野一起来,我们结婚一周年的纪念日就是在这儿过的。”

      方行野这时才注意到餐厅内的异样,匆匆收了线,又匆匆跑回来。虽然几句话就阻止了曹董给林茵茵升职,但面子上他仍跟她挺亲近,偶尔会穿她送的那件骚紫色毛衣,今天就穿着。廖君冲身前的方行野笑笑,仰脸看看他身上的紫色毛衣,一语双关地说:“你现在的品味好差啊。”

      “你这样有意思吗?”方行野无奈地叹口气。刚才那通电话是盛域的人打来的,名为“商量公事”,实则跟他闲闲碎碎一阵瞎扯,估摸就是廖君授意的。

      “咱们都离婚了,你也自己单干了,还要仰仗我爸的鼻息过活,你有意思吗?”廖君不示弱,反唇相讥。

      “哎哎,你们要叙旧上一边聊去。”方行野一出现,谷小风就理直气壮地不高兴起来了,她大喇喇地动刀叉,故意弄出不小的动静,“别影响我吃东西。”

      方行野也不想在人多的地方生事,转身就走,廖君起身跟了出去。谷小风佯装不在意地继续用餐,却一直忍不住地偷偷瞟向那个角落,探听那边的动静。她看见,多数时间是女人在说,男人在听;女人情绪越来越激动,男人却始终神色平静,而当女人试着主动去给男人一个拥抱时,却被对方冷淡又礼貌地轻轻推开了。

      前妻已快醉得神志不清,于是方行野打了个电话,把廖企之的司机叫来了。他刚将廖君扶至餐厅门口,对方就“哗啦”吐他一身。方行野也一点没恼,依旧温柔地将廖君抱上她那辆粉红色保时捷的后座,又仔细叮嘱司机说,记得路过药店时停个车,给她买一点雷贝拉唑和达喜,她每回醉酒必胃疼,吃这两种药能缓解不少。

      待粉色保时捷开走,方行野回到餐厅,脱下沾了秽物的紫色毛衣,又招呼服务生结了账。他向谷小风表达了歉意,带她走出餐厅,驱车离开了。车子在夜色中畅行无阻,车内二人却一路无话。谷小风其实此刻满腹疑问,但她从温颀那里学来了“爱情角力,后发制人”,便暗劝自己耐下心来,想等对方主动坦白。方行野似也晓得她的心思,故意把车停在离她家小区较远的地方,提议说:“走走吧。”

      今晚没月亮,这条路也几乎没有街边底商,只有几米一盏路灯,投下昏黄微弱的光线,划分出一块块明暗交错的营垒。谷小风虽与方行野并肩而行,却刻意跟他拉开小半步的距离。

      又是一阵沉默,方行野才开口,问她:“想听故事的全部吗?”

      谷小风“嗯”了一声。

      “毫无保留?不添枝加叶,也不能美化吗?”

      “我认为‘诚实’是一段亲密关系能否长久的基石。”

      “好。”方行野爽快地答应下来,然后迅速进入正题,“我毕业后没能留在三甲医院,不甘心回老家,就入职了盛域,入职没多久又认识了廖君,我们一见钟情,迅速瞒着家人去登了记。廖总当然很不满意,所以婚后没两年,他就对我提了一个要求,他认为我的学历过于平庸,不足以将来继承他的衣钵,希望我能出国进修,提升自己。”

      博士还平庸?谷小风不禁咋舌。

      “我为了爱情,也想证明自己,所以一口答应。”停顿一下,方行野笑出一声,“我在国内时还自诩英文不错,可到了美国才发现,当大量专业词汇一股脑向你堆来的时候,课程根本听不懂,尤其是你的教授还不全是口音地道的美国人,学习一下变成了一件非常痛苦的事情。”

      谷小风的高口也来之不易,感同身受地点着头。

      “为了不延误毕业,我每天只睡不到四个小时,好容易克服了语言障碍,却在这个时候收到了她的来信,她说她又要结婚了,但前提是得先跟我离婚,所以她已经去法院起诉离婚了,希望我能够同意。”这个“她”自然是廖君,这次方行野沉默了更长的时间,长到谷小风以为对方不想继续这个话题,他才缓缓地说下去,“可能是怕我不肯离婚,再做纠缠,她还别出心裁地寄来了一张照片。”

      一张艳照。照片上是一男一女、两具颠鸾倒凤的□□,虽然两位主角都没有露脸,但他还是一眼就认了出来,照片中的女人正是他的妻子。

      这张照片大大方方地招供了她的背叛,也了断了他最后的眷恋。方行野半开玩笑地说:“不夸张地讲,看到照片的刹那,我的心脏当场停搏,可能持续了整整一分钟。我现在还能站在这里,已经是医学奇迹了。”

      对于任何一个男人来说,这必然都是一份非常不堪、永生不愿启齿的回忆。谷小风几乎不敢正视方行野的眼睛,她感谢他的坦白,却仍有一点弄不明白:“可你看上去好像一点不恨她,甚至对她还很有感情。刚才你吩咐司机的话我都听见了,很少有男人能对背叛自己的妻子表现出这样的耐心和风度。”

      “不然应该怎么做?”方行野倒笑了,“把烂醉如泥的一个女人扔到街上,任她被人欺辱,不管不顾吗?”

      “我不晓得。”谷小风想了想说,“反正将心比心,换作是我,很难像你这样大度。”

      “因为我确实不恨她。异地恋尚且很难维持,何况异地夫妻?当时那个情况,我可能三五年都没法学成归来,又怎么谈得上承担责任、照顾家庭?而且,一些先入为主的传统观念和约定俗成的道德标准总让我们对女性的要求过于苛刻,甚至有失公允,从她后面那场不幸的婚姻来看,她也是牺牲品。”

      “牺牲品?”谷小风诧异,“你想说,是廖叔叔逼迫廖君与你离婚,好让她再找个门当户对的婆家,好跟盛域强强结合?”

      “这样的故事很罕见吗?”方行野笑了,“商场有句名言,‘小微企业死于商业竞争,中等企业死于集资,大型企业死于政商关系。’你廖叔叔还是老一辈国有企业家的思维,太看重政商关系了,以至于前两年盛域完全忽视了商业模式的突破。”

      “你这么说,廖君也挺可怜,跟古代被迫远嫁和亲的公主没什么区别。”谷小风耸耸肩膀,叹了口气,“不过,好在这是高门贵女、富家千金的烦恼,跟我们这些普通女孩儿没关系。”

      “那你就错了。”方行野笑笑,“高门贵女、富家千金尚且得不到完全的自由与完整的权利,普通女性就更难追求到了。在事业上,她们很难摆脱各种针对女性的职场偏见,一旦结婚生子,就更容易被迫遭遇职业发展的瓶颈,而在家庭中,她们又常被教育‘奉献牺牲,逆来顺受’,要做‘贤妻’,做‘良母’,做‘孝顺女儿’,唯独很难做自己。作为一个已经饱尝性别红利的男人,我没有资格去恨一个被迫为家族利益做出牺牲的女人,更不会有朝一日在她面前耀武扬威。”

      话到此处,方行野停下脚步,转身望着谷小风。他正巧站在灯与影的分界处,以至于他的眼睛忽亮忽暗,脸也阴晴难定。她好像明白了他那种令人捉摸不透、有时善中又带点恶的气质缘何而来了,而此刻的方行野比那个走哪儿都金光闪闪的完美男人更招人亲近,惹人怜爱——大作家严歌苓讲,女人一旦对男人动了怜爱就致命了。崇拜加上欣赏都不可怕,怕的就是前两者里再添出怜爱来。

      “缘分尽了就是尽了,尽管当时不体面,不过事后想想,其实经历这一遭,收获的反比失去的要多。”方行野挺轻松地说,“当然我也不会去怨廖总,人不见天地,哪能见自己。”

      这话几多真、几多假,就叫人分不清了。但谷小风已经完全不想分清了。于是她走过去,踮脚捧起他的脸,她本来想吻他的唇,结果却以嘴唇轻轻擦过他挺拔的鼻梁,吻在了他的眉心。

      这一吻饱含了千般蜜意、万种柔情,比吻在嘴上还要完蛋。

      她望着他的眼睛说,我本来只想跟侬白相相,但现在决定认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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