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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第二十五章 因为你也是女人 ...


  •   年底的药物战略大会开幕在即,谷小风与温颀约好,一起从虹桥出发去苏州。

      这是谷小风工作后头一回出差,还是颇露脸的大场面。临出门前,谷雨突然堵住门,检查一遍女儿的行李箱,又塞上了创可贴、泡腾片、羽绒背心和电熨斗。18寸的行李箱不堪填塞,她一屁股坐下去也没关上,扯着嗓门喊老田来帮忙。

      “做啥?”这么兴师动众,一直倚墙抄手的谷小风都乐了,“去趟苏州而已,半个小时就到了。”

      “侬不是要在大会上作报告么?这种场合,衣服当然要熨平整,成天踢踢踏踏的,一点淑女样子都没有,难怪嫁不出去!”

      谷小风耐着性子听亲妈一阵唠叨,再赶去高铁站,差一点就迟了。

      上海西面的交通枢纽,人潮汹涌,谷小风的目光穿透乌压压的一拨游人,头一秒钟就逮住了温颀——一头浓密的长卷发拢在一边,她正袅袅婷婷地倚在一块广告牌下,垂目玩着手机。广告牌上是个近年大火的女明星,巧笑倩兮,脸型五官都与温颀有几分相似,但失之毫厘,就稍逊一筹。

      谷小风由衷感慨,真美,美到比女明星还够格上电视。那天听了廖企之一番话,她回头就把那些旧时光全找出来晾晒了一遍,发现她们同学五年却交集不深,基本都是自己帮着温颀应付点名与考试,似乎从没受过她的恩惠。直到最后,那段压箱底的记忆从最幽深处浮出,她想起了那个令她深深着迷于祝银川的夜晚。一切像蒙蒙雾中的人影慢慢拓显轮廓,她越想越觉得可疑。

      此刻温颀抬头,见谷小风明明迟到,还慢慢吞吞磨磨蹭蹭,便不耐烦地乜她一眼,催促着她快点。

      谷小风却仍怔怔立着,倏然狠吸一口气,像为自己鼓气般喊了一声:“嗳,温颀。”

      温颀一甩头发,扭过了脸:“干嘛?”

      谷小风微微翕动嘴唇,貌似为难地开口:“你还记不记得,大学那次我跟你一起出去兼职,结果被一群不怀好意的男人灌得大醉,最后还是祝银川背我回了学校。我一直没问你,当时是不是你把他叫来的?”

      原本只是随口一问,没想到温颀居然答得非常干脆:“是啊。”

      谷小风狠狠吃了一惊,马上又问:“我们是朋友吗?”

      “不是啊。”温颀依旧答得很快。

      “那我们以后有可能是朋友吗?”

      温颀将杏子形的眼睛瞠得更大更圆,似乎很认真地想了想,然后努努嘴,摇摇头:“不可能,咱俩不是一路人。你这人耳根子太软了,遇事婆婆妈妈的,我不喜欢这样的朋友。”

      “那你为什么要帮我呢?”一串出人意料的答案令谷小风更诧异,她轴着一根筋,打破砂锅问到底,“特别是酒吧那次,你为什么让祝银川来替我解围呢?你明知道,我一直对他有想法,你就不怕我以后赖上他,非得以身相许?”

      “因为我也是女人啊,“温颀忍不住地翻了一个白眼,好像自己正在回答一个多么愚蠢的问题。“面对那种情况,我没有别的选择。再说,我怕什么?”停顿一下,她抬起手,朝自己自上而下地这么一比划——好一副令人骨酥、肉麻的美丽皮囊,面对面的谷小风经她一衬,真跟柴火妞一式一样。她媚劲十足地笑一笑,自信得近乎跋扈,坦荡得天理昭彰,“帮帮忙,祝银川又不是瞎的。”

      真是刀子嘴刀子心,什么时候都不忘以盛气凌他人。谷小风却不生气,反倒满心温柔与释然,也跟着笑。

      “还磨叽啊?都快停止检票了。”温颀更不耐烦了,一边转身,一边不满地抱怨,“早知道就不跟你一块来了。”

      苏州,古称姑苏,素以古典园林之美向世界递交名片。然而短短数年间,从萌芽到破土,受国家新政灌溉扶持,这里也茁长了一片以创新孵化为主的生物医药产业园区,不逊于上海的张江药谷。药物战略大会将在苏州博览中心举办三天半,整个会场被一分为二,一半是企业展厅,一半是由各个医学论坛组成的分会场。这是年前最后一场、也是业内最盛大的一场大会,几乎全行业的精英尽数荟萃于此。君冠作为初创的CRO公司,当然不会错过这个向全球甲方公司展示自己的机会,他们的展台就在展厅入口的位置,与一家大型国际CRO公司分列两边,大有分庭抗礼之势。君冠的员工提前三天就到了,这会儿已经完成搭建,就等着第二天大会正式开幕了。但谷小风与他们不一样,她这次是来亮相,来分享的。

      两家公司的行政部早就订好了酒店,不约而同地选在了博览中心附近的希尔顿。办理完入住,温颀没回自己的房间,倒随谷小风去她的房间坐了坐。

      谷小风打开臌胀的行李箱,将第二天亮相要穿的西装取出来,挂在了衣柜里。

      温颀托着下巴坐在一边,看着谷小风的行李箱渐渐空了,衣橱却满起来,冷不丁地来了一句:“你的衣服都太丑了。”

      丑吗?谷小风下意识地垂目打量自己,她穿了一件黑色加绒卫衣,胸前还有一只粉色的哈喽Kitty。

      “现在时间还早,我们去逛逛街,买点衣服吧。”不待谷小风拒绝,温颀已经先发制人,直接将她推出门外。

      大会行程三天半,最后半天她们多半不参加,温颀就为她挑了三套衣服,还照着衣服的颜色、款式,为她搭配了三种鞋子与内衣。温颀买衣服从来不看价钱,但眼光既狠且准,谷小风依着她的吩咐每试一套,就能令商场里的导购惊呼一声:太漂亮了!

      结账时候,谷小风偷偷翻了翻衣服的吊牌,被上头的价格惊得倒抽冷气。她悄悄拽温颀袖口,跟她咬耳朵:“买鞋子搭配衣服就算了,内衣为什么也要跟着买新的?别人又看不见。”

      温颀懒得解释,又夸张地翻了个白眼。

      回到酒店之后,她还强迫着给谷小风化了一个妆。温颀的手可真巧啊,谷小风对镜子里的女人感到陌生,久久怔着不动。清秀素淡的五官明明还是本人,但别有一种风情与美丽,像在蛹里煎熬多年,终于化蝶飞出了。

      谷小风的美丽也令她在医药大会上大放光彩。

      大会正式开幕式先来了一场颇隆重的灯光秀,待最后一个领导致辞完毕,谷小风就与温颀分头行动了。作为行业新人,温颀对运营相关的案例分享更感兴趣,而谷小风则与另一名盛域的高层由两名主办方的工作人员指引,去往盛域与君冠的联合分会场。

      二十余个分会场,几乎场场座无虚席,什么“人工智能和新药研发”,什么“药物警戒和风险管理”,尤其是关于肿瘤药的内容,一个会场通常人满为患,与会者坐不下,还得里三层、外三层地站着听。

      只有一个分会场空空荡荡。从虚掩的大门望进去,既无站在台上的专家学者,也无坐在台下的与会人员。谷小风赶着入场脚步匆匆,只来得及瞥一眼杵在门外的会议简介牌,记住了三个字:罕见病。

      她忽然想起来,出发前曾接到通知,大会临时取消了一个关于罕见病的分会场,应当就是这个。谷小风问主办方的工作人员:“为什么把它取消了?”

      “因为罕见病种类繁杂,光全球权威的数据库收录的就达6000多种,还有更多没收录的,而这类型的疾病八成是先天性的基因缺陷或者基因突变造成的。国内专业从事罕见病研究的专家不多,国外也没几个。我们以前办过类似的论坛和讲座,喏,年中就办过一场,参与者寥寥,效果很不理想,只能请那些患者组织的负责人来讲。”所谓患者组织只是名义上好听,其实就是一些罕见病的患者与其家属,工作人员笑笑说,“可他们哪会讲什么呢?他们只会哭。”

      取消就取消吧,这样的变动是无伤大雅的。行业里,这块内容一向乏人问津。

      君冠的分会场是此次药物战略大会为数不多的重头戏,半场内容将在线上同步直播,这意味着,这是个在全行业面前露脸的机会。谷小风除了介绍特瑞利珠的研发情况,还为后续的访谈精心准备了一个关于“真实世界数据推进新药研发”的内容,在众多领导、专家与同行面前侃侃而谈,不负所望地成功完成了此次任务。

      分会场的上半场结束,与会的几位重量级嘉宾被主办方邀请同排合影,谷小风也身处其中。她的左边是某跨国药企的首席信息官,右边就是盛域的执行副总裁,一个是隆鼻深目的白人老外,一个是银发便腹的中国老头,他们都挂着印有医学博士的胸卡,也都油头配西装,一身精英气质。只有谷小风,既无博士头衔,又无高层背景,还是一行人中唯一的女流之辈。这张“万绿丛中一点红”的照片很快由战略大会的官方公众号推送,被更多错过直播的人看见了,人们争相打听:这位相当亮眼的美女究竟是谁?

      紧接着,一群同行如蜂蝶逐花,慕名来要联系方式。其中最热情的莫过于一个叫叶振文的男人,自称来自全球排名前十的英资企业康氏制药,胸牌上的头衔比邢露还高一级。男人西装笔挺,黝黑高大,一边介绍自己,一边向谷小风递出名片,手指激动一抖,名片便似鹅毛雪片,忽忽悠悠落在地上。两人同时弯腰去捡,不经意间肌肤相触,再起身对视时,对方眼里的情意已经盛不下了。

      这场大会令谷小风出尽了风头、受尽了追捧,但过程却非十全十美,因为中途横生了一段小插曲。

      合影结束,大会的工作人员开始为下半场的访谈做准备,将一张张单人沙发椅搬往台上——这时,一个女人冷不防地从台下的人群中挤出来,趁所有人不备,迅速占领了讲台。

      女人细长脸型,皮肤蜡蜡黄,身材节节痩,顶着一头明显烫失败了的球状乱发,瞧来不到四十岁。她不顾主持人的阻拦,一把就抢过了讲台上的话筒,面对全场百来号人,宛如粉丝见面会般频频挥手,笑嘻嘻地作起自我介绍:“大家好,我叫吴美丽,口天吴,容貌美丽的美丽。”

      说话带点东北口音,但又不像是东北人。说到“美丽”二字,她突然双手托腮呈花朵状,笑得见牙不见眼,齐齐八颗。

      “这位朋友,接下来我们还有会议内容,不管你想咨询什么问题,稍后可以给你安排一位专家,咱们单独交流,好不好?”主持人非专业的媒体人士,圆场工夫一般,只好礼貌地请对方下台。可吴美丽似乎铁了心地要在这会上出彩,挣开主持人的拉扯,猛地抬手一指台下的盛域副总,高喊着问:“你说,你一年挣多少钱?”

      哪儿来的神经病?副总完全摸不着头脑,扭头看看身边的谷小风,一声不响。

      “你呢?你挣多少?一百万?还是五百万?”吴美丽以手指点将,一个挨一个地拷问头排坐着的这些西装革履的男人,“你们都是博士!都是挣得海多的社会精英!一个个装屁驴子地坐在这里开什么大会,却连一个说话的机会都不给我们小老百姓!我呸!”

      女人说着说着就犯起泼来,她又哭又笑,又喊又叫:“谁他妈愿意得这种病呢,我们又不求别的,只想多个机会活下去!想活下去也有错吗?”

      在主持人的示意下,几名保安及时上场,一边劝说,一边在手上带了点动作,试图将这位不速之客“请”出去。

      但女人显然有备而来。她蛇打七寸,一声大喊就拿捏住了对方的命门:“你们敢碰我一下,我马上喊‘非礼’!”

      见保安们马上不敢动了,女人十分得意,恨不能当场来一段鼓舞合奏的大秧歌。她抬手又指台下众人,笑着喊:“一个个领导,一个个专家,合伙欺负我一个女人是吧,明儿热搜上见,叫你们全都吃不了兜着走!”

      前两天恰有一个“女车主大闹车展维权”的新闻沸沸扬扬,该女车主被几名男保安拖拽的照片流传到网上,网民一下就沸腾了,将品牌方与车展相关人员全骂了个狗血淋头。但这回大会的主办方是有后招的。两名男保安各自向一旁让开一步,一名女保安就上场了。在瘦瘦小小的吴美丽面前,她腰粗腿长胳膊壮,活脱脱一个“眉横杀气,眼露凶光”的孙二娘,像拎一只鸡仔似的,一下就把对方从台上提溜起来了。

      “你也是女人!女人何苦为难女人!我不走!我就不走!”女人对付女人,哪怕传出去也不容易招人话柄了。吴美丽力气明显不敌“孙二娘”,只好又换一招,她再次嘶声力竭地喊起来,“我是韩国人,思密达!你们就这么对待国际友人吗?我要去大使馆找人帮忙!我要去外交部网站投诉你们!思密达!”

      这一喊大伙反倒彻底放心了:哦,原来还真是神经病。主持人赶紧朝“孙二娘”递了个眼色,疯女人终于被架出去了,一声声“思密达”仍绕梁不绝。

      “我是韩国人!你们怎么可以这样对待国际友人!思密达!我不走!思密达——”

      阵阵杀猪似的叫声奄奄渐远,主持人收回追随女人的最后一瞥,开始笑盈盈地控场:“下面我们还是进入正题,有请刚才几位嘉宾再到台上来。”

      这样的骚乱在见惯了大场面的男人们面前,不值一哂。他们慢笃笃地站起身,正正领带,整整西装,微微一笑:小事一桩。

      谷小风也很快把这场小风波抛在了脑后。自己这边结束,她就去别的分会场偷师学艺,去晚了没位置,也跟多数人一起肩并肩、肘挨肘地站在会场门口,一直听完当天最后一堂讲座。

      温颀那头先散了场,两人互通一个电话,约在会场外的一家小西餐厅见面,准备吃完晚饭再回酒店。

      回罢一条来自叶振文的消息,婉拒与他共进晚餐的请求,她急匆匆地往博览中心门外走,突然眼前人影一闪,一个女性的声音随即喊道:“谷小姐,请等一等。”

      声音很软,很细,但谷小风还是被冷不防出现的一张惨白面孔吓了一跳。眼前的女人估摸四十来岁,长着一张消瘦的方脸,留着□□似的齐耳短发,眼神温柔又平实,几乎像个慈祥的老人家。但她身后背着一只巨大的登山包,看上去鼓囊囊的很有分量,仿佛随时会将她瘦弱的身板压垮。

      接着,那只登山包后又冒出了一张脸,正缩着脖子,笑眯了眼睛冲她打招呼。谷小风马上认了出来,这不就是几个小时前大闹会场的吴美丽吗?

      陌生女人喘息很重,说话很慢,简直是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吐,她说自己叫林秋萍,还说,她想请她帮一个忙。

      经历了王海洋的那件事,谷小风早就意识到:不恰当的善良对她的职业生涯没好处。她心一硬,打算扭头就走,事实上她也已经这么做了。何况,她刚刚在会上领教过这个疯婆子的蛮悍,觉得她语无伦次、神经兮兮的,更不想被这两个来路不明的女人缠上。

      但对方的一句话还是留住了她的脚步。

      她说,你也是女人。

      谷小风的一颗心慢慢地揪起来,她转过身去,平静地注视对方的眼睛。

      “我刚才在门外听了你的讲座,就大着胆子来找你了……我知道你觉得我们很唐突,我自己都觉得自己唐突,可我们实在没有办法了……”女人死死地望着她,这样的眼神又令谷小风想起了《动物世界》里那头垂死的鹿。长长的一阵停顿,女人说,“因为你也是女人,在座的那么多位专家与教授,我想只有你能理解我们,体谅我们……”

      她还说,自己是一名罕见病患者,她所罹患的这种疾病叫淋巴管肌瘤病,发病率约为40万分之1,而所有病例均发生于女性,尤其是三十岁至四十岁的育龄期女性。

      六点左右,等在西餐厅门口的温颀看见了谷小风,令她惊讶的是她身边还跟着两个陌生女人,一个三十来岁,一个四十来岁,一张脸黑中透黄,一张脸白中带青。她们一看就不是苏州当地人,各自背着一只巨大的、与她们身材极不相符的登山包,远远看去,仿佛直立行走的两只乌龟,步子缓慢又沉重。

      人到眼前,温颀用眼神询问谷小风:这俩是谁?

      谷小风却对她说:“我们坐下慢慢说。”

      四个人走进餐厅,找了二楼的一个相对安静的角落,两两坐下。林秋萍看出温颀的眼里透着一丝怀疑,主动开始介绍自己,她说自己是一名小学语文老师,不是苏州当地人,她们不远万里地来到这里,是为了找药的。

      “你们得了什么病?”温颀问。

      “淋巴管肌瘤病。”林秋萍开始更详细地介绍这种疾病,淋巴管肌瘤病,英文简称LAM,这种非遗传性的罕见病以肺部病变为主,会摧毁患者全身的免疫系统,症状轻时表现为咳嗽、气喘,症状逐步加重后会频发引发气胸、咯血、乳糜胸乃至呼吸衰竭。现在唯一获批的治疗药物叫西罗莫司,但只是死马权当活马医,实际上这药没有确切的疗效。

      “也就是说,这病其实是无药可医的。”秋姐深深喘了口气,“很多患病的姐妹最后都因呼吸衰竭过世了。”

      即使都是学医出身,温颀与谷小风一样,也是头一回听说这种疾病。她仍然抱有怀疑的态度,问道:“大会安保挺严的,进出都得有大会颁发的观众通行证或者展商证,你们是怎么进场的?”

      坐在秋姐身边的吴美丽搓搓双手,摒不牢地插话了:“诶唷,你们也看到,那个博览馆大门口全是人,跟猪在槽子前抢食儿似的拱来拱去,二虎八鸡的!我一大早就在那边盯梢啦,看到有人把那个牌子——可能就是你们说的那个什么展商证,放在一只开口的帆布包里,我悄悄撞她一下——”她做了个偷东西的手势,两眼狡黠一眯:“就这么顺过来了。”

      “请问您怎么称呼?”温颀扭脸看向吴美丽,这个女人蛮有喜剧天赋,不仅说话有意思,神态也滑稽。

      “我叫吴美丽,”她以一种不太礼貌的眼神上上下下地打量了温颀一眼,然后咋咋呼呼地喊起来,“不过在你面前,我都不好意思说自己叫‘美丽’了,你才应该叫‘美丽’,你太美丽啦!”

      “我叫温颀。”温颀笑笑,忽然恍然大悟般“哦”了一声,“你就是那个大闹会场的韩国人吗?”

      坏事传千里,其它分会场里的人也都听说了这场闹剧,只当是个笑话。可吴美丽却相当自豪,拍着胸脯抢着回答:“是我是我!不过我不是韩国人,我编来骗骗人的,我是朝鲜族的,地地道道的中国人!”

      “你好像很喜欢笑?从我刚才见到你起,你就一直在笑。”温颀说。

      “笑好啊,笑是全人类通用的语言啊,”吴美丽笑得见牙不见眼,一缩脖子一抬手,又给温颀比了两个爱心,“再说,爱笑的女孩运气不会太差嘛。”

      “我是说,你瞧着挺好的,不太像病人。”

      “这是你没瞅见过我发病的时候!以前我干起活来七吃喀嚓的,发病的时候别说干活了,连走路都费劲,一个字都说不出来!我目前症状还比较轻,秋姐就不容易了,胸腔穿刺十几回,肺都扎烂了!她这回也是刚刚做完手术,我让她在家休息,她非要跟我一道过来。”吴美丽介绍说,自己和林秋萍是病友,因为对方年长自己几岁,又对自己颇多照顾,所以自相识起,她便一直管她叫秋姐。

      谷小风接下去问:“你们怎么会想到要到这个会上来找药?”

      “也是听别的病友说的,自从得了这种病,我们就很关注这方面的消息。”秋姐捂着嘴咳了两声,休息了好一会儿,才慢慢地、一个字一个字地说,“那位病友姐妹也得了一种罕见病,叫亨廷顿舞蹈症,人得了那种病只能活15年,会一刻不停地手舞足蹈,像跳舞一样,到晚期还会智力退化,大小便失禁,完全丧失自理能力……我们认识的时候,她已经发病到了晚期,一米七的大个子瘦到不足七十斤,她的先生跟我们开玩笑,说这两年心累到极点,有次用轮椅推着出去吹风,不知不觉来到河坝边,真恨不能推着她一起投进河里,一了百了……”

      说到这里,秋姐突然哽咽了,像是窥见到了自己同样悲惨的未来,她赶紧抬手揩了一把眼睛,连说:“看我扯到哪儿去了,扯到哪儿去了……那位病友姐妹的先生告诉我们,说他们这个病有个病友会,被邀请到这个药物战略大会上来发言。他还说这是一个整个医药行业都关注的大会,可以结识很多专家还有药企的老板,没准就能找到救命的法子……我们便也想过来碰碰运气……”

      “结果千里迢迢地白整一趟,居然二话不说就把我们的分会场取消了!”想到这儿就气愤不过,吴美丽抢着骂了一句,“一个个挺着根牙签棍儿就了不起了,嘛答谁呢?西八儿!”

      温颀被这女人逗笑了。她见秋姐与吴美丽自进门起,一直抱着那两只巨大的背包不撒手,便劝道:“把包放边上吧,一直这么抱着,不累吗?”

      吴美丽连忙摇头又摇手:“不能放,不能放的!万一不注意被人顺走了,我们就完蛋啦!”

      温颀打趣道:“什么东西这么贵重,黄金吗?”

      “比黄金还贵重!”说着,吴美丽将登山包的拉链拉开,里头露出一只深蓝色的枕头状的东西。曾为医生的谷小风一眼就认出来,这是一只标准42升的医用氧气袋。

      秋姐说,她们一年当中少说有八个月需要坐在轮椅上,靠24小时的低流量吸氧度过,外出也必须随身携带氧气袋,以防万一。这样一只42升的氧气袋只能供她们吸氧20分钟,但这20分钟就足够为她们赢得救援的时间。所以氧气袋对她们来说是救命之物,寸步不能离身,自然比黄金还贵重。

      话还未完,秋姐又开始咳嗽了,伴随着粗重的喘气声,像老旧的风箱,听来十分骇人。谷小风赶紧给她倒了杯茶水,让她歇一歇再说话,秋姐却摆了摆手,一秒不舍得浪费地说下去:“也是通过那位病友姐妹的先生,我们才知道,原来这世上有一种公司叫CRO,就是专门负责帮助药企,把国内外最前沿、最领先的新药试验上市的。我忍不住地想啊,虽然我们这个病目前还没有特效药,但会不会在我们不知道的某个地方其实已经有药了,只是还没上市而已……我也试着去找过一些CRO公司,国外的、国内的都找过,但很多时候,对方没听我把话讲完就把电话挂了,可能觉得我们是骗子吧,所以我想这么重要、这么性命攸关的事,还是当面谈一谈更好……”

      听话听音,这分明是想让君冠挑这个担子了。温颀不比谷小风听得入戏,很直接地问:“如果找不到你们想要的特效药呢?”

      “诶唷,是不是怕我们没钱给,让你们打白工啊?我知道你们这种公司收费都是很贵的,但别小瞧我们乡下人,我们也是有钱的!”她们是抱着希望来的,不愿接受这么一个悲观的答案。吴美丽当场掏银行卡自证——众目睽睽的公共场合,她把手从棉裤的裤腰里伸进去,从内裤上自己缝制的裤兜里头摸出了一张银行卡,又“啪”一声,分外豪迈地拍在了桌子上。

      “不是的,我不是这个意思,”这个不雅观的举动令谷小风尴尬不已。她小心看看四周,不忍心直接泼她们冷水,只好婉转地表示,“主要是你们得的这个病比较复杂,相较于传统疾病,罕见病的发病原因不明,缺乏相关的流行病学数据,也更加难治,再加上患病人数少,后续没有足够的销售市场,药企的研发动力也不太足——”

      “动力不足就给他们动力嘛!”吴美丽打断谷小风,想当然地说,“咱也不是耍熊的人,直接出钱请他们研发一个新药,不就好了嘛!”

      谷小风瞪大眼睛,直接愣住。病人自筹新药的研发资金无异于天方夜谭,以前从来没人敢这么想,她勿晓得怎么接这个茬。

      “与其被骗子把钱骗走,”秋姐说,“如果能够一起筹集研究资金,请真正的医药企业做一个新药出来,那就太好了……”

      “骗子?”谷小风问,“你们遇到过骗子吗?”

      秋姐吃力地点点头:“我们还认得一位罕见病病友,是一位‘蝴蝶宝贝’的母亲,那个病学名叫……叫什么我也记不清了,反正得那病的孩子皮肤一碰就烂,像蝴蝶翅膀一样脆弱,她家的宝宝还不幸是其中最严重的那一型,随时都有生命危险。她说她被医生判了‘死刑’以后还不死心,到处求医问药,后来就遇到了一个人,那人自称家里有祖传偏方能治这种皮肤病,一剂‘神药’几万块钱。她抱着最后一线希望试了试,偏偏还真有一点效果,然后她跟其他的病儿母亲互相介绍,短短时间就让那骗子骗走了几十万。”

      吴美丽插话道:“后来东窗事发,那骗子就让警察铐走了。结果你们猜怎么着?一群妈妈手拉手去拦警车,跟警察哭诉‘这药有用的呀’‘这是恩人不是骗子呀’!骗子可能怕罪加一等,就跟妈妈们说了实话,说‘我是骗你们的,你们娃儿得的是罕见病,全世界都没几个人得这种病,根本没有神药。’警察也拿个大喇叭在那儿喊呐,‘你们不要再上当了!安慰剂有时也有效果,这骗子卖你们的就是止疼药混合安眠药,治不了你们孩子的病……’但妈妈们根本不信,还是抱着警察的腿哭啊求啊的,急得警察最后都下跪了!”停顿一下,吴美丽“啪”地拍了下桌子,“这事情闹上过新闻的呀,五年前的新闻。”

      “你们是不是听着觉得很荒谬,是不是认为只有低学历的乡下人才会上受这种骗?其实那些妈妈里也有像你们这样高学历、大城市的人,不到山穷水尽,谁又会心甘情愿地受骗呢……有时明明知道人家在骗我们,也想有人骗总好过没有……”秋姐停下来喘口气,她艰难动动嘴角,似笑了笑,“就当我们是不到黄河不死心吧。可我总觉得,与其坐着等死,还不如做点什么……”

      “等等,你们说这么多的意思是……”连着温颀都愣住了。好一会儿,她才缓过神来,重复了一遍对方刚才的话,“由你们患者来出钱,请药企研发这个病的特效药?”

      “我发作这个病之后,是又不能打工又不能下地,我老公还老想整那事儿——你们说奇不奇,以前他成天嫌我埋了吧汰的,结果孩子死了,奶倒来了。他老抱怨说‘就是养头母猪,急了还能杵两下呢’,后来就带着儿子,跟别的女人跑了。好在留下了家里3亩地,我把它卖给村里换了十万块钱,再加乡镇政府出了各种扶贫政策,危房改造、异地搬迁,一万块钱就给城边一套房。现在我有吃有喝,钱也没地儿花,全攒下来了!”吴美丽完全误解了谷小风的沉默,又得意地拍了拍自己那张银行卡,反反复复地强调说,有钱。有钱。

      秋姐似也认为这个法子可行,跟着附和:“我无儿无女,也没有结婚——”

      吴美丽插话:“在咱们那儿,这叫轱辘棒子!”

      秋姐说下去:“我除了治病,就没有要花钱的地方了,我以前是特岗教师,待遇还行,家里还有房子可以抵押可以卖——”

      吴美丽又插话:“我没念过书,没什么文化,但我们秋姐真是老好老好了!对那些因为家庭原因辍学的女学生,她能挨家挨户地找上门,劝那些家长让孩子回来读书。”

      听到这里,温颀终于收起一副听故事般精彩纷呈的表情,淡淡地问对方:“你们知道一个新药从开始研究到最终成功上市,需要多少研发资金吗?”

      这个问题的答案太赤裸裸,也太残酷了。谷小风赶紧扭脸看了一眼温颀,试图以眼神阻止她逞凶。

      吴美丽不明所以,嘿嘿地笑:“多少啊?”

      温颀说:“十个亿。”

      谷小风闭了闭眼睛,在桌子底下踹了温颀一脚。她想,真的太残酷了。

      笑容犹然僵在脸上,吴美丽先是愣了一下,接着便认定是自己听岔了。一粒小药片,抵死不过指甲盖大小,哪能那么贵呢?于是她把嘴角咧得更大一些,开开心心地又问一遍:“多少?”

      “十个亿,”温颀也就又回答了一遍,她曼妙的红唇间仿佛吐露出一句最恶毒的咒语,“美金。”

      场子一下变得死静。

      女人的眼皮没有任何征兆地跳了一下,接着她的半张右脸都毫无章程地抽搐起来。吴美丽花了好多力气才控制住这样的抽搐,但谷小风还是看见,她的眼神黯了下去,就像一把烧得很旺的火一下熄了,再燃不起来了。

      “是我们唐突了,”秋姐的表情也是极失望的,但还尽力维持着体面,她向谷小风与温颀道歉,连声说着,“对不起了……”

      “愚公移山,最终不也把山移走了吗?”令谷小风意外的是,温颀居然一反常态,以一种亲切的态度对面前的两个女人说,“你们听过‘冰桶挑战’吗?”

      吴美丽眼里的阴云未散,只是木然地摇摇头。

      秋姐倒对此略知一二,问道:“是不是有很多明星都参与过这个‘挑战’?”

      “对,很多明星都参与过,就是提一桶冰水,照自己的脑袋浇下去,再拍下视频上传网络,点名几个朋友也照着自己这么做,如果对方拒绝挑战,就要捐出一小笔钱。”

      “当然拒绝了!”吴美丽多半缓过魂来了,不以为然地嚷嚷起来,“这冰水浇脑袋的滋味能好受?这不是有病吗!”

      “还真是有病。”温颀不以为忤,笑了笑,“这项挑战的初衷其实是为了一种罕见病,向全世界发起募捐。”

      这种罕见病就是肌萎缩性侧索硬化症,又名“渐冻症”,患者中不乏霍金这样的科学巨匠,因此闻名全球。然而即使这样,渐冻症依然令科学家们束手无策,一般情况下,90%的渐冻症患者都存活不过五年,他们将在这段短暂的时间内逐渐失去语言与行为能力,仿佛遭遇残酷的冰封,最后在全身瘫痪与呼吸衰竭中走向生命的终点。

      “‘冰桶挑战’起源于美国,发起者是一位身患渐冻症的棒球手,这项活动仅用两个月的时间就风靡了全球,仅美国一个国家,就至少为渐冻症的医学研究筹集到了2亿美元。”温颀微笑的样子既亲切又美丽,她说,“不去试试怎么知道呢?有志者事竟成,没准儿你们也可以发起一项类似的活动,向全社会募集LAM的研究资金呢?”

      在谷小风看来,“冰桶挑战”传到国内之后就渐失初衷,公益性质不明显,倒更像是一场病毒式的营销秀,而温颀把这样一个几乎不可能复制的营销案例讲得井井有理,饱含希望,以致两个绝境中的女人都动情了、相信了,她看见,一直疯疯癫癫的吴美丽甚至落泪了。

      服务员小姐恰在此时将菜单递上了桌,吴美丽咋咋呼呼地喊着“要请客”,谷小风便趁此机会又踹温颀一脚。她希望她不要这么不负责任地胡言乱语,毕竟,有些希望是不该被姑息的。

      一顿气氛还算融洽的晚餐临近尾声,吴美丽做样式地推拉半晌,最终还是任由谷小风埋了单。

      “诶唷,都说了咱们有钱,不用这么客气。”一种名为“希望”的东西令她的样貌焕然如新,吴美丽收起她的银行卡,背上她的氧气袋,凑近一张笑嘻嘻的脸问谷小风,“你们晚上住哪里?”

      不等谷小风回答,温颀抢先说:“我们住会场附近的希尔顿,你们是要一起吗?”

      “希尔顿是个什么顿?金盾、银盾都听过,就没听过希尔顿。”吴美丽没注意到眼前这个美丽女人眼里的谑意,更没工夫去打听清楚“什么盾是希尔顿”,她当然想跟她们一起。她总觉得跟她们一起就有希望,于是忙不迭地点着头,“一起,一起。”

      四人一辆出租车,十分钟就到了苏州希尔顿。

      前台小姐对尾随而来的秋姐与吴美丽说,因为博览中心这两天好几场展会,目前酒店的高级房、豪华房、行政房都已经被订满了,只剩下2500元一夜的豪华套房了。她笑殷殷地问她们,需不需要这个房间呢?

      “多少……多少钱一夜?”

      “2500。”

      “我就睡半晚,一大早就走,可以打点折吗?”

      “都是中午十二点前退房,没有折扣。”前台小姐好脾气,一直面带微笑,“不过如果你们有会员卡,是可以积分的。”

      “我不是没钱啊,只是我们现在是要攒钱、做药、治病、救命,哪怕一块钱也要花在刀刃上,不能随便浪费的……”吴美丽开始胡搅蛮缠,她指了指自己腕上一只塑料壳的手表,又一根根冲前台小姐地掰起自己的手指头,“小妹你看啊,现在都快晚上十点了,我如果明天早上五点就走……十、十一、十二、一、二……才、才住了你们八小时,应该打三折的呀!”

      前台小姐还是微笑说,你们可以办一张会员卡,还可以积分的。

      吴美丽的右眼皮又不自禁地猛跳一下,待她准备伸手去掏裤兜子的时候,一种惊风般的搐动席卷了她半张脸。

      温颀始终冷眼站在一边。可能存心要看这个女人的洋相,也可能她天生就对他人的窘迫感到寡味。

      “我来付吧……”自下车起,秋姐就一直拖在所有人的身后。她瞧着不够好,气越喘越粗,步子也越来越笨重。她的身体佝偻下去,比先前更像一只龟了。还没等她“爬”到前台,谷小风便抢先一步对吴美丽说,你和秋姐可以住我的房间,我一个人一个套间。

      她还对她们说,现在人出门都不带钱包了,更不会把银行卡放在内裤兜子里,因为手机转账很方便。如果你们不会用,我一会儿替你们下一个。

      温颀听到,当即白了谷小风一眼,谷小风不客气地瞪回去,对她说,今晚我跟你睡一间。

      吴美丽也为这样的发展高兴起来。她像背着书包欢游的小学生那般喜气洋洋,左一撇、右一颠地跟在谷小风的身边,一路嘟嘟囔囔地抱怨:“这不是讹人吗!什么房间居然敢要2500块一晚?是马桶金子做的,还是坐上去就能屙出金子啊?”

      希尔顿的电梯先到达了谷小风的套房楼层,送别了已近寸步难移的秋姐与千恩万谢的吴美丽,她们继续向上,然后走出电梯,走进自己的酒店房间。

      房门一关上,两个女人的对峙就开始了。

      “你为什么要这么说?”谷小风依然对温颀在饭桌上的那席话耿耿于怀。

      “我说什么了?”药物战略大会的第二天的活动安排得更紧凑,温颀松垮垮地伸了个懒腰。她奔波学习一天,准备先卸妆,接着就洗漱睡觉了。

      “你为什么要让她们自己去募集研发特效药的资金,你明明知道这根本就是不可能成功的事情。”

      温颀一点也不觉得自己那番话出了问题,她用丝巾将长发盘在头顶,又取卸妆棉轻拭眼睛,轻描淡写地说:“得了这样一种无望的病,想要活下去,总得有点念想吧?”

      “就算你不想帮她们,随便找个理由打发走,不就行了?”谷小风对温颀的所言所行更恼火了,几乎冲她嚷起来,“也不用这样白白消遣她们吧?”

      “她们今天能追来苏州,明天就会追去上海,她们会一哭二闹三上吊,缠着你、黏着你,缠到你心软,黏到你负疚,最后上赶着帮她们去满世界地找药,就像你刚才上赶着埋单一样,反正我是不会上这个当的。”雪白的化妆棉变得花斑斑的,温颀的脸却在灯下素净起来,素也素得魅人,“再说,我消遣谁了?7000多种罕见病,九成九是无药可医,从里头随便挑出一个,都能难死一片科学家跟医生。你现在就替她们把特效药找出来,还没她们筹足研发资金自研新药的可能性大呢。”

      谷小风一时无法反驳。罕见病确实是一个全球性的医学难题,她沉默一会儿,才说:“就算希望只有万分之一,可帮着她们去问一下又怎么了?对她们来说无门无路、无处打听的事儿,对我们来说不就是举手之劳吗?”

      “好,假设你就是那个万分之一,最后还真让你找到了这个药,那么我问你,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做?”温颀突然转过身,直直注视谷小风的眼睛,“按现在的情况看,对这种病来说,最理想的情况也不过是刚刚发现一个新靶点,药企愿不愿意花大力气、冒着九成的失败风险投入研发还是未知数,就算愿意投入且小有所得,肯定也不过是先做些小样本的预试验,预算有限。”她的语速开始加快,甚至越来越快,像一场精准的出击,咄咄逼人,“谁来设计方案?谁来做费用预算?谁来召集各中心的研究者?谁来说服每家中心的伦理委员会?谁来数据管理与统计分析?谁来安全监测与质量控制?你一个人全挑了?还是君冠拨一个团队来陪你做慈善?”

      谷小风无言以对。

      “你没看最近的新闻吗,有个电商平台的老总被查出患了渐冻症,决定出资一千万来研究它的特效药,可别说一千万,就是出资一个亿或者十个亿又管什么用呢?”温颀轻哼一声,看似十分冷漠地说,“我对人类无法企及的未知是有敬畏之心的,因为所有人在这种病面前都是平等的。无论有钱人还是普通人,无论什么样的学历、家世、社会地位,所有人都没药用,所有人得病最后都是一抔骨灰,多公平。”

      “你太冷血了。”谷小风骇然失色。

      “这不是冷血,是现实。”剽悍与冷血是同义词。她早就习惯于用自己的目光去逼视生活,洞视人心,所以她也很快得出了自己的判断,“秋姐倒是个老实人,可那个吴美丽嘴里从头到尾没句实话,一会儿是韩国人,一会儿又是朝鲜族,我怀疑她都不是。谁知道她心里到底打的什么主意。”

      谷小风哑了,像是被说服了。

      “这是一件注定会失败的事情,为它浪费精力就是在浪费你的生命。你跟方行野才刚刚开始,别给他惹这种不必要的麻烦。”卸妆之后的温颀起身走向浴室,她走过谷小风的身边,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有心杀敌,无力回天,还是认清现实吧。”

      差不多凌晨三点钟,温颀从希尔顿酒店柔软馨香的大床上翻了个身,被一束荧荧微光唤醒了。键盘轻敲有声,她看见谷小风抱着笔记本坐在窗台前,她勿晓得她什么时候醒的,兴许她根本一夜未睡。

      白日尘嚣洗净,质本洁来还洁去,这座城市又恢复了一张古时姑苏的古典面孔。

      温颀一直盯着谷小风。她感到恼火,很想跟对方发发狠,然而话到喉咙口又噎下去,只能暗暗跟自己说:我果然跟这种圣母不对盘。

      “那天你说我们不能做朋友,我本来还挺惋惜,但现在倒有点庆幸了,”谷小风也知道身后的女人醒了,头也不回地说,“幸好我们不是一类人,我不吵你,你还是睡吧。”

      她一宿都在检索关于罕见病的资料——

      成骨不全症又称“瓷娃娃病”,发病率约为10万分之3,轻者易发骨折,与常人寿限无异,重者身体严重畸形,甚至会致残、致死;血友病又被称为“玻璃人”,发病率约10万分之5,患者多为男性,需终身使用凝血因子来维持生命;进行性肌营养不良,其中“假肥大性肌营养不良”发病率约为男婴万分之3,病人通常在12岁前失去行走能力,最终因心肺功能衰竭在20至30岁死亡;遗传性大疱性表皮松解症,发病率约为5万分之一,患儿被称为“蝴蝶宝贝”,其中交界型患儿多数出生后出现大片毛发脱失、指甲脱落以及大面积皮肤糜烂等恶性症状,通常活不过2岁……

      这一个个名字听来甚是可爱的疾病,就是温颀嘴里血淋淋的现实,也是几乎绝大多数罕见病患者都面临着的一个残酷现状,那就是全球都未有治愈此病的方法,也没有对症的药物。

      谷小风还在网上查到了两则新闻,一则发生于最近,一则发生在五年前。

      “这个病目前唯一的‘特效药’是这种叫力如太的小药片,每月一盒,每盒4000元,连续吃18个月以上,才能从死神手里抢回最多3个月的时间。原来,这世上还真有钱买不到的东西。”①这个男人是某电商平台的副总裁,身家少说百亿,他却对采访他的记者说,被确诊为渐冻症之后,他在街边遇到了一个残疾却健康的乞丐,他们对视良久,彼此羡慕,他多么希望用全部的财富与对方交换余生。

      还有一则新闻的主角就是秋姐与吴美丽口中那群“蝴蝶宝贝”们的母亲。当时网络还不够发达,事后人们争论更多的也是“警察该不该跪地执法”,因此没人注意到那群年轻又绝望的母亲。

      镜头里,骗子最终还是被警察带走了。一个眼圈红、鼻头也红的女人冲上去,先对着警察手舞足蹈地一通乱讲:“我儿子刚出生就确诊了这个病,身上任何一个地方,只要发生皮肤摩擦,就会起泡破损,口腔、食道都不例外,一吃东西就吐血……他现在长到两岁,这两年时间,我一次也没有抱过他……”

      警察一脸莫能助。女人便又转头看向骗子,揪着他的衣服问:“你被抓了,我们怎么办呢?”

      骗子的肩膀被强力摁着,平静地抬眼:“姐子,我劝你,再生一个。”

      女人狠狠给了对方一个耳光,号啕着崩溃。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5章 第二十五章 因为你也是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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