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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4、歼伤蜑夷 ...

  •   郦琛飞马兼程,在黄昏时分重抵定州,只见城墙上戍防严密,足添了一倍人手,心道:“果然这里已经知道了消息。”进城问过了当班散直,便径直到议事堂来寻杨澈。只见偌大一座厅堂寂寂无人,只杨澈一人坐在椅上,呆呆出神,连郦琛走进来竟也未觉。

      郦琛叫道:“都尉!”杨澈蓦然惊觉,道:“是你!你怎地回来了?”郦琛被他问得一怔,低声道:“末将无能,没能求来镇州的救兵。”杨澈道:“秦学备不肯发兵,我早已知晓,否则第一日你便好回来了。”顿了一顿,缓缓道:“唐河岸边已聚齐了两万多辽军精骑。这里定州将兵不过万余,其中当真能控得弓弦、握得战刀之士有多少,嘿嘿,我这个主将却也说不上来……”郦琛一时间不知该如何接口,只愣愣地看着他。杨澈道:“……这几日我只听到士卒逃走,自外面回来这定州城的,你倒是头一个。”说到最后一句,看向郦琛的眼光中便露出笑意。郦琛道:“我既然接过了令牌,自然要回来复命。”

      杨澈凝视他道:“辽兵马上便要攻城,你便不怕?”郦琛摇头。杨澈笑道:“我原道汴京送来的军官都是些膏粱子弟,却想不到还有你这样人。明知凶险,却还肯回来报效朝廷,为国家百姓舍命。好小子!”眼中精光大现,倏地站起,大声道:“既如此,便去给我轰轰烈烈死战一回。辽人要想夺了定州去,却哪里那般容易!”郦琛怔在当地,他知定州有难,头一个念头便是简淇在此,心中原不作二想,当即策马返回。这时听了杨澈这几句言语,却不禁胸口热血上涌。他对“报效朝廷”信念甚是淡薄,总觉父亲仕途半生,兢兢业业,却因党争无端送了性命,朝廷也好,皇帝也罢,对自家未必有甚恩情值得报效;然而若被辽军攻破了定州,则途中一路同行的百姓,以及这城中千万户人家,都要一并遭到屠戮。忆及在满城郊外看见的惨象,心潮激荡,凛然道:“只消我等上下一心,便不信挡不住辽军。”

      杨澈道:“城在人在,当初我从朱大人手中接过兵符印信来时,便是说的这一句话。大丈夫建功立业,但愁时不我与,何惜寿数不久!”他这两句话说得慷慨豪迈,郦琛听在耳中,但觉意气激昂,幼时读过的英雄故事,那些舍生取义、激动人心的篇章,此一刻俱都涌上心来。

      忽听门外喧哗大作,两名兵士匆匆奔来,叫道:“都尉!辽人来了!”杨澈道:“我这便过去。再叫两个人过来,给李骑尉披甲。”向郦琛看了一眼,道:“明光铠于你只怕太沉,山文甲可好?”郦琛点头。不一时结束停当,两人走上城头。

      其时一轮血红夕阳半落,暮色苍茫,远处隐隐似有闷雷回响。郦琛却知那是万千只马蹄铁掌槌地的声息。又过片刻,天际现出一道黑线,渐渐移近,正是辽军铁骑。

      郦琛见敌军出现,杨澈却仍是安之若素,心下诧异。杨澈看出他心思,笑道:“你从前没见过辽人攻城罢?他们这时候不会上来的。”向旁边一物拍了一拍,道:“辽国骑兵虽然厉害,咱们却也有一件利器,教他们不得不怕。”郦琛见那弩机形似卧弓,比寻常的弓却大了数倍,瞧来十分沉重,中间一臂,有若小儿腿胖粗细,开凿方孔凹槽,以装填弩箭。所用弩箭比寻常羽箭较短,箭镞也并非菱形,而是一枚反向月牙。他从前在滁州时候,也用过弩弓射猎,那弩机不过手掌大小,与面前这等庞然大物相比,只好算作孩子的玩具。

      杨澈道:“伏远弩可射三百步,角弓弩也能射出两百步外,远远超出辽人的箭程。骑兵穿的皮甲挡不住弩箭,在这个距离上,便只有被射穿的份。辽人要减少伤损,便须等到天黑,城上弩机找不到准头的时候,才会开始攻城。”郦琛恍然大悟。果然辽军离得城墙尚远,便停了下来。骑兵下马,将养马力,只待夕阳落下。

      天边红日一寸寸下落,眼见暮色四合,渐渐暗沉,郦琛的心便也揪紧起来。忽听得杨澈叫道:“弓弩手,就位!”便有传令兵奔走城头,一排排军士出列,站到上好了弦的弩机旁。弩机威力强劲,装填上弦却颇耗工夫,因此每名弓弩手视其弩力大小,都配了四到八名上弦兵士。

      杨澈取过一张角弓弩来,笑道:“李骑尉不妨也来试试手。”这角弓弩比伏远弩小了许多,然握在手中仍是沉重之极,郦琛瞧了瞧身边另一名弓弩手,便将弩身前部架设在了城墙垛口,心中忽然想起:“唉,还没来得及去跟牧谦说上一声。也好,他不知我回来,倒也免去了担心。”他历来不告知简淇而自行之事,多半便怕他知晓,这一回却是坦然心定,知道现下所为,简淇必定赞成。一时又想:“倘若此刻他在我身边,便是千军万马,我也不怕。”

      耳听得杨澈不断发号施令,城头上兵士跑动,一队队按列就位。然后似乎突然之间,四周安静了下来。夜风渐起,吹得城上旗帜忽喇喇扑打着旗杆,却是不闻一点人声。所有人屏声息气,只望着远处的辽国人马。旗纛林立,大军黑沉沉地伏在天地交界之处,宛如一头恶兽,下一刻便要腾起扑人而噬。

      郦琛手指搭在弩机的悬刀上,一颗心提到了喉咙。只觉得冷风拂面,说不出的寒意,却是额际出了薄薄的一层细汗。

      突然间辽军阵列中皮鼓声震,数千骑兵齐声呐喊,冲杀过来。这里弓弩手目测距离,眼见辽军奔入伏远弩的射程,弓弩手领队先发一箭,正中当先一兵颜面。半月刃挟风雷之势,几乎便将那兵的头骨削去了半边。紧接着空中呜呜响声连作,数十部伏远弩纷纷抛出箭镞,一排箭去,前排人马纷纷倒地。

      郦琛只看得暗暗心惊,忖道:“这伏远弩强劲一至如斯!这般看来,只消不断放弩箭过去,辽人便不能攻到城前。”须知以人力开弓,纵然是膂力强劲的军士,不过开一石八斗弓,射百步之遥。伏远弩张力却在四石以上,辽骑尚在两百五十步外,所发弩箭便能贯穿头颅硬骨,其时守城利具,天下无双。

      然而郦琛以为凭伏远弩便能拒敌于百步之外的想法,却是大错特错。辽军骑兵素以勇悍著称,前面人中箭落马,后面纵骑压上,决无一分的迟疑。伏远弩一发之下,便须由两名兵士一齐上弦,重新装填弩箭。弩机制造不易,定州虽富于军器,每名弓弩手也不过配备了一架伏远弩,两三架角弓弩或者臂张弩而已。几轮射下来,上弦的速度追不上发射,箭去稀疏,缺口立现。辽军轻骑快捷,争住这片刻迟延,便推进了数十步。郦琛拨动悬刀,弩机上望山前倾,嗖地一声,两箭齐出。他初次使用角弓弩,手法不熟,射出时偏了少许,擦着一匹马的腹侧过去。那马惊得一跳,将背上的人甩了下来。那兵一个翻滚,挣挫着刚要爬起,旁边又飞来一箭,将他钉在地下。

      郦琛将射过的角弓弩递给身后兵士,又接过一架上好了弦的弩机,这一次便射中了一名辽兵。辽国骑兵来得好快,虽只这片刻间战场上便抛下了上百具人马尸体,还是有数十骑冲到了城前百步,满满拉开弓弦,望天便射。这一蓬箭射到城头,诸人纷纷举盾护体,无论上弦还是发箭,都缓得一拍。顷刻间弩机又发,将这几十人都射倒了,这中间争得的间隙,却使得后续骑兵源源跟进,不多时便将到抵城前的几十人扩成了几百人。再过一刻,此消彼长之势更显。箭落如雨,铺天盖地,守城兵士的护盾稍露缝隙,便即中箭倒地。

      郦琛又射出两发弩箭,再去接时,却接了个空。回身见替自己上弦的四名兵士已经倒了三个,只剩下一人立在自己身前,手中一枚用以遮挡两人的圆盾已被射得开裂,犹自咬牙支持。郦琛自地下捡起一面盾牌,支在雉堞上,护住了头脸,一面便从背上取下柘木弓,拉满了对准城下便是一箭。弓弦轻响,一名辽兵应声落马。然而弯弓射箭,远比不上使用上弦的弩机轻省,郦琛膂力不强,连续拉了十余次满弓,便感手臂酸麻。正在这时,身边那兵“哎哟”一声,被半空落下的一支羽箭射中了大腿,圆盾微斜,正逢又一轮箭雨落下,立时将他半身射得刺猬一般。郦琛幸得有雉堞上的盾牌遮护,只肩上着了一箭,箭镞被山文甲上的护齿咬住,并未伤得皮肉。他背贴城墙,将整个身子缩在盾牌后,但听突突声响,牌上不知吃了几许箭镞,心知辽人大部队已经攻到了城下,由不得心中暗暗发愁。他剑术虽高,在这等漫天箭雨下却全无用武之地,手中这一面盾牌造得虽坚固,终也有承不住力四分五裂的时候。

      正自愁无计出的时候,忽觉落下的箭枝渐渐稀疏起来,心中诧异,忖道:“难道辽人竟收兵了?”将盾牌挪开一线,只见几步外的城墙垛口上跳进来两人,赫然便是两名辽兵。原来辽兵攻到这一端城墙下,搭起了云梯,一俟云梯上的士兵跳入城墙,地下骑兵便停止了漫射,以免在黑暗中误伤同伴。

      郦琛怔了一怔,旋即反应过来,左手抛去了圆盾,右手便抽出长剑向先头一人刺去。那人甚是敏捷,听得身旁风声,立时反手挥刀相格,不知怎地,呼地竟砍了一个空,跟着喉头一凉,已被剑尖透入。他身后那人见同伴一招间便即被杀,大惊失色,急步抢上,一刀刚刚砍到一半,郦琛身形一转,那兵还未看清他如何出招发剑,便觉肚腹一阵剧痛,一低头,只见一柄长剑穿过了自己小腹,大吼一声,仰面倒了下去。

      郦琛料理了这两人,转过身来,见远近城头上的辽兵已有数十人之多,与剩余的守城士卒打成一团。辽人武勇,这般近身搏击,寻常宋人兵士便决难是对手,但听惨叫声此起彼伏,大多便发自己方士兵之口。他知此刻危急无比,定州城是否陷落,顷刻间便要见分晓,眼见一边云梯上又有人登上,大喝一声,手舞长剑,冲了上去。那兵方自在城头踏上了一足,便被当胸一剑,滚落下去,将梯上的几人都带倒了。郦琛拔出腰间短刀,将云梯一拨,削断了搭钩,云梯便摇摇晃晃倒将下去。城下骑兵望见他身形,一齐张弓搭箭,向这边射来。郦琛反应极快,闪身躲在女墙后,几枝箭都擦身飞去。适逢一名辽兵举刀砍来,反被城下射来的一箭射中了手臂,哇哇大叫。郦琛趁势捉住他一条腿,用力一抬,便将他从城墙垛口掀了下去。

      这一来他心中却留了意,打斗时再不靠近城墙垛口,下面人看不清城上情形,便无法发箭相助。郦琛拔步飞奔,见到辽兵,便上前一剑。

      他习练维摩诘剑多时,天分既高,继以勤学苦练,对这路剑法变化精熟,几已直追当年陆离。便是江湖中的高手,也未必挡得了他三招两式。辽兵虽然武勇,又怎是这锐利无匹的剑法之敌?顷刻间连杀二三十人,无人能挡得他一招。双方兵士见他在城头犹若足不沾地地奔走,所到之处,当者披靡,无不瞠目结舌。只是己方士兵是惊喜,辽兵却是骇然。

      郦琛又杀得数人,突然听得一人口中大声吆喝几句,便有七八名辽兵同时握刀扑了上来。郦琛一个字也没听懂,料想对方也是要合力先除去了自己。他使开了性,维摩诘剑剑随意走,更是无羁无拦,游走于七八名辽兵之间,不落半点下风。忽地一声清啸,一兵心口中剑,另三人断手折足。郦琛反手一剑,砍在身后一名辽兵颈上,一蓬血雨激出,只洒得他头上身上殷红一片,血淋淋地又举起剑来。剩下两人见他如此,只惊得呆了,一人慌慌张张提刀来砍,另一人却转身奔逃。郦琛冲上前去,手起剑落,将两人都杀了。宋兵本来力怯,见此情形,无不精神大振。或奋力与辽兵相斗,或搬运滚木垒石,向云梯砸下。

      城下骑兵在黑暗中不知动静,只听得上方惨叫连连,辨出是自己同伴声音,相顾失色。辽军向来轻视汉人文弱,总为贴身打斗,两三个汉兵也不是一个契丹武士的对手。历来攻城,只消有几个兵士登上城墙,立稳了脚跟,便可算得胜利在望。也是主将托大,见兵士纷纷登上了云梯,只道万无一失,一心一计等着己方的兵士夺得城头,打开城门。然而时间一分分过去,算来城上己方的士兵早有数百,却始终不见夺城的信号,那黑魆魆的城头上竟似有个鬼怪,将上去的士兵俱都吞没了。

      突然间城门开启,冲出一彪人马。夜色中大旗如血,杨澈一马当先,率领一队骑兵杀出城来,登时将辽军阵势冲乱了一片。两军相接,一时喊声震天,刀光剑影,将那淡淡星月辉芒皆掩过了。

      那辽军主将站在阵后一座小山丘上,身边十面皮鼓敲得砰砰大响,一面观望战阵,指挥厮杀。忽然间城头上一排弩箭射下,将他前面的亲兵射倒了十来个。紧接着一枝羽箭飞来,堪堪擦着他帽盔而过。这一惊非同小可,宋军既能重发弩箭,便表明已然重夺得了城头的控制,一时间几乎难以置信,大叫:“收兵!收兵!”铜锣敲响,军队后撤。杨澈乘势带兵一阵追杀,将辽兵后队冲得不成形状。

      城上这一枝羽箭正是郦琛所发。他本来弓箭娴熟,准星极佳,这一箭居然射偏,心中大叫:“可惜!”原是汗水流入眼睛,迷糊了视线。

      杨澈等诸将杀得一阵,将殿后的一队辽军尽数歼灭,再欲追时,前面辽军已然退出一段,一通乱箭射住了阵脚,宋兵伤损甚多,便也鸣金收军。郦琛站在城头,眼见辽军越去越远,终至影踪不见。再过得一时,东方渐渐发白。不知不觉,竟已过去了一夜。

      这时候方觉得两臂酸胀无比,几乎便似不属此身所有。他内力不厚,全凭神出鬼没的剑法杀伤敌人,厮杀竟夜,力尽神疲,实是到了极限。支持着的一股奋勇既去,便只想掷下兵刃,倒地不起。他咬牙扶着城墙,摇摇晃晃地走了下来,只觉身上铠甲无比沉重,甲衣间鲜血混着汗液,黏连一处,动一动都是艰难涩滞。晨光熹微,照见迎面来了一人。郦琛喃喃地道:“牧谦。”便一头倒在那人怀里。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54章 歼伤蜑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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