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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7、覆辙重蹈醉误事 ...

  •   小宅外寂静的小巷中,沉默的戌炎如同镇门石兽,拎着药草头顶的翠叶耐心静候,而身旁的灰鹞子却烦躁地在他面前踱来踱去了不知多少圈。

      习性不同,可真难相处。

      这群数斯原本生活在皋涂山,后遭天界清剿,四处流窜,不久前相柳大人将其收至麾下,借其探寻猎物之长,沿东海撒向凡间各处,只为寻一条白九婴。

      果不其然,这还未撒出去多远,就在江州城找到了一位白蛇仙姑,相柳大人闻讯,连夜赶来确认,又命他和这只叫做殷列的数斯守在门外。偏这家伙跟脚下生钉似的静不住,化了鹰身沿着宅子飞了几圈,叼了个昏迷不醒的草药仙过来,扔地上就不管了。戌炎暗忖这株草药定是那白九婴的同伙,谨慎起见一直提在手中,只等大人出来再听吩咐。

      “你说,这都快一夜了,大人和这小白蛇在里头做什么呢?”说话间,早化回人形的殷列鸟模鸟相地晃着头,“我可是见他们进屋里去了。”

      见戌炎无动于衷,殷列又抖了抖胳膊,压低声音促狭道:“都说蛇性淫,我们怕是得在这里等上三天吧?”

      犬类忠诚,可是看不惯这鸟妖对主上不敬,龇牙低呜一声。殷列修为不如他高,见他发威,讪讪后退两步,百无聊赖地跳到树上蹲着,一双矍铄的眼睛仍不住左右扫视。

      戌炎看似好耐性,实则也十分焦急。方才手下来报,在江州城发现一个极为可疑之人,需得立刻上报。可大人既然吩咐他等着,他便只能等着。

      天色放亮,巷中已有早起的行人,两妖施了隐身术候到日近黄昏,戌炎才听到相柳大人传唤。

      二妖走进宅门,只见那位甚少着红衣的青蛇大妖正坐在天井的石桌旁,甚是疲惫地扶着额,连周身妖气都有些散乱。

      “哇哦。”偏那殷列还不知死活地悄悄惊叹一声。

      戌炎暗笑这鸟妖浅薄无知,相柳大人虽不若其他妖族首领残暴酷虐,平日里待下甚至颇为亲善,可谁若真触了他的逆鳞,他也是绝不手软的。

      可相柳大人却对这只鸟妖目无尊卑的行为恍若不见,面罩阴云,扶额垂眸,良久才用低沉疲惫的嗓音道了四个字:“计划有变。”

      他原以为,只要寻到她,再做局引诱敖沂下界,夺取恶逆剑,攻占罗酆山,斩断地锚,一切便可尘埃落定。他甚至已推算出,罗酆山兴许不止能在混沌之气中漂流三百年,这座他为自己精心挑选的陵墓,或可渡向一条虽渺茫却仍有希望的生路。

      他便是以此去哄骗祸斗和数斯两支在天界清缴下东躲西藏的妖族。

      可他未曾料到,她竟绝情至此。如今她魂魄近散,而他再无妖丹可替她夺舍续命。若要再养出一颗丹,至少需得吞噬十万怨魂。

      化魂生丹,其痛生不如死,直至今日回想起在轮回井下的百年摧折,依旧令他胆寒心惊。更何况操控遗骨已是极大的负担,若再吞噬十万魂魄,恐怕会对这具人族之躯造成难以预估的损伤……

      罢了,她时日无多,此事才是燃眉之急,只是如此庞大的数量,恐怕,只能铤而走险去嶓冢山夺取。

      当初元蟒所炼的初元铁魄不可再得,女娲取六万九千块于罗酆山铸轮回井,余下三万七千块于嶓冢山铸副井,如今罗酆山主井既毁,副井定然被重兵把守,他全无把握能夺魂后全身而退,更何况如此一来打草惊蛇,敖沂手中的恶逆怕是也再难夺取。

      此事,还需从长计议……

      “大人,这株草药是我昨晚上抓的,好像是白蛇夫人的属下,您看,该如何处置呀?”殷列一把抢过戌炎手中的猎物邀功。

      白钧淡漠看了一眼昏迷不醒的茯苓:“可曾被它看见?”

      “这您就放心吧,我殷列扑猎物,就从没让它们事先察觉的。”殷列拍着胸脯保证。

      白钧扫视天井一圈,见无花果树根旁的泥土有反复翻动的痕迹,略一思量,示意殷列:“埋去此处。”

      殷列得令,颠颠儿地跑过去挖坑,戌炎却面色凝重地拱手上前:“大人,昨夜手下们在江州城探查,发现一个可疑之人。”

      “何人?”白钧疲惫地揉着太阳穴,有些心不在焉。

      “属下不识,可经族中老者辨识……”戌炎知道自己此话一出的后果,斟酌再三后如实上报,“那人身上的仙气,像是……重亥。”

      “何人?”白钧微垂的眼帘立时睁开,周身涣散的妖气刹那间凝聚,七步之内的空气被无数道悬停的风刃分割成细密的碎片,尚在专心挖坑的殷列没提防地碰到几片,头脸胳膊立刻划破血口,惊得不敢动弹。

      “重亥。”戌炎在这扑面而来的杀气之下,不禁口苦胆寒。

      白钧眼眸一转,锐利如刀的目光直刺向轻掩的屋门,扶额的手指渐渐收紧成拳,隐隐发抖间,手背上镶嵌的金属与皮肤迸开,刺眼的血色在洁白的手套上点点绽放。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她决然背叛他,却躲藏在此,与那人纠缠不休!

      果真这天底下,她只对他一人冷血无情!

      “他在,何处?”白钧将惊怒之中本能聚起的风刃散开,声音凛寒,有如幽魂深井下的坚冰。

      ========

      “你到底在瞒我什么?”林深再一次质问林婉。

      那日小钺虽仍不肯将往事明白说个一清二楚,可显然已渐渐放下心防,是以她再次使坏溜走后,林深也并未做他想,甚至还将她留下的那罐简直跟投毒无异的“雪花青豆”珍藏起来,只待下回好生奚落奚落她这无可救药的厨艺。

      可自那以后,小钺又再不出现了。

      林深每每见着林婉,都竭力在她忧愁的面容上努力辨认,那到底是不是小钺。可他分得明白,哪怕妹妹的脸上带着从未有过的哀伤,她看他的眼神和小钺也是全然不同的。

      “我……我什么都没有瞒呀……”林婉为难得几欲哭泣。

      见她如此,林深也不忍一再逼迫,叮嘱她好生休息,又出林府去往白蛇祠,再次对着木牌郁闷申诉:“小钺,你要是有为难之处,就同我讲明白,我与你一道想办法。你再三隐瞒逃避,对我,不公平!”

      依旧,无人回答。

      自从在香案底下捡到她,已四年有余,她分明在自己身边,他分明依稀记得些前尘往事,可她偏不肯将真相告知,甚至不肯以真面目示人,仗着仙法三番五次戏弄躲藏,简直没良心到了极点!

      就算发生过什么……令人不快的事,可他已说过,错不在她。她现在为何又要藏起来?她到底还隐瞒了什么?

      “你要是再不认我,那我也……”林三爷恨得心都快揉碎了,咬牙撂了狠话,“再不认你了!”

      依旧无人应答。三爷捏紧拳头,郁愤长叹一声,拂袖离去。

      白蛇祠的屋顶上,站着三个人影。

      “大人,我去把他擒回来!”殷列主动请缨。他虽听说重亥是个厉害的神仙,可见眼前只是个凡人,无甚可怕,便积极地挣表现。

      白钧眉头深锁,目若寒霜,锁着那个渐渐远去的背影,令人发狂的恨意在心头不住翻涌,手背上的金纹因无意识间紧捏,再次迸开伤口。

      那人身上的仙气,那缕充满杀性与戾气的仙气,再过千万年他也认得。

      他认得,这是重亥的仙气。

      可重亥自知仙气凶戾,总是藏渊纳海聚敛在内,而眼前这个东西,凶相毕露,毫不藏锋,张牙舞爪的杀意刺得人浑身不快。

      这东西是……恶逆?

      这是恶逆的剑灵!

      重亥,竟然将恶逆的剑灵与剑身分离了?!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那日在盲疽渊,他远观之下,确也发现恶逆之威远不如昔,原以为是敖沂修为尚浅驾驭不住,原来竟是因为那只是一柄无灵之剑而已。

      可是,千年前恶逆觉醒剑灵之时,重亥忧心这东西饮血甚多,恐会化作凶灵,因而虽留下灵体,却剥夺了神识,就算这东西投身转世,也只会是个无知无识的痴儿,如今他又为何会有自主的意识?

      他在这个地方,与她纠缠不休,再算算他投身转世的时间,应是重亥重归天位不久……

      难道是,重亥将自己的一缕神识赋予了这剑灵?

      这倒也有可能,这东西本就是从重亥龙角之中孕育而出,承他一缕神识,并无滞碍。

      那么重亥本尊,又到底在何处?自他重归天位后,为何再未听闻过他下界诛妖?

      白钧抬头望向无尽夜空,视线又缓缓落向地面。

      “大人,让我出战吧!”殷列跃跃欲试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

      白钧瞥了一眼这只已将双臂化作羽翼,急不可耐的灰鹞子,冷声道:“退下。”

      “可是——”殷列那捕猎的本能早催得浑身热血沸腾了。

      “退下!”白钧厉声喝止,又面色凌厉地皱眉暗忖。

      这东西,杀不得。剑灵若陨,恶逆剑身便会即刻碎裂,况且若不能灵剑合一,单凭一柄无灵之剑,恐怕斩不断那地锚。再者说,若他真有重亥的一缕神识,贸然下手,只会惊动本尊。

      重亥,到底在何处?难道是在……

      惺惺作态!惺惺作态!

      若真如此,嶓冢山更去不得。化魂生丹,非怨魂不可,十万数量之巨,又要从何处窃取?

      今岁丙子年,中州、江州一带有旱,若天界仍沿用九天算筹所出的行雨衍法……

      “殷列暂且待命,戌炎留下。”白钧从沉思中回过神来,又扫了一眼林深远去的方向,眼神森寒,“看紧那东西。”

      说罢他就往小宅的方向而去。见堂堂大妖竟然就此作罢,殷列讶然望着他尚未走远的背影,悄声对戌炎感叹道:“咱们这位大人,可真能忍啊……”

      话音刚落,他尚未化去的双翼骤然燃烧起来,殷列连忙挥手扑打,可这火却邪门得很,如遇火油一般瞬间燃至全身。殷列惊叫着又扑又跳,直接从屋顶上滚下去,那火烧得他连人形都维持不住,翻滚间现出原身,化作火球打滚哀鸣,直到羽毛烧尽,皮肤都散出缕缕焦香,那火焰才熄灭下去。

      戌炎站在屋顶上鄙夷地俯视着奄奄一息的秃鸟:目无尊卑,口无遮拦,活该。

      ========

      茯苓自从知道白姐姐命不久矣,总是偷偷垂泪。可她知道白姐姐不忍见她们终日愁云惨淡,所以只好让自己忙碌起来,多为白蛇祠行善积德,这样对白姐姐也总是好的。

      近日因为江州城外出现了灾民,她同郑大乾一起忙碌施粥事宜,总是晚归,前些天也不知怎地,好似在巷外累得昏了头,怎么回的无花果树下都记不清。

      翠舞不在,白姐姐这一睡就是半个月,小宅里静得令人心慌,她甚至屡屡觉得这屋里好像是多了一个人,疑神疑鬼惶惶不安,只盼着那聒噪得讨嫌的喜鹊快些归来。

      这日清晨,茯苓又睡得昏昏沉沉,刚从土里爬起来,却见白姐姐在天井里伸懒腰。

      “白姐姐,你终于醒了!”茯苓惊喜道。

      “我这是又睡了多久?”白钺摸着后脑勺晃了晃头,“唉?头好像不晕了?”

      “十来日了。”茯苓摆出大夫架子让她坐好,又把脉细查,“要不是看你情形稳定,我都以为你……”

      “成天盯着我干嘛?我这……就算是哪日走了,也是睡着睡着就没了,又不痛。这福气,你们羡慕都羡慕不来呢。”白钺笑嘻嘻地宽慰小草药。

      “咦?你手腕怎么又磕坏了?”茯苓发现她衣袖盖着的手臂漏出半道隐隐的淤青,连忙撩开袖口细看。

      白钺定睛一瞧,心头莫名不安,连忙撩起耳鬓的头发问:“我耳垂有点疼,你帮我看看。”

      茯苓凑过来仔细瞧了瞧:“这倒是好好的。”

      白钺蹙眉,总觉得身上哪里不对劲,低头琢磨了一阵,兴许又是晕头晕脑在哪儿磕到的吧。

      那夜天旋地转间仿佛是见着了白钧,想来大约是前段时日被元冲子传来的信息和那幅《竹石图》吓得杯弓蛇影,才致出现了幻觉。那颗碎丹埋得好好的,他寻不到她,况且他若真追踪到此,见她此番光景,也不知会震怒到何等地步,岂会这样风平浪静?

      这些年他销声匿迹,兴许,已经……对她彻底寒心,自此相忘江湖了吧。如若不然,她也不知如何是好。虽说那颗丹不是她故意弄碎的,可事实既成,她道一百句歉,那丹也拼不回去,更何况他已经与妖为伍,手染仙门同道之血,他想讨的债,她又如何能还?

      好在,她已时日无多,到时候魂散了,再拜托茯苓他们把尸体烧成灰,往东海里一撒,世上便再无她这个人,也不会再生事端。

      白钺见茯苓眼神有些迷糊,拍了拍她的头:“什么时辰了还困?这些时日照管灾民辛苦了吧?要不今日也别去了,反正有郑大哥在,带你上街去玩。”

      “白姐姐你不好好休息吗?”茯苓奇道。

      白钺又活动活动了脑袋胳膊:“今日精神挺好的,这么难得,你不陪我?”

      白姐姐既然这样说,茯苓也不好推辞,由她拉着进屋,见她竟亲自去画化形的符纸,连忙伸手阻拦:“你不要乱动灵力呀!”

      “今日精神好,无妨。”白钺一抬胳膊挡了挡,转过身去笑嘻嘻几笔画完,往她身上一拍,看着眼前这个清秀圆润的小姑娘,“瞧瞧我们小茯苓,今后化了形得多好看呀。”

      茯苓小嘴一噘:“现在就不好看吗?”

      “好看好看。”白钺又拉她到铜镜前坐下。她平日也不怎么施粉黛,只是偶尔见着些有趣的便买回来放着。她在那些香粉口脂里一样一样挑拣着给茯苓点妆,正好翻到林深送的那盒眉黛,想了想,小气巴巴地收回去了。

      二人正有说有笑地化着,忽听窗外叽喳一声:“茯苓茯苓,我回来啦,白姐姐醒着没?”

      “我们在这儿。”茯苓唤她。

      翠舞扑进窗来,见屋里多了个小姑娘,歪着脑袋看了半晌,叫道:“茯苓?你怎么化形了?”

      “我给她拍了张符。”白钺在茯苓眉心点了一粒朱砂,心满意足地瞧了瞧自己的大作,又问翠舞,“你要不也来一张?”

      “要!要!”翠舞拍着翅膀激动地跳脚。

      白钺今日果真是神魂稳固灵气充足,又大方地给翠舞画了张化形符,一个巧目神飞的小姑娘便现于眼前。

      玲珑纤巧的翠舞惊喜地原地转了两圈,又坏笑着伸手捏茯苓肉乎乎的脸颊:“嘻嘻,你好胖。”

      “胖胖的才好看!”茯苓被她扯着脸颊,含含糊糊地争辩。

      “都好看。”白钺拍了拍翠舞欠收拾的爪子,拉到身前来,“给你也化上。”

      三人说说笑笑地闹了半日,这才收拾停当出了门,白钺又拉着她们去量衣服。

      茯苓总捡着那些灰的棕的布料挑,白钺嫌太朴素,愣是给她量了一身天水碧和一身藕荷色的,不抢眼,但好歹也要有点姑娘家的朝气嘛。

      翠舞就非要挑那花花绿绿的料子,白钺鄙夷道:“都说原身是什么皮,穿衣就爱什么色,你一只黑白羽的,怎么总爱批红挂绿,俗不俗气?”

      翠舞不高兴地扇胳膊:“就爱穿,大红大绿的多喜气!”

      白钺戳了戳她的额头,在彼此的审美间各让一步,建议她选石绿配云水蓝,或是用十样锦搭茜红。

      翠舞偏就不听,非要选那花里胡哨的,白钺摊摊手,不听劝就算了,到时候跟披了张喜被似的上街招眼,也不是丢她的脸。

      白钺自知是见不到这俩家伙今后化形的模样,量完衣服又带她们去挑首饰。白蛇祠如今虽不是大富大贵,银钗绢花还是买得起的。

      这回翠舞却又转性了,居然挑了一支颇为低调的梅花样式银钗,白钺问她,她却道:“上回七宝提了一嘴,三娘的银钗旧得发黯,想挑支新的。他一只雄的哪里选得来?我帮他挑一支。”

      白钺自然是看不上这支平平乏味的钗子,不过她俩审美大相径庭,也就不做评价,又提议道:“时辰还早,郑大哥前不久不是置办了一家饭庄子么?要不摆上一桌,把黄老爷子和七宝都请过来,算是给你接风洗尘?”

      翠舞惊奇地上下打量:“白姐姐,你不困么?”

      “今日倒还真不困。倒头就睡十来天,谁还能困呀?”白钺挥挥手催促翠舞,“你飞得快,快去吧,我和茯苓先去饭庄子等着。”

      二仙知她时日无多,自然是什么事都依着她。白钺亦有自己的打算,之前为了擒拿蝠妖现了妖气,本是打算好好摆一桌同大家陪个罪,后来因诸多事情便耽搁下了。如今既准备搬家,不如就同大家聚一聚,赔罪道谢告别,一并了之。

      同茯苓到了饭庄,白钺用郑大乾此前交与她的印信亮了东家身份,掌柜忙不迭将二人引至二楼雅座,又端了瓜果上来。

      白钺同茯苓靠在窗边闲聊:“城外的灾民多么?”

      “倒也不是很多。前几年雨水好,江州城附近的土地肥,又靠海可以捕鱼,这些农人家里多少都还有些余粮。不过听郑大哥说,前两年他们的皇帝在南边改种桑叶什么的,今年遇到干旱,粮价涨得太快了,上游穷一点的地方,就有一些没多少的田的农人吃不上饭,只能把田卖了,到大城镇里讨口吃的。”茯苓最近跟着郑大乾施粥,涨了不少见识。

      “那便还好。中游有元都府,海口有江州城,都算富庶之地,灾民到底还有个投奔的地方。就是可恨这江州太守,天寒地冻的,偏不让灾民进城。要不,我们置办些衣物棉被?”白钺琢磨了一阵,又摇头,“江州一带产丝不产棉,一时之间怕是买不到多少。”

      “郑大哥倒是说想把他们都接到庄子里,可是那几个庄子管不了多少人。”茯苓也很是忧愁,“他说如果管了一些又不管另一些,一旦闹起来,庄子都得乱。”

      “头疼……还是先尽量买些衣物吧。”白钺叹了叹气,“这小皇帝也真是的,怎么还不开库赈灾?做皇帝做得这么抠抠搜搜的,真不怕被百姓骂折了脊梁骨?”

      正闲聊间,白钺冷不丁地就瞥见林深从街角转了出来,吓得立刻缩头,忽又想起如今自己是阿虺的样貌,站他面前他也认不出来,有什么好怕的?于是又探了半个头偷偷凝望,望着他那冷俊的眉眼,望着他那暗含郁色的神情,望来望去,又不禁想起从前与他在江州城闲逛的时光。她那时气量狭小得很,深恐师兄的美貌被旁人觊觎,连唬带骗非要给他盖个帷帽,配着一袭不染纤尘的白衣,反倒更招眼了。

      望着那孤零零的背影渐渐消失在街头,白钺心中又钝钝作痛。

      自己算是想通了,但不该三番五次招惹他。不过他这一生还很长,重亥的一生也很长,他受罚轮回的另九世,总也结下过许多缘,不独她一个。她这样泯然众人的小修士,他总会忘掉的。

      “白姐姐,你真不再去见林仙君了吗?”茯苓满目担忧地问。

      “不去啦,一个毛头小子,有什么好见的?”白钺又望了两眼他消失的方向,故作无谓地挥挥手,坐回椅子上专心致志地啃冬枣。

      “那我们保证,以后替你照看好林仙君。”贴心的茯苓走过来郑重其事地拉她的手。

      白钺尴尬得不行,抽回手来拍拍她的头:“瞧你这话说的,像我在托孤似的。他那么大的人了,爱怎样怎样,管他呢。”

      “反正我们会替你照顾好他的。”茯苓撇着嘴嘟囔。

      “好啦。”白钺塞了两个枣在她手里,“才量了新衣服,高兴些。”

      二人闲聊到日落西山,黄良、黄玲儿、七宝和郑大乾都被翠舞请来了,只有陀玄尚在冬眠,便没有请。几个仙人都是不需吃食物的,为免浪费,郑大乾亲自下厨做了几样简单的下酒菜并黄玲儿爱吃的菜色。黄良难得大方一回,居然提了一坛好酒来,盖子一开,沁人的酒香便四散开来。

      白钺馋兮兮地翁了翁鼻子,是江州城春澜坊的秋露白,她从前喝惯了的。

      茯苓自觉地给大家斟酒,白钺连忙挡了:“我喝茶,喝茶。”

      “白姑姑喝我的果子蜜呀。”黄玲儿循声举着杯子递过来。这小丫头已经出落出几分婷婷少女之姿,可神情言语依旧稚嫩天真。

      “小家伙你递错啦。”翠舞欺负她看不见,故意把杯子截过去。

      “翠舞小友。”黄良声音一沉,立刻护崽就护上了。

      “成天没个正形,该罚!罚三杯。”主位娘娘连忙打圆场。

      “三杯就三杯。”翠舞没领教过这些东西的厉害,二话不说仰头就灌,一口还没下去,立刻被辣得不住咳嗽,小脸涨红。

      白钺看着被她咳嗽间不断洒出的酒,暗暗惋惜:暴殄天物。

      众人大笑间这事就算揭过了,白钺以茶代酒敬众人:“今日请大家过来小聚,一是给翠舞接风洗尘,二是,我有几件事,要同大家告个罪。”

      白钺将自己从前是何人,又如何化为妖身流落到江州城的来龙去脉简要说明,只隐去了重亥与相柳之事。众人不禁唏嘘,又听闻她要搬出城外,去最偏的那座庄子里,皆劝言阻拦。

      “穷乡僻壤的,你能闷得住?”七宝嘴硬心软地挖苦。

      “是呀白姐姐,我要守着白蛇祠,也不能跟着你住过去呀。”茯苓忧心忡忡。

      “你躲那么远,你家林小公子要找你都找不见!”翠舞更是不同意。

      “那庄子冷僻得很,一应生活所需也不齐全。”郑大乾自然对手里的产业了如指掌。

      “白姑姑住那么远,我怎么找你玩呀?”黄玲儿听得一知半解,可也不愿她搬走。

      “小友,你这是何苦啊……”黄良缕着胡须长叹。

      白钺仿若潇洒地摆摆手:“桑陌烟火,鸡犬相闻,那不就是颐养天年的好地方么?况且也就十来里地,你们要想过来也不远。”

      众人又劝,可白钺主意已定,大家也不喜愁山闷海的氛围,便喝酒的喝酒,饮茶的饮茶,闲聊说笑到半夜,又约好日后去庄子里拜访,就各自散了。

      席上众人除黄良以外平日都是不饮酒的,只浅尝了一两杯,故而那秋露白还剩下大半坛。老黄鼠狼吝啬,见状就想把坛子封好抱回去,白钺调侃道:“哪有带酒赴宴还自个儿拿回去的?今日这菜老爷子是没吃好?”

      黄良挨了这句挤兑,也不好再拿,摆出长辈架子说教:“留你便是,老夫可得嘱咐小友一句,这酒烈得很,莫要滥饮。”

      “知道。”白钺乐呵呵地抱着坛子,跟宝贝似的不撒手。

      道别众人,白钺同翠舞、茯苓漫步走回小宅,翠舞见她还抱着坛子,奇道:“白姐姐你又不喝酒,一直抱着做什么?”

      “闻闻味儿。”白钺喜笑颜开地晃了晃坛子,浓烈的酒香又四溢开来。

      翠舞琢磨不明白她这奇怪的举动,打着哈欠:“那你慢慢闻吧,我去睡了。”说罢她就揭了身上的化形符,拍拍翅膀蹲到无花果树上的鸟窝里去了。

      白钺又打发茯苓早些休息,茯苓也讶然道:“白姐姐你还不困么?”

      “是有些乏了,我再坐会儿,你睡吧。”白钺自顾坐到摇椅里,抱着酒坛子悠悠闲闲地晃着。

      茯苓见状,便也埋回土里,只留两片青翠的绿叶在微微夜风中轻颤。

      后半夜静得很,只有三更的梆子声遥遥传来。白钺低头闻着酒香,望着坛中碎成一片的月光,暗叹自己从前虽称不上千杯不醉,好歹也可乘兴对月畅饮一番,偏生阿虺是个一杯倒,她馋得抓心挠肝地也不敢再喝。

      上回醉酒,都干了些什么荒唐事啊……这辈子决不能再饮酒误事了。

      可阿虺为什么偏得是一杯倒呢?这么好的东西,为什么就偏偏无福消受了?她都是快死的人了,临终前连一口心头好都不能尝一尝,这算是什么道理啊?

      说到阎王那里都得给她记一个“冤”!

      唉,她是见不着阎王咯。别人蹬腿一去,轮回往生,下辈子兴许还有另一番际遇。她这说不准哪日一闭眼,就烟消云散了。

      散啦,没啦,什么都不剩啦,就好像你从未存在过一样。

      白钺咬着唇笑,眼泪却顺着脸颊滴到酒里。

      好端端的,谁会想死呢?

      酒不香吗?月不美吗?话本子不好看吗?身边的好友不有趣吗?街头上每日都有新奇的事情瞧,还有万里河山未曾走遍。

      谁能嬉皮笑脸地面对死亡呢?

      是啊,她都快死了啊,此生她已错过太多美好的事物,今时今日,为何又要辜负这一坛玉露琼浆呢?

      白钺吸了吸鼻子,抬头望了一圈窄窄的天井。翠舞在树上,茯苓在土里,统共就三个人,她就算醉酒撒疯,至多也就是把翠舞从窝里逮下来薅两根羽毛吧?

      她馋兮兮地舔了舔唇,泪的味道,苦涩得很,留在口齿间,哪里得痛快?

      抱着酒坛子内心天人交战良久,白钺最终败给了馋虫,小心翼翼抱起酒坛子,一点点倾斜过来,贴过唇去轻轻抿了一小口。

      香!

      不同于寒潭香如刀过肺腑的冷冽,秋露白冷意绵长,醇香缓缓渗透心脾,接着才是一团的小火在胸口慢慢煨着,暖了心,便也暖了全身。

      好酒!

      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啊!

      有了第一口,第二口胆子就大了,连着又来了三四口,真是个妙东西!

      这么妙不可言的好东西,偏石非卿那条蠢龙不懂享受,还天天管她喝酒?要他管?管天管地管得宽!不是那么爱管么?现在又管到哪里去了呢?管到一半跑了,现在又跑下来变成这么个蠢小子,还要她来倒管!

      她凭什么要管他?他又不是她师兄!狗重亥,狗林深,合起伙儿来把她的师兄弄没了!

      这事儿可不能就这么算了!她可是赔了一条命给他挡过雷的,凭什么就这么算了?债还没还完呢,凭什么就这么算了?凭什么就这么算了?

      不行,这个债必须讨回来!

      怎么讨,怎么讨……对了,从前他在青玉崖哄她画眉,故意给她画了两条大毛虫,他不是又送过一盒青黛么?她也要画回来!两条不够!加两撇胡子!四条!

      说干就干,谁怂谁孙子!

      已经喝得豪气干云的白钺噌地站起来,拎着酒坛往石桌上随手一磕,进屋抓起那盒青黛就气势汹汹往林府杀去,晕头巴脑地翻墙进去,全然未曾察觉整个府中充斥着令人皮肤发麻的诡异气息。

      白钺“咚”一声从墙上掉下来,摇摇晃晃爬起来就张牙舞爪往他门口扑去,醉言醉语地拍门大叫:“林深你给我出——”

      话音未落,门上一道黄符突然爆发出刺眼的光亮,白钺只觉得浑身一麻,捂眼往后跌去,紧接着妖气失控乱窜,蛇尾冷不防就现了出来。

      这是,驱妖符!

      白钺骇然大惊,挣扎着想爬起来逃走,然而就在此刻,门却“吱呀”一声打开了。

      “小钺?”

      林深俯视着地上这条白蛇,眼神从惊喜,到疑惑,到震惊,到愤怒,仿佛只用了一瞬。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97章 覆辙重蹈醉误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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