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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4、挥手别却心中影 ...

  •   翠舞和七宝这一去就是两个月,正在白钺为他们忧心时,终于接到狐独山的灵鸟。可灵鸟带来的书信却语焉不详,只说七长老答应相助,却需得略等一段时日方能来江州城。

      白钺读信愈忧,藏在心底的那道阴影又慢慢笼过来。

      数年以来,她始终未曾听闻过白钧一丝一毫的音讯,甚至不知他是生是死。那颗碎丹虽已被下了重重封印深藏在归鹭湖底,可万一他仍然有什么秘法能追踪那颗妖丹呢?要是他寻到了妖丹,却寻不见自己,是否会迁怒到狐独山头上?

      毕竟,他曾是大妖啊。

      当初,她应该把那颗碎丹彻底销毁的,却心念一差没狠得下心,又不知该弃到何处,便托黎望舒埋在归鹭湖。好歹,那也算是她开宗立派的地方,无关丹元宗和青屿山,也不算是亵渎师门了。

      白钺把信翻来倒去地看了一遍又一遍,语气定然是翠舞活灵活现的语气,那鸟爪爬的字迹,怕是连贼道士也难以模仿出其中的精髓来。

      兴许,是她多虑了。

      既然得了黎望舒的应承,白钺又暂无他法,只好继续待在林婉的魂魄中,抓住各种机会教授医术。这日她又去探望感染风寒的夏玉桂。夏玉桂那院子比林深的偏院还冷清,透着无尽凄凉。林文浚自是和张眉儿如胶似漆,更有娇儿在怀,是全然不顾正妻的。王夫人虽恼恨林文浚所为,对夏玉桂有几分同病相怜,可她一来不喜这个曾经屡屡顶撞的儿媳,二来又自觉无颜面对,只是免去儿媳晨昏问安,也不多作过问。

      夏玉桂将对林文浚的怨恨迁怒到林婉头上,对这无事献殷勤的四妹尖酸刻薄地辱骂了几回。可白钺身为镇宅仙,这辱骂落也没落到她头上,她仙人有仙量,压根不往心里去,眼中所见唯有教具,哄起人来那才叫个没脸没皮。夏玉桂远嫁至此,并无亲友相伴,一来二去反倒依赖上了府中唯一关怀她的四妹。

      “四妹妹,你说你哥哥那样的混账,怎么就能有你这样好的妹妹?”这个原本张扬高傲的女子,如今像是提早枯萎的花草,连面容都是干瘪黯淡的。

      白钺正在一边号脉,一边在脑中与林婉沟通,一时没分得出心回答,夏玉桂又用帕子拭泪:“你我这样没了娘亲的人,到底哪里才算是个家啊……”

      这话倒同时触动了在场的三人,林婉也想起了自己的母亲,眼泪猝不及防就冒了出来。

      白钺伸手把那滴不知是谁的眼泪抹了,劝道:“这世上不如意的事居多,就算一个家人也没有了,也还是有自己的。”

      夏玉桂垂泪不语,似在思索话中深意,最后却叹道:“也是,你比我好,你还有个亲哥哥依靠……我是,什么都没有了啊……”

      白钺摇头。人间百苦,哪里又是她能解的?她连自己的都解不清楚呢。

      夏玉桂隔三差五地病,多半是心病,白钺开了药方叮嘱几句,便告辞出门,心中不禁思念起纪岚君和白安仁来。

      爹爹,应是早去轮回往生了。而母亲……当初白钧在荒石泽吞掉了怨灵,最后炼取出来拿与她看的那一缕残魂,应该就是她了。

      可叹她那时记忆全失,竟不知眼前随风消散的,便是母亲。好在后来诛杀尸虞的时候寻到了母亲的法宝,离开丹元宗前,她把那鞭子和爹爹的扇子放在一处了。

      斯人已逝,放在一处又有何用?所谓悼念之情,说到底都是寄与自己的。

      或许,人与所有外物之情,到头来,都是与己之情吧……

      她正神思荡荡,黯然漫行,迎面就见着林深来后院探望林婉。他只多瞧了两眼她的神情,便认出来这不是妹妹。

      林深早发现这个“假妹妹”胆大包天,不仅偷偷去偏院看他,还时常在府中替人看病,全然不怕和“真妹妹”撞见漏了陷,后一琢磨,这俩丫头定然是共犯,提早商量好了回避行踪,才能配合得天衣无缝。

      恼人!找打!

      “又一个人乱跑?”林深暗有所指。“假妹妹”出门是从来不带福儿的,他早把她的破绽抓得明明白白,识相的就别硬装了。

      “嗯,去看大嫂。”白钺遮遮掩掩地瞟向别处。

      “半罐子医术,还敢看病?”林深微微附身,凑近前来盯住她挑衅。

      “半罐子剑术,还敢考武科?”不禁激将法的白钺果然反唇相讥,可惜林婉这身量未足的小矮个儿,气场短得很。

      这人也是个怪脾气,被这牙尖嘴利的小蛇咬上一口,反倒舒坦了,得意洋洋轻笑一声:“别总闷着,带你出府。”

      “不去,头晕。”白钺干脆拒绝。

      “头晕更要多走动。”林深说着,竟然伸手就要来牵她。

      白钺吓得忙往后一跳:小子你冷静点,我是你妹!不对,这是你妹!

      这时她脑中又响起一个声音:“钺姐姐你就让他牵嘛,哥哥小时候总牵我的,不碍事。”

      白钺无语:这能一样吗?

      “不去,要下雨了。”白钺指了指天。

      “带把伞便是。”林深全然不给她回绝的余地,“大夫叮嘱过,要多走动。”

      白钺犹豫再三,终于找了个借口:夏玉桂的风寒反复多日,身体又日渐消瘦,需得开些温补的方子,正好郑大乾新开的那家药材铺新进了一批货,不如就去抓些药吧。

      于是乎心志不坚的白蛇就这样被这兄妹俩合起伙撺掇着出了府。林婉自受伤后就少有出府的,门房见了原还要过问,林深冷眼一横,干脆将“妹妹”的手一牵,大摇大摆就出去了。

      白钺尴尬地将手抽回来,林深不甚高兴地瞥她一眼,也不好强求,二人不远不近地并肩走着,白钺心头后悔得要死,强行找了个话头:“啊,今年这雨下得太少,怕是有不少人要挨饿了。”

      “你倒还忧国忧民,看来平日没少救助百姓。”林深又揭她画皮。

      “那个……哈哈……父亲从前也是个好官,耳濡目染,耳濡目染。”白钺尴尬得要死,真想揪着他的耳朵质问:说好的装糊涂呢?能不能不要单方面撕毁协议?

      林三爷今日哄她出来,就是料定了她不敢在大庭广众之下仗着术法逃跑,又单刀直入问:“你的生辰是哪日?”

      “呃……十月初六。”白钺报了个日子。

      林深目光一沉,见她满脸坦然,冷哼一声往她手里塞了东西:“那就算是今日。”

      白钺一看手中那小盒子,是画眉的青黛,又见他满脸不高兴,暗想:送礼就送礼,什么狗脾气?我又没唬你,你妹的生辰跟我是一天的。

      二人又闷头并肩走着,白钺正悔自己不该屡屡捣乱,把这兄妹俩的姻缘仙给搅和断了。今后她不在了,这人又非要往前线奔,真落下个伤残,下半辈子喂饭的人都没了。

      “青屿山上都是蛇仙?凡人去不去得?”林深忽然又问。

      白钺蓦地听他提起这三个字,惊得差点跳起来。他从哪儿听的青屿山?青屿山和丹元宗不同,是隐于世外的海上仙洲,凡尘中人哪能得知?

      “那是什么地方呀?听起来风景好像不错,哈哈。”白钺捂着全是漏洞的画皮负隅顽抗。

      林深又瞥她一眼,不满之情都快溢出来了。这时郑大乾那药铺子终于拯救了只想当场掏出隐身符逃之夭夭的怂蛇。她一指那铺子,惊喜得浮夸:“咦?那里有个药铺?哥哥,我们去给大嫂抓几副药吧!”

      说罢她也不顾林深难看的脸色,一溜烟就钻进铺中,假装心无旁骛地和掌柜问询,全然忘记这份过于精通的表现,压根不是林婉应有的。

      “白姑娘,你怎么……呃……”

      话音刚出,白钺脑瓜子一麻,抬头一看,原来是郑大乾从后堂转出来。他如今仙力渐稳,便让黄良帮忙贴了几张符,偶尔化成人形出来亲自打理白蛇祠的产业。他认识白钺魂魄的宿主林婉,却不认识林深,见她在铺中,正想招呼,忽然意识到气氛有些微妙,立马住了嘴。

      “哼。”

      一声冷笑从身旁传来。白钺飞速一瞟,见林深面色不善地抄着手,又似极度不悦地别过脸去。

      可这家伙刚别过那张臭脸,唇角却不禁暗暗翘起。他等这死不认账的白蛇现形,可是磨刀霍霍地等了三四个月,不想今日竟有意外之喜。

      这就叫,多行不义必自毙!

      白钺脸红得像烧,话都说不利索,赶紧叫掌柜把药包起来,稀里糊涂留下一句“记账”。掌柜原还要问清楚记哪家的账,自知闯祸的郑大乾立马拦住了。

      “回……回吧。”白钺低头抱着纸包,缩着脖子从他身旁往外溜。

      “回白蛇祠?”林深跟在后面暗笑。

      “我……那个……哥哥,你在说什——”

      “我竟不知,我妹妹不姓林。”林三爷再不给她狡辩的余地了。

      “那个……他认错了……我……唉……”今日这画皮实属被揭了个干净,白钺脸皮再厚也硬装不下去了。

      她白蛇祠里,怎么就没一个靠谱的!还好他还没发现自己是在林婉身体里的。

      “醒了,就好。”林深试探着轻轻来牵她的手,可白钺又立刻被烫到一般往回缩,他也不好强求。

      罢了罢了,平安就好,看样子也活,蹦,乱,跳,得,很!

      揭她画皮这一幕,他已在脑中反反复复遐思过不知多少回,如今真揭下了,千言万语竟不知从何处问起。

      恼她,忧她,思念她,心中来来去去全都是她。这千丝万缕的情,自那团模糊的记忆中而生,把今生与前世搅成一团乱麻,可她这坏心眼的小蛇偏不肯替他解谜。

      “你……姓白?”那便从姓名相问,当是重新相识吧。

      “嗯……”白钺不愿谈及前世,可方才被郑大乾叫破,也不好否认。

      “‘月’,是哪个‘月’?”他又问。

      白钺暗想:你这人可真有意思,不记得我姓什么,偏认定一个‘月’字,哪来的自信?

      “‘斧钺’之‘钺’。”她还是老老实实答了。

      “呵。”他居然嘲笑一声,“好好一个丫头,取这么奇怪的名字?”

      白钺可不惯着他这嘴欠的臭毛病,当即回敬:“总比你取的好听,俗得要死。胸无点墨,怪道不得要弃文从武。”

      “那可不是我取的。”林三爷这锅甩得干净。

      两人尚在斗嘴,雨却忽然下了起来,林深这才想起方才哄得她出府,一时高兴忘形早忘了取伞一事。这雨来得急,他只好匆匆拉她到屋檐下避雨。

      白钺又尴尬地把手抽回来。

      今日遭她再三抵触,林深实在有些受打击,默默往外垮出半步,沉着脸赌气似的替她挡风雨。

      “狗脾气。”白钺伸手拉他的袖子。好心当作驴肝肺,这是他妹,动手动脚的合适吗?

      三爷得了蛇仙关切,毛又立刻捋顺了,略退两分,依然侧身尽量替她挡着。天色微暗,雨幕与屋檐仿佛隔绝出一片净地,他低着头,与她那样近,想仔细瞧她,她却偏化成妹妹的样子,让他不好意思细看。

      真恼人。

      他只好将视线从她脸上挪开,见她将纸包护在怀中,竟是从方才一路躲雨就防着沾湿药材,醋缸子立刻就翻了:“她与人人为恶,你又何必多管闲事?上回强出头还没吃够教训?”

      “你不也与人人为恶?下回我也不管你?”白钺毫不客气地挖苦道。

      “谁稀得你管?我护得住自己。”林深顿了顿,郑重其事说出那句早想与她表白的话,“也护得住你。”

      “谁稀得你管?”白钺原话奉还,又想起来得圆那还没戳破的半个谎,把纸包塞给他,“过会儿你回府,记得把药交给林丫头,她知道怎么煎药。”

      林深暗想,这俩丫头果真是串通好的,不情不愿地接过纸包。白钺又叮嘱道:“别随手丢了,治病的。”

      “知道,她也是个可怜人。”林深勉强应了一声,又忿忿道,“那乖儿子用情不专,朝三暮四,寡廉鲜耻。”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白钺的表情瞬间不大自然,偏他还笃定真挚地凝视着她:“世人皆应择一人,忠一生,这样才算不负人,不负己,也不负天地。”

      林深自以为是在陈情,白钺却越听越不是滋味。

      是啊,他便是这样的人,不管是前世不染尘埃的谪仙,或是今生浮沉浊世的公子,总是心如高山上雪,不通人情的孤拧之下,是不容亵渎的高洁。

      “哪能那样偏执?世间太多阴差阳错,身不由己,你父亲不也纳了妾?”她到底还是想替自己辩解。

      林深愣了愣,咬牙皱眉,仿佛很是艰难才回道:“子不言父过。但……我不认同。”

      “那若是……你今后娶了妻,她却不幸早逝,你便当一辈子鳏夫?”白钺又不甘地换个法子问。

      “哪会有那样的事!”林深只觉这话不吉利得很,眉头皱得更紧,暗暗捏拳,“就算那样,我便终生绝不续娶,来世再去寻她!”

      见白钺满眼哀伤,林深更觉得不安,生怕她是旧伤难愈,情不自禁地握住她的手追问:“小钺,你是不是……”

      “那我且再问你。”白钺只觉他字字都是拷问,不敢往下听,连忙缩回手打断道,“我……听过一个故事,讲的是一位小姐,与一位公子,原是青梅竹马,情意深厚,长大后便水到渠成定了亲,可……成亲前夜,边关告急,那位公子应召出征,不幸战死沙场。小姐不肯相信,不顾亲友阻拦,跑去边关寻他,不想却遭遇乱军,逃命之中跌下山崖。后来,她被……山中采药的大夫搭救,因伤失去了记忆,那大夫待她……总之,她为报答救命之恩,便……以身相许……再后来,她阴差阳错又记起了往事,逃回家中,却得知当年那位公子幸存了下来,听闻她已逝世,便一直守身如玉再不续娶。那你说,这位小姐,可算是用情不专,朝三暮四,寡廉鲜耻?”

      “什么……意思?”林深听她慢慢讲完,脸色有些僵。这个俗套的故事他当然听得明白,可他不明白她为何要讲这个故事。

      “你说,这位小姐,可算是用情不专……”白钺问到一半,忽又止住了。何必辩解呢?那些荒唐事,做了便是做了,其中的是非曲直,又岂是这么个故事说得明白的?

      这久旱的雨酝酿了一日,却只吝啬地下了半场,这一小会儿已然停了,白钺伸手探了探,对尚在沉思的林深道:“我先回了,你早些回去吧。”

      “我送你。”林深心事重重地应道。

      “回吧。”白钺神色恹恹地摆摆手。他要真给她送回白蛇祠去了,她还得绕回去,不嫌麻烦的。

      刚逃跑似的转进小巷,还不待她往身上拍隐身符,却听见脑中一个声音。

      “钺姐姐……”

      “又偷听?找打!”

      “那个大夫,对你好吗?”

      白钺一愣。

      这故事讲得这么直白?连小丫头都听懂了?唉……这回老脸可算是丢尽了。

      “是不是因为那个大夫对你很好,你才……不要哥哥了?”丫头忧心忡忡问。

      “他……”

      对她好?或是不好?三言两语,似乎也说不清。

      “他……不是好人。”

      ========

      那日白钺偷偷绕回林府后,林深却没有亲自来送药,只遣了个仆人过来。忐忑不安之余,她又松了口气,然后任凭小丫头怎么哄,她都彻底装死了。

      总之,这件事,也囫囵算交代了吧。他原谅她,或是不原谅,又能如何呢?

      又过了月余,黎望舒终于来了。

      听闻他们从狐独山归来的消息,白钺心中悬着的石头终于落了地,连夜就跟着翠舞赶去相迎,刚回小宅就见黎望舒立在月光之下,饶有兴趣地打量这座小巧的天井。听见她的脚步声,他转过身来,脸上仍带着从容悠远的淡笑,颔首致意:“白姑娘。”

      “哇——这只狐狸仙,真好看!”

      白钺还不待说话,脑子里就冒出一句惊叹。

      “淡定,还没你哥好看。”

      “他怎么没有耳朵,也没有尾巴?”

      丫头到底是孩子心性,虽一路忧心忡忡,可见着稀奇的,注意力又跑了。

      “用了障眼法,专骗你这样的无知丫头。”白钺故意逗她。

      黎望舒见白钺莫名其妙愣在当场,略一思量,便知是何缘故,颇有涵养地执扇静待,胡儿花却从屋子里奔出来,抱着白钺大哭:“师父,我好想你!”

      白钺回过神来,见是小兔子,鼻子也不禁一酸,又四顾一圈不见黎夜,便问:“小夜呢?怎么,知道师父尚在人世,都不过来看一眼?”

      胡儿花哭声稍止,瘪着嘴吧嗒吧嗒地掉泪。

      “他怎么了?”白钺见状,又有些不安,问黎望舒,“狐独山出事了?”

      黎望舒淡然回道:“狐独山一切安好,夜殿下也一切安好。只是他近来学着理事,抽不开身。”

      “呵。出息了!”白钺吃了定心丸,又调侃道,“就他叔侄俩这破脾气,你让他跟着学理事,也不怕回去就见着山顶都被掀翻了?”

      黎望舒的眼神却略微一黯,旋即又神色如常:“一别经年,未曾想到白姑娘竟能平安至今。只是你这聚灵的法子……终归不妥。”

      “小打小闹的,不碍事吧?”白钺心存侥幸,“况且我这祠是凡人自己立的,跟……二殿下的情况又不大一样。总不能人家求上门了,我却甩手不管啊。”

      “还是谨慎为妙。”黎望舒又劝道。

      “也是,不过今后也用不长了。”白钺指了指自己的脑袋,“七长老,有没有法子,让她……”

      黎望舒会意,以二指点在她额头上,说不偷听却回回偷听的林婉立刻昏睡过去。

      “我这……还能回去吗?”白钺问。

      “此符咒乃是狐独山一位先辈所创,其中精髓并未传承下来,当初用它也是迫于无奈。我倒是能让它暂时停止运转,不过你是否能成功回魂,我并无把握。况且我方才探查过,你的七魄无命魂相聚,已成散沙,就算回了原身,至多……一两年吧。”旧友失而复得,又得而复失,黎望舒也很是痛惜。

      “怎么会这样!七殿……七长老,你再想想办法呀!”胡儿花急得又哭。

      “小胡儿。”白钺拍拍小兔子毛茸茸的头,“师父能多活这几年,已经赚啦。”

      胡儿花却还是止不住地哇哇大哭,翠舞和茯苓在旁听到黎望舒的说辞也悄悄掉泪。白钺觉得场面太尴尬了,便把黎望舒引至屋中,望着阿虺的身体问:“七长老,你实话实说,有几成的把握?”

      “并无把握,谈何几成?”这狐狸倒是坦诚,“生死攸关,不敢隐瞒,到底要作何抉择,还得白姑娘自己定夺。”

      白钺沉思良久。不管有几成把握,她都是不能久留在林婉魂魄中的……

      “那就请七长老施术吧。”白钺竭尽全力平复住声音,指甲却不禁陷入掌中。

      “今日不成。”黎望舒道。

      “啊?”白钺惊诧之余,骤然松了口气。

      “我实无把握,需得用两日时间布阵。”这贼狐狸总是谨慎的。

      白钺垂眼沉默良久,长舒一口气。

      那便,让她再去道个别吧。替他挡天雷那次没来得及,救林婉那次也没来得及,这次,便道个别吧……

      “也好。”白钺指了指脑袋,“七长老可有法子,让她多睡两日?”

      这丫头一心就向着她哥,虽好说歹说把道理说通了,可谁也保不齐这当口她又会钻什么空子给他报信,还是不要节外生枝了。

      黎望舒应言施术,白钺连夜潜回林府,偷偷去林深屋外瞧了一眼,夜已深了,他早睡下,她独自站了一会儿,又回林婉屋中,翻出笔墨连夜默写医书。

      可叹她只是半罐子,也教不了更多的。好在,今后茯苓总是在江州城的,还有那些田产,虽是白蛇祠一众野仙共有,但那三个本属于他的庄子,今后还是让郑大乾还回去吧,免得这小子一面嘲笑人家胡人吃不起肉,一面自己却穷哈哈的连饭都吃不起。

      闭门奋笔疾书了两日,翠舞来传信,说是阵已布好,今夜便可施术。

      白钺将满桌子的医书胡乱收了收,在屋中坐也不是站也不是的好一阵儿,刚走出院门没几步,又鬼使神差往厨房绕去。没林婉指点,她是什么都做不来的,就着现有的东西胡乱炒了把雪花青豆,想着他喜甜,又乱洒了几勺糖,最后炒出来的品相,又焦又黄又糊又粘,真不知是个什么玩意儿。

      可白姑奶奶也就这点能耐,这东西好歹能放上个十天半个月的,就算她今晚上就魂散了,他好歹还能多吃一阵。

      白钺又翻出一个盐罐子倒空,把已经板结成一坨的“雪花青豆”硬戳进罐子里,磨磨蹭蹭了一个时辰,这才抱着上刑场的心情往偏院去了。

      自得上回讲了那个既隐晦又直白的故事,她便一直装死,可每每见到林深那心事沉重的模样,她就知道,他介意。

      罢了,就算他要骂自己一句寡廉鲜耻,她也认了。

      这个时辰偏院难得没动静,白钺转过院门口,见他果真没有练剑,凝眉抱剑,孤零零坐在李树下的石头上。李子时节早过,那一枝头酸涩清甜的小果早被二人三个五个地摘了。一树茂叶刚开始泛黄,却已落得不剩几片,连带着细密的枝条都稀疏了不少,横七竖八的断枝伴着零落成泥的枯叶,像是饱含郁愤章法全无的狂草。

      他生气了。他这动辄生气的狗脾气,劈那枝条也不是头一回,可劈到这么多,便明明白白昭告着他有多生气。

      白钺看着那可怜兮兮的李子树,倒觉得他劈的不是这棵李,而是青玉崖的那株杏,垂首止步,又开始打退堂鼓。

      林深瞥一眼那倒霉相就知道是假妹妹。她倒好,讲完那个不明不白的故事就又躲起来。她到底藏了什么心事?为何不能与他明明白白讲清楚?仗着仙法想怎样就怎样,这样对他又可算公平?

      “哼。”

      见到她傻愣愣地杵着,他心情更是恶劣到极点,冷哼一声别过脸去,却又悄悄往旁挪了挪,让出半块石头。

      狗脾气。

      白钺默叹一声,又杵了一阵儿,这才抱着罐子垂头丧气地挪过去,战战兢兢地挨着他坐下。

      “你讲的那个故事……”林深刚开口,又郁闷不甘地咬了牙,半晌都没个下文。

      白钺缩着脖子等挨骂,等到那落叶砸到头上也不敢拂,正想贴个隐身符溜了算了,终听到他叹了声气:“是我狭隘了。那位小姐……也是个可怜人。”

      白钺怔了一怔,眼眶发热,正待说些什么,却又听他忿忿道:“但是乖儿子那样的,不算!”

      白钺冷不丁“噗嗤”一笑,眼眶中含着的泪倒是笑了出来。林深满脸鄙夷地瞧着她这丑样儿,伸手替她轻轻拭泪,然后又捡掉她头上的落叶,欲言又止了半天,凝视着她的双眼问:“为何要用‘逃’字?”

      “嗯?”白钺没明白他的意思。

      “你说,她是‘逃回家中’。”林深神情严肃,“你要是受了欺负,不许瞒我。”

      那故事她也是随口现编,自己都未曾注意措辞,他偏就抓到了这个字。

      “我这么聪明,谁能欺负得了我呀?”白钺鬼精精地笑。

      谁都欺负不了她,除非她乐意。某人不就是吃透了她的这点心思,一直欺负她么?

      “哼,也是,只有你戏弄别人的。”林深知她没说实话,脸色一沉,阴阳怪气地嘲讽道。

      “狗脾气。”白钺竟还笑嘻嘻地损他。

      他是拿这满嘴没句真话的蛇仙没办法的,无奈轻叹一声,伸手拂了拂她额前的碎发:“让我瞧瞧你的真容。”

      白钺这就窘了。且不说她现在变不回去,就算变回去也是阿虺的模样,跟那画像差着十万八千里呢。

      “哈哈,今日不成。”恼人的蛇仙又嬉皮笑脸地推脱。

      “为何?”林三爷眉头一皱,很是不满。

      “今日偶染微恙,施不成法。”蛇仙的这个借口真是不太走心。

      林三爷黑着脸凝视她半晌,这回是真怄了气,冷哼一声转过脸去不理人了。

      就在此时,肩膀一侧传来轻微的触感,三爷飞速一瞟,果真是她轻轻靠在自己肩上,愣时浑身一紧,气也顾不上生了,双耳腾地烧红起来,动都不敢动一下。

      白钺寄宿着林婉的身子,从不敢与他接触,但想来他兄妹二人自幼相伴,就这么靠一下肩膀,应该……不碍事吧。反正那丫头尚在沉眠,她不说,他不知,今日一别,那便当作没这回事吧。

      林三爷难得闭上了那张欠揍的嘴,白钺就同他这么安安静静地坐着,瞧着这破院子破屋子,不禁又想起在青玉崖的时候,他俩也总是大不敬地坐在大师兄的琴台上,望着日落月升,潮起云涌,那样涤神荡心的美景见多了,当时也只道是寻常。

      真该让这落魄公子去那里瞧瞧,那样波澜壮阔的景象才配得上他。

      最初遇着他的时候,她总是在他的脸上不停地辨认,他哪里像他,哪里又不像,总是不断提醒自己,这是完完全全不同的两个人。

      是啊,那些情情爱爱的本子,总爱写前缘再续的故事,可她就一直想不明白,分明是经历不同的两个人,又哪有“前缘”可续?你所珍视的,难道不是曾经相伴的时光,反而是魂魄那样的物件儿?

      那是两个人,他不是她的师兄。

      可是她辨啊辨,越辨越辨不清楚,到最后反倒发现他们竟是一模一样的。

      孤拧的脾气是一样的,舞剑的身姿是一样的,得意的神态是一样的,欠揍的毒嘴是一样的,泛红的耳朵是一样的,连五官都是长得一模一样的。

      怎么可能一模一样呢?女娲捏人,也不带这么偷懒的啊……

      辨来辨去,她终于发现,原来,她已经记不清他长什么样了。

      记忆,原本就是虚幻的念想,在这漫长的时光中,在她一遍又一遍描摹他的时候,他早就已经不是他了,而是她心中的一个影子罢了。

      他是林深,还是石非卿,或是重亥,与她并无关系。她放不开的并非是他,而是心中的那个影子。那个叫做“石非卿”的影子里,装的甚至都并非仅仅是她对他的爱恋,还有她毕生的不甘、愧悔和恐惧。

      她的前半生太过顺遂,最大的苦恼,也不过是被押着修道,所谓的豁达通透,只因从未受过风霜磋磨,当一个巨大的打击骤然降临时,她不知如何去接受这样的失败,紧接而来的师父与父母的离世,又让她压在重重愧疚下喘不过气。

      她不敢背负这样天大的罪过,她面对不了作为罪人的自己,于是乎,她把所有的不甘、愧疚和恐惧,全都揉进了她对他的爱里,把一切问题全都归因到这场痛彻心扉的虐恋之中。但凡有一丝丝的难过,她便去思念他,但凡去思念他,她便更难过。仿佛是阴雨天的旧伤,为了止住那一丝附骨的隐痛,便去重重地捶,狠狠地掐,以疼痛掩盖疼痛,用自伤寻求安慰,最后竟在这个满是痛苦的牢笼中获得了安全感,既敏感又麻木地旁观着自己一点一点地放血,仿佛只要心血放干了,未来的,当下的,过去的痛苦全都会消弭。

      她就是这样把自己困住了啊,困在心中那个虚无的影子里。那个影子,无关他,只是她难以自我和解的心结。

      “谢谢。”

      白钺轻轻说了一声。

      轻轻的,仿佛声音重了,就会吹散那个影子。

      林深忽听她莫名其妙道一声谢,正想转头看她,眼前却突然一黑,意识也停顿了。

      白钺看着他脑门上的那张符,嘿嘿坏笑两声,又铆足了劲儿往他额头上一弹:“师兄呀,我走了。”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94章 挥手别却心中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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