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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1、半山血雨半山月 ...

  •   盲疽渊隐匿在鄞山下不知多少岁月,自得蝠王伏翳带领絜钩一族藏匿于此,繁衍壮大,已过去千余载。蝼蚁偷生,苟安一方,是妖物唯一的生存之道。

      然而今时今日,盲疽渊却毫无畏惧地张开巨口,吞噬着漫天的狂风骤雨,只因伏翳那庞大的身躯从窄小的缝隙间冲出时撕裂了渊口。数千只絜钩紧随其后涌出,如同喷薄的火山灰,铺天盖地奔赴向地面惨烈的战场。

      伏三九躲在渊口岩石之下,直到令人胆寒的雷鸣与龙啸之声小了下去,才畏畏缩缩地飞了出来。反正,作为蝠王多到记都记不清的儿子之一,他生来便弱小无能,受尽嘲笑欺辱,也并不在乎被人斥作懦夫。

      鄞山已千疮百孔,絜钩们肉翼上的灵火在雨中不屈地燃烧着,越过重重焦烟,可见远处山巅一条奄奄一息的白龙如死蛇般挂在嶙峋高耸的山岩间,鲜血在暴雨的冲刷下有如山瀑奔流。伏翳臃肿如小山的身躯正落在白龙之上,贪婪地撕扯着龙身上飘散的点点白光。

      那是仙魂。

      伏三九舔了舔唇。那不是他能享用的东西。山巅四周还盘旋着数只巨大的絜钩,翼下焚风扭成一团混乱的气旋,冲得头顶的雷云斑驳破烂。那是他的哥哥姐姐们,正口涎横流地等着伏翳享用完后,分食剩余的残渣。

      伏三九又咽了口唾沫,开始寻找其他战败将死的小仙。

      仙魂的滋味,真是令人上瘾的毒药,怪不得自从那只水妖传了伏翳吞噬仙魂之法,忍辱苟安了千余载的蝠王再也不甘屈藏地底,冲出盲疽渊欲与诸天一决生死。

      妖怎么可能对抗神呢?自从烛九阴战败,群妖无首,所有反抗皆是螳臂当车。

      是以伏三九躲在渊口之内未敢出战。

      可是,他们竟然胜了。

      那条势若雷霆不可一世的龙神,在以伏翳为首的无数絜钩的撕扯下,竟然惨败坠落,沦为群妖的食物。

      原来神,并非不可战胜。妖,也不必任人屠戮。

      伏三九寻到一只垂死的天兵,赶开周围啃咬他身体的小妖。

      食肉饮血简直暴殄天物,亏得水妖传授父王吸食仙魂之法时,他偷偷在旁听了几分。只要吸食得足够多,兴许他也能像那几个哥哥姐姐一般强大,甚至成为令人闻风丧胆的大妖。

      大妖……真不错,他也定然能成为大妖,如同传闻中的相柳一般,为万妖所景仰。不,远比相柳更威风。未来终将是妖族的天下,他不必像那只所谓的大妖,在天庭忍辱偷生,却依旧逃不过被诛灭的下场。

      就在此时,原已开始散去的雷云突然被一股无形的巨力搅动,空中骤然出现的云涡有如高山倒悬,又一声怒阵云霄的咆哮传来,群妖仰头望去,却见一道青色的龙影自云巅俯冲而下。

      被吸食仙魂的快感冲得如癫如狂的伏翳尖啸一声,挥动巨翼带起臃肿的身躯,拖着焦黑的火尾,以掠食者的姿态向那条青龙扑去。

      二者相撞的瞬间,青龙却化为清灵的虚光,一个男子的身影隐隐浮现,手持一柄朴实无华的仙剑。那剑只得三尺七,通体漆黑,在伏翳巨大的身躯前渺小得不值一提。可男子只是持剑从燃烧的巨蝠身侧闪过,一道快得难以捕捉的剑光从那庞大的身体中破出,半天雨幕亦似被轻轻切断,又顺时合上,然而随着那两片犹自扇动的巨翼,伏翳似焦岩坚硬的身躯竟扯开作两半,在爆裂岩浆般的血雨中各自斜冲向天空,又拖着熄灭的浓烟抛向地面。

      这场单方面的杀戮,始于两声震耳欲聋的咆哮,却转瞬终结于一道干净利落的剑光。

      伏三九被眼前的骤变惊呆了,眼睁睁见着几个哥哥姐姐悍不畏死地冲上去,却依旧被那柄毫不起眼的仙剑一斩击落,剩下的几只落荒而逃,可仍化作了雨中凋零的血花。

      贼首既诛,那笼在青色虚光中的男子再次化为龙身,悲啸一声落在白龙身侧,携着她消失在浓重的雷云之间。而直至此刻,驰援的天兵才堪堪从云端降下,展开了血腥的镇压。

      雷霆暴雨再一次笼罩在盲疽渊上,漫山的血水似要把那被伏翳撑破的渊口冲塌。

      远处五里外的一处半山腰,一小队人马正隐匿在树丛间。

      “那是……重亥?”紫衣少女如花娇艳的脸庞不禁煞白一片。

      她未曾见过重亥。五百年前重亥灭罔象一族时,她尚且年幼,被母亲施术封印在地底暗河中,等她冲破封印爬出来时,眼前只余满目疮痍,他们栖息千余年的大沼早已干涸,支离破碎的尸体散落在这片荒凉的坟场中,静默得肃穆而可怖。

      她立誓报仇,可罔象并非强力之妖,在漫漫寻求盟友之途中,她所遇皆是贪生怕死之辈,更遭算计被强占折辱了百余年。幸而她渐渐觉醒了罔象血脉中那丝古老的水魅之力,以魅术控制了那只囚禁她的老蛇之子青柳,惑其弑父杀亲,并得到了这窝蛇妖偷取的“宝贝”——大妖相柳的脑髓和几片遗骨。她早已看清群妖皆是胆小鼠辈,于是苦心钻研,将惑心之术与脑髓融合,诱骗各类强力之妖服下,变为不生不死、只听她号令的食魂妖物。后来,她听闻相柳或存于世,便让青柳假借相柳之名散布消息,可多年都不见他现身。

      她原以为相柳定然是死了,不然如何能放下灭族血仇?可当她终于引他出现之后,她才发现,连所谓的大妖相柳,也是一只吓破鼠胆、只求苟安的废物。

      她不信任任何盟友,所以,她推了他一把。在他们假意结盟探查地脉的时候,她故意泄露踪迹叫那些修士察觉,再趁他重伤之时用幻相心生之术控制其心智,将他彻底绑在了自己的战车上。

      “自然不是。”白钧收回手中的球形法器,微睨一眼,将她的惧色收在眼中。

      祁焉捏紧拳头,恨得牙齿打颤:“他……为何不下来?”

      “我早已说过,区区小妖,他无需出面,阿钺却总不信我。”白钧微垂下眼帘,掩住眸中亮光。

      “小妖……小妖……”祁焉恨恨地重复两遍,忽然间面色一狞,挥手凝气将白钧打退了两步,尖声斥骂道,“还不是你无能!地脉炸不断,如今好容易控制住一只千年蝠王,竟然连一条小龙都打不过!”

      白钧似乎很是虚弱,脸色发白,气息紊乱,却低眉顺眼道:“是我不好,阿钺莫要生气。”

      祁焉满腔的怨恨像是沸腾的鼎镬,面容扭曲地浮到他面前,居高临下地俯视着这只受她所控的大妖,渐渐地,那怒火平息了下去,她脸上又转而绽开媚人的笑,笑容荡得整张脸有如水雾氤氲,轻盈地扑到他身上,一手搂住他的脖子,一手探进他的衣领,缓缓往下滑去,摸到心口下三分一道贯穿的剑伤:“小道士肯舍命护我,我哪里会生你的气?”

      那道剑伤,是前些时候被元冲子所伤。好在他也废了他一条胳膊,亦算是报了仇,只是到底让他给逃了。

      白钧眼中略过一丝挣扎之色,很快瞳孔便有些散神,又轻喃求道:“阿钺将幻术撤了吧,免我看你的时候,总见着些幻相。”

      祁焉巧笑嫣然,恬不知耻地捧着他的脸,几乎贴到他面上,似想从他的瞳孔直窥进神魂深处:“哪有什么幻术?小道士是受伤犯糊涂了?”

      白钧脸上浮出一丝迷幻的笑。祁焉昵地抚摸着他面庞,又轻盈地腾起,水雾般悬在空中,望着远处的战场:“小妖不够格,那就由你亲自去引。你这吸噬仙魂的术法还管些用,日后捉些小仙来慢慢吃便罢了,我有的是耐心。”

      白钧望向她苦涩微笑,那双漂亮的眼睛却木讷无神:“我如今区区人族之躯,连昔日脑髓都难以消解,更何况仙魂之力?我若是爆体而亡,阿钺的大仇又有何人来报?”

      祁焉冷眼横过来:“你这般无能,死了也好!”

      白钧却仍是颔首低眉:“我还有有一计。阿钺的化烟为雨之术神出鬼没,你替我潜入罗酆山,将昔日遗骨尽数盗出,再多寻些厄孽砂来,我将之炼作尸傀,以尸傀吸纳脑髓也好,吞噬仙魂也罢,或能恢复旧日之威。届时再攻占罗酆山,诱重亥现身,炸断地脉,大仇自然得报。只是需得阿钺以身犯险,我心中不忍。”

      祁焉上下审视他良久,冷哼道:“无能之辈,总是要浪费我许多功夫!你这计策要是再不管用,我有的是法子折磨你。先回,再定计策。”

      说罢,她招手带领白钧与一众手下撤离,白钧却又不动声色地睨了一眼远方已进入尾声的战场,眼中闪过一丝光亮。

      敖沂,敖汐……今日倒是见着两个熟人。

      只是恶逆剑,为何会在敖沂手中?

      自得那日在丹元宗暴露身份,他便一直在等重亥下界诛他,可直至今日仍未见天庭有任何动作。如今他以伏翳作饵试探,果真不见重亥亲至,甚至他的命剑恶逆竟出现在他那好徒儿敖沂手中,那么重亥,极有可能已被关押起来。

      呵,他向来如此,任人作践……

      这脑髓之晶至多只含旧日五分之能,纵使尸傀炼化成功,区区残躯破壳,断无可能再度撞断那支已经加固的地脉之锚。

      但,恶逆有灵,不斩相柳。

      只要恶逆剑在敖沂手中,他便能想办法夺过来。以恶逆之威,斩断地脉不在话下。

      只是得千万小心别再泄露踪迹,以免真将重亥惊动,再不好夺剑。

      前些天他拘住一个青屿山弟子的魂魄,审出她似乎去过青屿山……

      这只罔象还有用处,暂且按兵不动,待他筑好了巢,再接她回来。

      ========

      林深又许久未见过小蛇了。她分明还在替妹妹批注医书,只是单不肯见他。

      元日守岁时,林鸿正喝多了酒,又过了寒气,浑浑噩噩缠绵病榻了一个月,而王夫人忙着替林文浚议亲,是而今日林深的生辰,竟是无人提及。

      一场春雨带着尚未退远的寒潮重新袭来,绵绵雨丝浸得衣衫又潮又冷。林深在李子树下舞了小半个时辰的剑,原本应该身上发热,此刻却冻得手指发麻。

      “小月,这招不对。”

      “你都在乱抄什么?”

      “我替你改了,你看看。”

      无人应他。

      自从他那日讲了《白蛇传》的故事,送了一个没送得出去的许宣,她就再没有应过他。

      是他大不敬,他区区一介凡人,原应该诚心供奉,还报她救助祖辈之恩,为什么要冒冒失失地说这些?可是他讲错了吗?在那个梦里,他明明那样在意她。那样的情意,他从未体验过,却如惊涛骇浪一般复苏,澎湃得让人心惊。

      那些绝不仅仅是梦,若那只是个不知所谓的梦,为何连他醒着的时候也这般在意她?甚至明知她一直在恶意戏弄自己,却还像是着了魔一样的念着一条没良心的蛇?

      可若他没有讲错,她又为何不肯相认?她心里到底在想些什么,为何不与他明说?

      林深心中思绪纷乱,那剑舞得就越来越没章法,最后干脆把剑往地上狠狠一掷。那把剑本也不是什么神兵,插到土里磕到石头,竟然当场折了。

      “哥哥,你这是在做什么呀?”林婉撑着伞站在院门口,手里挽着个食盒,惊讶地看着林深负气折断了剑。

      林深未曾想妹妹会忽然出现,回过神来,窘道:“一时没收住力……”

      林婉提着食盒走过来,高高举着伞替他遮雨,颇为心疼地看着地上的断剑:“你攒钱买它攒了好久,这才用多久就坏了呀!”

      王夫人平日里克扣他的例钱克扣得紧,林婉这样一说,他也有些后知后觉地心疼,黑着脸道:“是这剑不好。”

      林婉看着哥哥气闷的模样,又觉得疼惜,于是脸上挂起甜笑:“算啦,今后我和哥哥一起攒钱再买一把吧。我煮了碗长寿面,就是没有现成的红鸡蛋,哥哥你就凑合吃吧。”

      林深只觉得在寒雨中练了半天的剑,这会子身上才暖了些。兄妹二人进了屋,林深在林婉的催促声中换了一身干衣服,这才坐到桌子前。

      “哥哥真是个傻哥哥,下雨天还在外头站着干什么呀?看吧,面都坨了。”林婉噘着嘴抱怨。

      林深低头吃着面,倒怀念起周姨娘做的长寿面来,想到妹妹如此贴心,越发衬得那小蛇没良心,闷头大口吃完,问妹妹:“你还在学医?”

      林婉点点头:“对呀,素月又抄了本新的送我。”

      林深闻言心中发涩,盯着妹妹那副天真烂漫的面容,竟然盯出点醋意来,又不禁板起一张苦大仇深的脸。

      “哥哥又和素月闹脾气了?”林婉见他这表情就明白了三分。自从他们从香案下捡了那条蛇,哥哥的心思都被牵走了,她可是日日在旁看得清清楚楚的。

      见林深的脸色越发难看,林婉坏笑道:“哥哥是不是要娶一条蛇嫂嫂回来呀?”

      林深骤闻此言,双耳绯红,瞪这坏丫头一眼:“你是不是欠打?”

      林婉却笑嘻嘻把话题一转:“上回陈家姐姐邀二姐去听戏,听了一出叫做《狐缘》的,可有意思了,你知道讲的是什么吗?”

      林深听到这个名字,蓦然想起在那梦里,小月也说想听《狐缘》,便问:“是什么?”

      林婉双手托着腮,边回忆边答道:“就是一个书生遇着一只狐仙娘娘,想要娶回家里去。可是那个书生原本是有未过门的妻子的,那家小姐伤了心就去跳了楼,最后还是狐仙娘娘把内丹拿出来救了人,然后就化成一只狐狸回山里头去了。”

      林深听完,若有所思地蹙着眉,好一阵儿才眉目舒展,抬手弹了林婉额头一下:“小姑娘家,谁许你听这些?”

      林婉捂着额头吐了吐舌:“又不是我要听呀,是陈家姐姐撺掇二姐去听的,二姐出门又爱使唤我,就让我一起跟去了。”

      林深得了妹妹提示,自以为找到症结,心情顿时舒朗,兄妹二人又说了一会儿话,林婉见夜深了,怕被王夫人责备,便收拾碗筷赶回后院。

      林深坐回书桌前温了一个时辰的书,困意渐生,把书合上放好,又抽出剑谱来翻看,手指轻轻拂过书页上的笔画,笑意渐渐缠绕上那双青峰剑眉,柔得像是春山融雪。

      他看了好一阵,把剑谱合上,抬眼四顾一圈,显出些做贼心虚的模样,打开一旁的柜子,那柜子里头有个盒子,藏着两个面人儿。他刚想把那没送出去的面人儿拿出来瞧两眼,却意外发现那盒子旁多出来一个盒子,很是精致,仿佛是平成街马记酥糖铺的糕点盒。那马师傅长得五大三粗,却专会弄这些精致玩意儿。

      林深乍然见这盒子,先是微惊,继而满腹疑惑,将那盒子取来打开,里头躺着十二枚各种花形的酥饼。马师傅每年会搜集不同时节的花蕊,来年开春只做这一回,价炒得虚高,他也只在八岁生辰那日,周姨娘买过一次给他。

      那回那十二个酥饼,八个倒是进了妹妹的肚子,他其实并不愿分享,可是见她喜欢,就忍不住让,最后把六岁的妹妹撑坏了,害自己既没吃到独食,还挨了父亲的罚。周姨娘哄他明年生辰再买一盒,可是没过多久,她就病逝了,这盒百花酥倒成了他心头一桩不大不小的遗憾。

      他从未跟任何人提过此事,只在那回那个噩梦里同她说过,难不成,竟是她使了仙术入了自己的梦?

      “小月。”

      无人应他。

      当真是条恼人的小蛇。

      ========

      白钺从林府溜回来的时候,只觉得心中乱跳,脸都有些发烧。

      昨日是中和节,起船舞龙,唱戏娱神,很是热闹,白钺原想去逛逛,可看着黄良上交的那本田庄账簿就头大。她又不信任那老家伙,挠头核对了大半日,再看看外头明晃晃的春日,就懒怠得出去了。

      不想今日寒潮倒袭,冷雨绵绵,冻得她精神头儿难得的好,心头又欠着昨日的瘾,便化了人形在街上随意乱走。她先是去绸缎庄扯了几尺布量了身新衣裳,高高兴兴地出来,在百货行里挨家闲逛,又相中了一柄玉酒壶。那酒壶做得精妙,白玉夹了红,也不知是哪位巧匠,借着那几点红雕出浑然天成的梅枝来。白钺如今正是白磷赤眼,和这酒壶倒是配得很,真是越看越喜欢,再问问价,有些肉疼。才花了大价买下田庄,她的钱又只出不进的,纠结半天还是悻悻放回去了。

      再往前走,路过一家酥糖铺,阴雨也阻不了他家好生意,白钺略一打听,才知这家大师傅每年就做一回那什么百花酥,搜罗了一月玉兰、二月杏、三月桃花、四月槐、五月牡丹、六月荷、七月海棠、八月桂、九月寒兰、十月菊、十一月山茶、腊月梅,把这些花蕊都泡在不同的蜜里调和,每年开春只做一回,十二种花捏成十二种形状,很是费了些巧心思,在江州城颇受追捧。

      这倒是有趣。她想起从前在青溪镇诈出那别扭仙人爱吃甜食,从那天起她便在心里记了个小本子,有些什么好吃的都要带他去尝,只是后来没过多久那天雷就霹了下来,那个厚厚的本子一样也没落成。

      自从前几日听翠舞说仙君转世不喝孟婆汤,她就恨不得立刻去见他,又越发不敢去。今日恰好是他生辰,白钺在酥糖铺子外面站了半天,终于给自己找到个借口:遇到这么个难得的玩意儿也是天意,反正一年就这一回,不送个礼也说不过去嘛。

      然后她就进店颇为豪爽地挑了最贵的一盒,趁着那一时发热的头脑还没冷静下去,悄悄溜进林府,见他屋子里没人,施了术法将那糕点盒子隔空塞进去,急慌慌就跑了。

      反正做好事没留名,他就当是他妹妹送的吧。

      等白钺做贼心虚地回了白蛇祠,正好得闲的翠舞站在树枝上鬼头鬼脑地盯着她打量半天,忽然飞到她肩上,神神秘秘道:“白姐姐,你是位义养娘娘吧?”

      “什么娘娘?”白钺莫名其妙。

      “义养娘娘,顾留山的义养娘娘!”翠舞兴奋地跳起来,“你可别装蒜了,林府那位肯定是位仙君,你手上这镯子我都认出来了!”

      白钺先听她提林府,正悔自己没多个心眼提防这碎嘴喜鹊,后又听她扯到镯子上,更觉摸不着头脑。

      “我这镯子怎么了?”白钺伸手把仙镯亮出来,镯子白玉雕成,样式简朴,一只修长的狐尾头尾相连,瞧不出什么特别来。

      翠舞一副“你就装吧”的表情:“我可认得这镯子,这是青丘的东西。林府那位,莫不是白帝家的哪位殿下,姐姐这是冠了他的姓?”

      “我犯得着跟他姓?”白钺气得嚷起来。这碎嘴喜鹊天南海北地胡扯些什么?那家伙一黑不溜秋带鳞的,跟青丘那群白毛四脚兽有半分关系?

      翠舞却乐颠颠地扑着翅膀飞起来:“承认啦,承认啦!”

      “回来!”白钺伸手凝气把喜鹊拘回来,“敢去乱说,拔光你的毛!”

      “不说不说不说。”翠舞连声儿答应,语气却不大像是当回事。

      “我要是在外头听到半个字,撵你出白蛇祠。”白钺脸一冷,拎着她的翅膀严肃警告。

      翠舞终于认识到问题的严重性,蔫头巴脑道:“好吧,不说。”

      “你说认得这镯子,它是什么来历?”白钺把翠舞放开,问询道。

      翠舞落到地上抖了抖翅膀,又抬头打量她半晌,将信将疑:“你真不知道?”

      “这是我给一位小殿下做师父,人家长辈送我的礼,我不知这是青丘的东西。”白钺答道。

      翠舞又飞回到她手上,歪着头细看镯子:“我也是听说,白帝妃当初一胞就生了五胎,所以那几位小殿下生来灵气欠缺,白帝既心疼又欢喜,就打了五只能储纳仙气的镯子,分别化了一尾的灵力在那镯子里,拿给几位小殿下贴身佩戴。我看你这镯子样式像那么回事,功用也差不多,就瞎猜的。”

      白钺不可思议地打量着镯子,怪道不得这东西分外好使。原本妖物没了内丹,就算不像她这种特殊情况会散魂,但灵气没个聚集之处,修为也会慢慢耗散,直至重新结丹为止。这镯子储纳仙气毫不逸散,甚至慢慢用习惯以后,调度起来也并无滞碍,完全可代作内丹使用。

      这镯子是怎么流传到狐独山的她不晓得,但是黎宸钰对她没这么大方她还是有自知之明的。看来是黎夜这孝顺徒儿死缠烂打,加之黎望舒这义气牌友适时求情,他才肯割肉吧。

      “白姐姐,你这镯子真是拜师礼?你到底跟哪位仙君有这样深的交情?”翠舞又围着她飞了几圈,像想把她里里外外看个对穿,“你真不是义养娘娘?”

      白钺被绕得头晕,又将她拘回手上:“不算拜师礼。义养娘娘到底是个什么?我怎么从未听过?”

      翠舞最爱卖弄,听她这样问,便滔滔不绝说起来:“听说是从前青帝下凡历劫的时候,娶了一个凡人为妻,等他劫满重归天位,又舍不下那女子,可他原本是有帝妃的,这便不好带个新欢回去。况且那个凡人仙资不足,修不成真仙,强行带回受不住天界仙气。而他们这样的正神上仙威能强大,随意来去仙凡两界会引发灵力失衡,这在天规里是严令禁止的。后来他苦心寻到一处灵气较为稳定的仙凡交界处,把那个凡人安置在那里,又为免帝妃吃醋,就称那位凡人为义养娘娘,只为报还人家一世夫妻恩义而已。”

      白钺听完这番话,只觉得心里像是倒翻了几缸的油盐酱醋,都不知是什么滋味,又像是临终榻前才听说自己家院子里埋了百万黄金,日日在那上头走,却一分都没挖出来用过,憋得一口老血都要吐出来了。

      要是早知道有这么个地方,石非卿又哪用得着跟她“勿念勿等”?她又哪犯得着上几十年相思成疾?催他早日修成正果,再下来接她去那里不就结了?这半生折磨,虽生犹死,竟是个笑话?

      唉!吃亏就吃亏在他当时未归天位,也想不起这些门门道道。她当初又为何要自困于蒋姑庙,自困于经年园?要是多出来闲逛,遇到翠舞这么个八卦仙,这半辈子又何至于此?

      她白钺这一生,真是个笑话!天大的笑话!

      翠舞见白钺脸都绿了,关切问:“白姐姐,你这是怎么了?”

      “没……没事,你去忙吧,我……有些困,回去睡了……”白钺神思恍惚地打发她,然后化回小蛇盘到梁上去,欲哭无泪。

      翠舞这刚说到兴头上,在外头树上一会儿扑腾到这个枝,一会儿扑腾到那个枝,最终还是忍不住飞到梁上,探头探脑问:“白姐姐,我还没说完呢,你还听吗?”

      白钺抬了抬眼皮:“你愿说……就说吧。”

      翠舞得了允准,高兴地蹦跳两下,摆开夸夸其谈的架势:“后来别的仙君下凡结了情缘又带不回去的,就都往那地方送,然后那里就被戏称做‘顾留山’,那些带不回去的凡人都统统被叫做‘义养娘娘’,说起来都大义凛然得很,所以这义养娘娘就越养越多,然后那地方可就热闹得很嘞!”

      翠舞说完顿了顿,等着白钺好奇追问,可白钺没精打采压根不配合,她只好尴尬地自己接下去:“你说那种单是修为不够带不回的就罢了,要是家里有正宫娘娘因而不好往天上带的,那就好玩啦。你在这里‘顾留’‘义养’恩深情重,把苦守寒窑的发妻放哪儿了?再后来甚至有些仙君偷偷送来的压根就不是什么‘义养娘娘’,就是在凡间勾搭的小妖精,正宫娘娘能不杀过来吗?这顾留山到最后啊成天鸡飞狗跳的,爱听风流韵事的小仙们只需每日去那山脚下蹲着,就一定能满载而归!”

      翠舞说到这里,又充满向往地扑腾起来。白钺瞧着她那兴奋到几乎失控的样子,心中酸闷地想:什么顾留山,不就是个专养外室的地方吗?别说她不知道这个乌烟瘴气的破地方,就算她知道了,就算他来求她,她还不乐意去呢。

      这样想着,她心里终于好受了些。翠舞在那里扑腾了半晌,又忽然停下来,垂头丧气地长叹一声:“你说,这么好一个地方,怎么就被烧了呢?我还想着等我修道有成,就去顾留山脚下住上个百八十年呢!”

      “烧了?”白钺这才起了点好奇心。

      “烧了。我听路过的仙子说,十来年前赤帝家的哪位殿下把那地方烧成一把灰,烧死了不少人。”翠舞又盯着白钺上下打量,“白姐姐,你真不是那时候逃出来的?”

      “不是,我今日头一回听说这些。”白钺被她窥探得不自在,撇过头去懒得再理人,忽又想起白钧说重亥拔过心口逆鳞送给什么赤帝之女,不会烧顾留山的就是这位吧?十来年前?那不就是他重归天位的时候吗?好家伙,难道是他把这十世搜罗来的情缘全给搬顾留山去“义养”惹恼了正宫娘娘,而自己恰好“灰飞烟灭”才逃过被烧死的一劫?

      好家伙!好家伙!天杀的重亥,真是好家伙!

      “呃……你消息这样灵,听过重亥没?他……有仙侣吗?”白钺憋了半天,支支吾吾问。

      “重亥?”翠舞晃着脑袋吃力回想,“一个老头儿,谁会关注他?”

      白钺差点一口老血吐出来:“一个……老头儿?”

      “对啊,不就是一个很早就在的老仙吗?”翠舞又努力回忆道,“好像和那几位龙王也不是亲戚,就一个看家护院的。”

      白钺又差点一口老血喷出来:重亥,你是混得有多失败?

      “那……那他和赤帝之女,是不是有什么……瓜葛?”白钺又忐忑问。

      “这怎么可能!”翠舞一下子跳起来,“你见过哪家门房的老大爷和金尊玉贵的嫡小姐眉来眼去的吗?”

      白钺被她这比喻噎到失语,翠舞却忽然回过味儿来,几乎跳到她脸上:“白姐姐,林府那位,就是那什么重亥?”

      白钺横她一眼:“别瞎揣摩。”

      “白姐姐!”翠舞眼珠子都要掉出来了,“你的品位……真独特!”

      白钺简直恨不得把这聒噪喜鹊生吞了:我遇着他的时候,他也不是什么门房大爷啊!他生得又不难看出,我哪里就品位独特了?再说青屿山上有几个不迷恋这怪脾气谪仙的?要瞎也不独我一个人瞎!

      翠舞这回算是把白蛇的老底扒干净了,丢下一句:“白姐姐你慢慢休息啊,我去办事了。”然后就心满意足地拍拍翅膀出去了。

      白钺今日听到的消息委实太出人意料,趴在梁上消化了好些天都没缓过来,再去偷看他时,总是难以自控地联想到林府门房上那位姓海的老大爷,真是越看越奇怪,越待越尴尬,真不如当初就在青玉崖扬着下巴甩他一句:“你不要姑奶奶,姑奶奶还不要你呢!老牛吃嫩草,臭不要脸!”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81章 半山血雨半山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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