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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9、半苦半甜半似卿 ...

  •   “小月!”

      林深挣扎着从梦境中惊醒,大口喘息着坐起来,浑身都是冷汗。这个梦是这样荒诞而真实,他甚至清清楚楚记得她笑起来时,那双明若秋波的眼睛。

      她就是画像上的样子,她就是小月!

      可这个梦到底是什么意思?她为什么要叫他“师兄”?她如今到底怎么样了?她是被人吃了,还是被雷霹了?她还安好吗?

      林深如同置于炭火之上,再也坐不住,起身穿衣走出院中,阴云半笼着月,惨淡夜色如同梦中的光景令人喘不过气。他举目望向白蛇祠的方向,那祠从后角门出去百步之内便能达到,可与他的偏院恰巧处在林府两端,此时宅内各门都已落锁,从府内出去必然会引来嫡母过问。

      他想了想,干脆爬到院中那株李子树上,翻墙出去,一个人在寂静无人的街道上走着,街旁屋檐上稀疏挂着几盏旧灯笼,明灭的烛光印在纸面上,斑驳的污渍像是屠户案板上凝固的陈年血垢。深秋的夜风吹在背上,冷汗像是塞进里衣的一把冰渣,短短一路,竟似要把身上的温度全都带走了。

      走近白蛇祠,那两扇摔成几瓣的木门还躺在地上,他蹲下去仔细摸那裂口,到底是怎样的巨力才会把门砸成这样?他眼前又不禁浮现出画像上那张娇俏的脸来。从前他只当她是坏心肠的蛇仙,仗着法力屡屡戏弄他这凡人,可她也只是个姑娘,和妹妹一样,是需要他保护的啊!

      他捏紧拳头赶走脑中那些骇人的场景,起身走进祠中,环视一圈:“小月。”

      依旧无人应他。

      他走到香案前,取下满是灰尘的神牌捏在手中,那木头冷冰冰,硬邦邦。

      “你要是在,就出个声。”

      “或者,留个信也好。”

      “一块石头,一片落叶,随便什么都好,听见没?”

      这时,角落里传来窸窸窣窣之声,他心头一阵乱跳,连忙迎上前去,却见到两个衣衫褴褛的小乞丐爬了出来。

      “大善人行行好,给口吃的吧。”小乞丐匍匐乞求道。

      林深起先是失望,继而大为窘迫,一时失语,好一阵儿才为难道:“我身上没带食物,也没带钱。”

      “那少爷给件衣服也行,夜里好冷,又饿,睡也睡不着。”两个乞丐相互偎依着哆嗦。

      林深思量片刻,将神牌放了回去,解下外袍递给他们,寒气激得他暗暗一颤:“你们住在这里,可有见过白蛇仙姑?”

      其中一个乞丐一脸迷茫,另一人却立刻大叫道:“见过见过!”

      “什么时候?在哪里?”林深忙问。

      “我……呃……”乞丐眼珠子转得飞快,“就是上个月,上个月……呃……我……我饿得头晕,想不起来了!少爷再赏点什么,我拿去换了吃的,就想起来了!”

      林深又待追问,忽然意识到自己关心则乱,这小乞丐分明是在讹人,不免有些发怒:“这件衣服拿去当了,总能换两天吃食。”

      不想乞丐干脆破罐破摔道:“这衣服当了,晚上盖什么?这破祠连个门都没有,眼见着都快入冬了,冷死,饿死,横竖都是死!什么神仙,什么有钱人,都是狗屁!”

      林深接连遇着这些贪得无厌之徒,心中不免生厌,不欲纠缠,正待自找办法再寻一寻小蛇,忽又转过念头:他们无家可归,连温饱都是奢求,竭力求生之下,自然顾不得尊严体面。再观那两个乞儿,年岁比他还小,一人右腿似有残疾,一人满脸脓疤十分骇人,怕是连做工都没人要,只能乞讨为生。

      林深又看向字迹模糊的神牌,强迫自己定下心神:那梦虽然令人胆寒,但细思起来,恐怕是因为他白日里听那高大乞丐所言,心中忧惧,才会在梦到那些可怖的场景。定然是他过虑了。她是只法力高深的蛇仙,几十年前便在邪魔外道手里救下过林家先祖,怎会无声无息地就被人吃掉呢?她是仙人,定然是不愿长年窝在这破祠堂里,她的性子定然是淘气贪玩的,定然是闷不住跑去别处玩了,定然是这样……

      林深在反复的自我暗示下终于冷静下来,对乞丐道:“我出来得匆忙,身上没带钱财,你们明早去林府门口候着,我每日出二十钱,你们看着白蛇祠,如果仙姑显灵,就来告知我。”

      两个乞丐哪里见过这等好事,连忙磕头道谢,再三保证定会替少爷办好差事,林深又不甘心地在祠中搜寻了一圈,抬头望了眼房梁,黑洞洞的,什么也瞧不见,只好往门外走,忽又听到乞丐喊:“少爷心善,要不再出钱把这门修一修?这夜里实在是冷啊!”

      林深又听得他们再三索要,不禁摇头。门自然是要替她修的。只是这门……不论他怎么说服自己,这两扇破门始终卡在心头,硌得人又慌又疼。

      ========

      翌日清晨,林深却没起得来。

      他竟然病倒了。

      他忧思难安半夜,在噩梦中惊得一身冷汗,又在街上吹了凉风,后头还把外袍给了乞丐,这一通折腾下来,就着了风寒。

      林婉见哥哥早间没来请安,乖巧地和嫡母告了罪,来到偏院见哥哥烧得满脸通红,神智不清,正想去喊人,忽又想起自己跟着白蛇娘娘学了大半年的医术,便伸手替他把脉。

      林深清醒了几分,呓语道:“你替我拿二十钱……去门口,给两个乞丐。”

      林婉只当哥哥是病傻了,气急道:“哥哥你在说什么呀?我去找母亲请个大夫来!”

      说罢她就起身往外走,林深连忙拽住她的手:“钱在匣子里,快去,听话!”

      林婉急得都快哭出来,可见哥哥一脸焦急,只好听话去拿钱,一路小跑着出了大门,果真见到两个乞丐,往一人手里塞了钱就往回跑,正想去找王夫人,念头一转,直接奔到林鸿正屋子里,进门就大哭哥哥要病死了,求爹爹救命。

      浑浑噩噩的林鸿正立刻醒了三分酒,招来管家请了平日给他看病的老大夫,林婉吸着鼻涕守在一边,一边忧心哥哥,一边又忍不住悄悄瞧那郎中是怎么看病的,然后守着药炉子煎药,督促哥哥喝了药,守到下半日等他退了烧,这才做贼心虚地回到后院。王夫人自然气她越权行事,寻了个由头罚她顶着满满一碗水在风口站了两个时辰,两兄妹倒是轮流病倒了。

      ========

      白钺自是不知自己这倒头一睡惹出这样多事端,直至立冬以后寒气渐盛才醒过来,探头一瞧发现门不知何时竟然修好了,暗惊定然是黄良怕惹自己报复,上赶着来修门,若是被他发现自己气虚到打一架要睡个把月,怕是会露底细,懒腰都顾不得伸一个,连忙起身往城郊寻人。

      黄良在江州城郊一带经营多年,略一打听便知那能驱邪祟的盲眼灵童住在何处,白钺打着哈欠推开屋门,装模作样道:“冬天就是困呀,黄老爷子最近在忙些什么,都不来拜会拜会?”

      她略一扫眼,好家伙,屋里还有个野仙呢,却是一株茯苓,丑巴巴矮胖胖的,头上还顶着几片叶子,见这只“霸道凶横”的白九婴“破门而入”,惊得摔了手里的药碗。

      “这……这……白大仙……好……”茯苓唯唯诺诺道。

      白钺被这称呼窘到失语,可又不想显得太过平易近人,便高深莫测地点头致意,问:“你们这是在做什么?”

      黄良自然还记得这只白九婴当日有多跋扈,下意识地把茯苓和躺在床上的小女孩护在身后:“不劳小友费心,我家丫头染了风寒,请茯苓帮忙看病而已。”

      “看病啊,我会呀。”白钺是看出来了,这小女孩就是老家伙的命根,要真让他服气,还得从她着手。

      黄良不好明着违逆她,那化形都还差十万八千里的茯苓更没这胆量,连忙让出位置。白钺坐到床边,在黄良紧张的眼神中,仔细给小女孩号起了脉。

      这一号之下吓她一跳,这孩子哪里是风寒,分明是弱症,而且是五内俱弱,怕是打娘胎里出来就是个活不长的,撑到如今,乃至略有起色,大约是黄良长年渡她仙气,又请了这株茯苓精心调理的结果。

      “爷爷,我怕。”小女孩虽看不见,但手腕上传来冰凉的触感,又听到那日“欺负”他爷爷的人说话,就慌起来。

      “别怕,爷爷在。”黄良连忙安慰她。

      白钺又轻轻掰开她的眼皮观察,这盲眼天生无瞳,若要复明,除非换眼。可她这三脚猫,只知有这法子,却全无这等能耐,若是白钧在,或还可一试……

      白钺暗暗摇头,把思绪收回,又问那茯苓看药方子。她本还抱着指教一番的心态,不想拿那方子仔细看了几遍,竟妙到她自愧弗如。她这才认真打量起这株茯苓来,想不到一个形都未化,怕是灵智也才新开的山野小仙,竟在医道上有这般造诣。倒是她狂妄自大了。

      可这地头蛇的形象她得立住了,于是矜持地点点头:“方子倒还凑合,就是人不大机灵,先去重新煎副药吧。”

      茯苓犹豫不决地看了眼黄良,显然白钺来之前,黄良算是这帮野仙的头子,得了黄良同意,她这才出去。

      “她这里的仙气聚得最浓。”白钺轻轻点了点小女孩的额心,“你是想替她开天眼?”

      黄良沉默一阵,点点头。

      白钺又打量这一老一少看几眼,扔了个法诀屏蔽住女孩的听觉,对黄良道:“开天眼得先修道,她毫无仙根,就算有你渡仙气,没个百八十年怕也不成。况且我看你也没什么法门吧,就只是纯用蛮力聚气而已。”

      “那总不能去挖旁人的眼睛,有伤天和!老夫未修全人形,这双眼睛也不能换与她。”黄良拍腿长叹。

      白钺暗笑:你还知道天和?你姑息妖物的时候怎么不知道天和?

      白钺清了清嗓子,又问:“那倒是奇,你们非亲非故,你为她做这些是图什么?”

      “小友休得妄言,怎就非亲非故了?”老家伙立马就不高兴了。

      “她一个人,你一只黄鼠狼,怎么就有亲有故了?”白钺失笑问。

      原还愤愤不平的黄良被问得一噎,半晌,支支吾吾丢下一句:“前世,亲人。”

      “前世亲人?”白钺好奇地打量着黄良的神色,信口问,“妻子?”

      不想黄良真就不说话了,那蔫头巴脑的苦闷样,竟是被白钺瞎猜中了?

      白钺神情古怪地转头去看盲眼女孩,又回看这发梳齿稀的老黄鼠狼,又想到小女孩对黄良一口一个“爷爷”,也不知是该取笑还是可怜他:“呃……她这么叫你,你不觉得怪么?”

      黄良闷了半天,忽然猛捶大腿,拔高声音反问这只可恶的白九婴:“那老夫又能如何?她还是个孩子!况且饮过那孟婆汤,前尘记忆抹了个干净!老夫又能如何?”

      他这一问,倒问到白钺心坎里去了。见白九婴不回话,黄良又愤懑道:“我就是见不得她不好!老夫自是比不得你这样的灵兽,修为低微,寿命也不长。我寻了她一生,好容易寻到了,要是撒手去了,谁来管她?偏你多事!个把小妖偷窃粮畜,你便要来横加干涉!”

      白钺原是有些同病相怜,听他又提这茬,秀眉一凝:“此事不需再讨论,我立了规矩,就不许再姑息。”

      “爷爷……”那小女孩躺在床上,本就看不见,又忽然好一阵听不见声音,便害怕地呼唤起黄良来。

      黄良这一通质问下来,气喘眼红,听小女孩喊他,连忙克制住情绪,把气儿顺平了,撤掉屏蔽的术法,摸着她的头安抚:“丫头莫怕,爷爷方才给你煎药去了。”

      “玲儿不想喝药,药苦。”女孩撇着嘴,抓住黄良的手撒娇。

      “乖,喝了药爷爷给你买糖吃。是想吃饴糖,还是糖葫芦呀?”黄良耐心地哄着。

      “糖葫芦!糖葫芦!”女孩一下就开心起来。

      白钺立在一旁瞧着这一老一小,自己也心闷难受,叹气道:“你用蛮力聚灵也是事倍功半。我同青屿山……有些交情,得空我去帮你问问,看有没有什么开天眼的法门。”

      黄良腾地一下站起来:“小友当真?”

      “先问问看。”白钺也不敢把话说满了,又问,“上次忘记问清楚,江州城,还有哪些野仙?”

      黄良见白九婴或可帮得上忙,戒心便去了三分,回道:“一龟、一猫、一鹊、一鬼仙,还有方才的茯苓。”

      “鬼仙?”白钺奇道。

      “他这状况,说来也有些复杂……”黄良思忖着要怎么解释。

      白钺这刚睡起来,仙气堪堪补足,又化了人形装腔作势这老半天,有些气虚,便挥挥手道:“罢了,过几日我先替你跑一趟青屿山,回来以后你再把他们都叫到白蛇祠来,今后江州城要怎么管,大家商量着来。”

      说罢她就辞了黄良,回了林府,藏在林深屋子的房梁上,等他回来。

      今日天阴,怕是要落雪,是而屋内的光线早早便暗了下去。她垂在梁上一一看过屋中陈设,还是个雪洞似的屋子。可原先石非卿那竹舍简陋,只因他修的乃是离相诀,自然得先摒弃物欲俗情,林深这屋子空荡荡的,大约只是王夫人苛待的结果罢了。

      似倒是似,却是不同的。

      她又想起黄良和那小女孩来。黄良寻了她一生,定然历经了千难万险,最后却成了如今这般尴尬的局面,倒不如寻不到好些吧。

      想来还是丹元宗的先辈看得透彻。烧作一把灰,洒在槐江里,身归天地,魂入轮回,今生梦醒,尘缘尽断。

      这世上的情缘哪里有圆满可求呢?不是心志不和而云散高唐,便是受外力所迫生离死别,万事既然有起,自然有终,纵是思入骨,纵使痛彻心,难不成还能永生永世地续下去?

      这时,“吱呀”一声传来,林深推门走了进来。他平日里偏爱玄色衣衫,今日却穿了身素衣,白钺乍然见到那张逆光中模糊的脸,竟恍似见到石非卿归来,只觉得魂飞天外,天旋地转,一时不知自己身在何处,方才脑中的那些思绪立刻搅成了一锅浆糊。

      纵然道理是那般无可辩驳,可绕来绕去,终究绕不过一个“放不下”啊!

      林深今日又强迫自己认真听了一日的学,可心头始终悬着一把刀。他后来央求林鸿正修好了白蛇祠的门,可过了近两月,她依旧毫无音讯。

      他走到书桌旁点了灯,心不在焉地从《礼记》底下抽出那本《冷月凝泉剑》来,越看越觉颓丧。妹妹长年受欺负,他护不周全,如今小月失踪了,他毫无办法,且不说如何保护她,他连她到底身在何处,是否安好都无法求证。天底下当真没有比自己更无用之人!

      白钺垂在梁上见他这副倒霉相,真是越看越像石非卿,不满地嘶了一声:成天抱着本破剑谱瞎练,好容易给你抄一本又不好好学。一天天愁眉苦脸的做什么?林家是短你肉吃了?

      少年蓦然听到那心念念的声音,连忙抬头去看,果真见房梁上垂着那条莹白纤长的小蛇,满心的欢喜刚往外冒,莫名的怒火却抢先一步烧了起来,脸一板,冷嘲道:“这么多天不出来,还当你被谁叼走了。”

      白钺不满地瞪他:你嘴里永远没句好话是吧?就为了多看你几眼,我真差点被黄鼠狼叼走了!

      林深这边心里还在恼她无故失踪,方才心窝里那一捧欢喜又后知后觉地沸腾起来,“噗”一声就把那怒火浇灭了。他的嘴角原本不悦地往下扯着,这会子倒忍不住要往上翘。他哪里肯在这没良心的小蛇面前显出在意她的高兴来?可嘴角像是被穿了条无形的线,不由分说要往上扯去。他费尽力气抵抗了半天,这该死的嘴角偏偏还是勾了起来,真是丢煞人也!

      白钺莫名其妙地看着林深脸上奇奇怪怪的表情变来变去,最后他竟窘迫地别过脸,把烧得绯红的耳朵暴露无遗。

      看着这熟悉的红耳朵,白钺心头也不知是好笑,还是难过。这小子,哪儿哪儿都像他,却哪儿哪儿都不是。

      她的师兄,早随那一碗孟婆汤,倒进三途川了。

      一人一蛇就隔着半个屋子沉默了半晌,最后还是林深黑着脸对她招了招手:“过来。”

      白钺磨磨蹭蹭地爬下房梁,游到书桌上。林深按下心中犹自乱跳的欢喜,清了清嗓子,一本正经翻开剑谱指了指:“这几个地方,不大明白。”

      白钺跟他大眼瞪小眼:你看我做什么?我像是能比划给你看的样子吗?

      “剑谱是你写的。”林深暗含期待地看着她,“你不替我仔细讲讲?”

      白钺勉为其难地瞧了两眼他指的地方,果真是她记不清瞎写的地方,心虚地杵了半晌,最后竟扭身落荒而逃:我写的我就懂吗?我又不使剑。你这么能耐,自己琢磨去。

      “回回都这样,说不上两句就走。你就这样讨厌我?”林深腾地一下站起来伸手拦她。

      白钺万没料到自己出糗想溜,竟惹了他这样大的气,一时楞在原地。

      “你既讨厌我,又为何要送剑谱?”少年咬了咬唇,终是忍不住质问道,“专挑在中秋送礼,又一声不吭消失那么多天,害我白白担心,你这样戏弄人,很有趣是吗?”

      他这一问,简直把白钺问懵了。她不就是和黄良打了一架,消耗过度睡一觉养养气吗?难不成这小子竟以为她出了意外,一直在为她忧心?

      “你们这些做仙人的,是不是没长心?是不是哪天待腻了丢了我,连句话都不留?”少年这前头的话既然出了口,后面的话自然就憋不住了。

      白钺瞧着他那委屈的神色,先是有些感动愧疚,刚理亏地垂下头,突然又不服气起来:谁是做仙人的?是谁丢了谁?你一张字条四个字把我打发了,还好意思来质问我?

      这一人一蛇话语又不通,各自怄各自的气,灯芯静静燃着,忽然爆了个细微的火花,林深回过神来,又想起那梦中的场景。在那莫名其妙的梦里,他眼睁睁地看着她被雷霹成碎片,那撕心裂肺的痛,他至今还心有余悸。

      算了,有什么好气的?她全须全尾的在自己面前,还有什么好气的?就算哪日她……她待腻了走了,总归平平安安的就好。

      林深这样想着,面色缓和了下来,坐回椅子上:“你今后要是有事不能来,或者想出远门玩,就留个信在我书桌上,一片叶子,一块石头,一条虫子也行。听见没?”

      白钺听他真心关切,心里也就不怄了,只是黯然地看着他不表态:我不能答应。我没几年光景了。真给你送习惯了,哪日我不送了,你不就知道我死了么?不如就当我去哪里玩了吧。

      林深知这小蛇恼人的很,见她不肯答应,只好又道:“这本剑谱,你要是不愿现身相授,那就像教妹妹一样,我不在的时候,在笔记上批注一下,这样总好?”

      白钺窘迫地看着:这我也不能答应啊。祠堂里那张画像是你爷爷瞎画的,我又不使剑。

      林深这回终于从小蛇脸上读出点什么,试探着问:“你……不懂?”

      白钺瞪他一眼:不懂怎么了?有本事跟我打一架啊?你看我现在还怕不怕你!

      林深见这可恨的小蛇吃了憋,心里终是畅快了,暗暗得意地挑着眉毛:“我料你就不懂。算了,我替你完善完善吧。”

      白钺看着他那副熟悉的欠揍样,真想抄支笔往他头上敲。

      “陪我看书。”林深把剑谱藏了回去,拿出《礼记》来。近日他总心不在焉,落下了不少功课。

      白钺攀到笔架上头,百无聊赖地陪他读了半夜的书,瞧着他那张熟悉而又陌生的脸,心里倒是又苦又甜。

      ========

      大雪前后连着下了好几日的雪,白钺趁着寒气充斥整片东海,回了趟青屿山。她先去焉留峰拜会凌风掌门,不想凌风竟然卧病在床。

      想来也是,他与东斋、凌玄乃是同辈,虽年轻些,可修为并不高,又常日操劳宗门事务。这凌玄真人也专会坑自家师弟,自己修成散仙甩袖去了,直接把青屿山整个摊子丢给了凌风。

      白钺顾虑白钧得知她的踪迹,不愿张扬,以帷帽遮面,自称青玉崖门下,焉留峰的同门将信将疑,层层通传了好一阵,才把白钺请进凌风的屋子。

      凌风知是她来,早已坐在堂上,见她进门便笑呵呵地招呼着坐,那周到热络话语神态,仍像当年白钺初来青屿山时的模样。

      “不知师叔病了,倒是我莽撞了。”白钺取下帷帽赔礼。

      “无妨无妨,年纪大了难免小病不断,是我那几个徒儿小题大做,非要我休息。好在如今他们都出息了,我就正好享享清福吧,哈哈哈。”凌风抚须长笑,不过那笑声早不复当年的中气十足。

      白钺想起上回来焉留峰拜会凌风,他恨铁不成钢说徒弟们不成气候,不禁莞尔一笑:“那也是师叔育人有方,如今青屿山人才辈出,倒是我这不成器的,让师门蒙羞了,如今还舔着脸上门,真是无地自容。”

      凌风后来与茵陈通过信,大略知晓个中情由,见白钺面含愧色,便开解道:“此事也并非全然你之过错。当年是我允准鸩青子进入禁地,他才使了妖法将你聚魂化妖。不过你既已复生,万幸也并未犯下大错,今后遇事谨慎三思,多行善积德,也算是知错能改。只是,我听茵陈掌门说,你当时魂已快散,如今这又是……”

      白钺简要解释了一下狐独山送她仙镯暂且固魂,现今她又在江州城作一方野仙庇佑凡人换些供奉勉强续命,只是略过石非卿转世不提,又把话题转到黄良身上。

      凌风听明个中缘由,倒是爽快,告知她浮玉峰有位身患盲疾的长老便是修的天眼之道,只是如今早已身故。她原本与浮玉峰诸人相熟,不如亲自去问问。

      白钺再三道谢,又问起丹元宗的近况,才知茵陈已经引咎辞去掌门之位,下山行医去了。如今丹元宗的掌门是秋石的亲传弟子杜衡,虽还略为年轻,有诸位长老辅佐,倒也还算稳妥。

      她又问起白钧的消息,可自那日以后,大妖相柳,竟仿佛彻底销声匿迹一般,近日虽有妖祸,却是一窝蝠妖作祟,远在茂州,元冲子正着手准备前去探查。

      白钺辞别凌风,先往清辉峰而去,可元冲子并不在山上,一问之下,同门竟说他在莫睡谷。白钺大惑:这糙汉跑莫睡谷去做什么?莫睡谷干他什么事?她念头一转,又幡然领悟:莫睡谷这诨名还是晏昭明取的,他二人在那里以武会友结成挚交,后头她和石非卿跑去把莫睡谷占了,他才是特不爽的那一个吧。

      她又回想起元冲子同她聊起晏昭明,聊起石非卿,似释然,又似无奈地笑叹一声:“虽似,却更不同。”

      是啊,经历全然不同的两个人,再似,又怎能等同呢?

      她不愿去莫睡谷,虽然当初她挂的那些花灯,恐怕早就化作尘泥,可她怕见到那些残骸还挂着,又怕见不到。

      她在清辉峰上候了小半日,元冲子回来见她在,略叙了几句旧,又恨恨道:“那日那只水妖狡猾得很,不然我定能把相柳那九个的头全替你砍回来。他劫持囚禁你,还害你变成妖,实在是可恨!”

      这下白钺倒有些尴尬,也不知说什么好,元冲子又叮嘱她:“这次这群蝠妖很不寻常,不仅以人为食,更掠食地方小仙,竟似故意将事情闹大,专引天界过问。茂州虽远,可你现在既然在江州城作一方野仙,也还是小心为上。”

      “好,我记下了,元冲师兄也小心些,如果实在是有危险,那就丢给天界去管吧。他们总不能高高在上却不干点正事。”白钺读过那本《胡说八道传》,自然对这“贼老天”越发不满。

      “哈哈,若我都平不了,那自然只能天界来管了。”元冲子自信大笑。倒也不是他托大,如今他可算作当世仙门战力最强者了。

      白钺又问起谢灵钧的近况,他仍在四方云游寻找沈星尧的下落。可沈星尧既过了奈何桥,投了轮回井,茫茫人海,他又如何能寻到?便是那黄良,也是寻过了一生,风烛残年才万幸寻到妻子转世。倒是她白钺运气好,有沈星尧指路,闷头一撞,就把他给捡着了。

      辞过元冲子,她这才去了浮玉峰。芷清长老正在闭关,接待她的是霍怜心,也是老熟人,当初她初到青屿山,跟着芷清一同来迎的人里便有霍怜心,后来她被虎蛟咬伤,也是霍怜心替她治的伤。

      如今霍怜心已是芷清的左膀右臂,看来看去,果真是她白钺最不成器,枉为东斋门下,至今一事无成,半死不活地赖占着一条命。

      “我还以为你又死透了呢。”霍怜心隔着帷帽的薄纱上下打量,语气还是不大客气。

      “多少年了,你还跟我斗气呢?”白钺无语。

      霍怜心白她一眼,又自嘲地笑叹一声:“你能替他挡雷,我服你。”

      霍怜心听明她的来意,带她去寻那位开过天眼的长老所留的法门秘籍和心得手记,又忍不住挖苦道:“喂,我可是听说你和你那义弟不清不楚的,你对得起他吗?”

      白钺冷不丁地被人揭了短,脸红气道:“你别哪壶不开提哪壶成不?你呢?当初不是说我把他拐走了,你就换个同门迷恋呢?”

      这回又轮到霍怜心被戳了七寸,闷头半天,轻喃一句:“这青屿山上,又有谁能好得过他啊?”

      是啊,这天底下,又有谁能好得过他啊?便是他自己的转世,也好不过。

      秘籍和手记是寻全了,毕竟是青屿山独一份的东西,白钺也不好带走,便留在浮玉峰整理抄录了两日,她跨海而来又觉气虚,只好多留宿了两夜,临走那天晚上,却翻来覆去难以入眠,坐起来发了老半天的呆,便悄悄去了青玉崖。

      那被天雷劈碎的断崖仍旧突兀地横着,竹舍四周已长满一片竹海,似要把小院淹没了一般。她孤零零地立在门口好一阵,缩了好几回手,终于轻得好似没敲上去一般,叩了两下门:“师父,师兄,我回来了。”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79章 半苦半甜半似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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