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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8、前缘惊梦犹遮面 ...

  •   中秋那晚,林深抱着剑谱等了半夜,小蛇并未出现,连带好些时日都不曾见到她。

      那晚有人来砸白钺的场子。

      因得她上回替江州城郊的村子驱除耳鼠精,却抢了一只野仙黄鼠狼的生意,人家找上门来讨说法。

      白钺钉着扑朔钉,妖气倒藏得住,那位尚未化全人形的黄大仙不明底细,疑惑地上下打量她许久:“这位白蛇……仙友,你这祠空了这么多年也不曾管过,如今二话不说就抢我供奉,怕是说不过去吧?”

      白钺心知自己是个绣花枕头,却不肯放弃这吃到嘴里的供奉,坐在香案上翘着腿,故作跋扈道:“那窝飞耗子在你手底下作祟,你管不动,我替你平了,怎么还有脸闹到我跟前来?”

      胡须垂地的黄大仙面儿上挂不住,狡辩道:“你懂什么?善战者无赫赫之功,我要是早早除了,那些百姓又怎么知道我黄良大仙的神威,怎会诚心拜服?”

      “你是有意姑息?”白钺讶然道,“凡人拜你,你不尽心庇佑,竟然为了多取供奉,就放任不管?”

      黄良地轻蔑地一吹胡子:“这有什么奇怪?凡人最是功利,灵就拜,不灵就不拜。风调雨顺,长寿姻缘,这些位子上的神仙都有定数,我们这些山野小仙,若非能除除妖祟,又会有几人诚心来拜?妖都除尽了,还有谁会念着你?我听闻小友也是从邪魔外道手底下救了人,林家才给你立了祠堂吧?”

      “这能是一回事?我就是路见不平才出手相助,原就不图回报。”白钺冷不丁被反咬一口,气急反驳。

      “不图回报?”黄良颇为不屑地打量几眼被白钺藏起来的阵法,“小友这是使了什么法子在聚灵吧?”

      白钺面色一赧,黄良见她心虚,又大言不惭教训起来:“仙凡之间本来就是各取所需,恩威并施才是长久之道,只要不出大乱子就成。小友还是嫩了点,做事莽撞毛躁。”

      白钺张了张嘴,又无话可说地低下头。

      她没有立场斥责这只黄鼠狼。她行善向来但凭一时高兴,遇见了就顺手一管,看不见的,也并不过分纠结。若非为了聚灵,她根本不会特意去管这么多不相干之事。

      重亥,又为何要除魔诛妖,护卫苍生,数千年不改其志?他似乎连个祠堂庙观都没有,除了妖兽志上的零星记载,甚至无人知晓这位雷霆都司到底是做什么的。

      “黄老爷子。”白钺整肃神情,俯视着矮小佝偻的黄鼠狼,“念你年长,我尊你一声老爷子。我不管别人是怎样的,以前又怎样,如今我在这里,放任妖物祸害凡人的事情就不许有。”

      老头子再三被落了面子,一顿拐杖,怒道:“小丫头片子,我好言劝诫,你莫要敬酒不吃吃罚酒!”

      白钺眼见这事儿是不能善了,脸一寒,再次耍起虚张声势的把戏:“我规矩已立,切莫再三挑衅。”

      但这回两边都是“神仙”,黄老爷子显然不如山野小妖好吓唬,只见他脸色涨红,大斥一声:“论资排辈,先来后到!小友如此不知礼节,看来是缺父母管教!”

      这下白钺也发火了,一拍桌子:“为老不尊,尸位素餐!你既管不好你那片地儿,那就干脆腾地方吧!”

      黄良盛怒,大叫一声:“岂有此理!”话音刚落,他便躬身伏地,干瘦的背部迅速膨胀突起。

      白钺心头大悔,原以为对面是个只能化半形的野仙,见到自己这只白九婴发怒便该退下,不想他年纪虽大,脾气倒冲得像个毛头小子,一言不合竟真要和她一较高下?

      她就指着白蛇祠遮风避雨,自然很是心疼破祠堂里的一应物件儿,眼见着黄良就要化作庞然大物,连忙凝出一道厚重寒气,将黄良猛地推了出去。

      只听“哐啷”一声,祠堂老旧的木门应声破裂,一只丈八长的巨兽翻滚几周,蹬了好几回腿才爬起来,龇着缺瓣儿的牙示威。

      白钺追出门口,不愿再起冲突,又怕露怯,冷着脸又喝一声:“你个山野小仙,还不退下?”

      不想黄良竟长哞一声,纵身挥爪击来。

      白钺吃过教训,自是不愿化了原身和这些四脚兽缠斗,连忙往旁闪避,同时凝出冰箭射去。她已许久不同人争斗,手下生疏,黄鼠狼又属土,冰箭射不中要害,在人家的糙皮厚肉上碰个粉碎。

      黄良立刻觉察出这只白九婴外强中干,粗尾一挥,卷起巷角一堆杂物往她拍去。巷子狭小,白钺闪避不便,只好凝出冰壳抵挡。可她钉着扑朔钉,灵气又都注在镯中,一时调度不灵,如纸薄冰立刻被砸开,一截木头架子直直砸到她头上,斜出的钉子划开一大条口子。

      白钺脑中嗡嗡直响,忽地想起纳戒里还留着两张金风玉露符,又顾看窄巷左右的民居,捂住额头就往巷外跑去。黄良见白九婴往巷外夺路而逃,心中大呼不妙,紧随其后,用术法捕她。白钺只觉脚下石板有如波浪,踉跄几步,这才跌跌撞撞冲出巷口,扑在湿滑的石板上滑出老远。

      夜半时分,街上并无行人,圆月冷辉映在凝着寒露的石板上,倒像是一片波光。

      白钺翻身坐起来,眼见黄良扑了过来,捏着手中的符,迟疑了一瞬。

      黄良虽然私心姑息,但那窝耳鼠本也非穷凶极恶之辈,未曾酿出大祸,她原也只想恐吓一番,怕他瞧出端倪驱逐自己这只冒充蛇仙的废物蛇妖。他一只山野小仙,这道符若真丢了出去……

      白钺将符收了回去,往旁一滚,一边闪躲一边将镯中仙气急急调出,冰箭威力渐增,黄良始落下风。

      可白钺也并不好过,她存着仙气是保命的,这一箭箭出去,镯中仙力便不能支撑身上固魂的咒符。

      人家打架耗气,她打架耗命!

      她匆匆四顾,见到左近街头一株老槐,树干两人合抱,正好用来绕晕这四脚兽,再伺机重击。于是乎她纵身一跃,往树后飞掠而去,目光锁住既急且怒的黄鼠狼,眼角余光却瞥见树根旁坐着个孩子。

      孩子?

      大晚上的,怎么好死不死的偏有个孩子在这里?

      白钺来不及细想,连忙伸手捞这孩子,想把她丢到个安全的地方,免受波及。不想一道灵光闪过,她只来得及抱手护住胸前,但觉手臂刺痛,在一声清脆的碎裂声中被弹了回去,显是撞碎了什么屏障术法。

      就在此时,那只黄鼠狼面目狰狞地咆哮冲来,白钺也顾不得别的,起身扑向那孩子,捞在怀中滚地就跑。

      “住……住手!”黄良竟突然顿在原地,急慌慌大喝一声,见白蛇没个回应,又焦心如焚喝止道,“都是仙道中人,莫要对着孩童下手!”

      白钺一愣:我何时要对孩童下手了?

      “你……你到底要待如何?你若是想霸占江州城的地界,老夫……让你便是!”倚老欺人的黄鼠狼竟然立刻服软让了步。

      “我没说要……哎呀!”

      白钺开口正欲分辨,不想手腕一阵剧痛,竟是那女孩低头咬了她一口,再恶狠狠踹她一脚,接着就向前伸着两只小手,跌跌撞撞往黄良的方向跑去。

      “爷爷!”

      “丫头过来!”

      女孩听到黄良的声音,略微修正了跑步的方向,扑到黄良稀疏枯硬的毛发间,摸到冰冷滑腻的东西,惊道:“爷爷流血了?”

      黄良伸出巨爪把女孩护在身侧,安慰道:“乖,莫怕,是爷爷钻到李庄偷油喝,沾湿了毛。”

      这……白钺尴尬地看着眼前这一幕。

      “小友修为了得,行事霸道,老夫敌你不过,江州城……大不了就让你。你也莫要嚣张,今日你能驱逐我,他日自有人降服你!”黄良口服心不服道。

      “我何时……”白钺张了张嘴。她原意分明是不许他姑息妖物,兴许她是害怕露了底细,虚张声势得过了头,竟让别人误会她是要霸道撵人?

      误会……也好。

      “这小姑娘可是眼盲?她是你何人?”白钺瞧着那女孩跑步的姿态有异,又想起依稀听过江州城郊有个盲眼灵童,专替人驱邪。

      黄良见白九婴收了战斗的架势,这才忐忑地化回半人之形,将女孩护在臂弯里,沉默半晌,浑浊的眼中神情复杂:“亲人。”

      “不如这样吧,江州城地广人多,我也事事管不过来。今后驱邪的事就分给你管,余下的我管。你只要对我立下誓言再不姑息,今日你毁我祠堂之过,就不追究了。”白钺一边说,一边负手想做高人状,结果额上的血偏就这时候滴到眼睛里,“哎呀”叫唤着尴尬地揉了半天。

      黄良实在看不透这功夫时灵时不灵的白九婴底细,修为又实打实矮人家一头,只好不情不愿地低头认输。白钺正待打发人,忽又想起一事:“等下,江州城,还有别的野仙没?修为如何?”

      “还有几人,修为……略逊于我。”黄良不明她用意,含糊答道。

      白钺脑子一转,问:“你是他们派来的代表?”

      黄良犹豫片刻,心头终是不服气,承认道:“正是。小友新来后到,一不拜门,二不商问,三不循旧,自作主张事事掺和,自然人人不服。”

      “你们这些野仙,修为低微,管事不力,凡人求到我这里来,怎么还好意思怨我的不是?”白钺好容易把这地头蛇的形象立住了,端着架子一挥手,“算了,回头儿我得空了再去寻你,你把他们叫出来,大家坐下来好好谈谈。”

      黄良忍住满心的不服:“也好,就让大家一同理论。”

      “赶紧退吧,我困得很了。”白钺疏于斗法,方才那几下子早已把镯中仙力耗了大半,此时已感觉身上固魂的符咒运转不灵,连忙撵人。

      直到确认黄良和那盲童走远,她这才一步三晃地摸回白蛇祠,看了两眼地上碎裂的门板,暂且也无力去管,爬到房梁上靠了一阵儿,又摸出纳戒里的金风玉露符来看了半晌。

      她用他的阵续命,拿他的符保身,这债台越筑越高,总还是要还的。

      困在经年园的时候,她对白钧多是怨和惧,如今时间隔得久了,自己也沦落到相似的境地,愧和怜倒像是秋夜里的寒露,不知何时就凝了满枝满头,夜风一拂,竟还三滴两滴地落了下来。

      可是他杀了人。不止虐杀过那些作恶的凡人,还屠杀了仙门同道,杀害了秋石。

      她是绝无可能原谅他的。

      如今倒是再未听过他的消息。大妖相柳,匆匆现世一瞬,就销声匿迹了,仿佛又是小妖借势的谣言。

      又看了一阵儿,门外的声响打断了她的思绪,探头一看,又是来借宿的乞丐。可她实在是虚弱得要命,只想立刻睡去,又确认了下满是灰尘的香案上还供着两张不知放了几日的干面饼,便将符纸收回纳戒,化作小蛇的模样睡了。

      ========

      林深满心欢喜地等了半夜,小蛇一直不曾现身,喜又化作恼,只好将剑谱藏在枕头下睡了。接下来几日他按部就班地去何府听学,夜里偷偷翻看剑谱,随意练了几招,总觉得有些地方不通,对着空气套她的话,让她出来解惑。

      又这般等了半个多月,可她就是再不出来,后花园也寻不见。再去问妹妹,妹妹也说近日未曾见过她。

      这小蛇当真是恼人,特意在这个团圆的日子送他礼,却自此消失无踪,竟是专挑这个节日送他临别赠礼吗?竟有这般恶意戏弄人的?

      某日下学,林文浚自是去会狐朋狗友,林深独自回林府,在门口站了一阵儿,转身往那白蛇祠所在的巷子里走去,但见巷子两旁杂物凌乱,像是有人争斗过的痕迹,再转到白蛇祠门口,只见两扇旧木门已砸碎在地。

      他心中陡然一紧,快步走进祠中。白蛇祠原本供着她的画像,早年间就不知被哪个不大敬的登徒子顺走了,如今只余一块神牌放在香案上。林深匆忙四顾,祠中虽然破旧简陋,倒不像是恶斗过,心弦这才松了两分。

      “小月。”林深环视一圈,不见她出来,角落里却爬出个面色蜡黄的乞丐,哆哆嗦嗦地跪在他面前讨吃食。

      林深心中焦急,随身又并无充饥之物,只好摸出几枚铜钱给他。乞丐抓着铜钱利索地爬起来就往外跑,全然不似饿得要断气的光景。林深心念一转,抢步拦在乞丐面前:“等下,这祠堂怎么了?”

      这皮瘪骨粗的佝偻乞丐猛地里站起来竟比少年还高,凹陷的眼眶中露出凶光:“小少爷既没有吃食,就不要挡我填肚子!”

      林深平日里极少接触这些乞食求生之辈,被他这翻脸比翻书还快的态度气得一滞。

      乞丐见小公子被自己“吓”住,伸手就要将他推搡开。这恶乞平日里就仗着骨架粗大,时常抢夺同行乞讨所得,不想力推之下,这白白净净的小公子竟然纹丝不动。

      林深低头看向推在胸口上那只脏手,眉头一皱,闪电般探手擒住乞丐右腕,暗力反撇,凤目微睨:“我问,你答,答完再给你五钱。”

      “痛痛痛!少爷好问,我好答!饶命饶命!”这乞丐竟立刻换了副面孔,摇尾乞怜。

      林深将乞丐的手丢开,手上腻乎乎触感让他下意识地捻了捻手指,蹙眉问:“这祠堂,好端端的为什么坏了?”

      “这我哪儿知道啊?”乞丐委屈地怪叫一声,又见林深眼神一肃,立刻谄笑道,“我听前些时候住这儿人说,好像有天夜里有只熊那么大的狼在这里咬人,还把门给拍坏了。”

      林深瞳孔一缩,稳住呼吸问:“咬谁了?”

      “这我哪儿知道啊?”乞丐又怪叫一声,再次被林深横了一眼,老实巴交交代,“我也只是听说,好像是个白衣服的女人。”

      林深心中“咯噔”一下,暗暗捏紧拳头,声音发涩:“后来呢?”

      “这我哪儿知道啊?”乞丐这回是真叫屈道,“我也是听别人说的,谁知道是不是他们饿得眼花呐?”

      林深抿着唇低头思索一阵,又忐忑问:“那……这几日,白蛇仙姑可有显灵?”

      乞丐楞了一愣,“嘎嘎”大笑道:“小少爷,亏你还是读书人。这世上要真有什么神仙,又哪儿还会有要饭的?”

      林深被他反问得一怔,乞丐又半是谄媚半是讽刺地勾腰作揖:“少爷还有什么要问的?我这要饭的可是饿得眼都花了。”

      林深思忖片刻,掏出五个铜钱打发走了乞丐,脚步沉重地回到白蛇祠中。

      “小月,你在吗?”

      他仔仔细细又打量了好几圈,甚至连香案底下都蹲下去看了几遍,可半分白蛇的影子都瞧不见。

      “小月,你要是在,就出个声。”

      白钺自得那日过度消耗了镯中仙气,魂魄就有些不稳,终日昏昏沉沉。她如今惜命得很,只好半分灵气不动,龟息一般藏在梁上沉眠,待仙力缓缓补充。迷迷糊糊间她听见有人叫“小钺”,抬起头来望着屋顶浮动的蛛网,暧昧的阴影里倒仿佛现出一张陌生而熟悉的脸来。她望着那团阴影傻兮兮地笑了笑,又沉沉地睡了过去。

      林深孤零零地在地上站了许久,天色已黑,还是无人回应,只好忐忑不安地回去。饭后回了偏院,他又捧着剑谱看了半晌,初时还只有些心浮气躁,后来竟坐立不安起来,那两扇砸碎的木门在竟仿佛糊在视线上,怎么都赶不走这画面。

      她不会真的被……

      慢着,这条小蛇向来没良心得很,她一定是在捉弄他,一定是!

      夜色已深,也不知是何时辰,他又推窗往院外望了望,除了冰凉月色和萧瑟树影,依旧什么都没有。

      她定然是在捉弄他。

      他在心中不断重复着这句话,强作镇定地安置就寝,也不知辗转了几时才陷入梦乡。梦中他在江州城的街道上走着,就是平日里下学常走的那条路,商行林立,车水马龙,热闹非凡。他分明只看着前方的街市,却知身畔有一人相伴,不需回头,无需携手,就知她在,因而心安。

      路过街旁的老槐,树下长年有个小摊,一位白发老人正在捏面人儿,四周围着一群眼巴巴的孩子,暖阳透过树枝洒下一片斑驳的光点。

      “上回见到李师傅捏了白娘子和许宣,不过却被别人抢先买走了。”

      再往前走,一阵暗香扑鼻,胭脂铺里姑娘们结伴而来,也有些携了情郎。那三五个男子局促地立在姑娘们中间,那既尴尬又欣喜的表情瞧着倒很是有趣。

      “你的生辰是哪日?我……托妹妹替你买一盒胭脂。”

      洪钟般的吆喝声传来,酥糖铺子前正站着个满脸横肉的男人,那双蒲扇大的粗手,怎么看也不像是能捏出那些精致糕点的样子。

      “马师傅每年四时会搜集不同的花蕊,等来年开春做百花酥。我生辰那日……送我几个?”

      铁匠行则不大招人待见,老是叮叮当当的,那火炉子也熏人,四周的地面被煤灰染得又黑又脏,仿佛受了排挤似的全挤另一条背巷中。

      “光有剑谱可不行,我相中了一把剑,来,替我掌掌眼。”

      他恨不得把自己熟知的一切分享给她看。

      “师兄,我想听戏。”

      可她好像,对他所知的这一切,并不感兴趣。

      “好啊,走吧。”

      他望了望近在眼前的铁匠铺,有些失落,仍旧笑着答应下来,带着她往戏园子的方向走去。

      “你想听什么?”他看着戏园门口挂着的牌子问。

      “《狐缘》,你听过吗?”她指了指其中的一出。

      “听过,不太喜欢。”话刚出口他就有些疑惑,他分明不记得自己听过。除了有一年林鸿正过寿听过一折《忠烈千秋》,他从来没听过别的戏。

      “为什么不喜欢?那男子明明定过亲,却还去勾搭狐仙,所以不喜欢?”她这话仿佛是在讽刺谁。

      “我哪里定过亲?”他气红了脸,“我不喜欢的是,那男子分明欠了狐仙天大的债,却心安理得过那儿孙绕膝的日子,当真好没道理!”

      “嘻嘻,你就是死心眼。只见过硬追着讨债的,还没见过死赖着还钱的呢。”她这嬉皮笑脸的态度真是恼人。

      “欠了,自然要还!”他丢下一句,闷头往前走去,也不管她跟没跟来。

      这死皮赖脸的丫头,不会被他几句话惹恼的。她向来如此,不管他怎么欺负她,她都会厚着脸皮黏上来哄他,绝不会丢了他的。他知道。

      转过街角,孙屠户正被他家那凶蛮婆娘揪着耳朵数落,他忽然又不气了,转头叫她:“你看,孙屠户又被……”

      她不见了?

      他小心眼怄了气,就丢开她一瞬,她就不见了!

      “小月!”

      他惊慌四顾,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再也见不到她的影子!

      “小月!”

      他不顾体面地在街市上乱奔起来,撞倒了不知多少人,可人流却越来越密,仿佛每个人身上都伸出无数只无形的手,那阻力从微风变成了流水,又变成泥沙,最后竟成了沼泽,把人陷在原地。

      就在此时,嘈杂的人声瞬间安静了下去,周遭的人群突然变得如鬼影般透明,朗朗秋日也如油灯被阴风吹灭,孙屠户的肉摊竟又出现在他眼前,红月的光辉笼着那铺子,阴森森,血淋淋。

      那孙屠户夫妇早已不见,肉摊后是一只熊一般巨大的灰狼,身姿怪异地两脚站立,勾着背,流着涎,利爪正抓着屠刀剁一截长长的骨头,“砰砰”之声伴着飞溅的肉沫骨渣,令人毛骨悚然。

      一张修长的、布满白磷的皮,晃悠悠地挂在架子上,像是滴血的招魂幡。

      那是一张白蛇皮!

      “小月!”

      他终于将双腿从沼泽里拔了出来,扑到肉摊前夺下蛇皮,又低头看清那灰狼剁的哪里是什么长骨头,那分明是一条剥了皮的蛇!

      “你……岂敢!”他只觉得脑中嗡鸣,视线变得血红一片,劈手夺过灰狼手中的刀,将它的天灵盖从中劈开,粘稠的血液和脑浆溅了他一身。

      巨狼抽搐着倒下,他颤抖着将蛇皮和剁碎的蛇骨拢在手心,脑中像是一片空白,又像是有许多声音挤在一处哀嚎。那空中的红月也仿佛是他的心脏,一明一暗,一收一缩,拧出的血汁抹得满天满地。

      “活过来……活过来啊……我回来了……求你了……活过来啊……”

      他疯魔一般地喃喃着哀求。

      “师兄?”

      她惊慌的声音却从背后传来。

      “你说要小心些,我就捏了个残影符在手里,我不是故——”

      “你可别再吓我了!”他冲了过去,也不管自己满身的血污,欣喜若狂地将她抱在怀中。

      失而复得,总是世间至乐。

      蒙在月盘之上的血痂登时炸裂,消散如烟。刹那间,万丈清辉驱散浓云,静夜如诗,如歌,如画。那无形的大笔沾着流光溢彩的水墨,酣畅淋漓地一挥,画中的鹊桥便已相连,桥上的离人也已团圆。五彩祥云托在四周,令人欢喜的瑞光仿佛要从这卷画里溢出来了。

      “我溜得可快了,这些妖怪可逮不住我,都是师兄教得好呀。”她竟然还嬉皮笑脸地挖苦他,当真是没良心!

      “不许再溜了。回来了,就不许再溜了!”他惩罚一般将她箍得更紧了。

      “痛!痛!不溜就是了!你放手呀!”她没出息地求饶起来。

      “不放!”

      他嘴上虽这样说,还是将臂膀放开,但仍旧紧紧攥着她的一只手,伸出另一只手想去抚她额前的碎发。

      说起来,他方才竟一直没顾得上好好看看她。

      她天资这样低,又这样惫懒,怕是已经老了吧。

      “师兄,我是溜得很快。”她捉开他的手,脸上绽着灿烂的笑,仿若在开一个无足轻重的玩笑,“可是,再快,也快不过天雷呀。”

      说罢,她伸手将他轻轻一推,身畔的彩云连同身前的她,一瞬间往桥下跌出不知多远。骤然变换的距离让人晕眩,他失力地扑倒在桥边想去拉她,可就在此时,一道炽白的亮光撕裂的头顶的天空,像一支狰狞的白矛,越过他眼前,将她刺穿,吞没。

      “小钺!!!”

      喊声被雷鸣淹没,他跳下桥去想要救她,可视线却立刻归于黑暗,仿若掉进了至暗的深渊。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78章 前缘惊梦犹遮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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