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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7、年年月圆镜难圆 ...

  •   自从知道那条小蛇躲在后花园,林深隔三差五就来晃悠,神经兮兮地对着空荡荡的雪景悄悄喊“小月”,无人应他,回回都莫名失落地离开。

      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见着这条小蛇就觉得亲近。可想到她对自己仿佛很是讨厌的样子,就心堵。

      那只是一条蛇而已。真是奇怪。

      白钺为了看护林婉,其实还是时常盘在梁上,偷看探望妹妹的林深。

      林婉虽自幼受嫡母二姐的欺负,但性子并没有唯唯诺诺,小脑袋瓜反倒有些不成熟的鬼机灵。林深对着旁人,仍是不冷不淡的样子,老成得很,唯独对着妹妹才显出些少年稚气,还尤其爱戳她额头,那人前人后两幅面孔的模样,跟石非卿如出一辙。

      白钺偷看着他俩,总禁不住回想起从前石非卿在青玉崖上欺负自己的种种旧事,心头酸得要命。

      师兄,从前你都是欺负我,如今就去欺负别人了。

      师兄?哪里还有师兄?

      真是越看那小子越不顺眼啊。

      赶紧给我滚回天上去!谁稀得你下来磕头了?

      一日天气晴好,小姑娘裹着鼓囊囊的棉衣,跟个雪团似的,机灵地左右四顾无人,便又钻到假山后的秘密小天地里,哆嗦着呵着白气打开宝贝箱子,发现里头多了两本书。她惊讶地翻了几页,开心地跺起小脚,又疑惑地思考了一阵,欢天喜地地抱着书去哥哥的院子里等他下学。

      “哥哥,这是你送我的吗?”林婉见到林深回来,小鸟一样地扑过去。

      林深莫名其妙地拿过医书:“这是哪里来的?”

      “不是你送的吗?我在假山后头找到的,上面的东西好有意思,不像祖母那本《伤寒杂病论》,我都看不大明白。”小姑娘只顾得上开心,并未多想。

      林深翻着医书,手指拂过字迹的笔画,恍惚间仿佛隔着时空触碰到了握笔的素手。他心头莫名一热,对林婉挑眉道:“帮哥哥一个忙。”

      又过了几日,林婉大晚上溜了出来,抱着个油纸袋子,鬼头鬼脑地摸到后花园的亭子里,对着空荡的水池压低声音喊:“素月——素月——你在不在呀?”

      盘在树上睡觉的白钺探出半个头,心道:我又不是狗,你叫我我能答应了?

      “我带了好吃的,你来看看喜不喜欢呀?”林婉又喊,白钺还是不应她。

      又叫了几回,小姑娘有些气馁,低着头,小鼻头冻得通红:“白蛇娘娘,我来谢你的救命之恩,你不来见见我吗?”

      这还差不多。

      白钺见小姑娘委实冻得可怜,便不情不愿地从树上下来,盘到凉亭的柱子上。

      “素月,我给你带了小鱼干。”小姑娘笑嘻嘻地打开纸袋子,高高地捧着。

      白钺不满地吐了吐信子:别给我瞎起名字,你家白蛇娘娘叫白钺。还有,吃鱼要吃一个鲜,炸成干了有什么好吃的?

      林婉却不以为意,从袋子里拾出一条鱼干,诚挚地捧在手心:“你尝尝看嘛,李记的鱼干又焦又脆,我最喜欢了。”

      小姑娘着实热情,白钺平日观她总受欺负,本就可怜她,勉为其难地叼起鱼干吞了。冷的,太咸,又油又腻,真难吃,看来这孩子平日里是没吃过好东西。

      “素月,谢谢你的医书。”小姑娘眸子亮晶晶的,笑得很甜。

      林婉知道白蛇应她,便时常带着各种吃食来寻。白钺精神头并不好,也并未次次回应。虽然隆冬时节正值白九婴灵气最盛之时,不过她的魂魄,终究是在缓慢离体的。

      有一回林婉从厨房偷了一小碟虾,正剥给她吃,林深却忽然从假山后头转了出来。

      “妹……啊,小月在你这里?”少年故作惊讶道。

      白钺差点没被虾给噎死。

      林婉却忽然跳起来:“啊,我想起来还有女红没做,哥哥你帮我剥吧。”

      说着她就把碟子塞到林深手中,一溜烟跑没影儿了。

      白钺好容易把虾咽了下去,透亮的赤瞳满是不悦:好你两个小孩子,竟然合起伙来摆我一道?

      少年尽力掩饰着面上的得意,微挑的眉尾却出卖了他的心思。他忍住言语,故作淡定地坐到这条漂亮的小蛇身边,低头剥了一只虾,放在手心忐忑地递到她面前。

      白钺把头一偏:小子,能不能别招惹我?

      少年尴尬地伸了老半天的手,只好收回去,把虾丢回碟子里,尴尬地闷了半天,突然来了气,质问道:“小月喜欢妹妹,却讨厌我,这是为什么?”

      白钺嘶了他一声:因为你长得讨厌!半像不像的,看着就心烦!

      林深见她这么凶,忽然又气不起来,神情一软:“你脾气这么坏,倒让我想起来一个人。”

      白钺闻言一怔,目光与他触上,便再也挪不开。

      日光落在白茫茫的雪地里,映得他的眼底如有明月。他的眼睛,兴许是有些像他。像,还是不像?她似乎又并不能分清。

      师兄……你难道还记得……

      “菜市口卖肉的孙屠户。”少年丢下一句,起身就走了。

      石非卿,你给我回来!不毒舌能死是不是?

      ========

      林婉还是时常来寻她,时而带上哥哥,时而不带。偶尔,林深也单独来,白钺最初不应他,一回没忍得住,就有了下一回。

      她想听他说话。

      “你要是不想回去,就去浮玉峰吧。”

      那是他同她说过的最后一句话。这句话,已然成了她的心魔。

      她不能接受这样平平淡淡的一句话,成了他们最后的离言。就算是挥泪斩情,那也应该是一句什么刻骨铭心的道别啊。

      她不能接受。

      她想要听他再对她说些什么,想要听他再唤她一声“小钺”。

      如今,他已经又同她说过一百六十七句话,唤过她二十三声“小月”。

      小月。不是小钺。

      他,也不是他。

      不过,总是像的。

      “小月,下月初二是我生辰,你不送我礼吗?”少年故作漫不经心地问。

      白钺装聋作哑不理人,心道:你跟条蛇要礼物,脑子进水了吗?给你逮只死耗子要不要?

      “你听得懂人话。”少年不给她囫囵的机会,“还会抄书。”

      白钺瞥他一眼:你哪只眼睛看到是我抄的?“子不语,怪力乱神”听过没?好好读你的圣贤书去,成天拿支破笔挥来挥去的笑死个人。

      “小月是灵蛇,之前又躲在祠堂里,你肯定是……”林深顿了顿,郑重其事地看着她,“白蛇仙姑。”

      白钺心头一沉,望了望他,又别过头:是,又怎样?你也不记得我了,我也快死了。

      “座下的看门兽。”少年说完,忍不住挑眉笑起来。

      白钺恶狠狠地剜他一眼:你这说话欠揍的毛病改不了了是吧?

      少年偷笑了一阵,又收敛神情,看着身畔的小蛇,心头莫名安定,可眉宇间又不禁袭上一缕忧愁:“小月,我每回见到祠堂里那张画像,就觉得似曾相识。你说,我是不是在哪里见过她?”

      白钺愣了愣,心思恹恹地垂下头:别跟我说这些,我已经快死了。你有你自己的人生,磕完这一世的头,债就算清了,早些回去吧……

      林深看着小蛇垂头丧气的模样,更觉难过,不禁伸手摸了摸她的头,又忽然想起这条蛇不喜欢他,正想缩手,可又见小蛇这回并没有发怒,心头又是一喜,挠着她下巴上冰凉的鳞片问:“小月,你怎么不冬眠呢?”

      白钺心道:你以为谁都跟你似的,懒蛇一条?

      “昨天我听说二姐又给妹妹难堪了。”

      替你看着的,别瞎操心。

      “我不想考功名,我想从军。”

      这话你要跟你爹说。

      “下回给你带糖渍山楂,想吃吗?”

      甜啦吧唧的,不想吃!

      “小月,你像那张画像吗?”

      摸够了没?当初是你说的勿念勿等,现在又跑下来做什么?我都已经……这样了,你再说这些话有什么意义?就算你认得出我,我又哪里敢再认你?谁稀得你回来了?谁稀得你现在回来了!

      这条坏脾气的白蛇又毫无征兆地发了怒,扭头一口咬过去。她到底舍不得伤他,这一口只撒气地咬在袖口上,不曾想……牙齿勾在衣服上取不下来了。

      林深看着挂在衣袖上慌乱扭动着想要挣脱蠢蛇,倒像是条上钩的鱼,又好气又好笑,摇了摇头,伸手轻轻捏开她的下巴,把勾住的牙齿解开。小蛇大约是觉得落了面子,一溜烟就跑没影儿了。

      ========

      林深在生辰那日并未收到意外的礼物。小蛇,也许久不见了。

      白钺躲起来了。

      她后悔了。

      她后悔把妖丹剖出来。

      她被这蓦然冒出的念头惊到了。

      她竟然想要占着白钧的丹,守在林深身边,将他当做石非卿的替代品,来填自己的思念。

      她到底有什么脸面赖在他眼前呢?

      他即便以为她已然灰飞烟灭,仍旧一归天位便即刻下界,哪怕是想出对着她的画像磕头这种令人啼笑皆非的馊点子,那也是一腔深情厚义。

      可她呢?她苏醒不过区区两年,就色令智昏,移情别恋。纵然她因重生丧失了记忆,纵然是白钧有心引诱欺瞒,可她动情是真,许身是实,纵使再悔,又岂容抵赖?

      她有什么脸面赖在他面前,还因自己理亏心虚,就屡屡迁怒到他头上?

      她本就是将死之身,远远的,悄悄的,死了,就算了吧。

      可她放不下。

      她半生都困在这痴念中,无从自解,更何况如今他似乎就在眼前呢?

      她已是将死之身,只想在死前再抓住些什么。哪怕他已不再是她的师兄,她也想多看一眼是一眼,多听一句是一句,直到在这痴念的折磨中,再次迎来无可回避的灭亡。

      痴念,到底是何等可怕的东西啊。它就像一根又一根丝线缠在身上,使人不得自主,堕入荒唐。

      有那么一瞬,她竟有一丝丝,理解了白钧那令人窒息的执着。

      她连后花园都不敢去了,终日躲在巷角荒废的白蛇祠里。

      一日,一位衣衫褴褛的母亲抱着皮包骨头的孩子,宿在祠堂里。那孩儿缩在母亲怀中,气弱声嘶地喊了好几声饿。

      他的母亲轻轻拍着他的身子,干涸的眼中流不下泪:“儿啊,你把眼睛闭上,娘给你做面饼。娘现在在揉面,那面啊,要先加温水,再加凉水,面揉好了要先放一放,娘现在先去切葱花……”

      “娘,我饿……”孩子又弱弱地喊了一声。

      “儿啊别急,娘正在切葱花,葱花已经切好了……”母亲说不下去了。

      白钺听着揪心,暗暗叹了一声,潜进林府的厨房,偷了几个凉透的肉包子,悄悄塞到那对母子身后。

      那孩子半夜饿得睡不着,翻了个身,手碰到什么软软的东西,睁眼一瞧,发现是包子,连忙叫醒母亲。母子二人惊喜地捧着包子,哽咽着狼吞虎咽吃下去,填饱了肚子,忽然看向落满灰尘的神牌。上面的字他们看不懂,可依稀记得听人说过这里叫做白蛇祠,便跪在神牌前不住地磕头:“谢白蛇娘娘!谢白蛇娘娘!”

      后来,白蛇祠又来过几回乞丐,白钺并无余力帮得更多,也只能去林府偷些吃食。有一回一位父亲抱着高烧的孩儿求了半夜,白钺看了看,也不是什么大病,思量一阵,去附近药铺抓了些药,塞到蒲团下。

      她不愿耗费灵气治病,还好当初在西州偷的东西还剩一些。她把金币绞了,放了一粒碎金在药铺里。虽说也是偷来的赃物,不过这些原本也是不义之财,劫富济贫嘛,好像就占着理了。

      忙碌着帮人了愿的日子,倒让她想起在青溪镇假冒蒋姑的时日。那是她人生中至暗的十一年。头两年她根本就闭不进去关,终日躲在庙后的那片山林中,不是发呆,就是掉泪。时而按捺不住想要冲进禁地去质问石非卿的冲动,时而又只想自我了断,很长一段时间里甚至还酗酒。

      她每年帮一个姑娘,见着人家逐开的笑颜,就幻想那是自己,仿佛是填上了自己的缺憾,可等她回了山林,心中那个黑洞洞的口子仍是空的,无人来填,也无法可填。

      贼老天!贼老天!贼老天!

      她狂饮烂醉的时候,也不知指天骂过多少句贼老天,又哭又笑,形若泼妇。

      可再骂又有什么用呢?

      她甚至恨自己为什么要爱石非卿。倘若无情无爱,又岂会这般痛苦?她甚至还恨石非卿。世上为什么偏偏要有这样一个人?世上就不该有这样一个人!

      他不该有!她也不该有!这世间的万事万物都不该有!

      那些极致的痛苦,分明都这样遥远了,可仿佛已经成了她身上的旧疤,到死都去不掉。

      她想他呀,想她的师兄,想得肝肠寸断,椎心泣血。

      可是天杀的重亥,偏要拿一个半像不像的林深吊着她,让她活不痛快,死不甘心。

      ========

      白钺就这样躲在白蛇祠里,顺手帮几个人,随着消息渐渐传开,前来拜她的人也就多了,且比林府那几个后辈心诚,积攒的仙气就慢慢充裕起来。

      她想起了黎璎姬。

      黎璎姬为了续住高宣的命,不惜冒着引来天罚的危险,大张旗鼓把自己的金身放进雨师庙,让凡人大行参拜。

      原来凡人的供奉之力,果真如此强大。

      她记得那个阵。

      当日白钧让她去忽悠黎璎姬,把这个阵的关窍,全都仔仔细细同她讲过一遍。

      这个阵分两环,一环聚灵,一环续命。

      续命,续的是肉、体衰灭之相,于她无用。

      但是聚灵,只要将源源不断的仙气注满镯子,她的魂魄,便能再多宿一阵在阿虺的身体里。

      能多一月是一月,能多一天是一天。

      她攀在白蛇祠的屋顶上,一动不动地待了不知几日,瞧着高渺天穹无喜无悲的日月,瞧着拥挤尘世挣扎浮沉的众生,瞧着长街尽头随风而散的晨雾,瞧着屋檐薄土欣欣向荣的野草,瞧着不知何处的何人,瞧着近在咫尺的林府。

      她想活下去。

      能多一月是一月,能多一天是一天。

      从前承他的情,或可不算她自愿,如今欠他的债,确是她自取。她不愿再对他有所亏欠,可世上诸多事情,并无两全可求。

      她布了阵。

      那晚,她又梦到了白钧。

      他站在法阵对面,阴惨惨的灵光中,他的脸模糊不清,眼底倒映的光芒仿若幽烛。

      那双眼中满是怨恨和哀伤,瞧着很是可怜。

      “姐姐可真狠心。”

      “姐姐可真狠心。”

      “姐姐可,真狠心。”

      ========

      入夏的时候小蛇又回来了,闷闷不乐的哥哥又会挑着眉对她笑。可林婉知道,小蛇一直都在。

      那两本医书,她偷读得津津有味,又舍不得划花,便自己寻了个小札子边读边记,可有一回她翻开手札,里边竟然多了好几个大大的红叉,她反复对照医书,才发现是自己理解有误。

      可是白蛇娘娘好生严厉,每次她写错了,便批下大大的红叉,一次比一次龙飞凤舞,似乎是气自己太笨。

      白钺名义上有两个徒弟,但从未认真教授过本领,从前带那两个孩子,也是玩多过学,甚至她自己牌瘾来了,就假公济私给他们放假,拉着黎望舒攒局打牌,当真是误人子弟。

      这回用心教起来,才知道带徒弟是那么考较涵养的事情。小姑娘并不笨,可到底年纪尚小,又困于宅院,不像她自幼在丹鼎仙门耳濡目染见识广博,领悟起来自然就慢。她灵气衰滞,不便化形亲传口授,也不想过度惊扰凡人,只好间接地去批手札,见这笨学生屡屡犯错,时常气得肝儿疼。

      况且,她的时间,并不充裕。

      从前在蒋姑庙,她一年就干一单买卖,挑挑拣拣全看心情,如今为求续命,倒是兢兢业业勤勤恳恳,不过也只是堆沙阻水,难逃覆灭。

      他此生只是凡人,不若前世有那一身不俗的修为和武技傍身,伤病老迈总免不了,兴许,林婉,能替她看着他吧。

      再笨的学生,也只能多担待了。

      随着白蛇祠的名气渐长,来求她办事的人就越多,祈愿也更难解决。不过难事办得越多,供奉的人也越多,倒是互为补长。

      有一回她甚至揪出来一窝作祟的耳鼠精。虽说凭她如今的状况,能不能一打七还很难说,不过虚张声势向来是她这条说谎不打草稿的白九婴的拿手好戏,危言恐吓了一通,念在他们只是偷窃粮畜,并未害人性命,便只是将其驱逐了。

      “我今日下学,听说有只蛇仙娘娘很是灵验。小月,你认识她吗?”林深一边把鱼钩抛进池子,一边套话。

      他如今胆子是越发大了,见小蛇盘在后花园池畔的树枝上不搭理他,干脆寻来根鱼竿,找了个草木遮蔽的角落,离得她不远不近地钓鱼。

      白钺冷眼瞧着这小子拿个空饵从日暮西山钓到月上枝头,只觉得好笑。

      “昨天我瞧见孙屠户收摊后偷沽了二两酒,被他家娘子揪着耳朵数落。”少年专注地盯着鱼漂,仿佛只是随意闲谈。

      白钺莫名其妙地歪头看他一眼:你成天那么关注孙屠户干嘛?林家是短你肉吃了?

      “他家那娘子,高鼻结喉,驼背肥颈,长指大足,皮肤如漆。”林深顿了顿,意味深长地瞟她一眼。

      白钺不耐烦地瞪他:你又想说什么?

      少年抿唇忍住笑,不急不缓道:“妹妹说,她上回落水见着个人,比那还丑,也不知是不是真的。”

      白钺忍不住发笑:你这钩也太直了,幼不幼稚?

      林深见小蛇不上当,顿时就有些不高兴,闷头拿着空饵又钓了半天,瞟见她还在树上陪着自己,又不知为何开心起来。他想起妹妹说小蛇是爱吃鱼的,顺手拾了块石头在手里,从草根底下挖了条虫子,穿在钩上抛下去,不多会儿便钓了条肥鱼上来,提着鱼对她得意地挑眉。

      白钺满眼嫌弃:那是锦鲤,养在臭水塘里一股子土腥,喂猪猪都嫌。

      林深见小蛇不下来,鱼在手里活蹦乱跳的下不来台,又尴尬地杵了好一阵,哼了一声,自己收竿提着鱼回去,路上遇见一身酒气脂粉味的林文浚。他这长兄,已过弱冠,因为林鸿正终日醉酒,疏于管教,文不成武不就,反倒交了些狐朋狗友,沾上些上不得台面的爱好。

      林文浚见林深大晚上的提着条锦鲤从后花园而来,端起兄长的架子训他玩物丧志,林深低头听着,懒得回话。他得意洋洋地训得口干舌燥,想到这也不过是个庶弟,不必放在眼里,就心满意足地打发林深走了。

      回到空荡荡的偏院,林深疑惑地看着手里这条鱼,也不知自己干嘛把它提回来,还白白被兄长数落一通,搞不好这黑状还会告到林鸿正面前,真是自找麻烦。这时,他却看见屋檐上攀着一道白色的影子,在满月的光辉下如同玉雕的花藤,莹润透亮,煞是好看。

      白钺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小子,不是要孝敬我吗?

      林深冷脸一哼,嘴角却忍不住勾了起来。

      ========

      娇生惯养的白蛇娘娘,到底是隔三差五来受这喂猪猪都嫌的“孝敬”。这私底下的供奉,也成了林家三少爷心底最欢喜的秘密。这秘密像是颗种子,在他迫切的期望中迟迟不肯发芽,可那一丝丝的根却早已悄悄地长着,往心底最深处蔓着,又疼又痒,令人上瘾。

      可他大约在烹饪一道上真没什么天分,分明努力想亲手“孝敬”些最好的,这次依然烤得焦黑,只能小心翼翼撕掉外层的黑皮。

      白钺眼睁睁瞧着他把鱼眼珠旁的月牙肉剥掉扔了,大摇其头。

      “小月,我今日见白蛇祠里,有人供了果子。你说,那些人是不是该给她供条鱼?”林深拿竹签串着鱼眼珠子喂她,又锲而不舍地套话。

      他能从蛇嘴里套出什么话?她这没良心的小蛇,向来只管吃鱼,却从未开过口。

      可是他想听她说话,随便说一句什么都好。

      着魔似的想。

      白钺叼了鱼眼珠子,专心吃鱼假装听不懂。

      林深自讨没趣地耸了耸眉,一边吹着气,一边拈着手指继续撕掉烤糊的鱼皮,剥里头的白肉。

      “我不想考文科,我想考武科从军。”少年忽然愁眉苦脸地叹了声气。

      白钺心道:知道你想从军,说多少回了?我是能直接封你个天下兵马大元帅吗?

      “我听说北疆不宁,如果能立下战功,不也能想办法替秦家翻案吗?”这些疑问,自他懵懂时便憋在心里,可他无法对激愤偏执的林鸿正说,也不能对妹妹说,对着这条没良心的小蛇,他倒忍不住倾诉起来,仿佛在许久许久之前,她总是会为他开导解惑的。

      然而小蛇依旧装哑巴,林深只好串上一小片精心剥出的白肉递过去,如同自言自语一般往下啰嗦:“可父亲却说,武将单纯厚直,纵然立下汗马功劳,也敌不过天子近臣摇唇鼓舌蒙蔽圣听。我生父就是如此才受人陷害。”

      白钺勉为其难地叼了那块又干又柴的肉:你爷俩都挺幼稚,武将哪里就憨厚了?兵痞子兵油子,我在话本里看得可多,在西州见得也不少。那些个权谋了得拥兵自重的,别说翻个案,直接把龙椅推翻了都行,这局你能玩吗?

      “可我觉得,如果只能靠结党营私才能替忠良洗去污名,那这污名,又哪里算洗干净了?”林深皱着眉,显然很不认可。

      白钺深以为然:我就说这局你玩不了吧。什么结党营私?广交善缘懂吗?你这又孤又拧的狗德行十辈子都改不了,还是别给自己找不自在硬往人堆里凑了。

      “我……”林深顿了顿,似是很艰难才说出口,“就是不愿。小月,我是不是,不该这样?”

      白钺瞧着他那表情,不禁又想起石飞卿那垂头丧气的可怜相,心叹道:上辈子就过得不痛快,这辈子就当个富家翁,开开心心过吧。你要是缺钱,我这里还剩点,等我死了都埋你院子里好了。

      林深已经把心底的秘密和盘托出,可这没良心的小蛇依旧不开口。她分明是条灵蛇,出现在那香案底下,还救过妹妹的性命,她分明就是画像上的白蛇仙姑,为何偏要在这里同他装糊涂!

      林深暗暗撇了撇嘴,又撕下一片鱼肉递过来。

      白钺最近都被这俩兄妹喂粗了一圈,况且这鱼都烤糊了,给面子吃两嘴就算了,怎么还好意思一直喂?

      看着小蛇嫌弃地扭头不吃,林深尴尬地伸了竹签老半晌,冷哼一声:“不吃算了。”说罢,他把竹签丢到一边,踢灭了篝火的余烬。

      白钺鄙夷地瞧着满脸愠色的少年:脾气还是那么坏,改不了了是吧?

      少年不知如何竟从蛇的表情中读出了她的轻视,心头更是憋闷。他并非不稳重的性子,不知为何,对着她就是极易欢喜,又极易恼怒,心情总在失控的边缘忽上忽下,难受得要死。

      “妹妹喂的就吃,我给的就嫌弃。你就这么讨厌我?”少年终是忍不住委屈巴巴地质问起来。

      白钺又蔑他一眼:人家拜我诚心,我当然要多给面子。你今天早上又少磕了一个头吧?

      少年自始至终得不到她的回话,全然是跟虚空斗气,越斗越气,干脆撂下狠话:“你要是讨厌我,就别来见我!”

      你既来见我,又听我说话,却从不回话,分明是条灵蛇,却假装不能人言,把我当傻子耍,既然如此,还不如不见!少年心道。

      瞧瞧给你惯的臭脾气,上辈子就让着你,这辈子还得让你?不见就不见,有本事别来后花园叫魂似的喊!白蛇心道,扭头就走了。

      ========

      三少爷又挨了罚。这次,倒是他自己作死。

      昨日在小蛇那儿受了气,今日不知怎地,例行给嫡母问安时,二姐在旁照例阴阳怪气地挖苦,他竟然一个没忍住,直接嘲讽了回去,接着起身就走,惊得在一旁的妹妹下巴都快掉下来了。

      当天下午他便后悔了。嫡母和二姐受了气,自然就要拿妹妹撒气,他只好自己不甘不愿地回去请罪,挨罚在细雨中跪了两个时辰。

      易地而处,他理解嫡母对他兄妹二人的怨恨,因而虽然心中不快,却从不记恨,甚至除了这次同小蛇怄气,连顶撞都未曾有过。可是家中这状况,他也明了,父亲终日醉酒不理事,嫡母、长兄和二姐对妹妹皆心怀有怨。唯一能保护她的,便是自己这个并无血缘的哥哥了。

      他自幼养在林府,却只有周姨娘给过他慈爱,连父亲对他也是严厉苛求居多。他幼时并不知原由,只是本能地觉得父亲难以亲近,直到他五岁懵懂知事时,无意听见一向低眉顺眼的周姨娘,同父亲起了争执。他偷听得不甚明白,直到后来才懂,父亲执意要告诉他关于生父之事,要他替父报仇。周姨娘却坚持不该让父辈的仇怨延续到下一代,只愿他此生平安顺意。

      那些深奥的东西彼时他无法理解,甚至到八岁那年周姨娘去世他都没能全然领悟。再后来一年年懂事了,他才渐渐明白周姨娘对他有何等的恩情。只是这恩却已无法报还于她,只能加倍还到妹妹身上。

      自从在香案下捡到小蛇,他心头就不知不觉燃起了一朵火苗,那火苗烤得人心头发暖,却又像是化开了积年的冻疮,痒得人坐卧不宁,浑身难受。

      今日淋了这两个时辰的雨,终于把这团恼人的邪火浇灭了。挨过那回罚跪后,林深尽力收回心思读书,不再成日里着魔似的去招惹那没良心的小蛇。毕竟,就算不是为秦家翻案,为了妹妹,他也得有个功名傍身。

      可他天性就是不爱敷衍人,比起功成名就,一呼百随,他更愿当个说书人口中的山林隐侠,自在清净之余,也能除暴安良,庇佑一方。

      是以除了更用功苦读,为了排遣苦闷,他在夜里舞剑也更勤了。

      这令人看不顺眼的小子不来后花园叫魂,白蛇娘娘倒还不习惯了起来,孤零零盘在树上浑身不舒坦,鬼使神差爬到偏院的墙头上,远远瞧着那小子拾了根树枝,在朦胧月光下忘我地挥动,心中万分嫌弃:舞的这是个什么玩意儿?乱七八糟,难看死了!

      看在他可怜到连个正经师父都请不起,又三条两头暗示她送礼,白钺勉为其难抄了本《冷月凝泉剑》。

      这剑谱她以前只是随意翻过,很多地方记不清了。石非卿向来喜欢七杀破军剑之类的狠厉剑法,冷月凝泉剑轻逸洒脱,在他看来有些花架子,不适实战。不过有段时间他因不愿修道,又不忍违背东斋期许,心气郁结,就老躲在莫睡谷舞这剑法排遣郁闷。她看得多了,也能囫囵整本抄画一遍。

      抄着抄着,她眼前又不禁浮现出他在碎岩瀑布间辗转腾挪的身影,飘逸似游龙腾云,劲拔似孤鹤踏雪,清冽似秋泉凝霜,巍峨似昆山捧月。

      “偷看够了没?”

      “谁偷看你了?我正大光明坐这儿看呢。怎么,你舞剑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吗?”

      “自然不是谁都配看。”

      可他还是次次都舞给她看。

      好看,怎么都看不腻。

      她的师兄,就是一道光,一道不可触碰的光!

      这毛头小子哪儿哪儿都比不上他。

      真是越看越丑。

      ========

      中秋的时候,林深收到了一份意外的礼物。

      生辰的时候没收到,迟来了半年,终于收到了。

      那晚林鸿正强撑着出席家宴,王夫人原是有些高兴的,可他二两酒刚下肚,便又开始斥骂世道昏暗。林文浚向来对这顽固愤世的父亲暗藏不屑,更怨他不识时务而被罢官,害得家道中落,劝阻的言语便不大客气。林鸿正翻脸就开始训斥这个长子不学无术,王夫人的脸色瞬间垮了。

      一顿团圆宴,倒闹得不开心。

      悻悻而散,林婉悄悄塞给林深一个小荷包。那是她自己绣的,两只黄绒绒的小鸭,荷包里塞了几粒蜜饯桂圆。

      “不许一晚上都吃了呀,不然就成个胖哥哥了。”林婉压低声音偷偷玩笑。

      “小姑娘才长肉。”林深趁人不注意,敲了她额头一下。

      “你送我什么呀?”林婉摊着手问。

      林深张了张嘴。

      他忘了。

      他光惦记着小蛇已经好些天没出来,不知今晚可会现身,竟全然忘记给妹妹备礼。

      林婉鄙夷地吐吐舌头,趁着王夫人注意前,跟着嫡母二姐回内院去了。

      那晚林深又偷偷去在后花园转悠了几圈,什么都没等到,失落地回到屋中,却在《礼记》底下翻到那本《冷月凝泉剑》。

      他惊讶地捧起来翻动几页,立刻被剑谱中的内容吸引了过去,沉醉其间,再抬头时,灯芯都快燃尽,微弱的灯火在微风中轻曳。

      “小月。”

      他轻唤一声,期待地四顾一圈,却无人应他。

      这份礼物,七夕那天,他也莫名期待了许久。

      中秋,也好,毕竟是个团圆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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