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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6、咫尺天涯怯相认 ...

  •   这条暴脾气的白蛇怒得没个来由,少年怕她滚下床去摔伤,只好将竹篓抱在怀中,白蛇的尖牙刺到他好几下。他心头酸涩非常,低声喝道:“不许闹了,小心伤口!”

      白蛇这回却不听号令,依旧发狂挣扎,伤口撕裂了也不消停,如有深仇大恨一般不断咬人。他皱眉咬牙抱着竹篓不放,那一点子皮外伤全然比不过心头莫名的痛。

      又过了半晌,白蛇终于挣不动了。少年低头看了看寝衣上沾的几丝蛇血,又隔着缝隙看这条难驯的白蛇,越发心堵。他从来不养动物,也没耐烦心伺候那些玩意儿,破天荒多事一回,成日忧心她的伤势,又总琢磨要喂她些什么才好,现在倒还养出了仇?真没见过比她更没良心的!

      他越想越气,干脆提着竹篓下了床,赤脚走到房门口,将门猛地拉开。秋夜的冷风灌了进来,激得他一阵颤栗。

      他打开竹篓的盖子往地上一放,板起脸道:“既然你不喜欢待在这里,那就出去吧!”

      白钺立刻钻了出来,头也不回地往外爬去。

      少年不由自主追出半步,又顿在门外,暗暗捏紧拳头:“你要是被谁吃了,我可就不管了!”

      白钺顿了顿,继续往前爬去。

      “我真不管了!”看着白蛇逐渐消失在夜色里,少年扯了扯嘴角,又不甘地喊了一声。

      白钺伏在草丛里,却越爬越快,全然不顾伤口的疼痛,就这样不知爬过几道院墙,终于没了力气,缩在草丛间,只觉得神志激荡,天旋地转。

      她怒,她没由来地怒,是因为怕。

      沈星尧托谢灵钧带了话:槐江尽头,有故人相候。

      故人?她怎会如此愚钝?能值得他专门托付一句的故人,还能是谁?

      这古怪小子,她越琢磨,越觉得和那欠揍货莫名的相似。

      还有他身上那一缕若有似无,却又有些熟悉的仙气。那是她日日待在石非卿身边,已经习以为常到难以分辨的仙气。

      还有,他叫她“小月”的时候,她竟恍然间分不清了。

      她怕。

      她怕自己猜错了。这些仅仅是巧合,仅仅因为她那可悲的执念,才生出这可笑的错觉。

      她更怕。

      她更怕自己猜对了。

      石非卿那样百般爱护她,千叮万嘱让她勿要醉酒,甚至在她借酒撩拨他的时候,宁可把她往海里扔,也不愿逾矩。可她就那样愚蠢透顶地让白钧诱着喝了酒,被他那些甜言蜜语哄晕了头,色令智昏,轻易地倾了心许了身。

      他知道了,定然会怪她的。

      还有她这一身的妖气,还有醉白池畔因她而死的那些仙门同道……

      他若是都知道了,会是怎样的失望啊!

      然而她最怕的是,她已经活不长了。

      纵然有黎宸钰给的这个镯子,只要仙气充足,便还能再阻一阻魂魄离体之势。可这又能续多久的命呢?

      一年?三年?

      她兴许,连这孩子成年都见不着。

      沈星尧这可恶的好事之徒,为何要把他送到自己面前来?为何不让她哀而心死,了无眷恋地离开人世呢?

      白钺就这样神思纷乱地躲在杂草丛中,也不知是否是因为这一通折腾导致伤势加重,或是魂魄正在不可阻挡地离体,昏昏沉沉也不知缩了几天,直到四周的仙气再度变得浓郁,她浸润其中,才恍恍惚惚地清醒过来。

      她抬头望了一眼少年居所的方向,一瞬间又想爬回去看看。

      她想看看,清清楚楚地看看,他到底是谁?

      可有什么必要去看呢?

      重亥已归天位,世上再无石非卿。

      她的师兄,只是那尊万古长寿的龙神眨眼间的一场幻梦,而他贬谪人间的数百年,甚至已做过许多场这般不值一提的幻梦。

      可既是幻梦,他又为何归来?

      可他归来又有何用呢?

      那孩子,已经不是石非卿了啊。他已投身尘世十余年,历过他自己的人生。他的人生里,没有青屿山,没有青玉崖,也没有白钺。

      她所爱所知的,唯有她的师兄,并非重亥,更非这个无关路人。

      她牵念一生的师兄,是真真切切的,再也不存在了。

      她忽然想念起东斋来。若是师父还在,她想问问他,在他眼里,晏昭明和石非卿,是同一个人吗?又或是,石非卿,只是晏昭明的影子,只是他寄托哀思,弥补愧疚的代替品?

      她不知道。

      可她的确,舍不得走,也舍不得死了。

      ========

      白钺最终没有去那间偏僻的院子。

      分明近在咫尺,却又好似远在天涯。这无尽的距离间到底隔着些什么,她不敢去想,不敢去看,更不敢尝试着迈出哪怕一步去探索,好像被困在一块孤礁上,哪里都去不得。

      后来,待得她再恢复些,能使用术法了,终于鼓起勇气仔细调查了一下这座古怪的宅子。

      这宅子主人姓林,名鸿正,其父名曰林翰明,其母名曰白蓁。就是她和石非卿在江州城清剿水匪的那年,从邪魔外道手里救下的那对夫妇。林翰明恳求恩人留下名讳,她再三推辞不过,便信口胡诌了一个“白蛇仙姑”,不想他夫妇二人真给她立了神牌,让子孙供奉至今。

      除了家中祠堂,他们还在巷角建了一座小小的白蛇祠,供当年其余几户获救的人家感念,不过时移世易,那里早已无人参拜,只有林府家仆偶尔略做打扫。

      当年他们的两个孩儿都被邪魔外道屠杀,晚年终于又得一子,便是林鸿正。他曾入京为官,后因镇北将军秦惊澜谋反一案受到牵连,被罢免官职,便携家眷回到江州城,靠着祖辈留下的田产度日。

      林鸿正有四个孩子,长子林文浚和长女林文娴皆是嫡妻王氏所出。而他的小妾周氏,原本是盛京城的戏子,养作外室,就在他被罢官那一年生下了次子林深,也就是那个似乎是重亥托生的少年。林鸿正把她和襁褓中的林深一同带归江州城,给了周氏名分,又过了两年,周氏生下次女林婉,就是那个小跟班似的女孩。

      周氏因为生产林婉坏了身子,四年前就撒手人寰了,如今林婉还小,便养在嫡母屋中。至于林深,因为林鸿正被羁押待审之时,王夫人挺着八月大的肚子四处奔走求告,不慎摔伤早产,林文娴生来有些跛足,不想丈夫出狱不久竟领了个外室和孩子回来,是而王夫人看林深分外不顺眼。如今他也年近十三,王夫人便把他赶到偏院里居住,眼不见为净。

      早些年林鸿正还偏袒这个小儿子,可他怀愤这世道奸臣专权,终日酗酒,如今身体已然掏空,多数时候都浑浑噩噩卧病在床,不问家事。

      而林深,大约是因为重亥那孤僻的天性难改,人家苛待他,他既不去讨好嫡母,也不去父亲跟前争宠,除了对妹妹好,对其他人一律懒得敷衍。前世他身为谪仙,又拜在东斋门下,性子冷些倒也无妨,可今生落在凡尘宅院间,还如此不接地气,自会受人打压。分明是个少爷身,嫡母连小厮都给他撤了,就丢他一人在偏院无人问津,明明心向武道,却也请不起个正经师父,只能偷偷拿支破笔乱挥几下,也算是活该。

      情况,大致就是如此了。白钺如今能勉强续上一段时间的命,也是因为当年种下了小小善果。

      依林家的规矩,每逢十逢五,便要阖家给白蛇仙姑磕头,由家主上香。林鸿正终日卧病,便时常由长子林文浚代劳。

      白钺为了节省灵力,一直化作小蛇的模样,此时正悄悄盘在梁上,心情复杂地偷看底下一家小辈祭拜她。

      她并没有刻意去见他,只是……人家拜她,她总得赏脸亲自看看吧?

      林文浚替父执香在前,王夫人列在右首略后,其后则是林家余下三个子女,另有几个仆人大约也是当年她所救之人的后辈,列在最末。

      林深那小子,混在中间,磕头的动作虽然一丝不苟,脸上的表情却不大虔诚,望着仙姑的画像,神思不知飞哪里去了。

      白蓁是白九墟的玄孙女,算起来,应该是白钺的……堂侄孙女?所以林深算是她八竿子打不着的……后辈?

      白钺的目光在林深那张和石非卿神似又不似的脸上来回逡巡,简直想敲开他的天灵盖看看里面到底装的什么东西。

      “这男子好没道理,那狐仙既舍了内丹,他又如何能心安理得过起那儿孙满堂的美满日子来?”

      “那你觉得他该如何?”

      “今生还了那小姐的债,下辈子投个畜牲道,成个山鸡老鼠,让那狐仙吃了,也算报了恩。”

      所以,你是觉得,我替你挡雷灰飞烟灭,欠了人情又不知道往哪儿还,故而刚归天位,便急吼吼下界托生成我的后辈,就为了对着我的画像磕头还债?

      师兄,你是不是天雷挨多了,霹坏了脑子???

      ========

      白钺狠不下心离去,便赖在林府,却又心虚避着林深。除了头几回出于好奇,盘在祠堂的房梁上偷看他给自己磕头,就躲在后花园的水池畔。

      林家虽有祖产可依,但到底家道中落,这片花园疏于打理,有些荒芜,便于藏身。

      林婉倒是时常在这里玩耍。

      江州城有一户何姓的官宦人家办有家塾,请了位德高望重的老先生。何家与林家从上一辈便相熟,因而林文浚和林深每日都去那里听学。当今凡世男女之防不严,林婉也会去听半日的课,下半日便回林府学习女红。

      小姑娘到底贪玩,嫡母和二姐又对她总没有好脸色,她便时常溜出来,躲在池畔假山后玩耍。假山里有个洞,洞口狭窄,成年人钻不进去,她在这里藏了不少东西,什么小风车、小泥人、小弹珠,甚至还有一本《伤寒杂病论》,看样子有些年头了。白蓁也是通医理的,不知道这本书是否是白蓁的遗物。

      白钺多少还懂些半罐子的医术,知道这书并不适合启蒙,每次看林婉跟个小大人似的苦读,又想到她连红花油和金创药都分不清,就觉得好笑。

      这俩兄妹,一个偷看剑谱,练个稀烂,一个偷读医书,学得糊涂,也真有意思。

      林家传过三代,如今参拜之意并不虔诚,也就这小姑娘心诚,白钺自然对她有所偏爱。她想到自己反正也活不长,不如就好生教教林婉医术,今后林深有个三灾五病的,也有人照顾。

      于是她去书房偷了些笔墨纸张,也藏在这片假山里,精神头好些又四下无人的时候,便化回人形,断断续续抄录些丹元宗入门的医书,又附上自己的一些心得作注解。

      一天夜里,她正在抄书,忽闻一阵哭声,似是林婉。林文娴总欺负她,白钺已经见过好几回林婉半夜偷跑出来哭了。她立刻将书藏了,正待化回蛇形躲进草丛里,却听到“噗通”一声,接着是小姑娘的呼救声。

      白钺探头四顾,这可不妙,左右竟无一个仆从!眼见着小姑娘就要沉到水里去了,白钺只能入水去捞。她虽捞得及时,可时节入冬,池水寒冷刺骨,小姑娘一边呛着水,一边抱着身子缩作一团,冻得神智不清。

      白钺为了续命,几乎将所有吸纳的仙气都注入镯中,不愿轻易动用术法,可如今事态紧急,也只好将林婉身上的水去了,又缓缓注入暖流。

      “白蛇娘娘……”心口逐渐回暖的林婉迷迷糊糊地拽住她的衣角。

      见她这副模样,白钺不禁想起两个徒儿,心中蓦地一软,轻声安抚道:“别怕,白蛇娘娘护着你。”

      小姑娘听得这句,不知怎地心头一酸,含含糊糊哭道:“她们欺负我……娘娘,我想娘亲……”

      白钺听得揪心,轻轻拍了拍她的头:“白蛇娘娘在,不叫她们欺负你。乖。”

      这时,不远处传来嘈杂人声,想来是仆人听到声音赶了过来。白钺匆匆替林婉搭了搭脉,确认暂无危险,连忙化回蛇形,钻进草丛。

      林婉长年受苛待,身子骨并不好,此番寒冬落水,到底也病了一场。白钺吝啬灵力,又见这病并不严重,舍不得再拿术法医治,只是那日放了大话,不好不管,只好时常化作小蛇盘在梁上看护。

      林文娴果真三番五次地使坏,不是在药里掺沙子,便是让仆人抓些死耗子扔林婉被子里。白钺既气这丫头心术不正,又笑这些把戏幼稚,不论什么把戏都装神弄鬼原样奉还,半夜吓哭她几回,这才收敛了些,只是仍旧时不时逮着机会挖苦林婉。

      想来,她母亲孕中为了父亲操劳奔走,摔倒早产害她天生跛足,结果父亲还带了个外室回来,她自然恨毒了周氏,当然也讨厌林婉。这仇怨情有可原,都是孩子家,白钺也不便下狠手,只好默默地尽力看护。

      这样一来,便难免见到探病的林深。

      “二姐推的你?”林深黑着脸问。

      “不是啦,是我自己不小心,天又太黑了。”林婉拥着棉被缩在床头,鼻子还有些塞。

      林深看着妹妹惨兮兮的模样,心头更为不悦:“从前她就推过一回。”

      “真的不是。”林婉怕哥哥生气顶撞嫡母,连忙否认,“那回也是我不小心滑倒的。哥哥你别担心啦,母亲和二姐对我很好的。”

      见着哥哥还满脸怒容,小姑娘又伸手去拍他的头:“哥哥要好好读书,等将来做了大官,有了大房子,我就跟哥哥一起住。”

      林深听到这话,知她平日里是受了委屈的,见着妹妹天真的笑容,心里不是滋味,按下怒气,拿出一包蜜饯,安慰道:“乖乖喝药,苦就吃一颗。”

      “好,我最听哥哥的话了。”小姑娘甜甜笑道。

      白钺藏在梁上看得发酸,恨得牙痒:石非卿,好样儿的!从前天天欺压我,这辈子有个妹妹了,倒宠得很。我就知道你是针对我!

      看望过了林婉,林深又去王夫人屋里问安。王夫人照例阴阳怪气了一通,林文娴也在旁帮腔,连仆人都敢暗地里白他一眼。他忍住不快出了正院,驻足沉默一阵,又去了见了林鸿正。

      林鸿正和发妻长年不睦,又总是酗酒撒疯,已成怨偶,并未住在同一院中。

      白钺不见着林深还好,见着了就鬼迷心窍,不知不觉地跟了过去,又藏在梁上。

      林鸿正的屋中长年混杂着药香和酒臭。白钺原还想替他治病,也不枉他拜了自己几十年,可这位林老爷就是自己作死,药不好好喝,酒倒是每日断不了,喝多了就开始痛斥世道混浊,奸人得志,尤其骂到那奸相刘冕已遭报应夷灭三族,又恨自己不能亲手送仇人上路,捶胸顿足,高声呼吒,时常闹得左右不得安宁。偶尔骂到劲头处,又开始哭自己的挚友秦惊澜赤胆忠心,戎马半生,保家卫国,却最终曝尸街头,忠魂蒙冤,枉留污名,呜呼痛哉!

      白钺听他哭了好几回这位镇北将军秦惊澜,只觉得耳熟,后来才想起来,从前在盛京同白钧听过一出弹词,说的是一位木姓的将军,原本是仰止镖行的少当家,后来认祖归宗做了镇南将军,最终却被奸臣构陷,满门抄斩。

      当时听旁人窃窃私语,这位“镇南将军”,隐射的便是一位姓秦的镇北将军,想来林鸿正哭的就是他了。

      而那所谓的“仰止镖行”,暗指“景行镖行”,“木”姓,暗指“石”姓。

      想来那秦惊澜,原名应该叫做石惊澜,是石念云的儿子,石非卿的外甥。

      景行镖行受秦惊澜谋反一案牵连,当年也已被满门抄斩。

      他石家,是一个不剩了。

      白钺遥想当年在蒋姑庙翻到的那个还愿牌子,石念云说起那位秦小将军宁可舍弃一身勋荣,带着一帮沙场征战的兄弟作“嫁妆”,不管不顾做她景行镖行的“赘婿”,字里行间满载甜蜜与欢欣。

      原是一段佳话奇谈,最终却这般惨淡收场,真是令人伤怀。

      “父亲,母亲操持家务,又要照顾二姐,很是辛苦,还是让妹妹住到我那间院子里去吧。”林深对歪在床上半醉的林鸿正恳求道。

      林鸿正转动昏黄的眼珠子,反应有些迟钝,半晌才屏退下人,坐起来对林深语重心长道:“深儿,你如今已经大了,再和妹妹同住,有违礼数。”

      见林深还想开口,林鸿正又压低声音道:“况且你和婉儿又并非……”

      “在我心里,妹妹就是血脉至亲,父亲说这样的话,让我很难堪。”林深低着头,有些生气。

      白钺在梁上偷听得云里雾里:谁不是谁亲生的?这林家的瓜怎么那么多?

      “深儿,你已经大了,应该懂得分寸。况且再过几年,你也该娶亲了。那何家的小姐,虽未正式订过亲,可当年我和何兄口头有约。如今何家长子在户部高就,你娶了何小姐,对仕途大有助益。”林鸿正说着,又激动起来,捏住林深的肩膀用力摇晃,“你莫要忘了,你要考取功名,身居要位,才能替你生父平反!”

      少年单薄的肩膀显然扛不动这样沉重的担子,皱着眉不表态。

      “你这孩子,为何总是这样沉闷愚钝?你可对得起……咳咳咳……”林鸿正激愤异常,气顺不过来,沉闷地咳嗽了半天,似乎要把肺给呕出来。

      林深依旧沉默不言,眼中的神情说是愧疚,倒不如说是极力克制的抗拒。林鸿正捏着他的肩膀,力气重得像是要给他掰断了,虽竭力压住声音,却无法克制满腔的怨愤:“你秦家,不是罪人!惊澜弟,一身正气,无愧天地!你难道,想让他的名字永世蒙尘吗?”

      林深依旧低着头,好半晌,才涩声回道:“我知道了。”

      林鸿正又重重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内宅之事,你就勿要分心。你母亲既是嫡母,也不会苛待婉儿的。”

      林深这次却只是暗暗捏着拳头,没有回话。

      林鸿正又痛心疾首地慨叹起世道不公,奸人当道,颠三倒四醉言醉语了老半天才把林深放出去。

      林深垂头丧气地回了偏院,对着书桌上的四书五经呆坐许久,越发气闷,干脆抽出一支笔,以笔代剑,躲在屋中比划了一阵。可这回舞笔并没有让他畅快分毫,神情恹恹地停了下来,从床底下薅出那个空了的竹篓,抱着出神。

      白钺偷偷瞧着愁风苦雨的少年,暗暗叹气。

      她不知重亥,可照沈星尧那本《胡说八道转》所言,这位玄龙真君天性孤僻不群。石非卿全然一匹独狼,观林深这为人处世之道,大约也是一个德性了,他定然是不愿浮沉在浊浊宦海的。

      可是,他不愿,她又能如何呢?前世他厌倦仙途,郁郁半生,她不自量力想去渡他,却铸成大错。今生虽然重逢,可冥冥天道,赫赫天威,她这只蝼蚁,又如何再敢多管闲事?

      那雷,她是挨怕了的,那错,她是悔不尽的,那缘,她是再不敢想的。

      ========

      今岁初雪落得早,林婉的风寒之症虽然痊愈,但小姑娘身子弱,天寒地冻的,也不来假山后躲着玩了。白钺趁着这个空闲,反复删改多次,终于编完了两本启蒙医书,悄悄塞进林婉藏宝贝的箱子里。

      这夜,她正缩在雪堆里,琢磨着林府的种种巧合。

      依她那天偷听林鸿正父子的对话之意,林深并非林鸿正的儿子,而是秦惊澜遗孤。周氏,想来只是林鸿正为了掩人耳目假意寻来的“外室”,与林深并无血缘,故而他们会说林婉并非他的亲妹。

      这局攒得巧到蹊跷。

      当初天界那般铁面无私迫他回去,他到底是寻了个什么名头下来的?他这般费心扒拉地托生成他石家的后人,千里迢迢混进她白家的后人里面,就为了给她磕头?

      师兄,你是觉得欺负了我十几年,终于良心发现,诚心实意来赔罪吗?

      白钺苦中作乐地暗自打趣着,忽然察觉到一阵微弱杀气,睁眼一瞧,面前三尺处蹲伏着一只野猫,正打算捕了她这条小蛇果腹呢。

      白钺本就心气郁结,见到这条不知天高地厚的蠢猫,更加烦躁,毫不客气地弹起蛇身嘶鸣一声。

      野猫在白九婴的威压下立刻塌了耳朵,正待退后,这时,一块小石子飞了过来,砸得那野猫头破血流,怪叫一声就夹着尾巴逃了。

      “小月。”

      白钺回头,正对上林深的目光。

      他怎么在这儿?他平日里都不往后花园来的呀?

      是林婉?林婉落水那日,迷迷糊糊见过她。所以是林婉告诉她哥这条白蛇在后花园?

      “你要冬眠,就找个安全的地方。”林深不禁靠近了两步。

      白钺凶神恶煞嘶鸣一声:姑奶奶不需要冬眠,不要多管闲事,好好磕你的头去!

      少年见这条蛇果真时分厌恶他,不甘不愿地止步,眼巴巴地望了好几眼,终是把脸别过去,口是心非道:“你要是被谁吃了,我可不管。”

      半片残云遮住了半轮圆月,朦胧夜色中,他的眉眼有些模糊,那拧巴的神情乍一眼瞧过去,恍惚就是石非卿立在那儿。

      白蛇怔了片刻,扭身钻到雪堆里不见了,独留少年一人,在雪地里空落落地立着。也不知立了多久,寒风终于将残云吹散,冷月银辉仿佛是一缕遥远的思念,越过千里从云端洒落凡尘,映得雪色越发冷寂,衬得那身影越发孤凉。一层薄霜渐渐凝在他的乌发上,倒像是候过了不知多少年月,已然等白了头,也等得天地褪了色。

      那到底是多久?很久,远远久过她以为的那么久。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76章 咫尺天涯怯相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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