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75、纵使相逢应不识 ...

  •   小船顺流而下,终于到了出海口的江州城。随着镯中贮存的仙力逐渐耗尽,白钺愈加神疲力衰,是以这一路也从未下过船。如今再往东,就彻底告别凡尘,直达她为自己挑选的墓穴了。

      远望喧嚣繁华的江州城,她心中忽生出一丝不舍。

      曾经,在那噩梦般的年月里,每每念及从今往后再不能与挚爱相守,她只觉得生不如死,但求早日解脱。可如今她已死过一回,再重生于世,世间的美好又短暂地从心头历过一遍,要说没有丝毫眷恋不舍,那也是不能的。

      不如,就再下去走走吧。

      这样想着,她把船停靠在江岸边,拖着沉重的身躯,缓步走进城中。

      秋日午后的阳光甚暖,照得街市旁的小贩都有些犯懒,吆喝声拖得悠长。她经过卖甜食的小摊,鬼使神差地买了一袋糖米糕,尝了一块,只觉甜得发腻,忽然想起石非卿来。这又冷又傲的别扭仙人,分明喜欢甜食,却死要面子不肯认,真是好笑。

      这东西实在不合口味,勉强吃了两片,她依照着不知何时养成的习惯,寻了街边的小乞丐,把食物送予他们,继续闲游。

      走着走着,路过一家乐坊,有些眼熟,她仔细回想,那仿佛是多年前,她和左权山厮混多日的那家。几十年过去了,也不知当初那群年华正好的姑娘们,如今又去了何方。

      那时候,她,左权山,还有白钧,他们三人就在江州城游戏红尘,快意江湖。左权山向来没个轻重,为了戏弄白钧,背着白钺哄他喝酒。等她气势汹汹地杀过来,左权山脚底抹油就溜,醉得颠三倒四的小白钧,拉着她的手可怜巴巴地认错:“阿钺姐姐,我错了。我只是想哄四师兄高兴,我只是想大家高兴。阿钧好容易有了家,阿钧只是想要大家都喜欢我,阿钧不想没有家。”

      是啊,他从小就惯会察言观色,讨人喜欢,以至于她忽略掉他善解人意的画皮下,到底暗涌着怎样的渴望和悲怨。

      思及此处,白钺心中又一阵沉闷的难受。她不知道该用何种心情去想他。

      怜?愧?恨?惧?或是小白心中对他的那一丝,她无从抵赖的情?

      她不知道,也不能想。

      又走了一阵,她实在是疲乏,便进了一家戏园子,随意寻了座位,漫不经心地听着戏文。

      那是一出老戏,名曰《狐缘》,讲的是一位狐仙与凡人相恋,那男子未过门的妻子因他移情别恋而坠楼致残,狐仙舍了内丹救回那位姑娘,从此化归原形回了山林。

      这是她带着石非卿听的第一出戏。她依稀记得当日他俩讨论戏本,石非卿对那男子余生安享天伦十分不满,坚称男子来生应投个畜生道,让狐仙吃了,才算是报恩还情。

      她还笑他,说是世间的恩怨情仇本就理之不清,狐仙既是自愿的,也未必需要那男子来还。

      他却说:“欠了自然要还。”

      听着戏文,她眼前又浮现出当年的情景,他的脸就在帷帽的薄纱后若隐若现,看之不清。她神情恹恹地正欲离开,却瞟到有个小贼正在偷东西。

      白钺不动声色地观察了一阵,好家伙,还有同伙呢。那同伙和人搭讪,转移他人的注意力,贼就趁机偷窃,二人默契非常,不多会儿便偷了好几个人,相互使了个眼色先后离开。

      白钺悄悄尾随而去,见两人正在巷子里分赃。

      “二位手法纯熟,配合得天衣无缝,怕是惯偷了吧。”白钺大大方方地现身,堵住巷子的出口。

      那二人先是唬一跳,眼见是个柔弱女子,便厉声威胁道:“你个小娘们不要多管闲事,立马滚开,爷饶你不死!”

      “呵,我看你们是得吃点教训才知道老实。”这种小毛贼白钺哪里会怕?她一撸袖子就待揍人,再好生恐吓,叫他们不敢再犯。

      二贼面色一狠,拔出腰间匕首,一左一右夹击刺来。

      白钺侧身擒拿一人手腕,正待凝气屈肘回击冻住另一人,不料身体忽地一软,寒气压根没凝出来,一肘之力也绵软至极,那毛贼一刀便捅在她后腰上,登时血如泉涌。

      还不待她反击,肩膀立刻被身后之人扳住,后腰再被连刺两刀,身前的毛贼脱离控制,也抽刀又刺。

      她喉头一甜,蓦地喷出一口血来,慌乱之中猛一仰头,后脑磕在身后毛贼的鼻子上,那人吃痛捂鼻,放开她的肩膀。她趁势一掌推开身前的毛贼,踉跄往旁退了几步,撞到墙角的杂物堆上,无力地瘫坐在地。

      眼见着贼人再度逼近,她心头大悔。以前欺负小贼小盗的习惯了,就想顺手教训一下,可她如今本就是将死之身,哪里还能逞强?

      看着恶贼面目狰狞的脸,她害怕了。

      她不想死,她害怕了。

      一瞬间,她竟然想起了白钧。

      每次,小白将要受伤的时候,小道士总是挡在她前面的……

      刀锋逼近的刹那,她突然回过神来。

      自己当真是好笑,为何还要事事依赖他?

      她抬起胳膊挡住一刀,化作三尺小蛇,一溜烟钻进杂物堆里。

      两个毛贼当即愣住,其中一人哆嗦着将刀一扔,大叫道:“妈呀,妖怪!”

      另一人却横他一眼,恶向胆边生,一边粗暴地掀动杂物堆,一边喝骂同伴:“胆子叫狗吃了吗?妖怪又怎样?还不是被我们捅了几刀?快帮我翻!一条成精的蛇,肯定能卖钱!”

      两人手忙脚乱地翻动杂物堆,白钺本就灵气枯竭,如今又受重创,连基本的术法都再难施展,只能沿着杂物的缝隙往里拱,突然发现墙角有条裂缝,想也不想就钻了过去,又怕那两个恶贼翻墙进来,忍着伤口的剧痛,继续拖着血迹拼命往前爬,直到身上再无力气,才浑浑噩噩地趴在草丛里,连人形都化不回来。

      天意喜弄人,造化总难测。

      她原以为自己应该殉在青屿山,自此解脱,却被白钧不惜代价救了回来。

      她原本好容易下定决心,葬回青屿山,好歹也有个归处,如今却要不明不白,无声无息横死在不知谁家的院子里。

      随着血液渐渐流失,她的意识开始模糊。

      师兄呀,我这回,是真的要死了……

      你在天上,还会偶然想起我吗?

      应该,不会吧……

      在你漫长而壮阔的生命中,我不过是一缕微尘,落于何方,都无需在意。

      日暮渐合,长夜含霜,她原本是不畏寒的,可此刻却冷得心中生惧。

      重亥已归天位,世上再无石非卿。

      她这只失侣孤雁,在人间戚戚游荡,切切哀鸣,指天悲问,泪尽血干,惶惶半生不得安宁,如今油尽灯枯,分明是得偿所愿,又岂会惧死?

      可她就是惧了。

      或许,是心有不甘。或许,是尚存眷恋。或许,是……

      又不知过了多久,她只觉得愈冷。可这冷却不似失血过多所至,反而是……灵气逐渐恢复?

      她竭力收回心神,凝神细察,她的灵气,的确在以缓慢得无法察觉的速度恢复,甚至反过来注入到仙气耗尽的镯子里。

      怎么可能?

      纵使她剖了丹,可灵脉早已被妖气浸染,如今身上只有妖气,哪来的仙气注到镯子里?

      她万分疑惑地再度感应,这种陌生的气息,似乎正来自她四周,甚至不需要她刻意吸纳,便认主一般缓慢浸透入她的灵脉中。

      这就是仙气?为何她能吸纳仙气?

      她又凝神探寻四周,天已放亮,这又不知是哪座富人宅院,那缕仙气似乎是从几重院墙后传来。她运转这半丝仙气将伤口勉强护住,小心翼翼地避开路上偶尔路过的仆人,沿着墙角的草丛艰难地爬过去,见到一座似乎是祠堂的建筑。

      仙气,就是从那座祠堂里传来的。

      趁着四下无人,她攀上门槛,往里一瞧。

      她瞧见了一个人。

      准确地说,是一张画像,有些年头了。香烛朦胧的光晕得画像不甚清晰,可那画像上的人她无比熟悉。

      因为那是她自己,从前的自己,白钺本来的模样,作白衣侠女打扮,杏眼桃腮,亭亭俏立,左手捏一法诀置于胸前,右手反持仙剑背于身后,那潇洒恣意神采飞扬的模样,倒让她觉得不像自己。

      画像被供了起来,香案上的香炉正燃着檀香,供着四色糕点和时令鲜果,画像前立着的神牌上书“白蛇仙姑”。

      有人在供她?

      她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的场景,不禁爬到香案前,想看得更仔细些。

      为何会有人供她?

      这时,屋外传来脚步声,白钺连忙钻到香案底下躲起来。

      来者似乎有两人。

      一个稍显稚嫩的女声传来:“哥哥,地上红红的……是血吗?”

      白钺心中直呼不妙,方才她情急间忘记掩藏血迹,行踪暴露无疑。这会子她灵气虽然恢复了些许,化形还远远不能。

      就在她惊慌无措之际,香案上的桌布被撩了起来,露出一张十二三岁的少年的脸。那少年面容清毅,眉似寒峰,目若秋星,虽作一副浊世小公子的打扮,神情却带着出离俗情的冷气。乍然见到香案底下有条白蛇,他竟眼不跳心不惊,毫不迟疑伸手就来捉。

      白钺弹起蛇身正待反击,却不知怎地,莫名其妙就给人捏住了脖子,然后七寸就被他另一只手按住,毫不费力地提了出来。

      她好歹是化了形的蛇……妖也罢,仙也罢,好歹是化了形的,虽然现在虎落平阳,怎么也不至于被一个孩子不费吹灰之力给捉了吧?

      白钺又气又惧,用力挣扎起来。这孩子也当真是奇,毫不胆怯,将她擒得稳稳当当,反而是她挣扎间撕裂了伤口,疼得差点背过气。

      “哪里来的小蛇?好凶。”少年皱眉看着满身是血的白蛇,又对女孩嘱咐道,“别怕,离远些。”

      女孩往后退了好几步,紧张地攥着袖子,睁着水汪汪的眼睛:“哥哥,你小心些,别让它咬到你呀。”

      少年将手略微挪了位置,以免捏到伤口激得白蛇更加反抗,又安抚妹妹道:“无事,它没毒,应该是受了伤,又受了惊吓。”

      白钺这下更不服气了:没毒怎么了?姑奶奶可是白九婴!你这一副不把我当回事的语气很伤我面子知道不?放手!放手!

      见白蛇扭得更凶,少年脸一沉,呵斥道:“别乱动,再动收拾你了!”

      白钺蓦然一怵,不知道内心深处哪根弦被拨了一下,立刻不敢动弹。

      少年蹙着眉,看着这条受伤的白蛇,又抬头去看供在墙上的画像,再度低头看着手中血淋淋的蛇,心中不知是什么滋味。

      似喜似怒,既酸又堵,心头像是有只手攥着,捏着,挤着,真是好不舒服。

      “哥哥,我们把它丢远些吧?”女孩担忧地问。

      少年捏着乖乖不敢动弹的白蛇,也不知在想什么,良久,摇了摇头:“先给它治伤吧。”

      白钺就这么颜面扫地地被一个半大孩子大摇大摆地提着走了一路,进到一处偏僻的小院。那少年不敢放开她,只好指挥妹妹翻出一瓶药来。女孩虽然害怕,但有哥哥在侧,便也大着胆子用沾湿的帕子将她身上的血迹小心擦了,然后轻轻地替她擦药。

      这下白钺又起劲地挣扎起来了。

      你们这俩孩子,不会治伤就不要胡来!你拿的是红花油!我这是外伤!你拿红花油擦我伤口是几个意思?放手!放手!痛痛痛!

      少年皱眉“啧”了一声,用力捏紧她:“别乱动!”

      这孩子手劲奇大,捏得白钺差点把心肝肺都吐出来。她死命挣扎着从他手里挣脱出去,扭头狠狠咬在他虎口上。

      少年疼得倒抽一口冷气,在女孩的惊叫声中,他迅速克制住慌乱,用另一只手抄起红花油就往白钺头上倒。白钺只觉得双眼剧痛,口鼻呛住,连忙撒嘴。这只威风凛凛的白九婴,再一次颜面扫地地被他轻易制服,捏住脖子就近扔进一只空花瓶中。少年顺手盖了本书封住瓶口,又拿镇纸压住。

      “哥哥,你疼不疼呀?”女孩泪眼汪汪地扑过去看。

      “无事。”少年带着超出年龄的镇定,看了看虎口上的两个血洞,又疑惑地看向花瓶。

      白钺困在黑洞洞的花瓶肚子里气得七窍生烟。这孩子生来就是蛇类克星吗?哪里来的本事,收拾起蛇来得心应手?

      她满嘴都是红花油的味儿,可劲吐了老半天,一丝血腥味又隐隐渗进嘴里。

      这是她方才咬那少年的时候牙齿上沾的一丝血,有些奇怪。

      那似乎……带着一丝仙气?

      不是供奉于她的仙气,而是别的气息,并且……有些熟悉?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这宅子怎么那么古怪?

      她本就受了伤,又被两个孩子一通瞎折腾,如今连推开瓶口镇纸的力气都没有,胡乱琢磨着缩在黑暗中,也不知过了多久,瓶子又蓦地被倒转过来。她昏天黑地一通翻腾,落入一只竹篓中,还不待往外爬,竹篓又立刻被盖上了盖子。

      “哥哥,它这么凶,你为什么不扔了它呀?”女孩既好奇又害怕地盯着竹篾缝隙间的蛇影。

      少年眉宇间依旧凝着疑惑,沉思半晌,摇头道:“它受了伤,随意扔出去怕是会被吃掉。毕竟是躲在仙姑香案底下的白蛇,还是善待于它吧。”

      “可是大哥和二姐知道了,肯定要和母亲告状的呀。”女孩有些惧怕地看向屋外,仿佛立刻就有人要冲进来罚他们。

      “无事,不叫他们知道就好。”少年说着,把竹篓放在地上,用脚跟往后轻轻一踢,竹篓连带着白钺就塞到暗沉沉的床底下去了。

      你这小子,过分了!

      白钺真是恨不得立刻撕开竹篓,冲出去再咬那少年几口!

      少年和女孩又说了一会儿话,便出了门。白钺困在竹篓里暂时出不去,只好静下心来缓缓吸纳四周稀薄的仙气疗伤。

      仙气,由凡人的信仰而来,果真是比天地灵气精纯百倍。

      她忽然又想起白钧说过,神仙庇佑凡人,取人信仰,妖物视人为畜,吃人血肉,皆是谋利,并无不同。

      他的话总是这样,你分明觉得哪里不妥,可顺着他的思路去想,却往往发觉他似乎就是对的。

      她不能去在意他说过的任何话。他是相柳,如今也彻底与妖沦为同道了,今后若再相见,不是陌路,便只能当做仇敌。

      不过好在,应该再也见不到了。

      那半颗碎丹和那一缕妖气被封印在匣中,白钺又拜托黎望舒多加了几道禁制,深埋在归鹭湖底。没有那颗妖丹,茫茫山海,他是寻不到她的。

      当天夜里少年又回来了,将竹篓从床底下薅出来,拍了拍上面的灰尘,从竹篾的缝隙间塞进来一条撕碎的干肉条。

      你还真把我当宠物养吗?白钺透过缝隙恶狠狠地盯着少年。

      少年也透过缝隙观察她,半晌,不耐烦道:“你这小蛇怎么这样挑食?”

      白钺嘶了嘶信子,心道:你这孩子怎么这样可怜?年纪轻轻就瞎了眼,把姑奶奶俸在堂上当神仙,捡到真身居然当宠物关在篓子里,还拿这些不新鲜的凡物打发我?

      她越想越气,干脆叼起干巴似木棍的肉条昂首一甩,朝他扔过去。肉条碰到竹篾又弹了回来,正好砸到伤口,渍的浓盐疼得她一阵乱翻。

      少年见这条蛇又弱又笨,偏还喜欢乱发脾气,皱眉半晌,哼道:“爱吃不吃。”说罢,他就把竹篓往床底下一塞,自去书桌旁点灯看书。

      白钺生来好动,已经在这破竹篓里关了大半日,身子都伸不直,难受得要死,发怒撕咬竹篾,翻腾之间,竹篓又咕噜噜从床底滚了出来。

      少年听到动静走过来,生气地提起竹篓,呵斥道:“再闹把你丢出去!”

      白钺瞪他一眼:谢谢您嘞,赶紧把我丢出去!

      一人一蛇隔着竹篓对峙了片刻,少年又叹了叹气,轻轻拍掉竹篓上的灰尘,安抚道:“安静些,伤好了就放你出去。”

      白钺如今暂无余力挣破竹篓,再闹腾也不过徒劳消耗体力,人在屋檐下,只好乖乖缩着。少年见白蛇终于安静下来,便把竹篓轻轻放到书桌旁,又开始看书。

      白钺百无聊赖地缩着养神,透过缝隙正好瞧见少年的眉眼。他略微低垂着眸,朦胧灯影下,稚气未脱的眉宇间透着的孤冷之意,仿若月华凝化、霜雪洗练的三尺青锋。

      白钺心头升起一丝异样的感觉,不禁探首贴在缝隙上,疑惑地上下打量。这时,少年那尚未开锋的剑眉略微一抬,不经意地瞥见小蛇正在偷看他,清冷的凤目微微一挑,竟然化开一丝略带腼腆的笑。

      白钺连忙挪开视线,去看桌上摊开的书。好家伙,她是说这孩子武德怎么那么充沛,不好好读圣贤书,在这儿偷看剑谱呢!

      少年见白蛇似乎对他的书感兴趣,不动声色地把书推近了些,挪近椅子,安安静静又研究起剑谱来。

      白钺无事可干,只好跟着读了几页,大为不屑:这都是什么破玩意儿?地摊上淘的吗?你不是有钱人家的少爷吗?找个正经师父不行?

      一人一蛇看了小半夜的书,少年有些困了,便安置就寝。他捧着竹篓思量片刻,没有再塞到床底下去,轻轻放在床头,熄灯睡了。

      白钺虽然得了一丝仙气浸润,但到底逆不了魂魄离体之势,又重伤未愈,仍旧十分虚弱。黑暗中,她听着少年平稳的呼吸声,莫名伤怀,神思恹恹地缩成一团,也渐渐陷入浅眠。

      ========

      晨间女孩倒是早早来了,好奇地打量着竹篓问:“哥哥,小蛇没吃东西吗?它会不会饿死呀?”

      少年担心这条凶巴巴的小蛇咬人,连忙把妹妹伸向竹篓的手挡开:“蛇饿上三五天不碍事,它要是真饿就不挑食了。”

      白钺这就不高兴了,弹起来嘶了两声:虽然姑奶奶不需要吃你这些凡尘浊物,可你把我请到篓子里养伤,怎么地不得给我好吃好喝伺候着?

      “看吧,精神足得很。”少年挑挑眉,把竹篓又塞回床底下去了。

      你这小子,过分了!

      两个孩子又出了门,不多会儿,白钺明显感觉浸入灵脉的仙气又浓了一分,想来是有人在拜她。

      这宅子到底怎么回事?为何会供着她?这少年又是怎么回事?

      晚间,少年回屋,将竹篓的盖子开了条缝,拿竹签小心翼翼把干肉条挑出来,又串上一块新鲜的生肉伸进来。

      白钺闻着那腥气就恶心,心骂道:昨天好歹知道给我喂熟的,今天干脆拿生的了?姑奶奶像是那茹毛饮血的野人吗?

      见着白蛇厌恶地缩到竹篓另一侧,对那生肉连碰都不想碰,少年不耐烦道:“你到底想吃什么?”

      白钺嘶了一声:吃你这对瞎了的眼珠子!

      少年见这蛇越来越凶,全然养不熟,冷哼一声,取出竹签,又把竹篓塞回床底下,愣是一整天都没再捞出来。

      到了第三日晚上,少年又寻了一颗鹌鹑蛋丢进来,白钺看着那圆滚滚的带壳生蛋就来气,嫌弃地顶到一边:姑奶奶不需要吃东西,您行行好,别丢了成不?

      少年趴在书桌上,神情严肃地观察这条绝食的白蛇许久,不舍地抿了抿唇,将盖子打开:“你是不喜欢被关着才绝食吗?”

      白钺终于得了自由,立马爬出竹篓,将身体舒展开。

      “伤都没好,出去也不怕被人吃了。”少年赌气地别过脸,又忍不住回瞟这条欢天喜地往外爬的蛇。

      要你管?

      白钺回头凶巴巴地瞪他,却触到他眼中流露的不舍,莫名一愣,心头不知怎地像是被狠狠刺了一下。

      这时,房门却被推开了,女孩正蹑手蹑脚地溜进来。

      “哥哥,小蛇吃东……呀?!”女孩看到爬出篓子的白蛇,吓得小声惊叫起来。

      少年见到妹妹受惊,本来又不舍得放这条漂亮的小蛇走,鬼使神差地伸手一抓,捏住白钺的脖子,利索地塞回竹篓里去了。

      “别怕,我看它待得烦躁,放出来透气。”少年安慰道。

      女孩一向是信任哥哥的,上回见这条蛇浑身是血和土,后来又抹了红花油,脏兮兮的,今日惊鸿一瞥,见她身上虽还带着伤,可鳞片如玉,身体纤长,甚是好看,便又忍不住凑过来看。

      “哥哥,这条小蛇真漂亮,等养熟了,我可以摸摸它吗?”女孩睁着亮晶晶的眼睛问。

      少年摇摇头,藏住眼中的失落:“它不喜欢被关着,等伤好了就放了吧。”

      “啊?”女孩懊恼地叹了一声,又立刻笑盈盈问,“那我们给它取个名字吧,以后说不准对着草丛叫它,它会出来呢。”

      哑巴蛇心头又骂一声:我不是狗,叫不答应,谢谢!

      “好。”少年点点头。

      “它是公蛇还是母蛇呀?”女孩问。

      “母蛇。”少年不假思索答道。

      白钺眼一瞪,还好脸上都是鳞片,见不到发红:现在我虽然是条没穿衣服的蛇,你是怎么看到我公母的?你这小子……臭不要脸!

      “蛇尾雄长雌短。”少年对妹妹解释道,又苦笑着摇了摇头,“不过它这样凶,倒像是条公蛇。”

      白钺又不服气地嘶了一声:就你懂蛇?我就凶,要你管?

      少年无奈地轻拍两下竹篓,算作警告。

      女孩绞着手帕思索了一阵:“前几天先生不是教过一首诗吗?‘渌水净……素月’?它本来就是白色的,要不我们就叫它‘素月’吧?”

      白蛇高傲地一扬头:别给我瞎起名字!姑奶奶叫白钺,白刃利斧!砍头如切瓜的那种!什么白月亮?俗气!

      渌水净素月,月明白鹭飞。
      郎听采菱女,一道夜歌归。

      少年将诗文的后几句在心头默了一遍,点点头:“随你吧。”

      女孩高兴地拍了拍手,又害怕引了旁人注意,连忙收声,吐吐舌头:“明天我托福儿带一盒桂花团回来吧,说不定哥哥喜欢吃的,素月也喜欢吃呢。”

      少年咧嘴一笑,疏冷的面容中终于透出点稚气,伸手一戳女孩的额头:“还算懂事。”

      女孩笑嘻嘻地捂着额头:“你可不许都吃了,我是给素月带的。”

      兄妹俩又低声说了会儿话,女孩叮嘱哥哥把小蛇藏好,恋恋不舍地出去了。

      少年见到妹妹出门,这才坐回到书桌前,把藏在《尚书》下面的那本地摊秘籍又拿出来偷偷琢磨,看到高兴处,干脆以笔代剑,在屋中瞎比划了几下,然后定住收招的架势,佯装无意地瞟了两眼篓子里的蛇。

      白钺看得直摇头:小子,回头给你寻一本好的,这本拿去垫桌角吧。

      又看了小半夜,少年把竹篓放回床头,熄灯就寝。

      这几日他心头总压着一丝异样的感觉,仿佛是难过。这样的难过,在他每次看见白蛇仙姑的画像时,总会萦在心头。

      他依稀记得捡到小蛇的头天晚上做了个梦,梦中他魔怔似的地对着画像不断质问:“你这丫头,怎么又乱跑?快回来。听见没?快回来!快回来!”

      梦醒以后,那份沉重压得他喘不过气,直到掀开香案的布帘,见到这条凶巴巴的小蛇,那份沉重的难过中,仿佛突然跃进了一只小兔子,蹬得人心头又喜又恼,睡也睡不安稳。

      他辗转反侧许久,最后趴了过来,把脸凑近竹篓,伸手扣了扣。

      白钺不耐烦地扬头看他。

      “喂,我叫你小月,怎么样?”少年问。

      小月?

      白钺不禁一颤:谁……许你这样叫我了?

      “小月?”少年试探着唤了她一声。

      小钺?

      白钺呼吸滞住:你到底是谁?谁许你这样叫我了?

      “小月。”这名字仿佛是蜜饯,含在嘴里发甜,他不禁唇角带笑,又唤了她一声。

      白钺忽然窜起来,愤怒地撕扯着竹篾,吓得少年连忙伸手护住竹篓,免得它滚落床下。

      可白钺压根就不管这些,挣扎得更凶,甚至隔着缝隙去咬那少年的手。

      我管你是谁,不许这样叫我!你不是他,不许这样叫我!你什么都不是,凭什么这样叫我!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