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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3、还君明珠无泪垂 ...

  •   他原以为自己已经感觉不到疼痛了。

      那把冰刀扎进身体的时候,锐利的刀锋已被他滚热的血液融化,可原本已被妖气烧灼得全身无力的她,竟然还咬着牙,拼命往里又推了半寸。

      后脑上的扑朔钉已被他强行扯掉,可这暴涨的妖力仍旧难以控制。剧痛之中,妖力再度失控,灵脉如同在烈火中焚烧的楼阁,登时崩塌。

      他只来得及将她护在怀中,便一同坠落到江滩之上,泥沙缓冲了些许冲击,翻滚之中,他再也抱不住她。

      追兵已近在咫尺,元冲子仿若天降雷刑的威压已经笼了过来。

      “阿钺!”他什么也来不及想,挣扎着爬起来,想要抱起她继续逃命。

      这时,不知是谁将他往后扯了去。

      “大人,留得青山,日后再谋大计!”祁焉半化为雾气,用妖力裹挟住二人。

      “放手!”白钧愤怒地嘶吼一声,可如今他已经虚弱到连一只小妖都挣脱不了。

      “放手!!!”

      白钺的视线越发暗淡,耳畔的声音也模模糊糊的,眼前那个满身泥浆的血人,似乎正在不甘地怒吼着,接着就化为一片烟雾,如梦境般消散了。

      追击而至的元冲子停驻片刻,看了眼地上几近昏迷的白钺,再望向急速逃离的那片烟雾,迅速权衡利弊,继续御剑直追。

      后面跟过来的泱泱人群,有些人跟着元冲子一同追去,有些则停下来将她围住。

      “杀了她!这只蛇妖方才杀了我们那么多同门!”激愤的人群不断怒喝着,其中几人御起法宝就攻了过来。

      就在这时,她眼前闪过一道灵光,仿佛是一把飞旋的扇子将那些武器挡开。

      扇子?

      是小道士又来救她了吗?

      “小白姑娘是我狐独山的座上宾,诸位这是何意?”黎望舒执着竹扇护在白钺身前,身旁跟着已然吓懵的黎夜。

      “住手!这是我青屿山的弟子!”那是跟在后面赶来的芷清长老,她依然面容和顺,只是已有老态。

      “青屿山的弟子?”方才醉白池畔的一个生还者冷笑道,“你们一个两个的仙门魁首,如今争相将妖物收在门下,再三包庇纵容,我倒是怀疑,你们两派如今是否已是魔窟妖窝了!”

      “放肆!”须发皆白,向来老好人一般的南星长老一顿拐杖,“这确是我丹元宗弟子,从前也并非妖物,此事蹊跷,自当由我们带回宗门调查清楚,再做论断。”

      “荒唐,这明明白白是只蛇妖,方才伙同那只妖物屠杀我辈同道,纵然你两派势大,也敌不过天下济济正道之士!”痛失几位门人的招摇山掌门朴明真人面含怒色,冷眼横向急急赶来的茵陈和凌风,“两位掌门,可想清楚。”

      “乱讲!方才杀人的,只有鸩青长……鸩青子,她根本就没有动手。明明是你们招摇山的人不分青红皂白就要杀人!朴明掌门莫要在这里……在这里信口雌黄!”那是丹元宗的一个后辈,方才跟在泽兰和秋石后面,因为隔得远,并没有受到波及。他虽然不明缘由,但见到自家掌门长老都极力维护地上那个女子,便也壮着胆子开口。

      “竖子无礼!”朴明灵压尽开,长须白发在风中倒竖。

      “朴明掌门息怒!”茵陈忙把这个初生牛犊的年轻弟子护在身后,又转头斥责道,“休得无礼,快退下!”

      黎望舒不动声色地环视一圈,大略推测了情况,义正辞严澄清道:“小白姑娘并非蛇妖,此前大义助我狐独山除妖,不慎沾染妖血,狐王殿下近日本就要助她重化仙丹,以报恩德。诸位不辨缘由便要滥造杀孽,可是将正道仁心都抛之脑后了?”

      “胡说八道!她分明与那杀人不眨眼的妖物共住一园,关系亲密,还说不是蛇妖?”一个修士高声反驳。

      黎望舒正气凛然地看向那人:“小白姑娘乃是受人胁迫,我们也是收到了她的求救信,这才从狐独山赶来相救。”

      “她此前与妖物狼狈为奸,谋害我宗掌门长老,也是受人胁迫?这是我们仙门之间的事,狐独山勿要插手!”万济门的弟子大声喝道。

      “小白姑娘乃是蛇仙,又是小殿下的师父,自然归我狐独山管辖。诸位不依不饶,可是想随我去青丘白帝面前再行分说?”黎望舒一边释放威压,一边不动声色地推了黎夜一把。

      回过神来的黎夜立刻会意,梗着脖子大喊道:“你们要动我师父,就先杀了我!”

      双方僵持之间,凌风用传音术与茵陈密言:“茵陈掌门,如此局面我们不便强行庇佑,不如先让狐独山出面暂保,正好也能让他们助白师侄重归仙道。”

      茵陈权衡片刻,略微点头,凌风上前一步,朗声道:“诸位暂且听我一言。此番擒拿妖物,本就由丹元宗和青屿山合力主持,何来包庇之说?方才众目睽睽,杀人夺命的,唯有鸩青子一人。这位狐仙也已证言,她不过是受人胁迫,还望诸位莫要因一时激愤,就错杀无辜。”

      “她哪里无辜,她分明就——”万济门的弟子依旧不依不饶。

      “万济门偷窃我宗秘籍之事,还尚未理论。况且我听说,贵派修士无故失踪多人,是否有妖物作祟,不如趁此一并查清?”茵陈依旧是那副温和敦善的模样,语气却有一丝寒意。

      “无稽之——”那个门人还待理论,知晓些微内幕的长老却暗暗将他拦下。

      凌风见纷乱的场面终于被略微按下,又道:“鄙派元冲长老已去追捕那恶徒鸩青子,此事才是当务之急。待得擒回妖孽,审问清楚,定然给诸位一个交代。这位无辜受牵连的蛇仙,还是由狐独山先行带回,不然,诸位是真打算去青丘上门讨说法吗?”

      两大宗门外加一个和青丘颇有渊源的狐独山,如今是铁了心要仗势欺人,在场诸人虽然愤愤不平,却也只好作罢,骂骂咧咧地散了。

      吓得腿软的黎夜,这才扑倒在早已昏迷的白钺身边,摇着她的手臂哭道:“师父,师父,你这是怎么了?七长老,这都是怎么回事啊?”

      黎望舒看着满身泥浆和鲜血的白钺,沉着脸不答话。

      黎夜对这个只教过他几个月的师父十分亲近,当初白钺和白钧一同离开狐独山,黎夜也时常以灵鸟通信,汇报他爹这日又动了手指,那日又跳了眼皮,并且再三央求她这归鹭岛的开宗祖师早些回来教徒弟。

      原本一切都很正常,白钺信中还是那副连哄带忽悠没个正经的语气,又绘声绘色地说起自己在元都府看到些什么好玩的,下次给他带回去。

      黎望舒却不知怎地,总觉得心中不安,出于对白钧本能的不信任,有一回便让黎夜在信中顺嘴一提,上次同她讨论的百兽戏里新添的鹤将,该有如何神通。

      那信回来的时候,依然语气如常,一笔带过鹤将一事,不置可否。

      黎望舒这便更觉得不对劲了。之前白钺因为鹤将之事纠结了好多天,他提的许多设想她都不满意,如今却仿佛并不在意。

      因为那些信都是白钧回的。他拦了黎夜的灵鸟,就如同曾经拦沈星尧的一般,不过从前他吃过一回教训,将结界又行修改,如今任何一只灵鸟,都不会在他不知情的情况下,落到白钺面前。

      白钺爱玩百兽戏,白钧在狐独山养伤时,也略微研究过,可他担心言多必失,就把鹤将之事一笔带过了。

      黎望舒越想越觉不妥,黎夜又很是思念白钺,几番思量之下,黎望舒便跟黎宸钰略作说明,带了黎夜过来看望,不想就在槐江畔遇见这一幕。

      小白姑娘和那位道长,到底是怎么回事?

      黎望舒蹙着眉摇了摇头。

      ========

      那似乎是陈家村的小河畔,水中的死气还未散全,岸边万物萧瑟,迷雾笼在五丈之外,仿若一个荒芜的梦境。

      “是我不好,赖在南边避寒,害得姐姐无雪可赏,定是无聊透了。”

      说着,他执起藏烟,如同变戏法一般,纷纷扬扬地撒下一片雪。

      “我陪你堆个雪人可好?”

      他狡黠地眨了眨眼,将雪团微微捏实了些,往她手臂上轻轻砸去。

      “你想堆,我就陪你堆吧。”

      她总是拿他没辙的。

      他兴致勃勃地堆着雪人,她有一搭没一搭地递过去几捧雪,二人就这样沉默不言地堆起雪人。

      那个雪人堆得可真丑啊,头扁身子斜,胸口上突出来的是啥?他不是堆的自己吗?胸口长馒头了不成?雪人怀抱的那条蛇也是,像被狗啃过,哪里像她?

      “看,一条蛇,和一个人。”

      他先指了指自己,再指了指她。

      原来,歪七扭八的雪人才是她,他是那条丑得要死的蛇。

      他当初,就告诉过她了。

      恍惚间她变成了雪人,怀中抱着他。他却不是蛇的模样,枕着她的腿,仰着那张熟悉的脸对她笑:“吓唬你的,我是阿钧,不吃人。”

      “可你吃人了。”她心头闷闷地痛。

      “没吃。”他双眼澄澈,笑意中尽是无辜的天真,几片雪花落在他的睫毛上,亮晶晶的。

      “我看到你吃了。”她不愿看他那双漂亮的眼睛,放空眼神望向前方茫茫的雪雾。

      “没吃,你看错了。”他还是笑,笑容一丝破绽也没有。

      “死不认账,满嘴谎话。”她无奈地笑了笑,却流下两行清泪,“可你不认账,又有什么用啊?”

      ========

      白钺仿佛醒过几次,昏沉沉地看到了床幔,时而在日光中透着轻灵的光,时而在灯光中晕着朦胧的影。她有些分不清自己在何处,是丹元宗她自幼的住所?是青屿山那座清雅的陋室?或是在经年园,那个她人生中待得最久的地方?又或是五绝山?陈家村?盛京城?

      她分不清,怎么都分不清,渐渐有些害怕起来,只能紧紧握住手中某个东西。

      当她再次苏醒的时候,转动僵硬的眼珠左右看了看,还是不知道这是哪里。这时,她感到手中正握着一个东西,吃力地抬手一看,好像是……一把扇子?

      照夜清?

      不是照夜清。

      她大概明白这是在哪里了,哑着喉咙叫醒了坐在床边打瞌睡的小兔子:“小胡儿……我醒了。”

      小兔子抖了抖耳朵,惊喜地跳了起来,又扑回到床边,拽着她的手问:“师父师父,你好点没啊?还疼不疼?我听夜殿下说了,真是吓死人了!那些人族就是又凶又不讲理,见到妖就觉得是坏的,还好七长老去得及时!”

      白钺被她摇得差点一口气没上来,胡儿花这才意识到自己太过激动,连忙撒了手,吐了吐舌头:“我去叫夜殿下!”

      说罢她也不等白钺答话,一溜烟就出去了。

      过了一阵儿黎望舒就带着黎夜过来了,胡儿花跟在后面,黎夜一阵风似的跑过来,也趴到床边一个劲儿地问:“师父你好点没啊?当时真是吓死我了,不过你不要怕,我狐独山罩着你!”

      白钺虚弱地笑问:“这会儿是‘你狐独山’了?”

      小狐狸脸一红,她无奈地摇摇头,伸手把扇子递给黎望舒:“让七长老看笑话了,我这是拽着不放了吗?”

      黎望舒将竹扇收了回去:“是我冒昧,见姑娘浑沌之中盯着我这扇子瞧,便自作主张递给了你。”

      白钺失神了一瞬,低头良久敛住心神,这才故作平静问:“他呢?是已经,伏诛了?”

      黎望舒摇摇头:“当日带他逃走的妖物很是狡猾,连青屿山的元冲长老也未能追上。”

      白钺扯了扯嘴角,仿佛是惧怕,又像是释然,僵着脸沉默了半晌,又询问黎望舒她是如何到狐独山的。黎望舒详细解释了当日的情形,黎夜憋了好多天的好奇心,终于忍不住插嘴问:“师父,你原来不是妖,是个人吗?”

      黎望舒暗使眼色让他不要追问,白钺却愧疚地笑了笑:“对不起,师父从前说了谎,但那时我也不知情,不知怎么答你,就顺口胡说了……”

      黎夜有些失望地低着头,片刻后又抬头乖巧地笑:“那都没关系,师父教我修炼,又带我玩,父亲也是师父和……”

      黎夜忽然顿住,终于意识到自己的话有些不合时宜。

      是啊,这贼道士真是长了一万个鬼心眼,分明自己才是真相柳,却借狐独山的兵替他抓一只假相柳交给天庭顶锅,说起来还像是卖了狐独山天大的人情。从前在鹊山也是,玩弄心计把几方人马耍得团团转,这回终于马失前蹄,也算是报应了。

      “七长老,有件事情,还想麻烦你一下……”白钺低着头,有些犹豫,“我原本并非妖类,也不愿做妖,从前是犯了糊涂才误入妖道。这具身体的原主也不是蛇妖,我体内的这颗妖丹,应是……他做了些手脚。我自知没资格要你们为我化掉百年修为,只是还想请你替我再留意下,有没有别的法子……”

      “这倒不难。”黎望舒这回却答应得干脆,“上回擒了二长老,如今正关在地牢中,让他来出这百年修为便好。”

      白钺先是有些意外的惊喜,又顾虑道:“如果让二长老出力,他恐怕以此要挟讲条件吧?那就……”

      “无需忧心,我去交涉便好。”黎望舒斟酌道,“只是化妖为仙,需要先剖出妖丹,放在悔罪台上受三道雷刑,虽比不得天雷,十之七八的妖物都难——”

      “师父,你哪里用得着化仙?我娘亲就是……你就算是妖又怎么了?你又没做坏事!”黎夜连忙高声反对。

      “是呀师父,我们又没做过坏事。”胡儿花也在旁帮腔。

      “姑娘还请三思,纵使你回不去丹元宗,狐独山和归鹭湖,你总是能待的。”黎望舒也劝道。

      “我不愿做妖。况且……”况且白钧之前说过,只要离得不远,他就能感应到她,应该也是因为这颗妖丹。

      “好,既然姑娘拿定了主意,我去同三哥秉明缘由。”黎望舒见她坚持,便也尽力成全了。

      白钺又静养了一段时日,她服用的丹药都是茵陈托人偷偷送来的,当日她也只是被妖力灼烧,并未受其他的伤,恢复得也快。

      在黎望舒的促成下,黎宸钰也同意了她的请求,派了几个医仙,替她先将妖丹剖出。

      她原以为剖丹会极其痛苦,毕竟幼时在丹元宗见过不少宰杀妖兽的场面,不想人家准备齐全,事先服下几颗丹,就直接睡过去了。

      昏沉的梦境中,她又见到了他。

      他们仿佛是在醉白池畔相对而坐,荷花灯朦胧的灯影投在他脸上。他就那样满目悲痛地望着她,流着泪不住低声哀求:“不要。不要。你会死的。不要。不要。”

      后头还梦到些什么,她就记不住了,仿佛他就那样一直苦苦哀求,直到她醒来,那哭声都恍然还在耳畔。

      她觉得身体分外沉重,也不知是否是妖丹离体的缘故。两只小的都趴在床边,脸上带着泪痕。

      “小夜,小胡儿……”她哑声道。

      黎夜和胡儿花立刻醒了,哭丧着脸看着她,然后两人同时嘴一撇,扑过来哭:“师父!师父!怎么办呀?怎么办呀?”

      “怎么了?”白钺被他们这反应整懵了。

      “坏了!它坏了!都怪我!我就该拦着师父!都怪我!”黎夜泣不成声。

      白钺被他哭得心头发慌,又不明所以,胡儿花也只顾着哭,还好一同看护的医仙去请了黎望舒过来。

      这回一向淡然如远山之岚的黎望舒,也满面愧疚难过,斟酌了好一阵,才道:“小白姑娘,有件事,还需得和你……说明一下。”

      “七长老请说,我受得住。”白钺观众人的反应,大略猜到几分。

      “你那颗妖丹……”黎望舒沉着脸,顿了好一阵才道,“刚一离体,就碎了……是我的过错,我当日该劝阻你的。”

      碎了?

      黎望舒捧出一只小匣子,匣子被下了重重封印的禁咒,匣中的妖丹碎裂成十数片黯淡的晶石,一股淡淡的青气被禁咒禁锢,萦绕在碎片四周。

      “这颗妖丹似乎原本并非一颗,而是两颗强行融为一体,一半确是仙丹,另一半,似妖丹,却又不似,上面的气息似由冤魂之力凝结。当日这颗丹刚一离体,那一半妖丹便化作青气散开,剩下的一半仙丹,就……碎了。”黎望舒心情沉重地解释道,“我也不知如何是好,只能用禁咒把这股青气和妖丹暂时一同封印起来。”

      白钺看着匣中的碎丹和青气,愣了好一阵,释然地摇了摇头:“罢了,大不了就重头修炼吧。”

      不想两只小的听了这话,哭得更凶。白钺被他们哭得心头发毛,只好求助地看向黎望舒。黎望舒皱眉犹豫了半晌,才一脸沉痛道:“这颗妖丹碎裂以后,你的魂魄……就有离体之兆……我们也只好暂用咒法敛住,可……”

      白钺僵着脖子略低下头,发现身上的确画着咒符。怪不得她觉得疲乏沉重,似有些控制不住身体。

      白钧是相柳,相柳以魂魄为修行之本,这半颗妖丹,应是他的。而她的原身已然湮灭,兴许正因为有他的丹,她的魂魄才能暂宿在阿虺体内。

      她到底是把他尽心呵护的这条命,又丢了。

      “也好。”她低着头,微不可闻地笑了一声。

      她如今又有何脸面承他的情,赖着这条命呢?

      ========

      白钺在狐独山又静养了一段时日,黎宸钰看在黎夜的面子上大方了一回,给了她一只镯子,镯中事先贮存仙气,源源不断汇入她身上的咒符之中,能缓魂魄离体之势。

      白钺再三谢过,又同黎夜和胡儿花道了歉。她这不靠谱的师父,是再教不了他们了,归鹭岛还没传过三代,只能就此散了。

      两个小的打死都不干,一会儿说师父不会死,一会儿又说就算师父不在了也要供着她,日后让徒子徒孙天天给她磕头,一会儿又打嘴说这话不吉利,呸呸呸。

      白钺看得心头又痛又愧,只能暗自叹气,然后把这几日写好的化烟为雨之术的心得要领交给黎夜,就准备同众人辞行,回丹元宗去。

      白钧尚且逃离在外,等他伤愈,必然要四处寻她,狐独山首当其冲,不久前又因叛乱元气大伤,她继续留在这里,会招祸。

      况且,她也该回丹元宗请罪了。

      虽然当她还是小白时,并未做下十恶不赦之事,但伙同白钧坑蒙拐骗,行事的确偏离正道。而她明知白钧虐杀凡人,却没有严厉约束。最后他在醉白池畔屠杀秋石等一众仙道同门,也是因为她的缘故。

      她原是想重归仙道再回山请罪,如今命不久矣才归,倒显得诚意不足。不过,也总比不归的好。

      黎夜和胡儿花万分不舍,硬是缠着要同去,白钺拧不过,也只好又劳烦黎望舒再行护送。到了元都府已然深夜,不好贸然上门,于是一行人在元都府暂住一晚。

      白钺本想去经年园再看一眼,不过园子已被封起来,留人把手,她恐招来麻烦,也只好远远地望了几眼,便回了住所。

      当夜黎望舒却与两只小的秘密商议了一阵,几只狐兵便陪同黎夜和胡儿花悄悄上山去了。第二日晨起的时候,白钺发现两只小的眼睛都是肿的,只当是他们想到要和师父永别,又哭了一夜,暗自唏嘘了好一阵。

      她本想从山脚下经过一重重的山门回去,无奈如今身体渐衰,无力为之,只好乘着鸾鸟直接上了丹华峰,跪在茵陈居住的主殿前请罪。

      茵陈却仿佛一早就知道她今日要回山,立刻迎了出来。

      原来黎望舒担忧丹元宗会重罚白钺,昨夜撺掇两只小的去茵陈跟前哭,哭自己的师父那个无辜啊,明明热忱善良,却被狡诈的老妖怪相柳欺骗胁迫,如今命也没几天了,师父这样悲惨,做弟子的真不知道该怎么办啊。

      茵陈简直哭笑不得。虽然因为白钧逃匿,事情真相究竟如何她不得而知。但白钺确已在青屿山上灰飞烟灭,白钧真身乃是相柳,他用了什么歪门邪法将她复活并化为妖身,确有可能。白钧在经年园设下的结界似是囚禁之用,就青屿山调查的结果和那日她的行为,她也的确不像是知情作恶的样子。

      就连白钧,当日若是在长生殿前被镇压住,后面的事态也不会发展成如今不可收拾的局面。

      到底也是她这个做掌门和长辈的过错。

      “如今阿……白钧并未伏法,师伯若不重罚于我,如何同各门派交代?还请师伯勿要留情!”白钺坚决地伏身又拜。

      茵陈将她拉了起来,温和地劝慰道:“阿钺勿用忧心,那些门派也当日也只是言辞咄咄逼人,真要同丹元宗撕破脸皮,我们便把单子退回,叫他们另请高明吧。”

      “呃……”白钺万没想到印象中温柔敦善的茵陈,竟然也会耍无赖。

      “此事该如何同各门派赔罪,自有我们做长辈的操心。阿钺是我们从小看着长大的,你心性如何,我信得过。就连……那孩子,也是我们管教缺失之过。”茵陈沉痛地叹了声气,“到底是我们愧对白师弟。”

      白钺垂泪摇了摇头,又问了泽兰的境况。那日泽兰离得稍稍远一些,损了些神魄,如今在焕云峰静养,倒也在日渐恢复。

      只是秋石,确是死了。

      “阿钺,泽兰师叔同你母亲要好,对你自幼多有照顾,你去看望看望,再拜会过你爹爹,便下山去吧。”茵陈轻拍她的手臂安抚道。

      白钺大惊,声音发颤:“师伯,你这是要……逐我出宗门吗?”

      “并非此意,阿钺莫急。丹元宗,自然永远是你的家。只是我听狐独山小殿下说,你……命不久矣……”茵陈摇了摇头,沉痛地叹着气,“你自幼好动,闷在山上烟熏火燎的你也难受。不如你就随心走走,再看看这万丈红尘,也免得……心有遗憾。唉……”

      “师伯……”泪水再次晕花了她的视线。分明她身边的人一直都在关怀她,为何她以前只知终日沉湎哀伤,负了自己,也负了他人?

      她又同茵陈再三致歉,然后去往焕云峰,看过泽兰,又回到纪岚君的旧居。如今那里已住了别的长老,人家虽然热情接待,她也只好意思在站在院中静静四顾了一圈。

      幼年的时光多么无忧无虑啊,他们却一个个都离她远去了。

      她又恍然地摸了摸院中的桃树,那是她出生那一年,纪岚君种下的。那年纪岚君和白安仁负气义绝,石非卿就在这株桃树下安慰她:“我在。”

      仔细回想起来,她的记忆里并无多少白钧的身影,甚至连关于左权山的回忆都比他更多。分明他才是陪伴自己最长久的人,久过石非卿,久过纪岚君,也久过白安仁。

      二十余年,于大妖而言,不过眨眼一瞬。于她,却是小半生了。

      她不便叨扰,略站一会儿便去了长生殿,在白安仁的灵位前跪了半日,跪着跪着,忽然想起那日白钧带着幽深的笑,说:“爹爹不在了,撒在槐江里,什么都寻不回。不在了,便是不在了,我分得清。”

      这只大妖,是真心怀念着白安仁,这个区区只养过他十几年,微不足道的仙门小修士。

      他到底为何要如此?

      她不明白。

      她给爹爹上了三炷香,磕过九个头,便出了殿门。

      日已西偏,初秋晴日仍有些晒,烤得青砖微微发烫。

      听说,那日白钧就是在这里被擒,又拼死逃脱,如今却早被打扫修缮过,看不出来了。

      她俯身摸着一块略微烫手的青砖,裂缝中有一丝棕红,看不出是泥印,或是血迹。

      黎望舒带着两只小的还在山门口等她。她托黎望舒把自己带到山脚的第一重山门外。她虽然体力难支,这离宗的最后一道山门,她还是想自己跨过。

      两只小的哭得死去活来,非要让她一起回狐独山再想想办法,黎望舒讲了半天理也不好使,最后还是白钺拿出开宗祖师的威严勒令他们回去好生修行。

      辞别了狐独山三人,她抬头望了望那道山门,深吸一口气,跨了出去,一步一步往槐江岸走去。

      她如今身体日衰,也无力四处闲游,不如乘船沿江而下。

      这条水路她此生已走过多回,槐江的一头拴着丹元宗,是她的家,槐江另一头拴着青屿山,是她的另一个家。

      她想回青屿山,远远地看一眼,临终前最后一眼。

      她忘不掉石非卿。她已经把他刻到骨头里去了,如何就能忘得掉呢?

      可她不知道该如何看待白钧。他虽然欺骗她,伤害她,可她的确负了他,也欠了他。对他,大概五分是愧吧。

      然而她最愧对的,还是阿虺。她为了成全自己的一腔痴情舍身挡雷,最后却害得阿虺魂消魄散。

      如今,她便带着阿虺,一同归去,就在青屿山方圆三百里的那片海中,缓缓沉落,葬于海底吧。

      接近江岸的时候,她却看到了个熟人,挺拔如松,抄着手靠在一艘江船上,似是等人。见她来了,便跳下船来。

      “小灵钧?”白钺惊奇地左右瞧了瞧,“你师父呢?”

      谢灵钧神情一黯,这才将实情道来。

      那日他师徒俩马不停蹄从西州回了青屿山,沈星尧按着谢灵钧的头让他闭关,等他这个做师父的想办法。

      然后沈星尧就找了个山洞躲起来,布下重重符咒,对照着自己平生记录下来的,算了一半不敢算的,也被凌虚长老和元冲子严令禁止他往下算的,他自己又在梦里翻来覆去都想算的七十二桩涉及天机的密事,挨个往下算。算到第五桩时,他就暴毙了。

      等元冲子发现师弟的玉牒蓦然灭了,再满山去寻,就只寻到带着一脸“此生无憾”的微笑的师弟尸身,和一封遗书。

      遗书上就三句话:你们不让我算,我偏要算,哈哈哈;别让我那徒弟出关,再关他几年;我在院子里的银杏下埋了一坛酒,冬至我生辰的时候,挖来咱哥俩喝一杯。

      元冲子又气又痛,简直恨不得往沈星尧的尸体上打两拳,最后也只得照青屿山的规矩将他海葬了。到了冬至,他依照遗嘱去挖那坛酒,除了酒,竟然还挖出来一本书,名曰《胡说八道传》,里头的故事闻所未闻,人名又似是暗语,他看不明白,就只好交给凌风掌门。

      凌风掌门解读了七日,得出两个结论:丹元宗那位鸩青子,是大妖相柳;沈星尧令人费解的行为,应是受人胁迫不能明言。

      后来青屿山便倾力去追踪白钧这些年的行迹,果真发现他行事有异,最后连同知情的门派一起秘密前去丹元宗核实,然后共定计策,先将他镇压擒拿再行审问。

      这些事谢灵钧本不知情,元冲子依照沈星尧的遗嘱还把他锁着闭关。

      那日白钧见招摇山和万济门要下山诛杀白钺,疯狂挣扎了一阵,却忽然放弃抵抗,主动交代自己在西州现出妖气,以魂契为要挟,不让沈星尧与谢灵钧泄露消息。

      元冲子这才明白,沈星尧那没正形的,是先把自己的憾了却,赶着去投胎,又让他等到冬至才去挖那本书,是想赌一把魂契是否能管到已然投生转世的人身上。

      显然他赌赢了。他这刁钻的法子绕过了魂契,才给众人争取到围捕相柳的机会。

      白钧主动提出要把谢灵钧的魂契解了,免得他妖力暴走失控,不慎燃了魂契。众人不知真伪,只好小心翼翼给他上了捆妖索和缚仙索,茵陈这才把扑朔钉中的镇压之力减了三分。

      在众人的高度戒备下,他果真老老实实地解了魂契,似是完全束手就擒,还低三下四恳求,看在他诚心悔罪的份上,饶他一命。

      可就在众人刚略微放松戒备之时,他却忽然强行同时运起灵力和妖力,将绳索瞬间挣断,然后反手扣住后脑,发狂一般把扑朔钉扯下来,接着身上骤然腾起九道鬼火般的骇人青气,逼退众人便夺路而逃。

      等元冲子回山让谢灵钧出关时,他才知自己那老不正经的师父已经投胎去了。

      “师父单独留有一道遗嘱给我,说这本《胡说八道传》,在你舍身挡雷那年作成,也没来得及托付,他愧悔遗憾至今。”谢灵钧将一本册子递过来,“他让我今日在槐江畔备一艘小船候着,把它交托给有缘人。”

      白钺接过那本泛黄的册子,心头万分沉重,又问:“那你接下来去哪儿?”

      “他那么着急去投胎,如今差不多该出生了,我去,寻一寻。”谢灵钧顿了顿,咬牙切齿道,“然后带回青屿山,严加管教。”

      白钺忍不住摇头一笑,心中的阴霾倒被冲淡了三分。

      谢灵钧展手指向身后的小船:“师叔请。师父还有一言,槐江尽头,已有故人相候多时了。”

      (卷二 完)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73章 还君明珠无泪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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