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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2、深情孽债祸难赎 ...
这是只大妖。
是从上古时起便兴风作浪的大妖。
是四百年前祸乱地府,最终被天庭诛杀的大妖。
是《妖兽志》里那只面目狰狞的九头巨蛇,大妖相柳。
白钺就这样瞪着眼睛,看着他近在咫尺,熟悉而陌生的脸,连呼吸都不敢重了。可他仿佛只是疲惫地闭着双眼,就这样安静地睡着了。
那颗扑朔钉,是爹爹替他钉上的?
爹爹为何要包庇这样一只妖物?爹爹是被他用什么幻术操控了心神吗?从他来丹元宗的第一天起,这只藏在雪团一般稚嫩幼童画皮下的大妖,就用了什么幻术操控了爹爹的心神吗?
白钺只觉得背脊越来越凉。
所以在经年园伴着她二十余年的,是这只大妖,这一路红尘同游的,是这只大妖,她如今不断挑衅对抗的,是这只大妖?
怎么可能呢?这只活过漫漫数千年的大妖,为何要伪装成白钧,为何要留在丹元宗,为何要待在她身边,作这些深情厚意的戏?
二十余年,于他而言,不过是眨眼一瞬,他为何要揪着她不放,如此耿耿于怀呢?
到底是为何呢?
直到天色微微发亮,她仍旧那样战战兢兢地盯着他,白钧略微醒了,睁开一丝眼,迷迷糊糊道:“睡吧,折磨我的时候,胆子这么大……”
说罢他又收紧了手臂,蹭着她的额头,仿佛撒娇一般轻声呢喃:“我是阿钧,不吃人,你才吃人。睡吧……”
他温热的鼻息轻拂过她的额头,胸口平稳地起伏着,温暖而微烫的体温笼着她。白钺又瞪着眼睛扛了许久,终于抵不住困倦,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这次梦中那只青蛇却很乖,只是轻轻地卷着她,安静得如同已然死去。
她蓦然惊醒的时候,天色仍未亮全,白钧微微睁眼望着她,眼中的神色,大概是疲惫。
“再睡会儿吧,才半个时辰。”大妖的语气还是同从前一样温柔。
看着白钺惧怕的神情,他叹了叹气,默默起身穿衣。
“爹爹为何要给你钉扑朔钉?”白钺坐起来,抓住被子掩住身体,壮着胆子问。
“我也不知。”他的动作顿了顿,仰头似是思索,“我也是在他……去世后,才知道这颗钉子的用处。”
什么意思?他不知?
“不如我今日把他请下来,你帮我问问他?”白钧转过半张脸来,微笑道,“反正,喜堂也该布置了。”
说罢,他起身穿好衣服,又对她柔声吩咐:“这个月十九,是个吉日,我许你在那之前,把他埋掉。”
说着他又点了点自己的额头:“这回我不帮你了,自己埋。”
白钺本能地摇了摇头。
“姐姐铁石心肠,越挫越勇,我熬不动了。”他仿佛很是倦怠地垂眼笑了笑,“我不愿用那镜子,可你已经闹了两个月,再晚,就赶不上去伶仃海观夏夜星空了。”
白钺双手一颤。
他有镜子。
他含着半分抱怨笑道:“你看,我们约好的,你又未放在心上。”
直到白钧离开后许久,白钺才绝望地长叹一声。
她也熬不动了。他是一只活了数千年的大妖,他手里还有镜子,她是怎么都熬不过他的。
这时,肋下的扑朔钉瞬间变得灼热无比,她浑身的妖力疯狂搅动,妖气不住地爆发蒸腾,却偏偏一分也使不上!
========
长生殿的灯火总是昏暗不明,仿佛是不愿打扰逝者的安眠。
英漓负责洒扫长生殿,已有十几个年头了。原本这些杂务交给刚入门的弟子便好,可她知道,那位怀瑾握瑜的如玉君子,每次回山,必然会来长生殿祭奠他的养父。
她只求能偶尔悄悄地看一眼他,便知足了。他高居长老之位,也早已了却红尘。她只求自己能化作他手里的香,被他那样认真地点着,虔诚地执着。
今日,他又来了。她装作认真扫地,却偷偷地瞧着他的侧影。
他沉默地望着他的养父,也是师父的灵位,似乎有一丝倦色,脸上却仍挂着那半丝仿若刻上去的微笑。
英漓知道他的故事。自从他的师姐亡故,他在丹元宗茕茕孑立,孤身一人太久了。不久前,听说他与一名女子同归,举止亲近,还在陵游长老那里求了签,似是姻缘签。
兴许,他该还俗了。他太倦了,该还俗了。
这时,秋石长老、南星长老还有鹤朱峰如今的首座红茴长老,面色沉重地走了进来,她的师父也跟在后面,使了个眼色叫她出来。
英漓犹豫地擎着扫把,一步三回头地出了长生殿,听见秋石长老道:“鸩青师侄,掌门请你去一趟主殿。”
“掌门传唤,随意遣一个弟子便好,何苦劳烦诸位长老?还请稍待片刻,我同……师父,道个别。”她听见他还是那样谦和有礼地回道。
英漓忍不住又回头去望,见他同诸位长老行了个礼,然后转身取了香案上的三支香,在烛火中耐心地点燃,然后将香执在胸前,齐眉平举,恭敬而虔诚的鞠躬三拜,接着在蒲团上缓缓跪下,郑重地磕了九个头。直到一丝不苟地完成了叩拜之礼,他才面色淡然地随着诸位长老出来。
气氛有些古怪。她觉得气氛有些古怪。
突然之间,他毫无预兆地撒出一把毒烟,近旁诸位长老虽早有防备,但在烟雾的阻拦下,仍未能拦下御风往空中急冲的身影。然而就在此时,天空之中惊现一把电芒四射的阔剑,四尺剑身暴涨出七丈剑气,破天而劈。轰然雷鸣声中,他渺小的身影瞬间砸回了地面,吐出的鲜血溅满四方碎裂的青砖。
他大意了。
看到南星、秋石和红茴的时候,他就知道他大意了。
白钧仰头望向悬在空中,雷电绕身如同雷神降世的元冲子,彻底明白过来。
是沈星尧。
是沈星尧不知道使了什么法子,绕过了他的魂契,将消息泄露了出去!
他大意了。
最近除了在元都府探寻地脉,他把太多的心神耗在她身上。
他大意了。
不过没关系,他虽然折损了大半修为,可如今已经炼化过那三颗虫子里的晶石,但凭这几个人,拦不住他!
白钧反手扣住后脑,正待将扑朔钉拔下,可就在这一瞬间,扑朔钉却炽热无比,那被他掩藏多年的妖气,顿时不受控制地暴涨,如同青色的烈焰灼烧起来,可偏偏一分都使用不了!
扑朔钉烧得他脑中嗡鸣,眼前的景物一片模糊,四周仿佛有人群的惊呼声,接着一重重法阵笼了下来。
他再次想去拔那颗钉子,可无论如何都拔不下来,狂烧的妖气似要把他的灵脉焚成灰烬。
依稀间,他看到茵陈走过来,停驻在镇压他的法阵前,她手中御动着法诀,似乎正在操控他后脑上的扑朔钉。
她为何有能力操控扑朔钉?
她如何知道他身上有扑朔钉?
这明明是爹爹……
“鸩青师侄,白师弟遗嘱有言,若你行差踏错,便用这颗扑朔钉镇压擒拿。”茵陈神情复杂地看着这个浑身妖力暴走的孩子,这个自幼由她看着长大,悲怜庇佑的孩子。
是爹爹……
竟然是爹爹,背叛了他……
“我……如何就,行差踏错?”白钧浑身颤抖着撑住胳膊,抬头愤然喝问。
“你伙同一只蛇妖,密害我宗掌门和长老!”那是一个愤怒的万济门弟子,当日红蕊将他和白钺一同擒回,被不少弟子瞧见。
白钧眼前景物充血,视物不清,转头看向声音的来处,冷笑道:“许巍城和山蜘蛛勾结,暗害修士无数……你问罪我之前,何不先……自问罪责?”
“你在鹊山伙同蛇妖假意捉妖,却背后暗算,毒害我师妹。”那个冷静的声音,是招摇山的程风。
白钧又将头转向他的方向,义正辞严道:“解药当初已经给你,那……并非剧毒,我也不过是施计……诛杀牲牲。不然凭你们三人……可能解救那辛百族……一方百姓?”
“还有你在西州虐杀凡人,那些人被你拿丹药吊命,活生生被狼吃尽内脏才断气。他们体内残留的药性我们已验过,正是丹元宗的丹药,而你当时恰好在附近。”那是另一个人,他听不出来是谁,只能看见模糊的一片白衣,仿佛是青屿山的人。
“我在附近……便是我所为?”白钧毫无惧色地反问,话音刚落,却又呕出一口鲜血。
四周的人沉默了。
没有人提到他在蜃境中现出妖气并用魂契要挟之事。沈星尧那天诛地灭的好事狗贼,和他那冲动无脑的徒弟,并没有把这件事泄露出去。
但此刻他身上暴露无遗的妖气,也无需再加任何解释了。
“你近日同一只鬼祟妖物交往过密,行迹诡异,我们已尾随你多时了。”那是元冲子的声音。
“行迹诡异?我倒是想请教元冲长老……何为行迹诡异?探寻地脉……找一处适合修行的灵穴,便叫做……行迹诡异?”白钧脑中昏涨不堪,不断呕血,却仍极力用那条三寸不烂之舌诡辩。
“呵,丹元宗可真是教出来好生厉害的一张巧嘴。那条与你狼狈为奸的蛇妖如今就在你园中,休要狡辩!”不知是谁正气凌然地呵斥他。
“那条蛇平生……并未作恶,我收作灵宠,渡其向善……何错之有?”白钧依旧毫不退缩地巧言辩驳。
茵陈满目痛惜地看着困兽般狼狈,却舌战群雄似立于不败之地的白钧。他行事分明已经偏离正道,却毫无悔意。这个孩子……终究是他们失了管束,才逐渐行差踏错。
“你身负妖气,又与妖物纠缠不清乃是事实,等我们割下蛇妖的人头再来对质,看你如何抵赖?”又有人厉声诘问。
“你们……岂敢!”白钧怒喝一声,蓦地挣扎着站了起来,却又立刻被法阵中瞬间加重的镇妖之力压倒在地。
他再怎么辩驳都没用!如今他身上妖气暴露无遗,再怎么辩驳都没用!
在四周人群惊惧的呼声中,他又反手想去将那颗扑朔钉强行扯下,可那颗钉子除了激发出更为让人痛苦的妖力之外,并无丝毫松动。长生殿前空旷的广场中,回荡着他愤怒而凄厉的哀嚎。
“先去把那只蛇妖带上山来。”茵陈低声吩咐道。
“茵陈掌门莫急,我门长老亦在山下,只怕再过一盏茶的功夫,这只蛇妖的人头就会送上来。”那似乎是万济门的弟子。
“掌门!”白钧口鼻血如泉涌,向着茵陈声音的方向爬去,凄惶嘶喊道,“那不是蛇妖!那是阿钺!她不是妖!只有我是妖!只有我!!!”
========
爆燃的妖气烧得白钺浑身痛,仿若罹受剐刑,眼前景物一片模糊。她扣住肋下的扑朔钉,却无论如何也拔不下来,惊惧之中跌跌撞撞地冲开房门,毫无方向三步一倒地往外跑去。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是白钧吗?
是这只失去耐心的大妖,在用扑朔钉戏弄折磨她吗?
她不知道自己到了何处,仿佛摸到了一根柱子,眼前景物敞亮开阔,好像是醉白池。
她拼尽全力将狂烧的妖气略微按下一分,惊惶四顾。这里是水榭,是醉白池畔的水榭。此刻天气放晴,暴雨洗过的天空分外清朗,醉白池泛着粼粼波光,令人目眩恍惚。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她攀着柱子勉强站了起来。
白钧呢?
白钧是躲在哪里笑看她此刻痛苦不堪的模样吗?
这时,她听到结界碎裂的声音,接着有人在远处大喊:“快去抓蛇妖,她就在园子里!”
蛇妖?白钧?
不对!她如今也是蛇妖!那只愚蠢透顶,知情自愿堕入妖道的蛇妖!
慌乱无措间,她竭力聚起半丝灵气,捏了个避水诀,一头栽进醉白池中。
冰凉的池水并没有缓解她身上丝毫的疼痛,妖力翻涌间,她维持不住人形,只能紧紧抱着蛇尾蜷成一团,死死咬住牙,拼命吞下喉咙里的痛呼。
无形无相,若烟若雨。
她此刻无法化烟为雨,只能尽可能压住浑身烧灼的妖气,拼命想象自己是醉白池中的一滴水。
头顶浮动着幽冷清光,清波投影下,青色的水草如千丝万网一般缠着她。影影绰绰间,她恍惚想起了五绝山的那座寒潭。
那时,一无所知的小白,一无所知的白钺,经过了漫长的沉睡,在寒潭之底,睁开了双眼。而那个长了一万个鬼心眼的贼道士,那个不惜一切代价将她复活的白钧,假意被山蜘蛛捉住,满身是伤地被锁在洞中,等着她美救英雄,自此展开一段跌宕起伏、妙趣横生的冒险。
她是快乐的。这近两年的时光,她是快乐的。经过二十几年怎么都醒不过来的噩梦,她仿佛短暂地醒了过来,见到了光,听见了风,触到了云,闻到了花。
可这只是一个靠谎言编织的梦,只是一个梦啊!
他又为何要亲手打碎这个悉心编织的美梦呢?
她若是一直在梦中,该有多好啊!
水中忽然被灌入强烈的驱妖之力,好容易收敛住的妖气瞬间更为惨烈地灼烧起来,剧痛之中她不住地抽搐挣扎,仿若一尾被鱼叉刺穿的白鱼。
“在水底!”她仿佛听见有人喊。
接着也不知是什么法器缠到了她身上,将她如鱼一般拽到岸上。
“就是这只蛇妖!就是她害了掌门和长老!”一个修士激愤喝道,看那身水蓝色的衣袍,仿佛是……万济门?
“是她!就是她毒害我师姐!”那是一声少年的怒喝,身着紫衣,有些眼熟,是……招摇山的仇子俊?
“杀了她,拿了她的尸首去和那只死不认账的妖物对质!”有人往后拽住她的头发,迫使她仰起修长的脖子。
谁?
死不认账的妖物?
是谁?
死不认账,歪理一筐,还能是谁?
不是他在折磨她吗?
冰凉的利刃贴上了她的咽喉。
“住手!快快住手!”这声音是谁?有些熟悉,是……泽兰师叔?是与母亲最为要好,总是絮絮叨叨教导她不要顽皮,如今焕云峰的首座泽兰师叔?
“住手!这只并非妖物,乃是我丹元宗的弟子!”一同赶来的秋石急厉喝止。
“丹元宗的弟子?那只妖物也是你丹元宗的弟子!堂堂仙门魁首,如今竟成了魑魅魍魉齐聚一堂的鬼窟吗?”那个拽住她头发的人冷声嘲讽,将她的脖子拉得更为后仰。
“此乃我丹元宗内务,自当由我们擒拿回山,审问清楚再给诸位一个交代!”泽兰上前正欲抢人,却被几个修士拦住。
“敢问诸位,这是在向我丹元宗宣战吗?”秋石甩出拂尘。
双方对峙之间,锋利的剑刃已经划破了她的皮肤。
“杀了,便是杀了,她谋害我宗掌门长老,你丹元宗莫要仗势欺人!”说罢那个拽住她头发的人,将利剑高举,就要刺下。
就在此时,惨白的日光突然晦暗了下去,一片森森幽影不知何时罩住了上空。众人还来不及抬头查看,只听一声凄厉的怒吼,接着九道腾烧着青幽鬼焰的蛇影自天而降,无声嘶鸣着铺天盖地撕咬而下。
只一瞬间,白钺近旁的修士皆双目无光,立刻如同木偶一般直挺挺地倒下,连同,冲过来想要抢人的秋石。
“秋石师叔……”拽住头发的力量蓦然松开,白钺倒在地上,挣扎着向眼前瞬间失去生机的秋石爬去。
与此同时,她被拉回一个滚烫如烈火焚烧的怀抱中。
是谁?
“我带你走。”一个嘶哑得让人分辨不出的声音在她耳旁响起。
她恍然回头。
那是一个血人。
红衣上的暗银纹已经被浸透得看不出原来的颜色,他的七窍中尽是鲜血,惨白的面色却如同招魂的白幡,阴森的瞳孔渗着非人非鬼的银光。青色的蛇影在他背后升腾狂舞,暴发出充满妖气与怨气的鬼火。整片醉白池,已在这重重冥火之中,化为森罗地狱。
是白钧。
是被仙门合力围剿,却拼死突出重围的大妖相柳。
他身上的气息如此诡异可怖,压得人几乎窒息。
可他的妖身呢?
为何他如此狼狈,却依然不肯现出妖身,偏要披着这张可笑而弱小的人皮?
“你杀了……”
“我带你走!”
天边雷鸣似鼓,无数道灵光跟着那道撕裂晴空的闪电迅速接近,四周尚未被击杀的修士御动法宝,齐齐向二人击来。
白钧背后的青影狂卷,将那些法宝尽数拂开,几片崩裂的残刃扎进了他的后背。他却早已经感觉不到疼痛,将惶然挣扎的白钺紧紧抱在怀中,腾空而起,沿着槐江仓惶而逃。
追兵紧咬在后,元冲子强悍的灵压越来越近,他浑身的灵脉仿若要烧断一般,眼前的景物又开始模糊起来,脚下的槐江仿佛也变成了颍江。
那一世,那些修士也是这样追着他。他带着七具残破的尸傀沿江仓惶而逃,最终他逃不动了,将他们挨个摆在颍江之畔,他就那样坐在他们中间,带着从容赴死的微笑,却心有不甘地就死。
这一世,不一样了。
他修道炼体,当这如死海倒灌的妖力再度复苏之时,他也能竭力承受,不再迅速衰亡。而她,也不是尸傀。
她是活物,会哭,会笑,会耍小聪明骗人,也会笨到被他轻易欺骗,会因心生怜悯而向他服软,也会因念着别人,来同他怄气作对,百折不屈,恨得人牙痒。
每一次迟来的记忆在失去亲人的悲痛中苏醒时,他就已经什么都不剩了,只能抓住些假的死物,给自己编织一个无比清醒而又虚妄的梦。
唯有她,是不同的。
在他因白安仁的亡故而再度复苏记忆时,他在绝望之中,惊喜地发现,他竟然还剩一个她。
唯有这一次,他还剩下一个亲人,所以他不愿斩断这一缕执念。
他知道自己于轮回井底万千冤魂中生出的九颗妖丹,满载了怨气和无法挣脱的诅咒,但有所亲,皆尽惨死。
可他只剩她了。
他原以为将她当做半个亲人,不远不近地陪伴着,既能圆了自己的缺憾,也能保住她的命。有这半丝温暖,也就足够了。
可他哪里就了断了尘缘?在他的心里,在他那些可笑的画里,他分明就把她当做至亲!他做梦都想她能看他一眼,问他一句,给予他些微温暖。她越是那样冷漠无情地忽略他,他越是发疯一样地想,发疯一样地想!
他到底在自欺欺人出哪门子的家?
当看到她碎裂的玉牒时,他如被当头棒喝。
她这颗璀璨的珠子,被他小心翼翼护在手里,二十余年,不敢眨一下眼,不敢分一丝神。可也是他,亲手把她捏碎的啊!
他痛极了,悔疯了,恨狂了!他恨她丢下他自尽,也恨自己偏要去亲近她!他恨这强加给他的命运,他再也不想重历一遍这殊途同归、宛似炼狱的人生了!
他那个时候,就是失心疯了。等他回过神来的时候,他已经把最后一颗丹,最后一条命给了她。
但是他不悔。如今她与他同生共命,他可以亲近她,爱护她,再也不必担心她会因这可恨可怕的诅咒再度毁灭。
他已经没有下一世了,她是他最后的亲人,唯一的亲人,是这暗无天日的漫漫生命里,临终前最后的一丝光亮!
他必须得逃掉,带着她一起逃掉。
他许了她三百年,也许了自己三百年。三百年,便是三百年。一日,也不能少!
白钺的视线在妖气的灼伤中,越来越模糊。这只披着人皮的大妖,这只狂徒末路的大妖,手臂不停地颤抖,气息紊乱,七窍中的鲜血不断滴落在她脸上,同她的眼泪混在一起,仿佛是她在泣血。
她仰着脸,恍恍惚惚想起在万济门的时候,在那间狭小的丹房里,他钉着满身的截脉钉,就这样紧紧地抱着她,在垂死反扑的红蕊面前,拼尽全力地闪躲。
他在拿命护她。
不管是在那些谎言编织的梦里,还是在这让人只愿当做噩梦的真实里,他都在拿命护她。
可他为何要如此呢?
她对他,分明并不好。
小白,兴许还有三分。白钺,一分都没有。
他却拿了十分来还。
听到她微微的啜泣声,他低下头来,满是鲜血的脸上绽开那个熟悉的笑容:“别怕,我护着你。往后三百年,我都护着你。”
“小道士。”她也回了他一个满是泪水的笑,吃力地抬起手来,似是要抚摸他的脸庞,却又无力地垂到他胸口上。
他略微愣了一下,然后似是无奈,又似释然地轻笑了一声:“姐姐。”
“对不起。”
冰刀,第二次扎在他身上。
这次,是在心口。
英漓这姑娘的名字不好,每回英漓出现,就是白钧和白钺应离。我太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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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2章 深情孽债祸难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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