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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1、往事难辩长唏嘘 ...

  •   夏末时节槐江流域多暴雨,滚滚洪涛咆哮如雷。白钧自混浊的江水中飞出,落在江心一片赤岩之上。尚未止歇的雨水飘洒在他身上,浸透的红衣滴着水,他却只是立在原地,望着江岸的元都府沉思。

      “哥哥要探水底的地脉,吩咐我一声就好了,嫣儿可是水修呢。”祁焉自雨中现身,虽化作少年模样,言语却仍是那副轻佻的调调。

      白钧厌恶地睨他一眼,他立刻换了个腔调:“大人探了这么久,现在总能确定我所言非虚了吧?”

      白钧并不回答,又有若有所思地望向远处离离雨色之中丹元宗。

      祁焉转着眼珠子看了几眼,玩笑道:“若要炸掉这条地脉,元都府必然尽毁,说不准丹元山也会崩塌,大人这是念着收留之恩,舍不得了?”

      “收留之恩?若不是……他执意庇护,白九灵早就将我赶下山了。”白钧很快将眼中那缕哀思掩住,“我如今并无能力炸断这条地脉,你恐怕得另寻他法了。”

      “如何就没有?”祁焉在雨中轻盈一跃,落到他面前,捧起之前那条青蛇使用的球形法器,“小妖千辛万苦潜下去,在大人的遗骨之中寻到这块晶石,大人将它炼化,十之三五的力量,总是能恢复的。届时只要诱他下来,再炸断地脉,只消三百年,那条孽龙便会随着那片废墟消散在界隙之中。”

      白钧审视着祁焉真诚的神态,以及法器中那枚充斥着他无比熟悉而厌惧的灵气的晶石,冷言道:“你就不怕我取回力量便食言反悔?”

      祁焉委屈地噘着嘴:“我诚心和哥哥合作,自然无所保留。”

      说着,他眼珠子一转,阴冷地瞧向元都府的方向:“再者说,万一大人出尔反尔,你关在园子里的那位,我总能找办法接近。能得相柳大人青睐的小蛇,小妖也想尝尝是什么滋味呢。”

      白钧冷眼横了过来,祁焉却毫无惧色地笑道:“大人休要用什么‘生不如死’来威胁我。血海深仇不报,我已然生不如死!”

      说罢,他又端正神色,将法器捧上:“我诚心合作,也信大人如我一般,与那孽龙不共戴天。”

      白钧将法器收了,面色平淡,叫人瞧不出心思。

      ========

      风雨晦暗,还不到申时,天色却暗得像是要日落一般。

      茵陈送走了凌风掌门,独坐在窗边。掌门的住所位于丹华峰的高台,临窗望去,一重重鲜亮的琉璃青瓦在凄迷雨色之中,仿若记忆一般褪了色。

      凌风掌门所言,她并不意外。

      虽然她所知的并非全貌,但是白安仁留下遗书,早已有所嘱托。

      那孩子虽身负妖魂,但命运凄惨,今生受他悉心教导,引入仙道正途,并未有为恶之举,若是他朝身世为外人所知,还请丹元宗尽力庇佑,若实难两全,还请手下留情,将他逐出宗门便罢了,万望勿要取他性命。

      但若是……

      五十年前,纪岚君因为宋元之事迁怒于白钧,白安仁极力维护,二人争执之间,负气义绝。

      那个懂事的孩子便留书给白安仁,说是自己下山避几年,免得师伯怒气难消,也求爹爹勿要意气用事,等师伯气消了再好言挽留,不然若是因为他的缘故,让爹爹和师伯就此两散,他就再无颜面面对爹爹和姐姐了。

      不久后,白钺同谪仙相恋引来天雷,二人命虽保住了,谪仙却心有顾虑,忍痛割舍儿女情长,自回了青屿山闭关。白钺终日神思郁郁,而白安仁也因为伊蓍真人尸解之事愧疚颓唐,父女二人各有心事,悲怨之中争执了两句,白钺一气之下去了青屿山,之后便不知去向。白安仁追悔莫及,忧思难安,好在玉牒一直亮着,他便日日守着一儿一女的玉牒,茶饭不思。

      然而没过多久,纪岚君的玉牒却毫无征兆地灭了。

      白安仁心痛如狂,下山寻找爱侣下落,然而两年下来一无所获。一日他失魂落魄地回了丹元宗,谁都没想到,那晚他把毒丹化在酒里,就在南禺峰的后山,饮鸩自尽了。

      五年后,白钧回到丹元宗,那个单薄的少年已长成了芝兰公子。他在后山寻不到白安仁,那屋子积满了灰,像是长年无人居住。他便以为是因为白钺回了丹元宗,父女二人重新搬回了原来的住所。可他又寻了一圈,全然不见人影。同门见了他,皆神情闪烁,不肯作答。他无法,只得去丹华峰拜会茵陈。

      茵陈到现在都记得,那日她再三斟酌措辞同他道明原委,白钧脸上竟然还是那副谦恭的微笑,清泉般的眸子看着她,声音微不可辨的有些颤:“掌门恕罪,我没太明白。”

      茵陈克制住愧疚怜悯之情,又措辞更为委婉地解释了一遍,白钧还是那样挂着那副彬彬有礼的笑容:“我好像,还是没太明白。”

      说罢他又低下头去,似是十分困惑地眨了好几下眼睛,又似自言自语道:“我没太明白。”

      然后他又抬起头来,看着茵陈略微摇着头,声音颤抖得愈加明显:“我没太明白。”

      他就那样又重复了一遍“我没太明白”,忽然顿住,脸上的微笑仿佛是刀刻在岩石上一样僵硬,声音有些虚浮:“掌门,爹爹,是在长生殿吗?”

      茵陈按下悲怜之情,带他去了长生殿。这孩子一路分外安静,垂着头,似还有些困惑地时不时眨着眼睛。

      他就在白安仁的灵位面前一言不发地站了许久,然后转过身来,对着茵陈平静恭谨地问:“掌门,我可以把爹爹的灵位带回后山去吗?我想同他说说话。”

      在征得茵陈的同意后,他竟然还十分得体地回了个礼,然后才抱着白安仁的灵位,静悄悄地离开了。

      当夜,茵陈隐隐感觉后山有股奇异的气息,连忙赶去查看,秋石却先到了,望着荒废的小屋前那个跪着的人影。

      他抱着冰冷的木头牌子,蜷成一团,喉咙里压抑的呜咽简直不似人声,而就在他不住地颤抖之中,身上隐隐腾起似妖气,又不似妖气的气息。

      茵陈有白安仁的遗书,略知各中缘由,秋石却是不知的。她正待和秋石解释,秋石却道:“掌门,这孩子着实可怜,他也算是我们看着长大的,你还是莫要……”

      茵陈与他道明缘由,二人商议瞒下此事,秋石在附近暗中看护,免得不明缘由的门人误闯。十日后这一丝诡异的妖气终于散了,白钧再出来时,面色如常。他在槐江畔站了一天一夜,然后请茵陈替他主持受戒,自定了道号“鸩青”,便下山去寻白钺了。

      几年后他将白钺迎回丹元宗,二人便一直住在山下的园子里,他每年回山几趟祭奠白安仁,白钺似一直在闭关,偶尔才上山一次。茵陈等一众长老因白安仁自尽之事心存愧疚,但求这两个孩子余生平安顺遂,便从未干涉管束。

      又过了二十几年,一个冬雨的夜里,他二人似有冲突,在长生殿中争执了片刻,后来竟开始斗法,白钺不知使了什么术法逃离无踪,等茵陈赶过来的时候,见白钧正跪在雨中,十分痛苦地按着额头,身旁的阿虺被毒针钉在地上,软绵绵地翻腾。

      见是茵陈来了,他摇摇晃晃地站起来,眼睛还充着血丝,声音也有些嘶哑,却仍旧得体地赔礼:“掌门恕罪,和师姐拌了几句嘴,扰了你安寝。我这就带……阿虺下山去。”

      茵陈忧心忡忡地暗中护送他下山,他自己在园中待了两日,然后离开经年园去寻白钺的下落。

      中途他回过几次丹元宗,在山上问询白钺可曾回来过,又拜托茵陈替他留意白钺可曾回过园子。

      第六次回来的时候,他又照例问过一圈,便又下山去园子里寻人,然而当天夜里,白钺的玉牒却毫无预兆地碎了。

      茵陈等一众长老震惊之余,更是十分为难,最后还是秋石下山去找了白钧回来。他们皆不知如何告知他真相,只好带他去玉牒殿。他低头看着碎成几片的玉牒,沉默了一阵,将碎片捏在手里,面上仍旧挂着半丝得体的微笑:“我明白了,多谢掌门和诸位长老告知。”

      当晚他又独自下了山,半夜的时候,元都府一角却火光冲天,茵陈等人赶下山时,经年园已被焚成焦土。

      白钧垂头颓坐在一块焦黑的岩石上,听见有人接近,抬起头来,满脸的烟灰中洇着两道泪痕。他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松开捏紧的拳头,手中玉牒的碎片已被捏成了粉末,沾着凝固的血块。

      他的声音有些恍然,却仍记得得体地行礼告罪:“掌门恕罪,方才失神之间不慎燃了园子,好像牵累到四方友邻,还请掌门和诸位同门先替我看顾救助,我再去……青屿山寻一寻,回来再行请罪。”

      他又再三行礼致歉,然后也不等茵陈答复嘱托,就神情恍惚地离开了。

      后来茵陈听说白钺是在青屿山的禁地灰飞烟灭,白钧跪求三日,青屿山这才允准他进入禁地祭奠亡魂。再后来白钧就不知去向,又过了七年他才回了丹元宗,自请了当年不慎烧及邻人的罪过,可修为却不知为何折损大半。他又请了工匠重建经年园,中途回过几次元都府监工,并上山祭奠白安仁,除此以外谁也不知他的踪迹。

      茵陈回忆完往事,又想起白日凌风掌门秘密登门所言,只觉得千愁万绪。

      那孩子原身竟然是……

      他从前虽修仙道正途,可如今青屿山调查的结果,他似乎已经步入歧途。而近日,他与一只蛇妖共住一园,更同一只鬼祟妖物交往过密,在元都府周围不知行何密事。

      白安仁遗嘱有托,若是他日他的身世为外人所知,还请丹元宗尽力庇佑,若实难两全,还请手下留情,将他逐出宗门便罢了,万望勿要取他性命。但若是……

      ========

      风雨晦暗,白钺失神地坐在廊下。

      那日白钧说完那些话,似乎又开始晾着她。

      在陈家村的时候,他晾着她,在盛京的时候,他晾着她,从前在经年园,她质问他“你我算哪门子亲人”的时候,他也晾着她。

      大概,除了偶有几次她用极度伤人的话故意激怒他,他生气的方式,就是这样无声无息地晾着她,以至于她忽略掉了他在生气。

      白钺不愿去细想他的话。

      他只是在玩弄心术,只是在用这种时而压迫,时而示弱的方式在腐蚀她的意志。她不能顺着他那极其邪门却又似乎无懈可击的逻辑去想事情。

      可是,她真的就丝毫没有做错吗?

      她不能想。

      “裙角都湿了,进屋里去。”白钧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

      白钺回头看了他一眼,又似没听见一般回头望向阴惨惨的雨景发呆。

      他今日仿佛心情很好,走过来俯身拥住她,亲昵地将头与她靠在一起:“进屋去,给你看个东西。”

      见白钺仍旧一动不动,他温柔的语气里又带了一丝压迫:“听话,不然我生气了。”

      白钺不禁心头一紧。

      你永远不知道摁下哪颗牙齿,它会咬人。

      所以你最好,一颗都别摁。

      白钺僵着身子站起来,跟着他到了书房,他不知从哪儿搬了个大箱子出来,里头是一卷卷的画,似乎有二十几卷。因为数量众多,没法全在书桌上铺开,他便用术法将那些画展开,暂时固定在墙上。

      白钺不明就里地看着,发现每幅画都是落了时间的,第一幅写的是:壬辰年,迎钺归经年园,钺黯然伤魂,舞萤相慰,心少宽。

      画面的内容是她同他坐在醉白池畔的一块石头上,他展开照夜清御风舞萤,她没精打采地呆望着飞旋的流萤。

      第二幅还是经年园,她静坐在醉白池心的一块石头上,那里是白钧改过风水造出来的水性的灵穴,他就在亭子顶上望着她。

      这幅画的落款是:癸巳年,钺闭关园中,吾守之,父勿忧。

      白钺有些疑惑地看向他。他看了看画,又望着她笑:“你执意把爹爹的灵位放在长生殿,又总在园子里闭关,我怕他见不着你,就每年画一幅带去山上给他看。”

      白钺听他提白安仁,心里百种滋味挤在一处,怨怒地瞪着他:“事到如今,你还有脸提爹爹?你……你……”

      她同他虽然没有血缘,也并未从小养在一处,可白安仁将他当亲儿子悉心养育,尽心教导,甚至后来在她面前,白安仁都是更偏心他的。

      他如今诱她的情,骗她的身,还如何有脸提白安仁?彼时她并不知情,可他呢?他同她巫云楚雨的时候,可有一瞬间想过白安仁?可有过一丝愧疚?

      白钧却全然不以为意,反而还笑:“我为何没脸?是你不认我,又非我不认你。”

      白钺羞愤地扯着嘴角,说不出话来,他竟然又道:“过几日我把爹爹请下来,许你先去告状。你看他是会夸我不离不弃,还是怪你无情无义。”

      看着他这坦然的神色,白钺竟然分不清他是故意提白安仁来折辱她,或是他就是问心无愧。

      他又披着那副明快的表情笑了笑,忽然眼神一黯:“爹爹不在了,撒在槐江里,什么都寻不回。不在了,便是不在了,我分得清。”

      说罢他又仰头望着满墙的画,他每年都画一幅带去给白安仁看。

      “我分得清。”

      斯人已逝,纵有再多哀思也无处可寄,悼亡之情,自然是寄予自己的。

      他分得清,每一世他都分得太清。若是分不清,就好了。

      白钺看着他脸上这抹幽深的笑容,只觉得心头不自在,只好转头去看画。

      后面几幅没多大意思,每幅的内容都是她在经年园闭关,大同小异,只有中间一年她出关的时候,他陪她去山上祭奠过白安仁,天色尚早,便又带她去城郊桃林散心。他折了一支桃花想逗她笑,她却只是愣愣地望着不远处桃树下嬉戏的一对男女。

      这幅画的落款是:丙申年,钺出关,恰逢桃林春盛,邀约共游,钺相思郁郁,未展愁眉。

      似乎是有这么一件事,那些年的记忆总是模模糊糊的,似乎在刻骨的思念中,除了石非卿,她什么都不关心,所以什么都没记住。

      再往后看了几幅,她就有些糊涂了。从第八年开始,画里就很少出现她闭关的场景,有时是和白钧在经年园对酒当歌,有时是在槐江泛舟赏月,甚至有一幅是他们在元都府的街头痛殴纵马伤人的纨绔子弟,她撸袖子的模样,十二分传神。

      可她不记得有这件事。

      这件事如果发生过,她不可能完全不记得。

      再往后看,她越发疑惑。

      那些画面看起来甚至都不在元都府和丹元宗,有在深山老林里降妖伏魔的,有在穷苦小村中行医问药的,有在繁华街市上秉灯同游的,还有一幅是在街头的小铺子里吃馄饨,铺子上挂着“周记”二字,让她想起之前在盛京同他一起吃馄饨的那个铺子。

      她仔细看了一遍又一遍每幅画底下的落款,又极力去思索,渐渐觉得背心发凉。

      她不记得这些事。这跟她记忆中的完全不一样!

      “你又如何确定,后头的那些记忆,不是我使了什么手段伪造强塞给你的?”

      她脑中忽然响起那日白钧说过的话。

      难道她如今脑中的记忆,已经被他篡改过了?那她到底应该记得些什么?到底哪些才是真的?她到底是谁?难道她真的就只是阿虺吗?

      “画这幅的时候,忽然想起这个铺子,就想着带你去。不想后来真去了,那铺子传了三代,竟然还在。”白钧指了指吃馄饨的那一幅。

      他是什么意思?这些画是什么意思?

      白钺看着他脸上的淡笑,脑中嗡嗡直响,呼吸都有些困难起来。

      “你这是什么表情?”白钧莫名其妙地看着她煞白的脸色,“后头都是我自己画的,我分得清。我没疯,我分得清。”

      他是什么意思?他自己画的?

      “从这幅开始就是我随心所画了。你总是一副相思成疾的模样,偶尔出关也不理人,我看厌了,我想爹爹也看厌了,所以就随心画了些别的。我分得清这些仅是心中所想,你莫要拿这种眼神看我。”白钧又澄清了一遍。

      白钺渐渐明白过来,是她误会了他的意思,他也误会了她的意思。她刚松了一口气,却听见白钧又重复了一遍:“我没疯,我分得清。”

      没有人会反复强调自己没疯。

      他心机深沉,多智狡诈,他的那些歪理邪说逻辑严谨,分明有违常理却叫人找不出破绽。他仿佛不仅仅是在用那套诡辩欺诈他人,而是自己也在遵循着这套邪门的理论待人行事。

      她又不禁看向最后一幅。

      他喜用工笔,每笔每划都分外用心。画中他们乘船泛舟槐江,似乎都有些中年之相,船上还有个孩子,落款是:丁巳年,昼引老妻乘小艇,晴看稚子浴清江。

      前面的画分明都还只是游览山川,惩奸除恶,最后这一幅,却忽然出现了“老妻”“稚子”。

      那是她在经年园的最后一年,那一整年她不断地去撞结界,撞得头破血流也不罢休。白钧每每照料好她的伤势,她便又去撞,并且不断恶语相向。而他的回应,就只是默默地晾着她,除非她那些话刻薄到了极致,他忍无可忍才会反唇相讥,事后,还往往会来同她道歉。

      回回都是他先低头来哄。回回都是。

      “那年你告诉我,爹爹既然不在了,我这个捡来的孤儿,凭什么跟你算是亲人。我思来想去,觉得有理,既然你不愿做认我做弟弟,那就嫁我为妻,总归还是至亲。你看,如今你可就赖不掉了。”白钧望着她笑,脸上的表情乖巧得像丹元宗上那个孩子。

      所以他至今对她,对白安仁,都没有一丝丝的愧疚。她负他伤他,他仅仅是“略施惩戒”,她不认他作亲人,他便换个方式相伴。在他那套极其严谨而又邪门的理论中,他就是问心无愧。

      白钺忍着后脊上的寒意,又望向满壁的画。

      就在她对他不闻不问的二十几年里,就在他守着她伴着她,她却一年又一年让他寒心的二十几年里,就在他只能靠一幅又一幅想象出来的画自我宽慰的二十几年里,就在她明明与他同在这座小小的经年园中,却毫无察觉的二十几年里,他的心弦终于崩断了,无声无息地崩断了。

      他就像是一卷画,被她随意扔在箱子里,等到多年后她想起来去看,打开箱子,那卷画还是完完整整地躺在那里,伸手一碰,发脆的纸张却全都碎了。

      白钺不敢去看他脸上那股令人窒息的微笑,只好又去看画,重新顺着第一幅仔细往后看,看到第十七年,那幅的内容是他们同一群修士对战,他的照夜清已经损毁,掉在地上,他们一起执着藏烟,召唤出漫天风雪,将对方冻成雪雕。落款是:己酉年,得师伯踪迹,携钺往万济门,共战,险胜。

      万济门?

      那是第十七年。

      她又往后看了三年,那一幅是宋元虚弱地靠在床头,顾若槿坐在床边握着他的手欣然垂泪,她同白钧微笑着站在一旁。落款是:壬子年,丹成,皆大欢喜,父勿挂心。

      白钺难以置信地指着第十七幅:“你那个时候,就知道母亲去过万济门?”

      白钧坦然地点头:“你回来的头一年,原本说好要一同去寻师伯,后来你又变卦闭关,我不敢丢下你离开,就只好去书库中找找线索,后来发现许老掌门和牵机真人一同研究过的残章,便大胆推测,不想果真如此。”

      “那你为何当初不去寻?也不……告诉我?”白钺颤声问。若是当年就去寻,顾若槿也不至于拖到现在,灵脉尽毁,枯竹残年!

      “我提过,你却仿佛没听见。你终日魂不守舍,我也不敢只身离去,便想着过几年再提一提。”白钧苦笑一声,“没想到过几年,你却死了。”

      白钺后退了半步,不住摇头。

      她不知道。那些年,在经年园的那些年,时间过得越久,她却仿佛越陷越深,终日浑浑噩噩。她根本就想不起来听白钧说过,她根本就没有在意白钧说过些什么!

      难道,这些都是她的错?

      她分明只是想躲起来独自伤神,不给他人添麻烦,白安仁却因此自尽了。她分明只是想要好好修炼,弥补自己往日不思进取的过错,结果却忘记去寻纪岚君的下落,害顾若槿成如今这般模样?

      “后来我点燃阿虺的魂魄作引,又花了十一年才重聚了你的残魂,这一来二去,就耽误了二十年。”白钧终于道出了她不敢问的实情。

      不是这样的!

      她只是不忍见石非卿渡劫而亡,情急之间才舍身挡雷。她没有想过连累阿虺!纵使她短折而亡,阿虺也只会丢一些修为而已!她分明才是应该灰飞烟灭的那一个,为何到头来却是阿虺的魂魄被焚成灰烬,万劫不复?

      “你看,若故事都如同画里讲述的这般,该有多好。”白钧望着那满壁的画,笑意幽邃,又含笑走近了一步,微微俯身,目光锁住她的双眼,“你已经为了他一错再错,如今还不悔悟么?”

      这才是他的目的。

      他带她看这些画,是想要釜底抽薪,彻底击垮她的意志,逼她认罪悔过。

      白安仁,纪岚君,顾若槿,宋元,阿虺,还有眼前的白钧,都是因为她执迷不悟念着根本就再不存在的石非卿,才会如此!

      “把他从脑子里赶出去,一丝都不许再想了。”

      ========

      白钺恍惚觉得自己都已经哭晕了过去,等她稍稍回过神时,她正缩在白钧怀里。

      白钧轻抚着她的头发,听她哭声止歇了,正想从坐榻上起身,白钺却忽然抱紧了些。

      她不知道。她快疯了。

      白钧轻轻拍了拍她的头,柔声道:“乖,嗓子都哭哑了,我给你倒些水。”

      说罢他起身给她斟了一杯温水,白钺双眼无神地捧着杯子,木偶一般僵硬地低头喝水。

      “知道错,就好。”他奖励似的轻轻拍了拍她的头。白钺蓦地一颤,然后又畏缩着点了点头。

      “知道错,还得改。”他将杯子取走,强迫她看着自己。

      “怎么改?”她迷茫无助地问。

      “随我来。”白钧理了理她脸上沾着泪的发丝,然后点了一盏荷花灯,牵着她来到经年园的一角。

      此时雨仍未止歇,二人的身上很快便被浸湿,他却全然不在意,让她举着灯,自己在墙角下挖了个小小的土坑。

      “把他从脑子里挖出来,埋在这里。”他指了指那个积着泥水的土坑,然后又轻轻点了点她的额头,“把我装进去。”

      白钺似有些醒悟过来,睁大眼摇了摇头。

      “姐姐,他没了,便是没了。这世上,只剩那条龙。”白钧一边擦着她脸上擦之不尽的雨水,一边极有耐心地劝道,“你们即便再度重逢,他也只会诛了你这蛇妖,断不会有一丝留情。”

      白钺后退半步,怨怒地盯着他:“我不是妖,阿虺也不是妖,这颗妖丹,是你……是你!”

      白钧并不生气,只是淡然反问:“我为了救你,只能如此。姐姐是在责怪我,没能把万事都办得称你心意吗?”

      “我不是……”白钺只觉得那种无力的愧疚感坠坠地咬在心口。

      “再者说,姐姐饮我的血,不是知情自愿?”白钧又缓缓问,“小白心中,不是早就猜到回元丹是用小道士的血炼制而成,却一直缩头逃避,不肯求证?”

      “我不是……”白钺不断地摇头。

      她是。她猜到过。他发了血誓说那些丹药只是兽血炼制,可她长期服用,分得出来那必然不是兽血。

      可她从前只当是小道士顾虑她不肯饮血,又不能引气回元,这才苦心隐瞒,全然是为了她好。她想着反正他是自愿的,又不会伤害到旁人,服丹和饮血毕竟又不大一样,就一直做了缩头乌龟装糊涂!

      “小道士。”她忽然拽住他的袖子,发着抖哀求道,“你别再逼我了。如果你还念着小白的好,就别再逼我了!你不是说过吗?我对你一分好,你就还我十分!难道小白对你就没有过一分好?”

      白钧略微失神了一瞬,垂下眼眸:“小白对我好,不算。小白是假的,我分得清。”

      说罢他又抬起眼来看着她,逼近一步:“我原本不想分清,可你一想起他来,便翻脸无情刺我一刀。我的小白,已经被你那一刀,亲手杀死了。”

      “我……我当时只是……”只是什么?她说不清。她愤怒,痛苦,惧怕,等她回过神的时候,那把冰刀已经血淋淋地扎在他身上了。

      荷花灯自她手中掉落,燃动的火焰迅速被雨水浇灭,黑暗拢了过来。

      “是你的错。”白钧附到她耳边,“你只要脑子里装着他,就不断地犯错。”

      “你不要逼我……你……再给我些时间,不要逼我……”白钺不住地摇头后退。

      “我给过你二十几年的时间,你做不到。”白钧不断逼近,抓住她的胳膊,在她耳边一字一顿道,“你做不到,我帮你。”

      说罢,他不由分说地拉着她走到土坑面前,指着土坑命令道:“把他埋掉,放过你自己。”

      白钺惶惶然地不断摇头。雨水浸透了衣裳,她头一回觉得夏雨是让人发寒的,冻得人骨髓刺痛。

      “埋掉他。今后他若敢下界诛妖,我护着你。”

      “三百年,今后三百年,我继续拿这条命护着你。”

      “埋掉他。他已经不存在了。埋掉你这毫无意义的执念!”

      白钺根本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她分明不情愿,身体却仿佛不受控制一般颤抖着跪下,在白钧不断的蛊惑中,将又冷又湿的泥土,一捧一捧填到满是泥水的土坑里。每埋下一捧,就仿佛把她的灵魂撕下一寸。

      “没有意义,我若重归天位,世上便再无石非卿。”

      白钧是对的,她这执念,可悲,可笑,毫无意义。

      “埋好了。”白钧温柔地抚了抚她额畔浸透雨水的碎发,像是在询问,又像是陈述事实。

      她木然地点点头:“埋好了。”

      “现在这里,装的可只有我?”他轻轻点了点她的额头。

      “只有你……”她失神地垂下视线,半晌,又有些茫然地落回他脸上,“还有,我自己。”

      白钧瞬间似有些意外,片刻后又用牵动心魂的眼神锁着她,低声循循问:“那,你是谁?”

      白钺略微转动无神的眼珠,思索良久,仿佛梦呓一般回道:“就是我自己。”

      白钧听见这个回答,脸上的表情微不可见地反复变化,微红的眼眶像是被雨水刺痛,释然笑道:“姐姐,你比我好……我许你有你自己。”

      “你想要的,我都许你。”他捧着她的脸,仿若是世间独一无二的珍宝,他就那样欢喜地,沉醉地,低头吻了下去。

      她起初是木头一般毫无反应,后来却渐渐开始回应他。不是那个自以为一腔真心,却毫不知情的小白在回应他。而是她,完完整整的她,那个关怀过也辜负过他,那个既让他耿耿于怀又念念在心的她,在回应他。

      今生今世,再不相负,可好?可好?

      忘情间,他恍惚感受到她的一丝挣扎,回过神来,却见她尚有些茫然和惊慌,叹息地笑了一声,抚着她的脸柔声道:“是我不好,这里又脏又冷的。今日你累了,我也累了,早些回去休息吧。”

      说罢他温柔地扶她起来,理了理纷乱的衣服,用涤尘诀将二人身上的泥水去了,轻轻牵起她的手,在黑暗的经年园中穿行。

      回到屋中,她依然是那样安静而听话地坐在床上,任由他褪去衣衫,同他相拥而眠。

      黑暗中只止余窗外时缓时急的沙沙雨声。

      白钺忽然睁开了眼。

      她摸到了。

      他后脑上有颗钉子。

      那夜她无意间碰到他后脑上的硬物,却被他不动声色地捉住了手,扣在枕头上。

      他后脑上,有颗钉子,似乎是扑朔钉。

      她身体里的妖丹,是他捣的鬼,他往日种种蹊跷的行径,还有后脑上的钉子。她从前的胡猜乱想,或许是真的。

      他是……

      “那颗扑朔钉,是爹爹替我钉上的。”他忽然也睁开眼,在黑暗中与她对视。

      “姐姐今日这出戏,比长生殿那一出长进了不少。”他的笑容似有嘲讽,这嘲讽却又不知是对着谁,“可你骗过我一回,就再不好骗了。”

      从她开始提小白的时候,她就隐隐回过神来。他在扰乱她的心智,她便也顶着唯一一丝清明去扰乱他。方才他忘情之间,她摸到了他后脑上的钉子。可是他,心知肚明。

      她骗过他一回,就再不好骗了。

      在她逐渐升腾的恐惧之中,他却只是疲惫地叹了声气:“姐姐,别再闹了,我熬不动了。”

      “你……你到底是谁?”白钺颤声问,“你是……相柳?”

      “是,或许不是。”白钧的眼神有些放空,“非妖,非仙,非人,非鬼……谁都不是。”

      说罢,他又微蜷起来,将她拥得更紧了一些,仿若将要溺亡的人抱着唯一的浮木:“只要你还认我,我就还是阿钧……”

      “不然我,谁都不是……”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71章 往事难辩长唏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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