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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7、千张情网莫能逃 ...

  •   小白又气又心虚,接连好几日都不肯搭理白钧。贼道士面儿上波澜不惊,暗地里得意得尾巴都快翘上了天。

      终于到了元都府,虽然都是繁华大镇,元都府又与北地王都盛京不同,少了些天家气象的庄严,城中水道纵横,风荷俏立,垂柳成荫,清波下偶见鱼凫,戏之则无影,绿丝间旦闻莺啼,寻之却无踪。更有槐江上舟楫往来,人声沸沸,热闹非凡,西南望仙山连绵,景色悠悠,涤神净心。

      经年园坐落于江畔,引一段槐江水入园,布局精巧,师法自然,楼阁散缀于绿荫之中,长廊半环于清池之畔,芙蕖含苞将绽,芭蕉展叶如盖,诗情画意,意蕴清雅,尽显园主的不俗情致。

      怪不得白钧老跟她提这园子。她要是有这么个园子,也得四处显摆。

      “如何,姐姐可喜欢?”白钧笑意如春。

      小白可看不惯他最近得意过头的样子,挑刺道:“精巧是精巧,就是瞧着太新,假模假样的,缺了点古朴深蕴。”

      白钧丝毫未受打击,坦言道:“姐姐好眼力,这园子的确是不久前重建的。”

      “重建?这园子怎么了?”小白好奇问。

      “不慎失了火。”白钧笑意深沉。

      “火修的园子失了火?”小白哈哈笑道,“你怕是炼丹炼晕了头,把炉子打翻了吧?”

      说起炼丹,白钧的确有一炉丹需炼。他们历经千险寻齐了药材,就待他开炉炼化,送到山上替那位被钦原鸟蛰伤的倒霉同门解毒。

      白钧的丹房在园中一角,位于下风向,避免烟气污了一园水木清气。他同她告了罪,让她自己在园中游玩几日,顺带替他参详参详还有几处未建完的地方要如何重建。

      小白一个人闲逛了好几圈,只觉得这园子既陌生又熟悉。

      这日她打算在醉白池钓鱼消磨时光,捡了根树枝挖蚯蚓。这园子果真是新建的,土里虫子都没多少,她挖了两寸深才挖到两条,又往下挖了一寸,竟然挖出些黑色的焦土。

      她挑着树枝瞧了好几眼,又望了眼醉白池。

      她原以为这园子再怎么烧,不过就是烧些建筑树木,怎么连水畔的泥土都烧焦了?你就算是泼了油也烧不成这样吧?

      想不明白,想不明白。

      小白钓了两天的鱼,又觉得无聊,突发奇想要钓螃蟹,拿着饵掉了半日也没见着有,想着他这新建的园子怕是没养螃蟹,便出了园子,沿着江滩抓蟹。抓了小半日,她擦了擦脸上沾的泥水,抬头望向远处连绵的仙山。此时日已西沉,万道霞光从山后延伸而来,似张开的双手在向她邀请。

      她愣愣地看了许久,不知为何心中发涨,失神之间提溜着网兜,赤着脚踩在江滩上,往丹元宗的方向缓步走去。

      也不知走了多久,忽听得白钧在背后叫她。

      “姐姐……”

      她回神转过头去,蒙蒙暮色之中,他脸上的表情却叫人瞧不明白。

      “你怎么了?”她走过去不住打量他。

      他微微低下头,隔了好一阵,叹息着笑了一声:“我忽然感应不到你,以为你丢下我走了。”

      他好像是说过,只要隔得不远,他能感应到她在何处。

      近来他老是得意洋洋,小白看不惯得很,今日却忽然有些霜打茄子的模样,又叫人忍不住生怜。她提起网兜:“你那园子里只有鱼,钓着无聊,我出来抓几只螃蟹放回去养。”

      白钧看了看网兜里挥着钳子相互抓扯的螃蟹,又低头看她粘满泥的脚指头,摇头笑道:“姐姐总是这般,像个顽童。”

      小白吐吐舌头:“回去吧。就这样跑出来,你那炉丹要是炼毁了,我可再不帮你去寻药材。”

      “嗯。”白钧将网兜提过来,牵起她的手。

      ========

      又过了两日,一炉丹药终成,白钧疲惫地走出丹房,却见小白正坐在屋顶上看星星。

      他坐到她身边,夜风微凉,惬意舒畅,二人沉默并坐了许久,白钧忽然道:“姐姐,城中观星最是无趣。过段时间我们乘船往北,越过伶仃海,坐在碎玉琼冰之间,仰观万丈星河,定然比这稀疏几点震撼人心。”

      小白遥想着那副场景,心驰神往地点头:“好啊。”

      “我从前读一些闲书,倒有记载‘穷发之北有天池,夜清,五色光贯紫薇,长十余丈’,我也从未见过这样天裂般的奇观,不如我们看过星星,再往北去瞧瞧?”白钧又道。

      “你倒是不怕冷了?”小白惊奇地睨他一眼。

      白钧微挑着眼尾轻笑:“自然是夏季我陪姐姐往北避暑,冬季姐姐陪我往南避寒。”

      “你避寒就是睡觉,无聊死了,我可不管。”小白可记得他赖在陈家村的时候有多懒。

      “那可不成,我要埋在海边的沙子里睡觉,姐姐若不守着我,我就被老鹰叼走了。”白钧的语气里竟然带着一丝撒娇?

      小白哪里吃得了这招,脸一红,嘲讽道:“你也不怕给你晒个大黑脸?丑得要死。”

      白钧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我懂了,姐姐不喜欢黑钧,只喜欢白钧。”

      “我……”小白差点被一口气噎死。

      白钧抿唇偷笑了一阵,又道:“夏天往北,冬天往南,秋天……好像是那小皇帝的万寿节。凡世的烟花与仙门不同,千花齐放,星落如雨,满城宝马香车,凤箫声动。盛京我熟,我们寻个最好的地方把盏观灯,再去皇宫里也偷一回东西,如何?”

      “不去。”小白没好气儿道。

      白钧转了转眼珠子,又有了新想法:“那不如去肃州。听闻肃州的乞巧节倒很有意思,有师公之舞的习俗,壮汉戴着猴皮帽拿着皮鼓大棒,或说或唱,姐姐最爱看热闹,定然喜欢。”

      小白一时有些闹不明白这贼道士又在打什么鬼主意,白他一眼:“你也真有意思,乞巧节分明是女儿的节日,你倒拉着我去看一堆糙汉跳舞?”

      “处处都是穿针乞巧,有什么意思?我再想想。”白钧又低头思索,“和州的中秋之夜有走月吟诗的风俗,我们去泛舟秦淮,登楼赏月,再混进文人雅士的诗会如何?对了,听闻那里有一座见子桥,成亲后的男子抱着瓦罐往桥下一摔,来年就定能得子。”

      “你要干嘛?!”小白眼珠子都要掉出来。这人今天不对劲,她得找机会开溜!

      白钧却仿佛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七月,八月……时间倒都能凑得上……只是天南地北的,行程上倒有些不好安排,我再想想……”

      小白越听越觉得不对劲:“你的避暑避寒,中秋乞巧,都打算在今年?”

      “嗯。”白钧抬眼看她,点了点头,又低头思索起来。

      小白把他今日的话语神态在心中过了好几圈,不知为何脑子里冒出一个念头,犹豫再三问:“小道士……你是不是也中了什么毒,这解药只够一人用,给了你的同门,你就……”

      “啊?”这回倒轮到白钧摸不着头脑了。

      “红尘万丈,慢慢玩就是了。虽然黎宸钰那边不好告假,但是我要开溜他又拦不住。你这……你这怎么搞得像是在临终了憾似的……”小白说着也觉得有些荒唐,可心底的这份直觉却越来越强。

      白钧愣了半天,哑然失笑,一刮她的鼻子:“姐姐真会胡思乱想,又是哪个本子看上了头?”

      “那你着急忙慌地赶着今年都去玩,说得像是明年就死了似的。”小白被他取笑,也觉得这个念头太蠢了,不忿抱怨道。

      “三百年。”白钧忽然没头没脑说了一句。

      “什么三百年?”小白问。

      白钧收了调笑的神色,含情脉脉地望着她:“我许你三百年。”

      这眼神,这氛围,她顶不住了,丢下一句:“什么许不许的,你炼丹熏糊涂了么?快去休息,我也去睡了。”然后一溜烟就跑了。

      白钧望着她落荒而逃的背影,无奈地摇了摇头。

      ========

      接下来几日,白钧又拿几只小兽试过药,确认解药有效,次日一早,便要带着解药上山,软磨硬泡了小白许久,怂蛇终于被哄晕了头,答应随他一起。

      二人御空而行,脚下高大的山门次第成列,山道上人来人往,瞧着很是热闹,完全不似修身养性的仙家之地。

      白钧长年未归,先去了主峰拜会掌门,小白定然是打死也不敢跟去的,只好在殿前的广场瞎逛。善男信女求神拜仙,青烟袅袅晨钟悠悠,她只觉得分外熟悉,又见到有求签的地方,趁着人多无人注意,便偷偷去摇了个签,签上书:“南山崔崔,雄狐绥绥。鲁道有荡,齐子由归。”

      这签文她全然看不明白,旁边一位小道长倒很热心走过来帮她解签,看过了签文,却惊愕地瞪着她。

      “呃……这个签,很不吉利吗?”小白不大信这些,看他这夸张的表情,只觉得尴尬。

      小道长支支吾吾不敢答话,白钧的声音却在背后响起:“姐姐可真贪玩,眨眼就不见了。”

      “看到有求签的,随便摇一个玩。”小白说着,又把那支签拿了回来,递给白钧,“你会解吗?”

      白钧看了看那支签,神色如常地丢回签筒,对着解签的小道长微微笑道:“陵游长老真是什么签文都敢往里加了。”

      白钧长年不在山上,年轻的同门多半都不识得他,小道长不知他是何人,又还在为那支签惊愕,不知如何作答。这时,陵游子爽朗的笑声却传来:“鸩青师弟这是求了个什么签,都不好意思叫我解?”

      “师兄说笑了,同门弟子,自幼就抽签取乐,做不得真,有何不好意思解的?”白钧行了个平礼。

      “那你又何必做贼心虚扔回去?”陵游子眼尖得很,竟然又把那支签挑了出来,一看签文,也微不可见地愣了一下,不动声色地打量了一眼小白,又对着白钧哈哈笑道,“这签不就是庆贺师弟回娘家吗?”

      两人又你来我往了几句,白钧便告了罪,坦然自若地牵着小白走了。一路上诸多弟子吃惊地看着这个陌生的同门竟然大摇大摆地牵着个女子,面面相觑,大叹世风日下。

      “呃……那个签到底什么意思?那只公狐狸在乱晃什么?”小白虽然不大信,却还是有些好奇。

      白钧却神神秘秘笑道:“我直接解给你听有何趣味?不如明日寻一本《诗经》,你自己先解一解看?”

      “不说算了,反正都是闹着玩儿的。”小白趾高气昂地哼道。

      二人到了鹤朱峰一处僻静的院落,院外长着些荒草,院墙爬着青苔,虽然也简单打扫过,却透着活死人墓一般的凄凉。

      小白心中莫名悸动,一时有些不敢进去,白钧握紧她的手:“姐姐出生入死辛苦奔波,不想亲眼看看成果?”

      她吸了吸气,点点头。

      二人进了院子,院中更为凄寂,分明有夏日照着,斑驳的树影倒像是泪洇湿了泥土。

      白钧轻轻推开门,屋内空空如也,唯有一座法阵,在阴暗中亮着微光。一个佝偻枯瘦的身影坐在法阵一端,白色的长发枯草般垂下。阵中躺着一人,同样形容枯槁,与干尸无异。

      小白忽地鼻子一酸,连忙低头深呼吸。

      “大师姐。”白钧轻声唤道。

      白发人毫无反应,若非能感觉到她衰弱滞涩的灵力正缓缓注入阵中,小白都以为那人是具枯尸。

      “大师姐,我回来了。”白钧走过去,跪坐在她身旁,又轻唤了一声。

      顾若槿僵硬地转过头来,混浊的眼珠有些迷茫:“六师弟?”

      白钧笑了笑,轻声缓言道:“我寻到一个解钦原鸟之毒的方子,如今丹已炼成。只是钦原鸟至毒,我不便用活人试药,仅在几样小兽身上试验过,不知师姐可愿一试?”

      顾若槿仍旧一脸茫然,似乎有些不太能理解白钧所言。他放缓语速复述了一遍,她这才慢慢明白过来,转头看向阵中的宋元,死珠一般的眼中渐渐沁出一丝泪,缓慢而坚定的点头道:“好。”

      白钧示意小白将顾若槿搀扶到一边,小白只觉得手中的这把枯骨一碰就碎,又想起白钧大略说的过这对道侣的故事,不禁大为感慨同情,塞着鼻子道:“这位……前辈,你不要担心,小道士的医术很厉害的。他说有救,就一定有救。”

      顾若槿缓缓转头看她,迷惑之中有一丝说不出的感觉。她在白钧和小白之间来回看了几遍,心思又逐渐被宋元牵了过去。

      白钧走到宋元身边,小心翼翼地用灵气探了探,然后拿出解药喂进他口中,接着凝神细细催化。

      过了半个时辰,顾若槿紧绷的神经似要断掉一般,眼前的景物也有些模糊。她脑中缓缓浮现出与宋元相识的点点滴滴,那些时光分明已经过去那么久远,却又恍在昨日。

      五十年了,她守着他五十年了。最初诸位长老断言她的修为只够延续这个阵三十年,她便会修为散尽,早衰而亡。他们心痛劝阻,说她强行为他续命,不过是白白搭进两人的性命。

      可她哪里愿意独活?

      她既然还有一条命,那这条命就与他共享了又如何?

      浮生似露,聚散本在一梦之间。千秋万载的情缘难得,但只要同爱侣相伴,不管是一日,或是一年,那她便在心中将它当做千秋万载,她的生命,便也是千秋万载,又何须在意这一世肉身的寿命长短?

      小白感受到顾若槿的微微颤抖,又轻声抚慰,结果自己反而忍不住悄悄掉了几滴眼泪。

      这时,屋外传来人声,一位一见便知修为深厚的长老踏进房中,怂蛇立刻唬得不敢出声,生怕被识破了妖身。

      这时,白钧将灵气收住,又仔细检查了一番,起身对来者略行一礼:“秋石长老。”

      说罢,他又走到顾若槿面前,蹲下来微微笑道:“大师姐,毒已经解了。”

      顾若槿混浊的眼中涌出如瀑的泪水,激动地抓住他的手,颤声哭道:“多谢师弟!多谢师弟!多谢!多谢!”

      “不必言谢,我也是替……”白钧顿了顿,看了眼小白,“阿钺尽心。”

      白钧拜托了秋石长老照顾好顾若槿和宋元,态度恭谨却带着疏离,秋石只是面有愧色地应好。接着他就在众目睽睽之下牵着小白出来了。

      怂蛇既觉得害怕,却见众人果真不敢置喙一句,又觉得有趣,忍不住问:“掌门是你亲娘吗?你一个出家人把我牵来牵去都没人敢管?”

      白钧颇为畅快地看着她笑:“看来姐姐惯会仗着与掌门沾亲带故,就作威作福。”

      这都哪儿跟哪儿啊?

      小白撇撇嘴,找茬道:“喂,阿钺是谁啊?叫得那么亲密,莫不是你相好?”

      白钧这回笑得更欢,却不答她,只问:“姐姐,带你去见个人,可好?”

      “谁?”小白问。

      白钧想了想,眼眸一转,又欠揍地笑道:“算了,你今日眼睛都哭花了,改日吧。”

      ========

      二人下了丹元宗,天色尚早,这贼道士竟然又拉着她去逛街,买了些晚市新捕的鱼虾和菜肉,两人一同提溜着回了经年园。

      “你还真下厨啊?”小白跟着他把食物放进厨房。

      “尘埃落定,摆一桌庆功宴答谢姐姐。”白钧把她往厨房外赶,“别添乱,去玩吧。”

      小白哼了一声,扭头就走。

      钓了一阵儿鱼,她又好奇地摸回厨房,攀着窗户偷看。他用襻膊将袖子缚了起来,那红衣的背影倒让她模模糊糊想起谁来,心头一暖。

      白钧知她在窗外,回头望着她微微一笑,她一吐舌头连忙溜了。

      天色微暗的时候,一桌菜肴终于落成,白钧换了身衣服,在临池的水榭中摆了张小桌,五菜一汤。

      一道火石炙鲥鱼,配上些梅子粉。一道白灼青虾,缀着几片海棠。一道蒿子秆鸡丝,青翠鲜亮。一道枣泥山药糕,分外精致。一道菏叶莲蓬汤,清香扑鼻。最奇的竟有一道生拌的昙花,摆成盛开的花形,淋了些甜辣的酱汁。白钧知小白惧辣,可这道菜若少了辣味,便不可口,略加了一点。

      小白好奇地拿筷子戳了戳:“昙花也能吃?”

      白钧点点头:“自然。姐姐喜食鱼虾,这道菜爽口,正好解腻。”

      他在小白由衷的夸赞声中,点上了一盏荷花灯,又摆出一只酒壶,两只酒杯。

      “我可不喝啊。”小白言明在先。

      “随你。”白钧自顾斟了两杯。

      那火石炙鲥鱼要现烤,白钧也不嫌费事,自己点了团灵火,将切得薄如纸片的鱼肉夹到石板上,小白忍不住打趣道:“你这样子不像烤鱼,倒像是炼丹。”

      白钧笑着将撒了梅子粉的鱼肉夹到她碗中:“原是想做一道清蒸鲥鱼,可已有青虾了,就改做火炙,少用调料,食一个鲜。姐姐尝尝,可喜欢?”

      小白一尝,果真鲜美。这贼道士伙同她吃喝玩乐时久,早把她的口味摸得一清二楚,这一桌子菜都做到她心坎里去了。

      “姐姐,庆功宴不饮酒可不成。”白钧笑着递过酒杯。

      “我两杯就倒,你这桌菜我就吃不成了。”小白摆手拒绝。

      “寒潭香性烈,这是荷花蕊,淡酒化腻,略饮无妨。”白钧又殷殷劝道,“做这一桌菜好是辛苦,姐姐也不犒劳犒劳我?”

      见小白还在犹豫,白钧又道:“一杯无妨。你若是醉了,明日许你在我脸上画小猫,如何?”

      不会喝酒的怂蛇酒瘾却大得很,念头一转,便接过酒杯。白钧举杯:“这杯,就敬过往姐姐与我同生共死之情。”

      小白浅抿一口,酒一入喉便知清淡,应是不会三两杯就倒,于是一饮而尽,趁着他高兴,便试探着问:“如今事情都已了结,从前的事,你总该和我说清了吧?”

      白钧这回倒是爽快:“明日同你详说,可好?”

      “好。”小白终于得了准话,高高兴兴地吃菜。

      白钧替她又是剥虾又是烤鱼,她吃了一阵,问:“你怎么不吃?”

      白钧将一片鱼肉夹到她碗中,神神秘秘笑道:“过会儿有事要办,不能吃鱼虾。”

      “大晚上的你要办什么事?”小白奇道。

      白钧替她斟了一杯:“饮了这杯,带你同去。”

      小白略琢磨了一下,这酒不烈,两杯不碍事,便接了过来。

      “这杯,敬此刻姐姐与我对酒当歌之缘。”白钧举杯与她对饮。

      小白又吃了几筷子菜,白钧果真一口不吃,自顾小酌,她忍不住劝道:“你也少喝些,伤还没好全呢。”

      “姐姐,元都府,你可喜欢?”他却又饮一杯,问。

      “喜欢啊,热闹繁华,又不失雅致。”小白点头。

      “那我带你每处都逛逛,你喜欢的景色,我便替你画下来。”白钧眼底闪过一丝说不清的光。

      “景物自然是活的才有趣,春花秋月,四季不同。画下来不过是假的死物,那有什么意思?”小白不以为意。

      白钧望着她,笑意更深:“嗯,自然是真的活物才有趣。”

      说罢,他又替小白斟满一杯:“酒过三巡才算圆满,最后一杯。”

      小白为了解腻吃了两筷子昙花,正觉得辣,便把那杯接了。

      “这杯,敬往后的,三百年。”白钧举杯,也不待她饮,自己便先饮而尽。

      小白听得稀里糊涂,不过酒意正盛,便也饮了。

      又吃过几筷子,她也有些饱了,白钧让她先随意玩会儿,自去收拾碗筷。

      这人回来的时候,竟然又换了身衣服,抱着他的琴,含笑施施而来。

      “你今日换过几遭衣服了?”小白嗅到他衣服上的香气。以往他身上总有一缕淡淡的幽香,似是合欢、丁香和白菊的气味,闻着叫人心安神驰,总让她联想起记忆角落的某个抱枕。

      今日这香气却不同,说不清是什么味道,只让人心头发热,也不知是不是酒气上了头。

      “沾了些油污,怕扰了姐姐的兴致。”白钧笑着坐下,摆好琴,“今日高兴,为姐姐小弹一曲,如何?”

      小白觉得这人怕是喝高了,提醒道:“你不是说有事要办吗?”

      白钧将手指竖在唇前,示意她噤声,然后吐息凝神,轻抚上琴弦。

      小白也只好坐下,静心聆听。

      缱绻琴音乘风氲开,满池清波随弦波动,点点夏萤纷纷从叶底唤醒,结伴成群悠然飞舞。朦胧灯影下,他的半张脸有些模糊,半张脸却敛目含笑,眉眼间尽是柔情。

      有眼不识荆山玉,无情难奏凤求凰。

      他弹的是《凤求凰》。

      小白听出曲调,心头一阵发慌,又一阵发热。

      这人今日不大对劲。

      最近都不大对劲,哪里是今日才不对劲?

      她心里是有他的。他在妖市替她挡的那一箭,简直像是刺穿了她的心,还有这一路红尘作伴的种种,全都密密麻麻地印在她心里。

      可她总觉得有些事她还没想明白。

      但是她又不明白自己到底是什么事没想明白。

      一曲奏罢,小白尚在低头出神,白钧笑盈盈走过来,坐到她身边,将羽扇放到她手中。

      “这把扇子,制好已近四十年,却一直没个名字,不如姐姐帮我想想?”白钧低头看着她微红的脸。

      “呃……”小白此刻脑中纷乱,哪里想得出名字,随口一说,“金风玉露……扇?”

      “姐姐真会偷懒。”白钧不满意,“认真想。”

      “烟雨天青?你看它不是绿的么?还有水。”小白又信口诌了一个。

      “姐姐只想着自己属水,却把风丢下了,当真狠心。”白钧还是不满意。

      “那……那……”小白实在想不出来,“你取得了,我取的你尽在这里挑。”

      白钧望了望满池的萤火虫,悠然问:“藏烟,如何?”

      “你这既没水又没风,还不如烟雨天青呢。”小白抗议道。

      “我读过一首《萤火赋》,序中所言‘委命幽玄,涅槃推迁,腐木化莹,枯草藏烟’。照这说法,萤火虫,乃是魂魄化来。”说着,白钧将照夜清取来,缓缓展开,执起她的手,将两把扇子交叠在一起,“她是萤火虫,他也是,可好?”

      “好吧。”得得得,掉什么书袋,他自己的扇子,爱取什么名取什么名,手烫得要命。

      “送你了。”白钧将照夜清收了回去。

      小白诧异地看向他。这人小气巴巴地一直说借,今日就送她了?

      “姐姐听了我的曲子,又收了我的扇子,可是要回礼的。”白钧又笑道。

      呵呵,她就知道贼道士从来不做赔本买卖。

      “那你要什么回礼?”小白只觉得心头愈热,越跳越乱。

      “姐姐也小弹一曲回我如何?”白钧笑问。

      “你想听什么?”小白暗舒了口气。

      “随你。”白钧满目柔情,唇色因为酒气红得让人心绪迷乱。

      小白只觉得身上越发热得不自在,一指水上的回廊:“我去那里弹。”

      “好。”白钧的目光锁着她,微红的眼尾越发撩人。

      小白心思纷乱,不知怎地就选了支快曲,乐音在开阔的水面回转荡漾,连幽幽萤火也舞得更欢快了。

      白钧就坐在她身畔,含笑不语,眼神却越发灼热。

      她酒意渐渐上头,倒似乎自在了起来,由着性子将调子弹得东倒西歪,情绪愈加高涨,忽深忽浅地扒拉着正到畅快处,那弦“铮”的一声就断了。

      她嘶了一声,连忙收手去看,白钧却将她的手捉了去,柔声道:“我看看。”

      果真那断弦割破了手指,渗出一丝血,她正待把手抽回来,白钧却毫无预兆地一低头,含住她的指尖。

      她只听脑中“轰”的一声,仿佛满园的景色都应声碎裂。

      他却只是专心地用柔软的舌头细细摩挲着这只受伤的指尖,微痛的酥麻沿着手指一路攀升到脊背。她惊得连呼吸都找不到节奏,抱着阮的左手呆愣愣地一松,那阮“哗”的一声掉入水中,随波沉浮。

      他是……疯了吗?他这是在……做什么?

      小白整个脑子都卡住了,眼中只剩他微微低垂的脸。他就那样自然而沉醉地吮吸着这只手指,仿佛指尖上的这丝血,是什么珍馐美味。

      他饿了一晚上,等的就是这道佳肴。

      她也不知过了多久,白钧才微微张口,将这可怜得不知如何是好的手指放过,指尖忽地一凉。

      可还不待她松气,他又用柔软的唇瓣逐一亲吻其余的手指,似乎每一根手指,都是玉削的珍宝,需要珍而重之地对待。

      “姐姐的手可真凉。”白钧轻轻衔着她的指尖,含情美目潮湿得如同醉白池的水。

      “我……那个……我是白九婴,我的手不凉,那就……真凉了。”她尴尬地别过脸去看萤火虫,不敢与他对视。

      白钧眼中漾着醉人的波光,略微倾身靠近,伸手缓缓环住她的腰,忽地将她往身上一搂,附在她耳边哑声道:“姐姐,你这笑话,可真无趣。”

      “小道士,你……你这是……”他发烫的体温和急速的心跳贴着胸口传来,她僵得全然不敢动。

      “放松些。”白钧在她耳边呵着热气打断她,下一刻,就将她冰凉的耳垂衔进灼热的口中。

      小白只觉得僵硬的身体又似瞬间融化了,原本挣扎着想推开他,却半丝力气也无,耳垂上的感觉被无限放大,让人颤栗的酥麻一阵又一阵传来,似乎整个世界都只剩他逐渐急促的呼吸。

      许久,白钧才将她的耳垂放开,手臂却搂得更紧。他柔软而火烫的嘴唇沿着耳垂慢慢挪过脸颊,若有似无地擦过她的皮肤。

      “小道士……这……这不大好。”她就算是个傻子也明白他想做什么了。

      “有何不好?”他春水般的眼中荡着媚人的笑意,“这园子里就你我二人。”

      小白被他这双勾魂的眼睛看得脑中一团浆糊,又听他附在耳边,声音略微沙哑:“姐姐若觉得这里不好,那我们换个地方,可好?”

      “我不是这个意……”

      “姐姐,我知道你馋我。”白钧却捧起她的脸,将吻而未吻,“我也馋你。”

      他大概是疯了,带着她也疯了。

      整个醉白池,整个经年园,整个元都府都似乎离她远去,她仿佛只能感受到他的呼吸。

      她有些害怕,有些犹豫,可此刻她竟又无比贪恋渴求着他的温度。

      “小道士……你这衣服上,熏的什么香?”她微微挣扎着问。

      “暖情香,”他温柔地吻着她,“我不忍你辛苦。”

      他总是这样,分明是亏心事也能说得理直气壮。他有心捕猎,织下千张情网,她如何能逃过?

      “小道士。”她又轻唤了他一声。

      “嗯?”他柔声应道。

      “你损了半身修为,可是为我?”她问。

      “姐姐。”他深情地凝视着她的眼睛,“你欠我的,岂止是半身修为?”

      她信了。

      他的话从来不知几句真,几句假。

      可这回,她信了。

      嵌满繁星的夜空,似一池春水晃动。那些星星像吹落的花瓣,洋洋洒洒地落入尘世,漂浮在醉白池上。池水变成了天空,残星化作了流萤,整个世界都似乎融为一体,叫人分不清了。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67章 千张情网莫能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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