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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8、蜃境幽梦闻卿语 ...
小白一骨碌爬起来,全身疼得像是被犀牛撞散了架。
从外头看,这沙尘分明只有模模糊糊的一片,依稀能望穿对面的景物,如今掉到里头,竟然除了蔽目遮天的黄沙,只能看清几步之遥。这样的话,那两人就算攻进来,她也有闪躲的余地。
可是她必须得去守着那个法阵,不然白钧会迷失心智,困在蜃境中出不来的。
她忍着疼痛,调动起全身的妖力,鼓起勇气往回走了几步,想去寻那个阵。
乱卷的狂沙变得像水雾一般迷蒙,随着她的走动带起一道道的混浊的涡旋。
阵呢?
找错方向了吗?
不行啊,必须得立刻找到那个法阵,不然……
不然什么?
找什么?
她有些迷茫地停了步,忽然不知何去何从。
氤氲弥漫的黄沙之中,渐渐显现出什么场景,她努力地盯着看了许久,眼睛都看花了,又似乎什么都没看见。
怎么回事?
我在做什么?
我在哪儿?
“你这丫头,没人管你,你又到处乱跑是吗?”有人毫不客气地拍了她后脑一下。
“谁?”她捂着脑袋往回看,却不见人影。
“没见过比你更笨的,连我都不记得了?”那声音又在前方响起,充满了嘲讽之意。
“你到底是谁?”她回头四顾,却仍只见茫茫黄沙。
“三百里剿干净了还不够,非得往妖兽窝里钻,能不能让我省点心?”那个声音忽左忽右,叫人认不清方向。
“要你管?”她莫名其妙生起气来。
“我不管你谁管你?”她的额头忽然被重重戳了一下。
“就不要你管!”她竟和那个声音顶起嘴来。
那声音沉默了一阵,冷哼一声:“谁爱管谁管。”
黄沙无声无息的飘荡着,整个世界仿佛都被剥夺了声音。
“喂!”她有些慌,喊了一声。
没有人答她。
“喂!你出来!”她急了。
仍旧没有人答她。
黄沙似水雾般飘荡弥漫,渐渐晕染出了一幅景象。
那是一株高大的杏树,繁花满枝,开到极盛的花瓣簌簌飘落,树下有个人正懒懒地靠在躺椅上,背对着她,双手悠闲地枕着头,花瓣落满了他素净的白衣。
阳光有些炫目。
“知道错了?”他趾高气昂地哼道。
“我错了。”她低着头凑过去,带着一丝哭腔,“你不管我,就没人管我了。”
他沉默了一阵,叹气道:“为什么乱跑?”
“我不知道去哪儿。”她委屈巴巴地答道。
“叫你在浮玉峰等我,为什么乱跑?”他又问。
“你不要我了,我连家也没有了,我不知道去哪儿。”她忽然哭了起来。
等她揉了揉眼睛,眼前的人却消失不见了。躺椅上只留了一张字条,重重花瓣盖住了笔画,依稀可见是四个字:勿念,勿等。
她攥着那张字条,蹲在躺椅旁,抱着膝盖缩成一团,默默地掉着眼泪,只觉得全身又疼了起来,像有许多把小刀在皮肤上划。
“没见过比你更笨的,教了那么久,还护不好自己。”一把精巧的小弩丢到她面前。
她茫茫然抬起头来,只见四周海浪汹涌,拍打在黑色的礁岩上,发出阵阵轰鸣。
“二十颗,射不全不许喝酒。”二十颗指尖大小的水珠子出现在空中,毫无规律地飞舞着。
她乖乖地拾起那把小弩,瞄准那些顽皮的水珠子,认真地射击。
一颗,两颗,三颗……十五颗。
她渐渐觉得无聊了,悄悄转头去看,见他正靠在礁岩上,翘着二郎腿,用书盖着脸,似乎在睡觉。
“我射完了。”她贼兮兮地想耍赖。
他将书拿开,既懒散又威严地睨她一眼:“二十颗。”
她看到了,他的脸。
眼若高岭寒泉,眉似月下吴钩,清冷如梅蕊初雪,傲然犹昂昂孤鹤。
这才是刻入她骨髓的那个人啊!
“师兄!”她不管不顾地跑过去,却一脚掉进水里。
四周全是幽暗的海水,呛出的气泡迷住了视线,她似乎忘记了自己是水修,慌乱无措地挣扎起来。
一道黑影盖了过来。
紧接着胸腹间一阵剧痛,似要被撕裂一般,血水立刻蔓延开,她什么也看不清了。
“师兄……救我!”她在怪物的巨口中无力地呼救,却立刻被呛了更多的水。
救我……
四周的海水霎时退尽,她终于呼吸到了空气,可是那怪物仍旧紧紧咬着她。
“别怕。”她侧过脸去,见他正沉着脸,紧绷住手中锐利的水弦绞着怪物的咬筋,双手也不知是太过用力还是紧张,不住颤抖。
她的意识有些模糊起来。
怪物的巨口终于瘫开,她似乎被他抱了下来,正疾速往什么地方赶去。
“我没事……”感到他的手臂在发抖,她轻声安慰道。
“我只剩你了。”一滴温凉的眼泪沿着他的下巴滴落到她脸上。
“师兄,我不会丢下你一个人的,你也不要丢下我,好不好?”她仰着脸,心中沉沉的痛,连身上的痛都不觉得了。
“嗯,不丢下你。”他闷闷地回了一声,更多的眼泪滴到她眼中,刺得她眼前一片模糊。
四周的情景似乎又变了,辽阔的海面如镜,半轮巨大的弯月撑起天幕,与倒影连在一起,叫人分不清水天的界限。素白的月与影之间,静止着一叶小船。
他总是那样孤僻,独坐在船头,似一把断剑,看着可怜得很。
“师兄呀,我都等了三壶酒啦。”她厚着脸皮凑了过去,趴在船舷上盯着他瞧。
“你喝多了。”他瞟了她一眼,迅速目视前方,耳朵却悄摸摸红了。
“我没喝多,就是身上有些发软。”她恬不知耻地往他怀里蹭。
“你别招我啊。”他哑着嗓子将她抱了起来。
接下来,冰冷的海水又一次没过了她的头顶。
“区区妖孽,休想坏我道心!”她扑腾出水面,却见他居高临下地抄着手,冷冷地俯视着她。
“我不是!我没有!”她惊慌地辩解道。
“为何还要追来扰我修行?”下一刻,他又仿佛站在杏树前,执剑指地,繁盛的杏花化作熊熊烈焰,他的脸在逆光中模糊不清。
“你同我承诺的,都不作数吗?”她红着眼睛,惶惶然向他走去。
“你不过是我不愿修道,随意找的借口。没有你,也会有别人。”他执剑指着她,寒光照亮了他半张脸,霜刀般的眼神冷冷刺向她。
“我不管!”她哭着朝他的剑锋扑了过去。
她扑到了地上,周围的岩石变成一片焦土,眼前是半支断崖,断口仍窜动着银蛇般的雷光。
刹那间,刺眼的光芒撕裂了她的视线,一道佝偻的剪影在她眼前被霹成了碎片。
轰隆!
“师父是被你害死的!”他的声音充满了恨意。
紧接着又落下了几道闪电,如天降神罚,每降下一道,便照亮一个身影,还不及她看清楚,便在她面前化作成了灰烟。
轰隆!轰隆!轰隆隆!
“他们都是被你害死的!”他执着剑,对她发出了无情的审判。
“我没有!”她哭着辩解。
“你贪图享乐,不学无术,自私自利,害人害己,还如何有脸面追到青屿山来?”森冷的寒光比着她的咽喉。
“我没有!我都改了!我没有!”她泣不成声地望着他绝情的脸。
他冷冷地俯视着她,然后收了剑,头也不回地走了。
“我都改了!我有好好修炼的,你等等我,好不好?”她忍着全身的剧痛爬起来,哭着想要追上去。
他分明走得很慢,她却无论如何都追不上,身侧的景象似乎又变成一道峡谷,高挂的花灯全都烧成了烈焰,如一颗颗流星轰然坠地,眨眼间这条峡谷就变成了熔岩横流的地狱。
“我都改了!师兄,我都改了!我一直都在好好闭关!你等等我!求你了!求你了——”她发疯似的追着,突然一脚踩了空。
燃烧的声音忽然安静下去。
烧灼的火苗也静止不动了。
“没有意义,我若重归天位,世上便再无石非卿。”
她掉了下去。
永永远远地掉了下去。
似乎永远也掉不到底。
“为什么总不听话?”剑锋捅穿了她的腹部。
“为什么要到处乱跑?”剑锋从她的后背插进了前胸。
“为什么不在浮玉峰等我?”剑锋深深刺进了胸腹之间。
“为什么要躲起来?”剑锋从后腰穿了进来。
“为什么再不来见我!”剑锋直直地刺穿了她的心脏。
师兄……
我错了……
原谅我吧……
你不要恨我……
谁都可以恨我,你不要恨我……
求你了!求你了!
========
黏腻的鲜血沾满了白钧的双手,他胸口上插着几只冰箭,双眼涣散,神情木然,手中握着从照夜清上拆下来的暗刃,缓缓地划开小白的肌肤。
她手臂上的伤口深可见骨,水银混着鲜血沿着皮肤滑落,丝线草草地缝合起开裂的口子,再长长地穿出,像人偶一般,说不出的诡异。
刀刃一寸一寸沿着胸腔往下滑。
“师兄……”她仿佛感受不到痛一般,睁着迷茫的双眼呼唤着,血沿着嘴角流了出来,隐隐有些发黑。
刀刃划到胸腹之间,白钧的手忽然抖了一下,动作也停滞了一瞬。
紧接着他的手又不受控制地往下划。胸口的冰箭被滚烫的血液融化,箭尾一根根掉落下来,弹落到手上,掉进她的伤口里。
又划了一寸,绛红色的血液已经将她的白衣与他的红衣染成同样的颜色。
刀刃又一次停住。
白钧忽然皱起眉,狠狠捏紧刀刃,锐利的刀锋立刻陷进他的手掌中。
他的手越抖越厉害,似有无形的力量推着他继续往下划。
渐渐的,他的眼睛开始发红,涔涔冷汗浸了出来,原本毫无表情的脸透出一股狠意,眼眶都有些扭曲起来。
一道模糊的人影在黄沙弥漫的上空若隐若现。
突然,他大喝一声,双目睁到了极致,将手中的刀刃狠狠掷了出去。
四周弥漫的黄沙瞬间顿住,空中传来一声怪异的尖叫,似无数男女老少的声音被粗暴的挤压进同一道窄窄的喉咙里。
白钧通红的双眼终于回复了光亮,似要溺死一般大口喘息起来,然而眼前的景象刺得他瞳孔一缩,眼中怒气狂涌,当即反手扣住后脑,拔下来一颗带血的钉子。
霎时间,他身上腾起一道青气,仅存的几个法阵中的铃铛疯狂震颤,发出尖锐的噪音,登时炸裂如烟,阵中数道青黑色的虚影往外逃窜,却又立刻被无形的力量拽进了他周身的青气之中。青气眨眼间暴涨分裂为九道,如狂蛇一般往浓重的黄沙中撕咬而去。充满愤怒与惊恐的尖叫再度响起,沙尘越发疯狂地搅动,土石仿佛失去了重力的控制,四散崩飞。
白钧伏身将小白开膛破肚的伤口掩住,同一时间空中传来甲壳破裂之声,而他身上腾起的青气也一道道接连断裂消散,每散去一道,他便忍不住全身颤抖,飞溅的尖石划得他满背都是密密麻麻的伤口。
只过了片刻,尖叫声安静了下去,飞石悬止,沙尘如瀑轰然落尽,烈日晴空之下,三条朦胧的青影如藤蔓一般缠住一条近乎透明的影子。影子的表面浮现出点点黑斑,瞬间如浓墨晕开,现出一个虫尾人身的身影。它裂纹密布的虫尾足有四丈长,显得人形的上半身小得畸形,斑驳的黑色甲质撑破小麦色的皮肤,在阳光下反射出蓝紫色的光泽,似是正化形到一半,才呈现出这般怪异的形态。
一条青影从它的胸口穿了过去,蛇口撕碎了半个心脏,不断滴出紫色的浓血。
青影转眼间便消散无踪,那条半人半虫的蜃蜈从空中坠下,落到地上的两个血人身旁,压塌了数道断墙,溅起茫茫沙尘。
不远处两个人影缓缓走近,皆身着白衣,一个头发花白的佝偻老者,拄着拐杖,杖头上坠着一对牛角法卦,另一个则是手持双手巨剑的青年,斜眉入鬓,英武挺拔。
沙尘逐渐消散,老者望着那两道模糊的人影犹豫地开口:“鸩青师——”
“休要,多管闲事!”伏在小白身上的白钧愤然抬起头来,猩红的双眼闪过一丝诡异的银光,原本消散的青气再次腾起,在他身后化作数道模糊的影子,弓着修长的身躯嘶鸣示威。
青年挺身而出,举剑挡在老者身前,面沉如水地迎向扑来的狂风。
“灵钧住手,不要冲动!”老者连忙制止了青年。
白钧喘着粗气愤恨地瞪视着面前的两人,随着胸口剧烈的起伏,冰箭留下的血洞不住涌血。
“师兄……”小白气若游丝地呼唤了一声,黑红的血沫随之呛出。
白钧低头看她,眼中的怒火烧灼出一缕凄厉的怨恨。他闭目锁眉长吸了一口气,身后的青影散去,双眸回复了一丝清明,沉着脸自纳戒中拿出几瓶丹药,迅速地分拣出来,喂到她口中,然后自行服了两颗丹,用纱布将自己掌中的伤口草草缠住,接着用灵气护住她近乎开膛的伤口。
站在不远处的二人也渐渐看清了小白骇人的伤,对视一眼,老人再次摇头,示意青年不要妄动。
白钧竭力想冷静下来。
可是头很疼。很疼!
她身上的伤,身上乱缝的丝线,伤口里的水银,还有与水银之毒混到一起的照夜清淬的毒……到底该先处理哪个?先处理哪个?
自己怎么就……
他猛地摇了摇头,继续一手护住伤口止血,另一只手则化出风刃,将手臂上那些乱缝的丝线割断,然后抓住她的胳膊将水银抖出,接着将纳戒里各种药物一股脑倒了出来,翻出几个瓶子,单手将塞子拔掉,匆匆冲洗被水银腐蚀的伤口。
“师兄……”小白又微不可闻地轻唤了一声,缓缓合上双眼,随着灵气和生命的枯萎,白鳞渐渐化了出来。
白钧手一抖,双眉又狠狠地一皱。
毒素已随着血液蔓延全身,看着她白中泛青的脸,他狠咬了一下唇,又立刻找出几粒丹药塞进她口中,一捏下颌迫她吞咽,然后以灵气强行催化护住心脉。
接着,他将她胸腹中的污血清理出来,不断用灵气和丹药吊住性命,止血缝合。
又不知过了多长的时间,金色的烈日逐渐西斜,浸出血色,将人影拉长,她的情形终于稳定下来,而他胸口上那几道箭伤,竟都已经自行凝结了。
直到此时,他紧绷的身体才稍微放松了一分,从纳戒中取出两件外袍,一件铺在地上,将她轻柔地抱着放了上去,另一件则小心地盖在她冰凉的身体上。
“你可真狠心。”他伸出沾满黑血的手抚了抚她布满白鳞的脸颊。
“鸩青师弟,这条蛇……”见到白钧完成了急救,老者望着已经显了半身的白蛇,再次欲言又止开了口。
“与你何干?”白钧冷冷地抬眼看他。
老者有些怵他,踌躇再三,这才又开口问:“这条蛇,可是阿虺?”
“与你何干?”白钧仍旧冷盯着他,眼底烧着一团冰冷的火焰。
老者有些退缩之意,咽了咽唾沫:“这条蛇若是阿虺,为何她身上会有妖气?”
“与你何干?”白钧仍是哪句冷如冰刀的话。
老者拄着拐杖,壮着胆子上前一步:“这条蛇若是白师妹的灵蛇,如今又莫名染了妖气,自然应该带回青屿山好生调查。”
白钧用那森冷的眸子盯着老者,哂笑道:“长生长老,她在你青屿山上灰飞烟灭,我不追究你们的过失,怎么,如今连她唯一的遗物,你们也要强取豪夺了去吗?”
沈星尧被这话质问得面色一赧,谢灵钧却拔剑上前一步:“师父,用不着和他废话,他身上分明有也有妖气,把他们全拿回青屿山拷问便是。”
“别冲——”
“晚辈后生,何等猖狂。”白钧冷笑一声,抓起丢在一旁的照夜清,纵跃而起,飒然开扇,红衣如一道烧灼的流星,拖着青色的焰尾,向谢灵钧直坠而去。
谢灵钧举剑如盾,暗刃划过剑身,击起一片耀目的火花。他趁势提剑反抡,滚热的熔岩带起一道圆弧,赫然压下。
白钧举手一托,照夜清于掌中飞旋,瞬时聚起一道旋涡状的青炎火盾,盾剑相交,火焰、狂风、熔岩、黄沙訇然爆裂,灵压险些将站在不远处的沈星尧掀倒。
他佝偻的身躯弓得更低,抱着插在沙土中的拐杖,迎着沙尘眯着眼睛,但见激斗的二人被炸开的灵压逼得后退三丈。谢灵钧弓身提剑再度起势,剑身炽炎喷薄,蓄势待发的灵气似火山将崩。而白钧持扇悬空,掌中崩开的伤口染红了的半面玉扇,风压附在暗刃上嗡鸣吞吐,几道青炎环身周,如龙蛇狂舞。
二人对峙片刻,随即又再度悍然相拼,一时间火石迸飞,焚风乱舞,断壁倾倒,狂沙骤起,蔽日昏天。
“别打呀……别打!”沈星尧急得捶胸顿足。
可他这任他捏扁搓圆的乖徒儿早八百年不听他使唤,而友宗的鸩青长老,向来对他这好事之徒看不顺眼,根本无人听他劝阻。而他自己不知天高地厚,数度作死窥测天机扰乱运数,已然灵气衰退,英年垂暮,无力插手。
激烈的乱风将不远处小白身上盖的衣袍吹飞,沙尘落满染血的绷带。沈星尧又心急如焚地看了几眼满天昏黄的狂沙,长叹一声,一边往小白走去,一面摸出一张符召出土墙挡在她身前。
那条蛇……绝不止那么简单。
当年石非卿渡劫飞升,守在禁地外的凌风掌门和数位长老亲眼所见有人替他挡了最后一道雷劫,接着白钺的玉牒便碎了,众人这才明白是白钺以命相护,灰飞烟灭。
四日后白钧前来青屿山,请求进入禁地祭奠亡灵,众长老不予允准。他在凌风掌门的屋前跪求了三日,沈星尧悔自己多事去了灵鸟引白钺前来青屿山,最终酿成此祸,便说服已做了清辉峰首座的元冲子出面担保,放了他进去。
七日后他离开青屿山,似是四方云游,除了中途回过几次丹元宗祭奠白安仁,重建焚成焦土的经年园,无人清楚他的行踪。而丹元宗那几位掌门长老,因白安仁抑郁自尽之事有愧于心,对他十分纵容,不曾约束过半分。
阿虺与白钺共修,沈星尧本以为当日它定然也一同灰飞烟灭,为何不日前他算到西方有故人现身,千里寻来,却见到它与白钧一同出现在西州?而白钧,当年分明已到合体境,如今又为何只能同他分神境的徒弟打个平手?
这条蛇若真是阿虺,它又如何变成了妖?
这十二年间到底发生了何事?
沈星尧顶着狂风一步步接近昏迷不醒的小白,突觉一股寒意,跳着不利索的老腿往后一躲,紧接着一道烈风如铡刀一般贴着他的鼻子斩下。
他哆嗦着转头,却见那片沙尘弥漫的战场中,白钧正捂着胸口,自尘烟中缓缓起身,谢灵钧却拄着剑半跪在地无法站立。
“龙困浅滩,也由不得你欺。”白钧勉强立身,右臂上的血沿着照夜清滴落到沙土之中。
“暗器伤人,算什么本事?”谢灵钧黑着脸,将肩膀上银针拔了下来。
“长生长老,烦请你离她远些,不然你这爱徒所中之毒,我可就不解了。”白钧微睨了沈星尧一眼,依旧紧盯戒备着谢灵钧。
“你快跑,别管我!”谢灵钧大喝一声,想强行站起来,却全身发麻,似快要感受不到手脚的存在了。
沈星尧万分纠结地看了眼几步之外的小白,又望向败落受困的徒儿,拄杖长叹一声,老实巴交地走回白钧面前。
谢灵钧咬着牙,气得眼前的景物都有些发虚:“打又不能打,回来做什么?”
沈星尧对他使了个颜色,又怂兮兮地赔笑脸:“鸩青师弟,都是自己人,有话好说,有话好说。”
白钧冷冷审视着沈星尧:“长生长老,你趁我捉妖不备,唆使徒弟出手暗害,更大放狂言要将我缉拿扣押,你可是在代表青屿山,向丹元宗宣战?”
沈星尧正待解释,白钧却突然发难,一挥照夜清,甩出几道银针。
贼道士见贼道士,沈星尧油得很,姿态放得卑微,却早悄悄捏了一道符在手里,一小面岩盾登时护在他身前,将这几道力道不足的银针挡下。
谢灵钧见此情状,驻剑想要起身,却又软绵绵地跪了下去。
白钧面色一沉,再度聚起消耗过度的灵气,正待出手,沈星尧却厚着脸皮求饶:“鸩青师弟,我这徒儿年轻冲动,不是存心扰你除妖,我带回去一定好生修理。现在他都中了你的毒,我又是个损了修为不中用的,局势都在你掌控之中,就不必非要把我也揍趴下吧?”
说罢他又对谢灵钧装模作样训道:“你这小子,被你元冲师伯给带坏了,就知道打架生事。今日你鸩青师叔替为师教训教训你,你就好生受着,闭嘴一边儿调息去!”
白钧心中大恼,此番捉拿蜃蜈,他顾虑为蜃境所惑反伤己身,并未淬见血封喉的剧毒。虽正因如此,他和小白才捡了两条命回来,但他此刻接连受伤,灵气空虚,也难凭毒药将二人全然制住。
“长生长老莫不是以为,此事可以就此揭过吧?”白钧冷笑问。
“要不,你把我们拘回丹元宗,跟那些妖兽关一个笼子里出出气?”沈星尧贱兮兮地反问。
“师父,你跟他废什么话?他方才身上的妖气如此古怪,又带了只蛇妖在身边,必须得带回青屿山去问清楚!”谢灵钧不忿插嘴,却气血一翻,脸上黑气愈重。
“我说你这小子,有没有点眼力见儿?”沈星尧拿杖头往谢灵钧头上连敲,“你鸩青师叔方才与妖物缠斗,身上沾了些妖气有什么奇怪?那蛇虽然是妖,但既被你师叔收作灵宠,必然是要改邪归正的。你师叔悬壶济世拯救苍生的时候,你还在玩泥巴呢!”
“我玩什么泥巴?他就大我几岁!”谢灵钧许久没被沈星尧这般“欺负”过了,气得简直要吐血。
“顶嘴?顶嘴?反了天儿去了!”沈星尧继续雷声大雨点小地敲谢灵钧的头,“叫你闭嘴一边儿待着调息去,不听话是吧?”
白钧不吃他这耍滑头的招数,将照夜清收了回去,故作从容道:“长老不必拖延时间,我丹元宗的毒药,岂能仅凭灵力强压?你大可在这里纵言调笑,不然待到高足暴毙,今后就无人再同你嬉皮笑脸了。”
“不拖延,不拖延,阿虺受了伤还在那儿躺着呢,拖延对你也不好。”沈星尧指了指远处的小白。
白钧早已冷静下来,忍住回头看她的动作,盯住沈星尧的手:“长老一再玩这些小把戏,看来是真想白发人送黑发人了。”
沈星尧撇了撇嘴,将手里藏的符全扔了,摊开手:“鸩青师弟何必这般咄咄逼人?不日前我掐指一算,师弟将在西州现身,我挂念故情,同元冲师兄百般求情,他才肯放我出关。就这样,他还要我每天放灵鸟报备行踪呢。一门长老做到我这般地步,怎一个憋屈了得啊?”
他这话是在暗示白钧,若他不明不白殒命在外,青屿山定要调查追究。可他这话说得有些刻意,白钧料他这张底牌虚多实少。但白钧的底牌的确是虚,谢灵钧修为不低,武修又素来体魄强悍,至多一刻钟,谢灵钧便可将毒暂压下去,他就再无要挟的把柄了。
思及此处,白钧淡然笑道:“既是如此,今日不才捉妖炼药,不慎为蜃境所困,二位热心搭救,慷慨就义,我也只好将二位的尸身带回青屿山负荆请罪了。”
沈星尧嘴角一抽。
丹元宗护犊子,这人有恃无恐!他们到底知不知道自己护了个什么东西?
“仙道同门,不至于,不至于!”沈星尧也不再绕弯,直言道,“师弟的私事本与我无关,若你心有顾虑,那我与劣徒便在此立下血誓,不将今日所见所闻透露他人便是。”
“血誓以天为证,我信不过。”白钧丢过去两张契纸,“长老若真有诚意,便同我签下魂契,不得将我、白钺、阿虺的任何消息,透露于任何人,不然你二人的魂魄,当即随此契焚烧殆尽。”
“这……”沈星尧心中盘算,若立下血誓,就算是他拼死破誓,为天道所诛,白钧也一无所知,他兴许还可从中想些办法,可魂契不同,若他毁约,白钧立刻得知,自己只会白白落得个灰飞烟灭的下场。
“长老若是为难,也不必强求。长老虽只得这一个徒弟,不过青屿山每年大选才俊层出,再挑一个便是了。”白钧含笑冷嘲。
“师父,不用理他,跑你的便是。他真把我杀了,你叫师伯替我报仇!”正在调息的谢灵钧又忍不住插嘴。
“别动不动打打杀杀的。”沈星尧收了嘻笑的神情,横了他一眼。
“长生长老,当年若非你多事,今时今日,她本可在丹元宗逍遥度日。我所求不过安度余生,无憾而去,你又何必屡屡相扰?”白钧微微眯起眼睛,面上挂笑,语意森然,“你若再三相逼,我疯起来,可不好收场。”
“好,我们签。”沈星尧思量半晌,捡起地上的两张契纸,在白钧眼神的逼迫下签了魂契,又指向小白,“无论她是何人,无论你将她当做什么,也万望你勿要伤害她。”
“与你无关。”白钧收魂契收,将解药丢给沈星尧,然后再不看二人,走回小白身边,用涤尘诀将她身上的沙尘去净了,又取出一件衣袍将她掩好,轻柔地抚了抚她沉睡的脸庞,然后走到死僵的蜃蜈身前。
心头活血是取不到了,可是妖丹必须剖,镜子必须制。不论她在蜃境中看到些什么,只要有镜子,只要有镜子……
========
谢灵钧服过解药运气祛毒,半个时辰以后他面上黑气消散,身体也渐渐褪去麻木之感,抬起头对着拄拐望向白钧和小白离去方向的沈星尧道:“我觉得我们被他诈了。”
沈星尧弓着背转过身来,面色难看:“我也发现了,你怎么不提醒我?”
“我提醒你?你成天心眼那么多,还需要我提醒?”谢灵钧脸上好容易消下去的黑气,又冒了上来。
“你也不能因为你师父聪明就放弃思考啊!”沈星尧又忍不住手欠去揉他的头发。
谢灵钧横眼瞪他,眼神里明明确确三个字:莫挨我。
沈星尧怂兮兮地收了手。
“他到底什么来头?”谢灵钧问。
沈星尧看了他半晌,哭笑不得地指了指自己花白的头发:“小灵钧,刚立了魂契,你这是巴不得你师父赶紧入土么?”
“那难道就这样不管了吗?”谢灵钧不甘地皱着眉。
沈星尧长叹了一声气,拄着拐杖望向二人消失的方向,杖头上的牛角法卦在风中发出清脆的叮咚声。
伊蓍真人的占卜之术远在他之上,白钧的前尘往事他必然了然于胸,之所以不将其驱逐,想来也是怜其命运凄惨无辜,今生又并未行差踏错,凭着医者仁心收留庇佑。
可如今,白钧还仍旧是白纸一张么?
昨日所见那窝沙匪,分明是被喂过丹药,活生生被沙狼吃了光内脏……
还有如今身染妖气的阿虺……
更重要的是,石非卿虽然飞升而去,但玉牒并未灭尽,这意味着他还有一丝尘缘未了。这尘缘,若是牵在阿虺身上……
那本《胡说八道传》,得想个办法,送到谁手上。
黎宸钰被白钧气得三问“与你何干”,现在白钧也被沈星尧气得三问“与你何干”。
报应,嘿嘿。←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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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8章 蜃境幽梦闻卿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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