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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2、骷髅幻戏前尘影 ...

  •   南方天气回暖得早,小白造的雪也化得越来越快。那贼道士的伤早就好全了,养得比从前还容光焕发,如今没了避寒的借口,自然再赖不下去,便也着手准备北上去寻剩下的两味药材。

      他并不打算和孩子们告别,临行前却剪了半夜的纸人,其中几张是剪给小汕子的小纸鱼,他花了些心思,模仿着泷泫的口吻写了些加餐饭、早睡觉、多穿衣的话,那纸人能短短地说上几句。

      小白趴在梁上瞧着他在油灯下剪纸的画面,只觉得颇有些慈母手中线的意思,一面觉得好笑,一面又自觉该对人家后半辈子负责,打着哈欠提议:“小道士,你要是真舍不得,不如挑两个回去做徒弟吧,也免得日后老了没人照顾。我看小汕子就不错。”

      “姐姐从前对我不闻不问。”白钧停下剪刀,抬头对她意味深长地笑了笑,“如今竟还替我操心起养老的事情来了?”

      “我哪里就不闻不问了?”小白不服,自得那扑朔迷离的一夜风流,她可一直都暗地里关照他的,“再者说,你一个人在丹元宗冷冷清清的多没意思,你不是挺喜欢小孩子的吗?”

      “幼童的确惹人怜爱。”白钧将剪好的纸人铺平,又用圭笔细细地勾勒起符文,“要是夭折了,也更让人心痛。”

      “你这是什么话!”小白被他这句没头脑的话惊得无语。

      白钧没有答话,仍旧专注地勾画着,那纸人却毫无预兆地烧了起来,吞吐的火苗在他平静的脸上投下明灭浮动的阴影。他伸手以灵气将火苗覆灭,将烟灰扫到一边,声音格外平静:“从前师公替我算过一卦,我命数凶煞,生生世世皆会累及所亲,无从化解,所以我不能成家,自然也不应收徒。”

      这平淡的语气听得小白愕然。

      她心中莫名抵触算命之说,觉得那不过是骗人钱财的话术,过往之事兴许还可推算,未来变数无穷,凭什么一句话就把别人一生都给定了?

      她想起这小道士的亲人皆离他而去,怕是因此入了心障,又依稀记得某个人也是这般不愿与人亲近,只觉心中更怜,劝道:“算命的话哪里经得起推敲?别的不说,假如一个人今日算了一卦,知晓了未来的事情,那这一卦还准么?他一个人的行为变了,旁人的行为也会变,一人变,十人变,万人变,天王老子也不敢打包票。我看你师公就是拿你过去的经历胡乱揣度忽悠你出家,好叫你专心炼丹挣钱!”

      白钧静静听她说完,竟然颇觉有趣地笑了起来:“姐姐这见解倒是新鲜。”

      小白被他这事不关己的态度噎住,气道:“本来就是嘛,算命的话就是图个趣儿,好听的我就乐呵呵听着,不好听的我难道还要傻乎乎地把自己绕进去吗?”

      白钧神情深邃地望了她片刻,又低下头去剪纸,剪刀细微的“嚓嚓”声衬得室内越发寂静:“未来的确有无穷变化,占卜之术,也只是推算一种可能。但当所有的可能都指向一个结果,那就是命数。世事就是如此,纵使你觉得不公,纵使你泣血质问一万遍‘凭什么’,也不会有人答你。”

      他的语气分外平静,带着一种理智到绝望的悲观,小白听着心中堵闷,不知如何作答,他却极有耐心地将纸人分门别类放进木盒中,满眼柔情地对她笑:“不过姐姐放心,你与我同生共命,并不会受我所累。有你相伴,我就不算是孤家寡人了。”

      小白被他蓦然一转的话锋激得脸红,抱着房梁侧过脸去:“谁要跟你同生共死一生作伴了?当初可是说好了我可以随时撇了你的。剪完就早些睡,我困了。”

      白钧应了声好,把桌上的纸屑收了,悄悄吹了灯。小白在黑暗中听着他安置就寝的声音,暗暗叹气。

      自得那日她疑似把人家清白给污了,偏他又好似一无所知一般,时间隔得越久,她就越问不出口,只能掏心窝子地对他好。

      她从前只知他心思细腻为人周全,甚至习惯了他的迁就退让,可如今细品他的所言所行,越发莫名生怜,哪里忍心“始乱终弃”?可他总归是要回丹元宗去的,借她这条怂蛇八百个胆子,她也不敢跑丹元宗去浪荡。更别说他日东窗事发,他必然是要被师门严惩的。

      唉,那晚的荒唐事,就烂她肚子里吧,省得给他平白添堵。

      ========

      离开陈家村的头几日,白钧似还有些情绪低迷。不过春色渐染,日暖风清,雨燕新泥,桃李芳菲,他那一身的懒劲儿连同不郁之情很快就都化了。

      小白也闹不明白他有何打算。他分明说炼那解药是为了救人,可他这一路北上竟带着小白又是行船又是骑马,如同踏青闲游,甚至还让她扮作青年公子,拉她去乐坊听曲儿,怕是忘了“出家人”三个字怎么写。

      好玩自然是好玩,可小白却莫名焦心炼药救人一事,劝过好几回,他一会儿说再急也不在这几个月,一会儿又干脆把锅甩到她头上,说是她贪玩,自己只是好心作陪。

      小白因这事跟他拌了几回嘴,这贼道士却真有意思,往日里都善解人意以理服人。如今可倒好,前一刻他还在好言好语拿那些歪理绕她,后一刻就似忽然失去耐性,美目一转一盼,含情带笑地说些暧昧之言,噎得小白不好接话。心情不好时,他甚至还会冷不丁地暗讽她两句,然后直接使性子不理人了,这条做贼心虚的怂蛇还得巴巴儿地倒哄。他这忽冷忽热似近似远的路数,小白全然没辙,二人磨蹭到了阳春三月才到了盛京。

      白钧只说是来盛京寻三尾玄狐,可到了地界依旧消极怠工,居然扮作收古玩字画的商人,成日拉着小白在街市上闲逛。

      这日他又淘到一幅画,似是往前几朝某位名臣的《花下狸奴图》,画中两只小猫,一只金丝虎,一只乌云盖雪,在花荫下抱作一团嬉戏打闹,毛茸茸的甚是可爱。

      “夫人,这幅虽不是真迹,不过这狸猫倒真是憨态可掬,挂在孩儿卧房中正好。”白钧偏过身子展着画卷给她瞧。

      这称呼又是他善自决定的。自得进京以后,他就化作了这副而立之年的商人模样,说是免得被哪个姑娘砸了水果塞了荷包,惹小白不快。

      这道士天生一张招蜂引蝶的俏脸,好端端立那儿也总有莺莺燕燕明送秋波,小白确实不大痛快,这头儿刚一答应,他后头的话就等着了:我这副面容再叫你姐姐就不妥当了,我们进京打探消息,低调为宜,为了不引人注意,姐姐就扮作我的夫人吧。

      小白被他这句“孩儿”噎得说不出话来,那卖画的却不乐意了:“这位老爷,话可不能乱说,这画儿可是我祖上传下来的,上头还有俞相爷的题词和印章呢。”

      “仿得是很用心,印章也留了‘怀叔’的私章。只是这画原本挂在俞家幼子房中,后来——”白钧伸手在右下角虚指了一道,“这里,被小儿拿笔划了一道。这幅是绍泰三年温……氏仿的,原没有题词和落章,是你自己加的,还做了旧。”

      画商被当面戳穿,脸色讪讪,随即又满脸堆笑:“老爷是真懂行,小人受教了,哈哈哈。名画配行家,小人还私藏有一些绝品真迹,老爷可愿赏脸随我去后堂指点品鉴?”

      小白瞠目结舌,这家伙脸皮之厚,嘴皮之油,真是令人五体投地,甘愿拜之为师。

      白钧却摇头一笑:“不必了,就这幅吧,劳烦装起来。”

      画商忙不迭用一个精美的画盒把那幅假画存放起来,钱货两讫,点头哈腰地送走了财神爷,一张油脸笑得开出了油花。

      小白抱着画盒子问:“我知道你不差钱,但是一幅假的,又为何要收?画得也不见得多好。”

      白钧面上笑容一滞:“温恪的工笔……不至于这么不入夫人的眼吧?”

      “也不是说画得丑,这画吧,本来是个温情闲适的场景,细看之下,笔触却很压抑。这小猫的绒毛想来最费心神,我感觉他画到最后……”小白回想着画上的细节,“心态崩了。反正越看越觉得不大舒服。”

      “原是打算送你的,你既不喜欢……”白钧停步,伸手去拿小白怀中的画盒,“不如扔了吧。”

      “别别别。”小白忙往后躲了躲,“花钱买的,干嘛扔了?不管是原作还是仿的,都装着画者之情,倒也用不着分个真假高低。”

      此言听得白钧一愣,低头苦笑一声,然后牵着小白往前走:“这画原本是温恪画来宽慰他姐姐的,今日夫人一语道破,我才知这画并不能使人开怀。想来深陷泥潭之人,只会把旁人拽下去,又岂能渡人?”

      小白感到他情绪莫名低落,连忙打趣道:“不带你这样偷懒的。别人一笔一画送自己的姐姐,你花点银子买来送我算什么诚意?要送你自己画一幅。”

      “好。”白钧笑着点点头。

      “我不要金丝虎,也不要乌云盖雪。我要两只玳瑁。”小白见他笑了,顺杆就往上爬。

      “玳瑁?真丑。”白钧蹙眉。

      “哪里丑?你不觉得糊得跟锅底似的,很别致吗?”小白洋洋得意地咧嘴。

      “好,夫人喜欢什么,我就画什么,喜欢几只,我就画几只。”白钧这宠溺的笑晃得小白失神,自己跟他这到底是在干嘛呢?本来跟他那笔糊涂账就没理清楚,如今怎么就由得他叫起了“夫人”,还带着点假戏真做的宠?

      这时,一个衣衫褴褛的人影猛地里斜插过来,拦着白钧低声问:“这位老爷,买画儿吗?”

      小白方才就注意到门口有人鬼鬼祟祟地偷听,又一直在后面不远不近地跟着,见他是个凡人便没多留意,不想也是画贩子,看这位冤大头不差钱,也想来敲一笔竹杠?

      见白钧不为所动,那人又压低声音神神秘秘道:“温恪的,《骷髅幻戏图》,老爷懂行,是真是假一看就知。”

      “不必,那画早就烧了,还请另寻买主吧。”白钧微微颔首,牵着小白往前走。

      “烧了半卷。”画贩子的跟在后头扯着嗓子喊,“老爷懂画儿,懂温恪,不看,对不起那画儿!”

      白钧驻足了片刻:“也罢,为你这声‘温恪’,我就看看吧。”

      说罢他又征询地看向小白,小白忙不迭点头。

      二人随着画贩子七拐八拐到一处背巷,进了一间昏暗的小屋,屋里乱七八糟堆着一堆玩意儿,也不知真假。那人稀里哗啦翻出一个破破烂烂的画盒,拿出一幅重新裱过的残卷,神情矍铄:“这画儿是当年宫里人抢出来的,老爷好好看看,我拿头做担保,绝对是真迹!”

      白钧抿着唇接过那画卷,顿了好一阵才缓缓展开了一角。小白正待凑过去瞧,他却将画卷了回去,低笑一声:“还真是真迹。”

      说罢他将画递了回去,那人连忙接住,比着四根手指晃了晃:“好画儿要配识情人,放我这里也是白白吃灰。老爷既然与这画儿有缘,我只要这个数。”

      “劳你破费时间了,还请另寻有缘人吧,告辞。”白钧说罢在桌上放下一锭银子,略一致歉就转身出门。

      “老爷别走啊,价钱有叫有还嘛,三千五,你要是看得入眼,三千五我就出!”画贩子的跟在后面嚷嚷。

      小白咋舌。方才那幅仿的白钧价都不还,五百两就收了。好家伙,如今这人比的那个“四”,竟然是四千两?果真古玩字画这行就六个字:人傻,钱多,速来!

      小白觉得白钧似乎有点不高兴,那卖画的偏还狗皮膏药一样跟着追,于是冷冷瞪了他一眼,又故意放了点寒气施压,那人立刻停了脚,叨叨着转身钻回那破屋子。

      “你要是瞧那画不顺眼,我回头悄悄给他烧了。”小白贼兮兮地凑过去,“你别不高兴了。”

      白钧却不以为意地笑了笑:“我如何就不高兴了?没眼缘而已。走,为夫给你买糖葫芦。”

      小白蓦地噎住,可这贼道士仿佛当真未把那卷画放在心上,牵着她买了一串糖葫芦,还要有伤风化地当街投喂。

      小白这做妖的脸皮比他这出家人薄了八百层,红着脸嗔他两眼,忙抓过那串糖葫芦自己啃,正啃到兴头上,忽然路过一家赌坊,被里头热火朝天的情形引得伸长脖子瞧了好几眼,对白钧使了个眼色:“这个我还没玩过呢。”

      白钧伸手去拭她唇角的糖渍:“里头都是些臭烘烘的汉子,不许去。”

      “那你陪我去男风馆逛逛,里头的汉子都是香香的。”小白略躲了一下,打着哈哈。

      “不许去。”白钧牵着她往前走。

      “我都陪你听小曲儿了,不公平!”小白叫着屈。

      “夫人贤惠。”白钧停下来,回眸一笑,“我善妒。”

      他如今虽化了一副普通的相貌,眼神却风情依旧,这么一笑,向来色令智昏的小白又哪里想得起来什么公不公平的,又由他牵着逛了半天的街市,直到天黑方才回了客栈。

      可她滚在这红尘堆里,心早就玩野了,又似天性好赌一般,趴在梁上假寐了好一阵,越发心痒难耐,听他似乎睡着了,便悄悄溜出去赌钱。

      她身上没有银票,于是把之前在献王府偷的步摇抵了八十两。起初几把手气还不错,胆儿肥了就有些飘,险些一把输个精光,便开始用术法使诈,尝到了甜头就一发不可收拾,一晚上纸醉金迷的赢了小三千两,若不是看着庄家神色不善,怕是不晓得停。

      她连忙揣着银票低调开溜,连那步摇都忘记去赎。可这些搞灰色产业的手狠心黑,见她一个孤身女子就起了歹意,派了三个精壮的打手尾随。她故意在小巷子遛了人家好几圈,然后站在死胡同里耸着肩膀装哭,很是柔弱可欺的样子。

      “小娘子,大半夜的揣这么多钱多不安全啊,哥哥们带你去个好地方好生歇息一晚,怎么样啊?”那三个汉子搓着手奸笑着走近了来。

      “人家刚定过亲,被夫家知道我在外头过夜,爹爹会打死我的!哥哥们行行好饶了我吧。”小白对着巷子尽头嘤嘤地哭,似乎害怕得不敢转过身来。

      “哟,还是黄花大闺女呀。别怕,哥哥们最怜香惜玉了,包你玩得欲仙、欲死。大晚上的多冷啊,快到哥哥怀里来暖暖——”一个汉子伸手就要来揽她的腰。

      小白忽然转过身来。

      这个纤纤细腰的小娘子,却长着一颗蛇头,龇着獠牙伸着信子,画面感非常具有冲击力。

      要来抱她的那人当场吓晕了过去,剩下两人一屁股跌在地上,看着小白笑盈盈走过来,鬼哭狼嚎地在地上爬。

      小白抬脚踩住一个,用术法化了根绳子,把剩下那个套了回来,将三人打包捆了,又撕下他们身上三片布料塞住了口,提溜着扔衙门里去了。

      她得意洋洋地站在墙头拍了拍手,想着自己怀揣巨款也无甚用处,心念一转,便摸到白日里画贩子处,大半夜的敲了好一阵门,硬是把人家薅起来了。

      “这位夫人,什么时辰啊,买画儿明天赶早吧。”画贩子开了个门缝,揉着惺忪的睡眼。

      “《骷髅幻戏图》,这个数,出不出?”小白蒙着面纱比了个“三”,学着话本子里的样子高深莫测地问。

      “啊?”画贩子还有些懵。

      “两千八,不出我走了。”小白撂下一句话,转身就要走。

      “啊,出!出!”画贩子立刻清醒,开门把她请进来,激动得火折子都擦了十好几下才把油灯点上,然后把白日里那个画盒子翻了出来,小心翼翼地捧给金主奶奶看。

      小白轻轻展开那卷被火烤得分外脆弱的绢画,豁然明了为何温恪仿的那幅《花下狸奴图》让人看着不舒服。

      这位大家的画技压根就没点在花鸟走兽这一科上,竟是个专精神鬼阎罗的。

      这是一幅长卷,如今只剩一半,似乎是叙了个故事。神仙鬼怪之画,往往去实求虚,绘的就是神仙幻梦、光怪陆离之景。他这《骷髅幻戏图》偏用工笔,以实托虚,一笔一画将那怪异阴森的修罗地狱描绘得纤毫毕现。她似乎能感觉他每下一笔,都如同拿着小刀在骨头上刻下一刀,疼痛令他战栗,却又在这极痛之中获得了扭曲的狂乐,一笔一笔,一刀一刀,画作完成,他也亲手将自己剁成了肉泥。

      这画意就够让人窒息了,画的内容更是让人恶寒。

      头一幅场景,画面中心是两个小骷髅。两个嶙峋扭曲的牛头马面扣住左边那个骷髅的肩膀,将它按到地上,另两个牛头马面则拖拽着右边那个骷髅的双腿。两个小骷髅双手紧扣在一起,纤细的腕骨还不如牛头马面的獠牙粗。画面下方是一堆散落的枯骨,不同于白色的骷髅,色泽沉黑,似乎暗示着死亡,几个牛头马面正举着钢叉,似在搅拌,又似掩埋。而画面上方,飘着一尊头戴帝冠衣袂当风的青面鬼神,他傲慢地往下一指,似乎正是下方这场惨祸的主谋。

      第二幅场景只剩一个小骷髅。它坐在华屋之中,一只面目可憎的猪头怪正亲厚地搂着它的小肩膀,往它身上套着各色项链,一道道珠光宝气的项链似绳索一般捆着无助瑟缩的骷髅。几只各有风情的鸟妖狐精谄媚地跪在地上,将书画琴棋、华衣美扇高高举过头顶。猪头怪在墙上投下一道巨大的阴影,口涎横流。窗外还趴着无数张形形色色、浮满欲念的兽面。

      第三幅似乎是一场穷奢极欲的欢宴。酒杯倾倒,流淌的不是美酒,而是鲜血。葡萄鲜美,结着的不是果子,而是眼球。镶金描银的碗碟中,切开的是舌头与手指,冒着热气的暖锅里,翻腾的是人脑与大肠。一群兽头人身的怪物左、倾右倒地围成一圈,将那小骷髅围在中央。骷髅身上似是舞衣的华服已被撕碎,猪头怪物正粗暴地骑在它身上,快感使得他翻起了白眼,而周围的怪物中,有一只还伸出爪子贪婪地偷摸它的小腿。小骷髅一只手被猪蹄牢牢踩住,另一只手绝望地往前伸着,手中紧紧攥着一把起舞的扇子。

      痛。

      极致的痛感从画面中铺天盖地而来,穿针引线一般把观者与画中的骷髅缝合在一起。小白看完这幅,不禁抬起头来长舒几口气。

      第四幅是一座临水的华亭。亭子的结构早已扭曲,绑缚着密密麻麻的蛛丝。亭中还是那具骷髅,似乎长高了些,它正抱着一只长着半张女人脸的蜘蛛。蜘蛛满脸极乐的欢喜,长发似蛛网一般裹紧二人的身体,她的前足似在拥抱它,尖锐的足尖却深深地插进它的脊椎,淌下的鲜血染红了半池黑水。水池边一群长着半张女脸的蜈蚣、蝎子正贪婪地饮着血水,满脸迷醉。

      第五幅还是那个女蜘蛛。她爬在梁上,垂下隐秘的蛛丝将骷髅如人偶一般提着,骷髅仿佛是在献酒,却娇弱地跌倒在一只骨瘦如柴的豺狼面前。豺狼伸出尖利的指甲勾起骷髅的下巴,它乖顺地跪着,谄媚地搭着他的手,纤细的骨头已满是疮痍。

      第六幅仍是一场盛宴。这次骷髅却不是舞扇,而是舞剑。这场盛宴仍旧血腥诡异,只不过这次血肉横飞的却是那些兽头怪物,他们相互杀戮,断肢纷飞。骷髅舞的那把剑狠狠地捅穿了猪头怪物的腹部,他拖着肠子正往画面外爬着,充血的眼珠似要爆裂。而端坐高台的青面鬼神,被爬在梁上的蜘蛛垂下蛛丝活生生吊死,长长的舌头垂在胸前。那只自以为操控一切的蜘蛛,却被隐在阴影里的豺狼咬断了脖子。

      第七幅又是一座华丽的屋宇。雕金的柱子如同监牢,屋中还有一座巨大的笼子,笼中有一张华丽的大床,床上垂下四条锁链拴着骷髅的四肢。头戴帝冠的豺狼伏在它身上,凶暴贪婪地咬着它的脖子,它却仿佛甘之如饴地拥抱着豺狼。

      第八幅的骷髅似乎得了些自由。它的脚上仍拴着铁链,坠着黑沉沉的铁球。它脚踏着一只小熊,一剑贯穿了它的身体。垂死的小熊哀嚎着看向前方,那里正有一群牛头马面,用钢叉刺穿了两头巨熊。熊口之下是另一具骷髅,手脚已被咬碎。而远处还有一堆密密麻麻的兽尸,有凶猛的狮虎,也有弱小的鸡羊,一群牛头马面举着钢叉,似在搅拌,又似掩埋。

      第九幅倒仿佛温馨了些。骷髅正临窗画着画,执着笔回头望向那具断了手脚的骷髅,画上依稀可见是两只狸猫。然而那断了手脚的骷髅却只是垂着头靠在软塌上,仿佛丧失了生志。这幅画中头一次开出了鲜花,可细看之下,残破的花瓣上却爬满了虫子。

      第十幅只得一半,骷髅正跪在地上,手中捧着一把碎瓷片,对着画面外的什么恸哭。屋外分明是骇人的雷雨,屋内却燃烧着熊熊烈焰,火光之中隐隐有几道长长的黑影,露着獠牙吐着信子,诡异地交缠着,影子的末端合为一条,与骷髅的影子连到一起。

      小白看完这十幅图,只觉得如同经历了一场沉黑的噩梦,似要溺死一般。怪不得白日里那幅仿作看得人心中沉郁,一个画得出《骷髅幻戏图》的人,哪里是能画《花下狸奴图》的?

      画贩子见小白神情甚为震动,自豪万分地吹嘘道:“怎么样?这画意可是神仙都仿不来的,绝对是真迹。这是当年戾帝与温小阑自焚于琼珠阁,宫人抢出来的残卷,再晚一分这样的绝世神作就没啦。”

      “温小阑?”小白诧异地重复着这个名字,这仿佛是她看过的哪个艳本子里的祸世男宠,“这不是温恪画的吗?”

      画贩子变了脸:“温恪就是温小阑的本名。这位夫人,你到底懂不懂行啊?”

      “所以这骷髅是温小阑?”小白略微回过味儿来。

      画贩子倒仿佛真有些怪脾气,没好气儿地把画拿了回去,卷起来:“我的画儿只卖知情识意的人,您请回吧。”

      小白嘿嘿尬笑两声:“我都被这画震得透不过气了,也算是识了这画中之意,你就卖给我呗,我不杀你价,两千八。”

      画贩子白眼翻上了天:“不卖。”

      小白悄悄将纳戒里那把在献王府偷的匕首拿了出来:“加把匕首,你看这上头的宝石,也很值钱的。”

      画贩子却仍吹着胡子:“不卖。”

      小白把匕首抽出来,豪气干云地往桌上一扎:“两千八,加把匕首,不然明天早上这匕首就插、你胸口上!”

      画贩子被这突然拔刀的娇娘子吓得一哆嗦:“我的祖奶奶哟,买卖有商有量,你动刀子做什么?我卖,我卖还不行吗?”

      小白冷哼一声:“我也没占你什么便宜,快给我装好。”

      画贩子战战兢兢地把画装好了递给小白,又忍不住叫屈:“白日里瞧那位老爷文质彬彬的,怎地娶了您这样一位凶悍的夫人?”

      “啊?”敢情儿她这面纱白戴了这么久。

      “我们做生意的,哪能没这点眼力?祖奶奶您赶紧请回吧,我这里也没什么画儿能入您家相公的眼了,可别再打劫我这穷苦人了。”画贩子哭丧着脸。

      小白抱着画灰溜溜地摸回了客栈,见白钧似乎还未醒,便蹑手蹑脚地爬回梁上,脑子里琢磨着那艳本子里的温小阑,和画这卷《骷髅幻戏图》的温恪。

      那本子名为《幻楼空》,戏说的是前朝男宠与皇帝之间的情爱故事。小白原不爱看这些腻歪本子,无奈这本尺度之大,叫她印象极为深刻。

      照话本故事所言,温小阑本是罪臣之后,被抄家发配寿王府里为奴,后又勾搭上野心勃勃的长乐长公主,最后勾结并不得宠的襄王萧懿宫变夺权。

      如果这画中的骷髅是温小阑,豺狼应就是那夺权上位,后又失了江山的戾帝萧懿了,蜘蛛便是长乐公主无疑,那头猪……寿王萧睿?

      “萧睿那老贼命可真长,赖活到九十九还贪心不足,我便替他做个主,不用长命百岁了。”

      她忽然想起在献王府偷东西时,白钧说这话的神情。

      她只记得些话本故事,凡间改朝换代的事情不大清楚,那荡气回肠的艳本子只写到萧懿为温小阑荒淫、乱政断了国运,遁走的寿王起兵造反围困京师,萧温二人殉情自焚于宫中。

      前朝寿王又如何变成了今朝的献王?

      若从这个“献”字来看……莫不是禅位?本朝的开国皇帝貌似真是权臣篡位来着?

      难不成那胖头鱼似的老家伙,真是这头猪?

      “从前不闻不问,如今好奇心倒重得很了。”白钧的声音忽然传来。

      “啊?”小白吓了一跳,支支吾吾道,“我……也是看你好像挺在意这画的。”

      “我不在意。”白钧似有些不悦。

      “呃……我是想着,你要是不喜欢,我就买了拿给你烧着出气。”小白讨好道。

      白钧没有回话,也不知是不是又睡了。小白玩闹了一夜,亢奋得很,哪里睡得着,不知为何又嘴欠问:“小道士,你会……殉情吗?”

      沉默了一阵,白钧含着怒意冷声道:“那些恶心的本子,你看便看了。怎么,自己看得上了头,便也跟着去殉情?”

      小白被他这尖刻的话惊得愣住,既后悔说了蠢话,又觉得委屈,撇着嘴抱着房梁不敢说话。

      窗外传来打更的声音,她这一夜竟然已经闹到了四更天。

      随着那梆子声远去,屋内静得可怕,这时,白钧的声音又幽幽传来:“对不起。”

      “我不该仗着姐姐的体恤容忍,就一再使性子。”他又说。

      “啊,没关系,是我说话没过脑子。”小白忙道。

      “我许久没对人使过性子了,一时就有些收不住……便是对着爹爹,我也不敢。”他顿了顿,微微叹了声气,“我不想再没有家了。”

      “没关系呀,咱俩关系这么好,你可以使性子呀。”小白连声安慰,可他久久没有答话,她莫名觉得心中揪着难受,在梁上待了一阵,干脆爬了下来,悄悄趴在他床边。

      他此时已化回了本来的面貌,半丝月光透了进来,映在他眼里,小白认真地看着他:“小道士,你还俗吧。”

      白钧不答,小白轻声开解:“你心里就不愿做个孤家寡人,自欺欺人出哪门子的家?还俗吧。”

      白钧与她对视了半晌,忽然道:“你要是真好奇这画,直接偷了抢了便是,何必要去赌坊?我的话你总不听。”

      “啊?我没有,我就是把咱上回偷的东西当了。”小白连忙扯谎。

      白钧无奈地叹了声气,闭上眼不想答话,小白又贱兮兮地戳他的手:“喂,借个火呗。”

      “做什么?”白钧睁眼问。

      “我们把画烧了。”小白一脸卖乖。

      白钧沉默了片刻:“别在屋里烧,免得呛着你。”

      说罢他起身批了件外衣。二人悄悄翻到屋顶上,白钧点了朵小火,小白举着那画卷,倒像是点燃了一捧烟花,从一头缓缓烧到另一头,渐渐地都化成了灰,消散在夜风里。

      “他……不叫温小阑,也不叫温彘。”白钧忽然道。

      “啊?”小白一知半解,满腹疑问却不好问出口,只好暗暗睨着他的神情,“哦,我记住了,你说他叫温恪。”

      白钧沉默良久,又道:“那些本子,都是闲人杜撰的。”

      “我懂我懂。”小白连忙应声,又试探着说,“那画里只有恨和痛,唯一的情,也只在第九幅。”

      白钧略微诧异地看了她一眼,小白又斟酌道:“没人会把自己所念之人画成豺狼蜘蛛,他唯一在认定的,唯一在意的,也只有另一只骷髅。”

      白钧听她细细道来,渐渐敛了讶色,释然笑道:“姐姐不懂音,倒是知画。”

      “我不懂音?我这不弹得挺好的吗?”小白不服。

      “你只懂曲调,调高远,你便觉得意高远,调沉郁,你便觉得志沉郁,却从不识曲中之情。”白钧不留情面地道出实情。

      “不然呢?难不成你每回弹那《空山鸟语》的时候,脑子里想的是拔毛烤串?”小白嘴硬反驳。

      “莫与俗人论雅音。”白钧竟颇为嫌弃地轻笑一声,又毒舌补了一刀,“况且你的调子也总是错。”

      “我俗?你前几日不还夸我的《秦山游》超逸绝俗来着?现在倒成噪音了?”小白气得嚷嚷。亏她还一直宽慰他,真是好心喂了驴肝肺!

      见她恼了,白钧心中堵着的那团不快倒仿佛消了,望着隐隐发白的天际,脸上挂着淡笑。二人静静坐在房顶上,晨风带着湿润的凉意,良久,他忽然又道:“回头我给你重画一幅吧。”

      “啊?”

      “《花下狸奴图》。”

      “好啊。我让你一只,我要玳瑁的,另外一只你挑。”

      “那我要一只霄飞练。”

      “大白猫多没劲啊。”

      “白色的,我瞧着喜欢。”

      白钧说罢,看着她意味深长地笑。小白脑子里转了两圈,忽有些脸颊发烫,连忙别过头去。

      “闹了半夜,早些睡吧,明日带你听评书。”白钧站起身来,理了理衣服。

      “成天玩,你消息不打探了?”小白仰着脸问。

      “早打探清楚了。”白钧轻描淡写道。

      “啊?什么时候?”小白一脸懵然。

      “陪夫人逛街的时候。”白钧柔柔一笑,俯身牵起她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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