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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2、交心会意定盟约 ...

  •   白钧既醒了,伤也就逐日恢复了。可小白灵气不足,自是不能自愈的,尤其是被蛛毒腐蚀的伤口,竟还越发严重起来。她生性又怂,拿着小刀比划半天,咬着牙战战兢兢割上两刀,感到丁点儿痛就赶紧撒手,龇牙咧嘴老半天,一处伤也没处理好。

      “姐姐可要帮忙?”白钧在一旁看得直皱眉。

      小白尴尬地摇摇头。这尾巴之于她,不就是腿之于姑娘?此前事急从权,她到底不如红蕊放得开,人家又是个出家人,还是注意些分寸的好。

      终于,她狠下心来,对着伤口一划拉,这下口子倒是切得深了,方向却不大准,腐鳞没割下来,倒流了不少血,疼得她抱着尾巴“嘤嘤”直叫唤。

      “我来吧。”白钧叹着气走过来。

      小白委实受不了这折腾,也只好由着他搀着靠床坐下。白钧让她先服了止疼的丹药,不多会儿她便全身发软发沉,又见他取出一盒药膏,在伤口四周涂匀轻揉着,一阵酥麻之感逐渐蔓延开。

      这道士属火,指腹暖得出奇,那温度沿着尾巴直往心里烫去,叫她越发不自在。

      这时,白钧手起刀落,干净利落地割下一片鳞来。

      “还疼吗?”白钧抬起头来细细观察她的脸色。

      “不疼了。”小白想起自己给他处理伤口时,那才叫个简单粗暴,“这东西这么管用,那日你该给我一些的,我又不会治伤,怕是叫你吃了不少苦头。”

      “一点皮外伤,不至要做足这些功夫。”白钧低头一丝不苟地抹着药,“倒是姐姐,分明身娇体贵,却还为我受伤,此恩此情真是难以为报。”

      小白全身如浮云中,看着这道士顶着这张专注的俏脸替自己疗伤,还柔声低语说这些报恩还情之语,真是叫人……定得住个鬼的心!他就是在故意勾人吧?

      “姐姐,我知你不愿作恶,可单靠药物恢复得慢。”白钧看着她遍布伤痕的尾巴,“不如我再放两盏血,你便只当是我还报救命之恩。”

      小白软绵绵地摇摇头,忽又想起他在蜘蛛洞中强喂自己血的事情,忙道:“我不愿意,你别再强喂我了!”

      “可你这样并非长久之计。”白钧忧心忡忡地地看着她脸颊上的鳞。

      见他没有其他动作,小白这才又放松心弦,自嘲道:“大不了就是散了修为,变回条大白蛇回林子里去嘛。”

      “你是白九婴,若无自保之力,不是被修士捉去炼丹炼宝,便是被其他妖兽吃了。”白钧将她眼中的惧色暗暗收在眼里,“再者说,林子里不过是些树木鸟兽,几十年如一日,何等的寂寥无趣?这红尘万丈有许多新鲜的事物,你不想去看看?”

      “我总不能为了去外头玩就胡乱吃人呀。”小白垂头丧气道,“我再试试吧。许是我修行的方法有误,就算是修妖道的,天地灵气也不至于全然吸纳不了。”

      白钧低下头去涂抹药膏,不见表情,半晌才又道:“好。我替你开一炉回元丹,那多少也管些用。”

      “不必啦,你在万济门救我,又替我炼丹解毒,咱俩也算是两清了。”小白见着他低垂着脸,动作细致温柔,又觉话说得太见外,连忙圆了圆,“你还是别同妖物牵扯不清了,被你师门知晓了不好。”

      “姐姐是在替我忧心?”白钧抬起头来,澄澈的双眸很是明亮。

      小白匆忙避开他的目光,讷讷道:“我们也算是……过命的交情了,自然是要为你考虑考虑的。”

      白钧看着她发红的脸,暗暗一笑,又低下头去包扎:“无妨,我此番云游,并未以丹元宗的旗号,也并未用鸩青子之名。记得我叫白钧的,世上恐也不剩几人了。”

      他这话中落寞之意听得小白心中恻然,便不忍拒之千里,只好应道:“好吧,那就麻烦你了。”

      白钧耐心地包扎完伤口,又扶了她躺下:“药效一时还散不掉,姐姐且安心歇息吧。”

      “我去梁上吧。”小白软绵绵地想起身。

      “你这个样子如何去得了梁上?”白钧暖暖一笑,“姐姐既也说是过命的交情了,又何必忌讳这些俗礼?”

      他的话在理,小白无从拒绝,只好点点头。白钧替她仔细地掖好被子:“睡吧,我去检查结界。”

      小白听他主动提起结界,不禁睁开微闭的双眼,却见他一脸坦然:“此处虽是深山,到底离万济门不远,那蜘蛛三郎也还逃离在外,你我伤势未愈,自然需要谨慎些。难不成,姐姐误以为我要把你囚禁起来?”

      小白那藏着掖着的心思又被这洞察入微的贼道士戳破,羞愧得无地自容。白钧却和颜悦色道:“无妨。姐姐惜命,多些防备之心也是好的。不过事到如今,你总该信我对你并无恶意了吧?”

      “嗯。”小白把半张脸埋在被子里,窘迫地点点头。

      “安心休息,我守着这里。”白钧暖如春风地笑了笑,轻声出去了。

      小白听到关门的声音,心中忐忑不安,一时也不敢闭眼。

      绵延秋雨落在青瓦上,断断续续地滴落下来。小白透过半开的窗户看到院中那株半死不活的孤松,心想:这属火的小道士是不喜雨的,此时又何必非要出去呢?倒又惹得自己心生怜意。

      她缓缓闭上眼,打算稍事休息一阵儿,等药效过了就叫他回来。

      枕头上慢慢沁出一丝好闻的气息,她仔细分辩了一下,仿佛是合欢、丁香和白菊的气味,她觉得莫名熟悉,脑中模模糊糊想起来些什么,似乎这个气味伴随过自己许多年了。

      我为何会在那寒潭中呢?我到底忘记了些什么呢?

      她迷迷糊糊地想着,伴着枕上悠然的清香,竟然睡着了。

      ========

      小白这回倒是没做梦,醒来时天已黑尽,房中点着一盏昏暗的灯。她转头去看,见到白钧正背对着她,坐在桌案边,低头看书。

      小白悄悄起了身,越过他的肩头瞧了瞧,书上的字她都认识,凑一起就读不大懂了,似乎并非道学丹典。

      “这是什么书?”小白好奇问。

      白钧转过头来,发现她醒了,眉宇间浮出淡淡的喜色。似是不愿打破这安谧的氛围,他也不言语,只是将书合了过来,给她看书名。原来这只是一本手稿,封面上写着“开皇刑统笺注”几个字。

      “这是……研究律法的吧?”小白纳罕道,“小道士,你这是仙不修了,要还俗入仕?”

      白钧垂眼一笑,将手稿翻回到方才看的地方,一指一段密密麻麻的小字:“偶然在这观里拾得,觉得这两段论述不大通,就多看了两眼。”

      “你还懂这些?”小白咋舌。

      “随意看看,打发时间。”白钧将这泛黄发脆的手稿合起来,随手放在一边。

      小白听他说这书是在废观里翻出来的,必然是从前这观中的道士之物。如今这些道士也甚是奇怪,一个两个的道书不读,竟都去钻研律典了?这样一想,她便好奇地拈起封面,见到扉页上写了三个字,想来是这手稿主人的名字。

      “赵恒安?”小白诧异地念出声,“他不是个前朝一个当官的吗?怎会在这观里做道士?”

      白钧一愣,眼中有一丝敛不住的讶色:“你知道……他?”

      “知道呀。”小白点点头,“《赵公探案录》不就是讲的赵恒安吗?金钗案、血手印,你没看过?”

      看着白钧越发古怪的神情,小白又补充道:“‘城隍庙土地护法,白狐仙引路指凶’,话本少有用章回体的,这本很有名气,你这样爱看话本子,竟然没看过?”

      白钧却蹙起眉来,满腹狐疑地轻喃了一句:“你怎会……记得这些?”

      小白原还不以为意,忽然也意识到事有古怪。前尘往事她全无印象,连术法都只模模糊糊记得三五个,为何会把这些说得头头是道?

      “嗯——我好像还记得点什么。”小白努嘴思索着,“好像有个叫……鹿时远的偃师,名字倒还好听,故事有些吓人,结局也挺悲的,那本子叫什么来着?”

      听到这个的名字,白钧惯常平静的神情竟维持不住,眼中翻涌起晦涩不明的光。他略微后退了半步,怔怔问:“你怎会记得……这些?你是……”

      小白略微歪着头,自顾沉浸在搜寻记忆的游戏之中,并未察觉到他神色异常。这时,他又不由自主地靠近半步,似乎想伸手触碰她,又迅速克制住,掩在袖中的手暗暗捏紧,满怀期待地低头凝视着她,涩声追问:“你……还记得些什么?”

      小白皱眉沉吟:“《东海列异志》……《明公洗冤录》、《凶灵寺碑抄》……我再想想……《纣绝阴天鉴》、《诡画斋志异》……”

      小白吃力地回忆着,白钧脸上的期待与震惊之色却渐渐敛了,随着那一闪而过的失落,他的眼神恢复平静,只余下一丝无奈的困惑。

      “没了。”小白把不多的记忆翻完,迷茫地看向他。

      白钧垂眸,苦笑一声:“原来姐姐竟偏好奇情志异的本子,想来这几日那些本子你读着也无趣。日后我给你寻些别的。”

      “哦,那多谢你了。”小白还尚自茫然点头答应着,忽觉哪里不妥。

      等下,他方才震惊之中,好像无意念了两句“你怎会记得这些”?

      “小道士……”她打量着他,斟酌着问,“你怎知我忘记了一些事情?”

      白钧神色一僵,随即微微一笑,反问她:“不是姐姐同我说的么?”

      “我何时说过?”小白纳罕道。

      “那日在蜘蛛洞中,我问你为何求死,你说记不起前尘往事,觉得活着了无趣味。”白钧直视着她的眼睛,“你忘了吗?”

      小白皱着眉回想了半天:“有吗?”

      白钧善解人意地一笑:“当时情况危急,你又身中蛛毒,一时记不清也是有的。”

      小白努力地回想着当时的情形,他仿佛是问过,她心中也确有这般想法。可她不至于没心眼到一上来就交底吧?

      “一本陈年手稿,倒引得姐姐想起许多往事,兴许你同……赵恒安,当真是有些缘份。”白钧意味深长地笑了笑,“前几日,你不是还把人家的遗骨挖出来了么?”

      “唉,你别说了,不然我都不敢住这屋子了。”小白脸上一阵红一阵白,一时也想不起来去细究他话中破绽。

      “无妨,有我在。”白钧转头看了看床,示意她回去,“你灵气不足,还是躺着多休息吧。”

      小白连忙摇头:“我还是去梁上吧,不然你睡哪里?”

      “我靠在椅子上休息就好。”白钧看着她缠满绷带的尾巴,“再说,你这个样子如何上得去?”

      “那怎么行?你也有伤在身。我姑且试试吧。”小白爬到柱子旁掂量了一阵,回看向白钧,“你别看我啊,我紧张。”

      “好。你小心些。”白钧点头,略微侧身别过脸去。

      小白手尾并用地爬了上去,却瞥见白钧正仰头注视着她,想到自己方才姿势如此不雅观,脸一红,嗔道:“叫你别看我啊。”

      “我怕你摔下来。”白钧还是那样体贴温柔地微笑着。

      “呃……你快去睡吧。”小白窘迫把发红的脸藏到阴影里。

      白钧点点头,轻轻吹了灯。

      她白日已经睡过几个时辰,这会子自然睡不着,百无聊赖地趴在梁上,黑暗中,忽然听到白钧的声音。

      “姐姐。”

      “嗯?”

      “你真的爱看那些本子吗?”

      “呃……可能是吧。”

      这可当真是窘事一件。天底下失忆之人偶有,只记得几个话本子,却全然忘了旁的事的,怕只得她一个。

      她从前到底是有多喜欢看话本子啊?

      “我原以为,照你的性子,会偏爱旖旎些的故事。”

      “呃……就是觉得那些情情爱爱生生死死的,有些傻气。”

      沉默良久,她似乎听到他苦笑一声。

      “也好。”他说。

      “什么也好?”她问。

      他却没再回话了。

      ========

      翌日天亮,小白便开始尝试着引气入体,瞎废了几日功夫,仍是毫无进展,白鳞越长越多,她自惭形秽,压根不好意思在这俏道士跟前晃,可这院子就巴掌大,躲也没处躲。

      好在白钧略休息了几日,就又关起门来炼了一炉回元丹。看着他苍白的唇色,小白只觉得事有蹊跷,原还犹豫着不愿服,可当天夜里不知怎的,随着那颗妖丹的枯竭,她好似突然失去了对身体的控制,直接从梁上栽了下来。

      白钧立刻惊醒,将几乎不能动弹的小白抱起来,以灵力往她体内细细探去,然后沉着脸倒了三颗回元丹在手里。小白略微摇了摇头,他却直接捏开她的下巴,将回元丹全数喂了进去。

      随着他细细催化药性,妖丹重又运转起来。见她慢慢恢复过来,白钧起身点了灯,又认真地观察着她的脸色。

      小白感受着身体里的灵气,与她从前引气之时不同,并非是天地之灵在灵脉中运转,最后汇集于内丹,反而是一丝妖气从妖丹中传出,渐渐滋养着灵脉。

      “这到底是什么丹?”小白皱眉问。

      “回元丹。你的灵脉和妖丹并不协调,所以我略改下方子。”白钧道,“你多服用些时日,待它们慢慢相合了,兴许就能再度引气回元。”

      “可是……这样下去我岂不就成了妖修?”小白纠结万分。

      “你本就是妖修,不然这妖丹从何而来?”白钧反问。

      “我……真没吃过人。兴许从前吃过,但我不记得了呀。”小白慌忙解释。

      “姐姐又何必介怀食人与否?”白钧沉默了一阵,脸上忽然浮现出一丝莫名的笑意,“你可知,饥荒之年,凡人易子而食乃是常事?便是那赵恒安,当年也食过骨肉至亲。皆是求生,为何人食得,妖就食不得?”

      这一问却问倒了小白,白钧又劝:“姐姐不愿残害无辜,遵从本心便好,又何必在意仙妖之别?”

      “可这丹——”

      “这丹只是寻常药材炼制而成,加了少许兽血而已。我亦是修道之人,又岂会作恶害人?”白钧见她疑虑未消,竟突然用风刃划开手掌,以血为媒起誓道,“你若还不肯信,那我便在此立誓,今日若有所欺瞒,那我自此魂魄永不入轮回,今生命断,便是灰飞烟灭。”

      小白知这贼道士精于骗人,可瞧着他手上闪过血誓已立的灵光,惊得发愣。白钧又轻握住她的手,眼中带着令人生怜的真挚:“如今你总该信我了。”

      “你……”小白叹了叹气,“你这又是何苦?”

      “报恩还情。”白钧的脸在灯光中有些模糊,“你对我一分好,我便还你十分。”

      小白一时不知如何应他,白钧却又将她扶到床边坐下,拿出药膏在她摔破的胳膊上细细抹了:“今日就别去梁上了,我靠在椅子上休息便好。”

      小白又待拒绝,白钧静静凝视着她的眼睛问:“姐姐还想再摔下来一次么?”

      “呃……好吧,给你添麻烦了。”小白被他看得心虚,又只好答应下来。

      “无妨,守着姐姐,我甘之如饴。”白钧说罢,替她掖好被角,轻轻吹了灯。

      ========

      小白心中忐忑,自然睡得不安稳,梦里乱哄哄的,似乎听见有人在自己耳畔哭泣。他似乎在说:“我只剩你了,我只剩你了!”

      醒来的时候,天已大亮,她从被子里伸出手来,白鳞果然消了。她转头一看,发现窗畔坐着一个长发的背影,一时有些恍惚,坐起来细瞧了两眼,才发现那是白钧。他用幻术将长发化了回来,正对着铜镜束发。

      “你还照镜子?”小白讶然。

      白钧略转过身来,歪着头淡淡一笑:“这有何奇?”

      “女子才会对镜梳妆呀。”小白道。

      白钧不以为意地将发冠正了正:“这是何理?自幼爹爹就教我要注重仪容。”

      他这一声“爹爹”听得小白“噗嗤”笑出声来。他一个长身玉立的大好青年,竟然还如稚子一般叫“爹爹”?又想到这父子俩怕是一个德行,外貌包袱太重,她不禁又笑了两声,忽觉有些冒犯,尴尬地掩了掩口。

      白钧却丝毫未觉不妥,反而对她招招手:“姐姐头发睡得有些乱了,我替你绾发如何?”

      “你还会这个?”小白讶然问。

      “幼时顽皮,总拿爹爹的头发绾着玩。”白钧弯着眼睛,似乎忆起什么开心的往事。

      近日来桩桩件件,小白对他倒生了许多亲近,更好奇一个道士能绾出什么发来,便走过去坐在镜前,这才发觉她竟从来不知自己面貌如何,仔细瞧了瞧,不禁皱起眉来。

      “怎么了?”白钧一边将她的头发散下来,一边问。

      “呃……这好像同我预想的不大一样。”小白左摇右晃地打量着镜中那张清冷疏离的脸,不断挤眉弄眼想做些惯常的表情。

      白钧轻轻扶正了她的头:“你本就是化形为人,这张脸不喜欢,换一张就是了。”

      “我又没见过几个女子,要是化得丑了怎么办?”小白纠结地望着镜中的两张脸,一张冷似月下兰,一张暖如贴身玉,倒也还出奇的和谐。

      “无妨,待我替你绾好发,画一张给你瞧瞧。”白钧依旧善解人意地笑。

      他的手灵巧得很,没多会儿还真绾了个像模像样的发髻来。小白瞧着头上的素娥髻,与她这张毫无烟火气的冷脸倒是甚为相衬,不禁又吐了吐舌头。

      小白尚自打量着镜中的冰美人,白钧却已从纳戒中翻出笔墨,铺开一张纸,行云流水地画了起来。

      小白看这架势,便也凑过去,惊奇道:“小道士,还有什么是你不会的么?”

      “活得久了,学的自然就多些。”白钧仔细勾勒着画中人的面庞。

      “你多大?”小白好奇问。

      白钧停笔抬头,笑而不答。

      小白心知这贼道士精得很,他既不想说,她也懒得套话,只专心致志地看他画画。反正他这修为也并不甚高,观之不过弱冠之年,自然也老不到哪里去。

      他这画工倒真是了得,不多会儿,一个女子的顾盼生辉的情态就跃然纸上,尤其是那双似喜似嗔的含情杏目,还真挺中她的意。

      “这是你亡妻吗?”小白忽然问。

      白钧蓦地一笔就下歪了,神情复杂地看向她:“为何有此一言?”

      “我看你扇子上有一首悼亡诗。而且——”小白又瞧了瞧娇俏动人的画中人,“你画得如此传神,想必是极重要的人吧。”

      白钧愣了片刻,低声笑道:“你倒想起来去看那扇子了。”

      小白听他似是有所介意,正想开口道歉,却又听他道:“那诗并非是悼亡她,而是……哀悼自己。”

      “哀悼自己?”小白诧异道。

      “斯人已逝,纵有再多哀思也无处可寄,悼亡之情,自然是寄予自己的。”白钧道。

      “这样一说,倒也有理。”小白懵懂地点点头。

      “再者说,我题这诗时,她还在世,只是她不肯给我半分关怀,也从未想过细看这扇子罢了。”白钧看了看画,又意味深长地看向她。

      “既然如此,你还娶她做甚?不如一别两宽,各寻机缘。”小白正说着,忽然觉得白钧的眼神有些发冷,细想那句“她还在世”,言下之意定是如今已经死了,大悔自己说错了话,立刻闭了嘴。

      白钧又看了她片刻,眼中泛起异常平静的笑意:“她并非我的妻子,而是我……师姐。我原有一个亲姐姐,她遭蒙奸人迫害,毁容失声,手脚尽断。我尽心尽力地守着她,她却还是趁我不注意,吞了一把碎瓷片,自尽了。”

      小白听得不甚明了,又生怕再说错话戳到人家伤疤,只好乖乖站着听讲。

      “后来,爹爹也自尽了。”白钧眼中那半抹笑意越发深邃,“我把师姐当做最后一个亲人,我伴着她,盯着她,连眼睛都不敢眨一下,只要我的目光从她身上错开片刻,那把碎瓷片就划得我眼前都是血。那些年我就这样守着她,生怕她受到一丝一毫的刺激,可她却毫不领情,为了个外人,狠狠算计我一回,跑出去……寻了短见。”

      小白暗叹,这小道士当真可怜,诊视之人竟都厌世轻生,怪不得自己每回表现出不大惜命的样子,他就有些不悦。

      这时,白钧却忽然笑问:“姐姐,你说,她是不是很坏?”

      “自然是太不应该了。”小白小心翼翼道,“那我还是别化成这个样子了,免得你看了糟心。”

      “皮相而已,不过水月镜花,我并不在意。”白钧看着她,分明说了段晦暗往事,却挂着半丝毫无悲色的微笑,分外使人恻然。

      这氛围实在是太压抑了,小白赶紧尬笑着恭维他一句:“你倒是看得开,定是读透了道书。”

      “看得开……”白钧微笑着敛眸垂首,“人力弱小,浮沉于世难以自主,也只好穷尽心思自寻慰藉。分明是无力反抗,只能作罢,却谓之无念无执,仿佛自此就大道得证,圆满无撼了。”

      他今日之话倒屡屡叫小白不知如何应答。这时,白钧突然抬起头来,眼底如水的笑意中隐隐透出些炽烈的火光:“在我看来,天下道书,皆是教人将忍气吞声当做修行,将自欺欺人当做悟道。若是足够强大,谁又愿意克制欲念?抓在手里的东西,谁又愿意真心放下?从心所欲,伴我所爱,杀我所恨,又岂有不快活的?”

      他这副神情小白瞧着发怵,尴尬地接话道:“呃……你这话听着倒新鲜。”

      白钧眼波一转,眸中那一抹火光立刻隐了,柔柔地笑看着她:“姐姐若是喜欢,这副皮相便拿去用吧。”

      小白听他话中矛盾,想来他心里到底是怨那位师姐弃世而去的,连忙摇头:“还是算了,现在这张脸就挺好的,大不了我管理管理表情,平日里端庄些。”

      “随你。”白钧垂眼微笑着将那副画毁的画珍重地卷起来,收到纳戒里去了。

      小白看着他毫无破绽的笑颜,不知怎地莫名心疼起来,劝慰道:“小道士……若是自欺欺人能让心里舒朗些,也未尝不可啊。”

      白钧抬起头来,意味深长地一笑:“姐姐可当真喜欢渡人。”

      “你这些时日也开导我许多,我才多了一句嘴。”小白听出他似有嘲讽之意,讪讪道,“我自是不如你思辨得深,只是觉得管他什么方法,能舒坦些就不亏。”

      白钧从善如流地点点头:“好,姐姐的话,我记下了。”

      他这答应得莫名爽快,小白反倒不知怎么接话,立在跟前越发尴尬,只好寻了个由头:“呃……你在屋里休息会儿吧,我去院子里溜达溜达。”

      “姐姐好动,怕是在这观中早待不住了。”白钧忽然道。

      小白原还待寻个机会提及此事,他既主动问了,便斟酌着说道:“我们这伤也养得差不多了,你既要云游,必然是有事要办,也不便在这深山里久留,我也该回林子里去做我的蛇了。”

      “可你尚不能引气入体。”白钧道。

      “我省着点用,不惹是生非,总能多用些时日。”小白尴尬地嘿嘿笑,“要不,你再送我两瓶丹?”

      “那也总有用完的一日,届时你待如何?”白钧问。

      “这个……再说吧。”小白无奈地耸耸肩。

      “我有个提议,姐姐可愿一听?”白钧真诚地看着她。

      “你说说看。”小白回道。

      “我此番云游,原是为了寻人。我有一位师伯,此前下山寻求钦原鸟之毒的解法,却意外身故,不知陨落在何方。我追踪到她最后的踪迹,便是到过万济门。”白钧示意小白坐下,循循道来,“万济门前任掌门与丹元宗牵机真人有些旧交,当年他自立门户,带走了牵机真人一些手稿。多年前有过传闻,许巍城的妹妹是死于钦原鸟之毒。我原也不确定,那日在密室翻过,确有牵机真人关于钦原鸟豢养与解毒之法的设想。”

      小白这才恍然大悟他为何要千方百计进那密室:“所以这些你一早都算计好了?”

      白钧摇头苦笑:“哪能万事算得这样清楚?我在附近调查之时就被红蕊捉了去。若非冥冥有缘,姐姐误打误撞进了蜘蛛洞,我就困死在里面了。后来都是情势所迫,将计就计罢了。”

      小白在脑中过了一遍,总觉得哪里还是不对。

      白钧继续道:“我想,以我那位师伯的性子,既然有意来寻,就必得寻到手才罢休。那方子上有几样东西,丹元宗没有,而取之又有诸多风险。她若也看过这方子,就必然是在寻这几样东西的途中殒命,我只要循着这个线索去找便好,正好也可一试这张方子是否可行。”

      “你师伯没有弟子吗?为何要你费心寻人?”小白纳闷。

      白钧深邃地看着她:“她是我师姐的母亲,我们原本说好要一同来寻的。”

      小白暗想,果真他是在意这位弃他而去的师姐的,只觉他越发可怜,为了践行与一个逝者的诺言去寻另一个逝者,倒真该拿他写个悲情本子来。

      “那这件事同我又有什么关联?”小白问。

      白钧微微一笑:“我知你不愿平白欠下人情。我本是丹修,此前又损了修为,不便自保。不如姐姐护着我去寻人,我替你炼丹,如何?”

      小白连忙摆手:“不成不成,方才死里逃生,我再不想同人打架了!”

      “可你若没有我的丹,他日灵气耗尽,怕是挨了打连还手之力也无。”白钧饶有兴趣地看着她怂兮兮的模样。

      “我真不会打架啊!”小白满脸懊恼。

      “无妨,并非事事都需姐姐涉险,以白九婴的名头,足够我狐假虎威了。”白钧狡黠地一笑,“我是丹元宗的道士,你同我在一处,也不会被其他修士捉去剥皮拆骨。我们相互倚仗,各取所需,可好?”

      “你一个修道之人,同妖混在一处,坏了名声可不好呀。”

      “无妨,我有秘法,可以掩藏妖气。”

      “你怎会有这种法子?”

      “丹元宗千年积累,自然有些不为人道的法门。再者说,林子里那般无趣,你不想跟我去外面看看么?”

      “想倒是想,可是——”

      “一个道士,带着一只蛇妖,红尘堆里来,万魔窟里去,不比话本子有趣?”白钧那一句句话,像一颗颗棋子,一步步把她往局里诱去。

      “我怕我给你搞砸了啊。”小白仍旧举棋不定。

      “有我在,姐姐有何可担心的?你若觉得有危险,随时弃了我便是。反正,你不是最擅长溜么?”白钧看着她,眼中笑意分外温柔,却又仿佛藏着无形的钩子。

      “呃……那就先说好,我随时决定要不要撇下你逃命。”小白咬牙道。

      “一言为定。”白钧微微一笑,轻描淡写地落下终盘一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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