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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红消香断恨难绝 ...

  •   白钺有一段时间是怨过阿虺的。

      她细细回想起来,每次石非卿发怒的时候,每次他需要她去安抚的时候,阿虺都是拼命要逃的。

      当真是条遇事就会溜,又怂又忘恩的蛇啊。与她哪里有半分相似?

      兴许是境界太低,她无论如何也理解不了,修到洞虚修成为散仙,完全不同的一人一蛇,又如何能合二为一呢?

      不如,就将它放了吧。

      反正她资质太差,又损了根基,拖拖拉拉这么些年,才堪堪到分神,连累它的灵智久不能开,也一直未能化形。

      它可是白九婴啊,是传闻中上古巨蛇的后代。

      石非卿何苦给她寻这样一只灵蛇呢?随便找条菜花蛇打发她得了。她又不配。

      她这个彻头彻尾的废物,不论如何,都是到不了洞虚的。

      在经年园的二十几年里,她起初还能将偏执点成一团火,不断自我感动,自欺欺人。可时间久了,绝望如同无尽的黑水,渐渐漫上来,将柴浸湿了,火也就烧不起来了。

      她到不了洞虚。

      那时,她在神识中,与阿虺对着话。她修不成散仙,她放它自由,它帮她一回,便就算缘尽了。

      “我会激他,气他,兴许他会一时迁怒到你身上,但是他不会伤害你的。他是个善良的孩子,是我对他太无情了。可即便如此,他还是一直容忍我,并没有真正伤害过我。”

      “你要是想留在丹元宗,有人做个伴,那便留下陪陪他吧。你要是想要自由,他应该也不会强留于你,他想留的只有我。我是他最后一个亲人,是我对不起他。”

      “我知道我拖累你这么多年,没资格要求你为我冒这样的险,你的恩,我也没办法再还了。你若不愿,便罢了。你若是愿意,我能报你的,也唯有一声谢谢。”

      白钺在神识中同阿虺这样说着,阿虺只是看着她,悲伤地点点头。

      她太傻了。它嗅得到白钧身上哀绝而疯狂的危险气息,她却直到今日都没能察觉。就像她曾经毫不自知地日日挑衅青玉崖上那尊威严的杀神。

      它知她心中有何打算,才会想着放它自由。

      可她们是休戚与共的,不论怎样,它都是逃不掉的。

      ========

      白钺化在雨中逃出了近百里,才力竭坠落。她跪倒在碎石密布的江滩上,尖锐的石棱割破了手掌,疼痛伴着寒冷彻骨的夜雨,将她从这场漫长的噩梦中一寸寸唤醒过来。

      自己怎么就这样疯呢?

      好像,在一段漫长得记不清起点的时间里,她满脑子只有扭曲的怨恨。

      她只想逃出来,这念头成为吊住她求生欲望的一根发丝,她绝望地拽着这根发丝,勒得满手鲜血也不愿意放开。

      她只想逃出来,那怕是说那样恶毒的话,演那样虚假的戏去狠狠地伤害白钧,哪怕是把石非卿幸幸苦苦给她寻来的阿虺舍了,她也要逃出来。

      她是疯了吧?

      她逃出来做什么呢?

      白钧的每一句话都是对的。

      她到不了洞虚。

      他并没有出关,他已经放下了。

      她若去闯禁地,去痴缠他,只会平白无故害死他。

      她费尽心机逃出来,却毫无意义。

      她当真是疯了。

      可是,她到不了洞虚啊!

      难不成,那一句“你要是不想回去,就去浮玉峰吧”,竟是他同她说过的最后一句话吗?

      多平淡的一句话啊,就像一个普通的师兄,平日里随意嘱咐一个普通的师妹。

      可是,他哪里只是她的师兄呢?

      他是她已经织到生命里去,再也撕扯不下来的人啊!

      她想听他再叫她一声“小钺”。

      再听一声。诀别前最后的一声。

      他总不叫她师妹,总是随着师父喊她“小钺”。她哪里能不知道他那点心思?就是想在口头上占个便宜,觉得她的本事都是他教的,他本来该算作她的师父。

      没成想,他倒果真该是她的师父。

      怪不得师父那样偏袒溺爱他。他已经做了他两世的徒弟。而师父,也替他挡过两世的天雷。

      她不知道为什么灰飞烟灭的晏昭明会变成石非卿,可她知道那如山的愧疚压在身上有多难受。

      她不想他那样难受,这些都是她一个人的过错,与他无关。她应该找一个最阴暗偏僻的角落,一个人背着这些孽债,被一点一点地压垮,压成一张纸片,压成一把粉末,无声无息地散了,再也不要出现在他片尘不染的生命里。

      是啊,他就是一道无暇的月华,那般清冷而高远,即便从那高邈的云端偶然间投了下来,也不该沾染一丝凡世的尘埃。

      而她这粒卑劣的尘埃,乘着一股幻梦般的好风,偶然被那月光照亮,便发起了痴梦,在光束里肆无忌惮地飞舞,还自大地以为是自己点亮了光。

      如今,既然被风不留情面地吹开,明明白白看清了自己的黯淡,她便该感恩戴德、知情识趣地落入尘泥,万不该再用愚妄的痴念玷污他无暇的光华。

      她不该,也不配。

      可是,她做不到!

      她接受不了那么平平淡淡的一句,就是他对她说过的最后一句话。

      她接受不了!

      她想再听一回他的声音。不然,她都要想不起来,他的声音,是什么样的,他的脸,又长什么样子。

      她原本是越回忆越清晰的。不知道从哪一年开始,就有些混乱模糊起来,像是一块沉到水底的石头,你只能眼睁睁看着他消失在幽深的黑暗中。

      她要抓不住了。

      她唯一剩下的,唯一能抱着取暖的记忆,唯一支撑她苟延残喘的信念,也要抓不住了。

      她日日夜夜守着这一片将要散去的镜花水月,徒劳地捞着,无声地泣着,仿佛那样凄惨,可又那样罪有应得。

      是啊,咎由自取,罪有应得。那样多的人来劝阻她,可她却从头到尾没听进去一句劝,没做对过一件事。如今这重重孽债压在背上,她也无处申诉,无法辩解。

      她不辩解,不申诉!他们都对,她都错!她都错!她都错!

      可是,就没有哪怕一个人替她想过,再也见不到他,对她而言,有多残忍吗?

      没有一个人替她想过吗?

      没有一个人吗?

      这个空旷的,可怕的天地之间,真的就再没有一个人会替她想想,再没有一个人会回应她了吗?

      怎么会这样呢?

      她接受不了啊!接受不了啊!

      ========

      白钺还是回了青屿山,但是她没有去焉留峰。

      离得最近的一次,她悄悄去了趟清晖峰,想同沈星尧道个谢。不过她又没能找到他,谢灵钧黑着脸告诉她,沈星尧又作死窥破天机,被如今做了清晖峰首座的元冲长老押去闭关了。

      临走前,白钺对谢灵钧认真地道歉:“小灵钧,对不起,师叔从前不该逗弄你。”

      谢灵钧把头一扭,哼了一声:“不干你事,是那老不正经的手欠。”

      白钺苦笑着摇摇头,早警告过沈星尧不要欺负徒弟欺负过了头。谢灵钧是跟着元冲子习武的,只怕如今他这个做师父的,真得小心挨锤了。

      她想过去罔嶙峰还玉清真人打制蜚枭之盾的人情,还有芷清真人屡次救她、救石非卿和照顾东斋的人情。

      是啊,他总是教导她:人情债,不欠为上。

      从前她不听,如今倒是想听了,可又拿什么偿还呢?

      去薅丹元宗的宝贝?她倒真是好笑。她可曾为丹元宗出过一分力?那些东西与她白钺何干?世上怎会有她这般厚颜无耻之徒,总拿丹元宗的宝贝来还自己的人情?

      可是她这样的废物,荒度了漫漫一生,如今竟然身无一物尚可拿来偿还人情。

      真是一无是处,丢人现眼啊。

      罢了,罢了,这样堪比笑话的一生,真不如就此罢了……

      她也不敢在青屿山上多作逗留,只怕白钧得知消息,过来寻她。

      她不知道自己还有什么脸面去见他。好在,也不必再见了。

      ========

      白钺就躲在青屿山方圆三百里的海里,因为害怕被白钧寻到,她每十天就换个地方。这片海域如今依然很太平,不知道那尊杀神到底什么来头,多年前的余威也竟如此厉害。

      总是东躲西藏的,白钺倒寻到过几处不错的水府。

      其中有一处,水底还散落着几颗大小不一的夜明珠,不知道青玉崖上的那些夜明珠,是否就是石非卿子从这里抢的。

      她捏着一颗珠子,坐在空旷的水府中发呆,忍不住开始设想,哪里要摆几个物件,哪里又该养几窝水草。

      南面那块石壁应该凿开,海面的天光正好能敞亮地透下来,再在那边铺上一张水草织的垫子,躺在上面,半个人都要陷进去似的,定然是极舒服的。这几颗夜明珠,就应该悬在草垫上方的洞顶上,水流从凿开的岩壁中缓缓穿过,这些珠子就会悠悠地飘荡起来,多好看呀。兴许,她可以躺在那里看那些珠子,看得睡着了,然后就会有一个极其讨人厌的家伙,恶狠狠地来捏她的鼻子。

      还有,每年春季都会有成群洄游而过的红鱼,如同一道见不到尽头的流霞,从头顶的水面浩浩荡荡地飘过。

      兴许,该把洞外的水草珊瑚都修剪归整一番,再在那片平整些的石岩上,摆两张石非卿最喜欢的躺椅,他们一起像两条懒蛇一样无聊地看鱼,无聊地对呛,无聊地相守相伴,无聊地过完这一生。

      这样想着,那群红鱼还真从她头顶上游过,天光从海面透了下来,无数细小的影子在她脸上掠过。她仰着头,落寞地微笑起来。

      水底就是好啊,有没有流泪,都分不清了。

      后来,她还去过一回潮岸峰。

      可她找不到那片礁岩了。

      它们太像了。而她的脑子,似乎在思念与悔恨长年的折磨中,坏掉了。

      她看着每一块石头,都像是石非卿守着她修炼时靠着假寐的那块。

      十几年啊,他就靠在那里既严厉又懒散地盯着她,守着她。她总是贼兮兮地凑过去,找各种借口偷懒,而他总是毒舌地拆穿她。

      那块礁岩承载了那么多的回忆,可她竟然找不到了。

      她找不到了。

      那些梦幻泡影一般的过往,早已经消散在海风中了。

      她站在密密麻麻的礁岩群里,愣了半天,最后仓惶地跳进海里,逃走了。

      ========

      那天,是个雨天。

      她赌对了。

      她给自己开了盘堵局。若那天是雨天,她便化身在雨里,悄悄地,远远地,看他一眼。

      若他渡劫而亡,她便也去死。

      若他飞升而去,她便也去死。

      若那天正好无雨,那她便最后一眼也不再见他,自己有多远,就悄无声息地死多远。

      她这一身的错孽,反正也是赎不清的,除了这毫无意义的生命,她也没什么可拿来还的了。

      还好,这从来都无情无理的天道,终是慈悲了一回。

      这天,是雨天。

      白钺化身在雨里,向着那团她惧入骨髓的天雷之云潜去。

      她从前最擅长溜,如今,最擅长藏。焉留峰的禁制并不能阻拦化为雨丝的她。

      暴雨之夜在浓黑的雷云遮挡下,几乎不见光亮,因而当那道闪电撕裂黑暗的时候,就分外刺眼。

      白钺惧得几乎维持不住术法。可她要去见他,远远地见他。这远远的一眼,是她生命最后的仪式。不论如何,她也要完成它。

      第二道雷落下来的瞬间,那转瞬即逝的光亮照映出他的脸。

      师兄呀,我好像真有些想不起来你的脸了。这就是你么?我现在做梦,都只能梦见你的背影了。我是有多久没见过你了呀?我好像真的记不清了。

      第三道雷又一次照亮他的脸,他仰着头,暴雨无情地冲刷着他苍白的面庞。

      师兄呀,我记住了。我这次不会忘了。我真的好笨呀。我怎么能连你的样子都忘记了呢?我真的好笨呀,你不教我,我就什么都不会。你教了我,我还是学不好。可是,我真的好喜欢你教我呀,你凶我的时候,不凶的时候,我都好喜欢呀。

      第四道天雷落下来的瞬间,石非卿一皱眉,右手以剑驻地,左手用力按住胸口,努力强压下翻涌的气血,却仍旧吐出一口鲜血来。

      师兄呀,你被天雷伤过,又自废了修为,根基有损,不该修得如此之快。难道说,你是那样的讨厌我,生怕我再追到青屿山来搅扰你,才迫不及待要回去吗?我真有很努力去放下了,虽然做得不好,可我尽力了呀。你不要怪我,好不好?旁人都可以怪我,可是你不要怪我,好不好,好不好呀?

      第五道天雷落下来的时候,石非卿的脸色越发惨白,他擦了擦嘴角的鲜血,张开略微垂下的双臂,提剑仰视着那片浓黑的雷云,如同一块悲愤的孤礁,直指苍穹。

      师兄呀,你不是都放下了吗?不是说好了各自放下吗?你怎么又说话不算数了呢?你别怨恨了,都放下吧,快回去吧。它那般无理无情,你再不服软,它还要罚你的呀!

      第六道天雷蕴藏在云间,迟迟不落,流窜翻涌的电光像千万条银色的蛇不断地交缠汇聚。石非卿死死盯着那逐渐凝成紫色的电光,眼中升腾起凄厉的狂气。刹那间,一道炫目的紫电撕裂天空,黑光裂纹似的密布其上,那可怖的光柱瞬间笼罩住了他的身影,迸裂四溅的电光将不远处的青松灼成黑灰。

      师兄呀,这是……殛雷之雷吗?它凭什么又要拿这雷来霹你?它贬你下来,迫你回去,害死师父,生离你我,将你摆弄在指掌间,它还不满意吗?它凭什么这样对你?它凭什么可以如此无理无情?师兄呀,是不是……好疼呀?

      第七道天雷霹了下来,骇人电芒吞噬他的身影之时,白钺看见石非卿正拄着长右剑跪伏在地,呕出的鲜血已染红了雪白的衣衫。

      师兄呀,你是不是……撑不住了?我们两个,是不是傻?早知如此,当初还不如相守不离,在天雷下同化齑粉,混在一起,再也不分彼此。

      师兄呀,我好想扑到你怀里啊。虽然只有这一瞬,可我该扑到你怀里啊。让我们一同化为飞灰,将这无尽的折磨终止了吧。

      我真的,好想扑到你怀里啊。

      可是,我想你活着呀。

      白钺化身在雨中,悄悄挡在了雷云和石非卿之间,将蜚枭之盾祭了出来。

      第八道天雷落了下来。

      师兄呀,你不用担心。我被天雷霹过,没什么可怕的,殛雷之雷而已,也差不多,我可以挡的。这面盾,是你幸幸苦苦为我寻的,我也只剩它了,我会拿它好好保护你的。我答应过师父的,我会护好你的,死也会护好你的!

      第九道天雷落了下来。

      她听到一声群山皆应的咆哮,然后一道巨大的黑影,从她身侧一掠而过。浓得发稠的黑云倏然间破开,一轮明月将万丈清辉凛然洒下。

      白钺只觉得这次是真的化为千万的雨丝,再也聚不起来了。

      意识湮灭的瞬间,她看到那条漂亮的,威仪的龙神,在清冷无瑕的月光中盘旋着,他似乎不忍离去,频频回望。

      可除了转瞬消散的雨丝,他什么也看不见了。

      师兄呀,你好看。

      (卷一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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