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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7、玉色胜酒莫贪杯 ...

  •   小白短暂生涯中吃的头一个教训,便是色令智昏。

      此事说来话也不长,也就数个时辰的光景。

      她这半截人生开场的头一幕,便是被幽冷浮动的清光包裹着。她笨拙地伸手在面前晃了晃,指缝间凝滞冰凉的触感告诉她,这是在水底。

      她不禁发出灵魂的拷问:我为何在水底?我做了何事?我是谁?不对,我是……什么?

      憧憧光影中,她看到自己有人的身体,和,蛇的尾巴?

      清波投影在那条白色的长尾上,青色的水草如千丝万网一般缠着那条尾巴,影影绰绰间,仿佛是个离奇的梦境。

      她尝试着动了动腿,果真,那条蛇尾随着她的意念摆动了一下,甚是惊悚。

      她还没来得及疑惑物种问题,一阵说不上是饥饿还是虚弱的不适感蓦然袭来。

      小白脑中还残存有些模糊的认知:这是灵气枯竭之相,吃小鱼不管用,得引气回元。

      于是她挣开滑腻的水草,拖着累赘的长尾悬于水中,驾轻就熟地一捏法诀,正欲引水中之灵入体。

      她丝毫没怀疑这法子有何不妥,但是,它就不妥了。

      水相之灵如多年老友默契地由着她引进灵脉中运转了一周天,可还没有等她高兴起来,那颗内丹竟半丝也吸纳不进。

      她纳闷地再三打量四周,水灵说不上充沛精纯,可五行她还不至于搞错。

      她沉心静气,再次捏诀引气,可不论试几次,内丹仍像是颗死珠子般毫无回应。

      这怎么可能?自己既能化形,境界应也不低,这丹若吸不了天地灵气,她又是如何修上来的?

      难不成,我是个妖修?

      小白闭上双眼,神入内墟,凭着似是而非的认知,发现自己的内丹之上,似乎,好像,的确蒙着一层妖气?

      可除了那颗可疑妖丹,这具躯体内的灵枢六脉分明是被天地清气淬炼过的,这明摆自己原来是修仙道的。

      她尚来不及再次发出灵魂的拷问,一阵更为剧烈的虚弱感再次传来。

      所以我只能先吃个人应应急了?

      不知为何,这个念头甫一冒出来,小白就觉得既抗拒又恶心。

      可是她确实太虚弱了。

      我就吸一点点,控制住几个凡人每人吸一点,不取性命。小白纠结良久,终于如此自我安慰。

      她生涩地一摆蛇尾,自水面浮出。此时黄昏已过,阴云密布,昏昧不清。此乃一处深林寒潭,四周植被葱郁浓密,只闻枭啼虫鸣,未见烟火之气。

      好在她眼尖,潭边厚湿青苔之上有一串脚印,不知是否是附近山野人家留下的。

      小白循着脚印东倒西歪地往前爬去。论行动的痕迹,那步伐稳健深浅均匀的脚印,倒比她歪七扭八的爬痕更有章法。

      她当真不知如何用这条尾巴,蛇居然是靠鳞片收缩往前爬的!成千上万的鳞啊,想想就好累!她好想有两条腿!

      山中空气潮湿沉闷,似是夜雨将至。这山林深幽险峻,恐是难有人烟,也不知这串脚步是谁人留下的,他没走累,她却要爬之不动了。

      难不成这是个陷阱,就为了把她生生耗死,捡回去宰了全村过年?

      忽然,小白嗅到空气中一丝异样的气味。她立起上身仔细用鼻子闻了半天,那味道太淡,难以确定。亏得她想起来自己是条蛇,伸出信子往空气中一探。

      血腥味。

      她被蓦然袭来的饥渴感惊了一跳,随即又生出莫大的反感。

      算了,她不杀生便是。况且这腥气如此浓重,前头怕是出了什么状况,她还是去瞧瞧吧。

      小白隐在夜色树影间往前爬去,腥气浓得齁嗓子,隐隐可闻婴儿啼哭之声。等她缩头缩脑自林间探出时,眼前的场面让她这只刚刚苏醒,什么世面都没见识过的白蛇唬得眼皮子发抽。

      山坳中散布着六七间土屋,如今已塌了大半,皮毛兽骨散落一地,应是座猎庄,而始作俑者正伏在地上,“嘎吱嘎吱”地大快朵颐。

      恶心和渴求两种截然相反的感觉在小白心中反复拉锯,她最终还是咽了咽口水,小心翼翼爬过去,对着那只车轮大小,屁股上还插着两支铁箭的蜘蛛,期期艾艾问:“唉,你这样吃,是不是有点粗鲁?”

      正沉醉在满地碎尸中的蜘蛛抬起头来,用满头的复眼打量着她,钳在螯牙中的断肢“啪叽”一声,掉到地上黏腻的血水中。

      小白原以为都是妖物,必然算是一个阵营的,于是又尴尬而不失礼貌地咧嘴一笑。

      不想那蜘蛛突然张开巨口,毒液伴着腥风冲着小白脸上就喷。

      小白娇花似的尖叫着往后一缩,本能地凝了霜障挡在身前。那霜障看着薄,毒液“刺啦”腐蚀之下,竟也未出现裂缝。可还没等她舒口气,尾巴上又传来剧痛。她回头一看,一只小些的蜘蛛正狠狠地咬住她的蛇尾。

      她又惧又怒地一甩长尾,将小蜘蛛狠狠拍进墙面,土墙轰然倒塌,砸得她疼得发麻。她也顾不上关心这条累赘的尾巴,赶紧回过头来怒视前方这只,正欲给这只蠢笨的丑物一点颜色瞧瞧。

      好歹,她是化了形的!

      结果,待她回头看清时,人家早跑没影了。被她甩开的那只,也趁她愣神之际从废墟里仓惶爬出,奔逃无形。

      难不成,自己被误会成前来抢食的了?

      小白嫌弃地瞥了瞥地上那堆难以名状的东西,嘴瘪得都能挂个油壶了。

      这时,小猫似的微弱啼哭声从墙后传来,小白循声而去,这声音正是从一颗蛛网裹成的茧囊中传来。她将灵力凝聚指尖,小心翼翼地划开,一张胀成紫色的小脸浮现出来。

      妖物食人,老迈者最下,青壮年为中,最上则是幼童与修士。这蜘蛛想来是要把好东西要留到最后享用,却便宜了半路杀出的小白。

      食到嘴边,她却越发不愿吃了。虽说她乃化形之妖,并非定要食肉饮血,将精元气血凝练而出,效用反而更佳。只是眼前这张小脸若变成了干瘪枯尸,那画面也着实令人作呕。

      小白踌躇不定间,尾巴又传来坠胀之感。她回头一看,伤口竟肿了起来,白玉似的鳞片裹着一个青紫色的大包,尚自流脓。

      这梁子算是结下了。她不懂运气祛毒,用灵气强行压制也并非不可,可如今她本就气虚,又不能引气入体,除非吃了眼前这个婴儿进补,不然她怕是要阴沟翻船,被两只形都没化的小蜘蛛给毒死了。

      她又打量这鲜嫩的娃娃许久,最后还是咽了咽口水,使了幻术让它睡着,又用障眼法藏起来。

      她毕竟已经化形,揪出那两只蜘蛛暴打一顿,逼它们解了毒,再把这娃娃放到山下有人烟的地方去吧。她的灵枢六脉既被天地清气淬炼过,未必就找不到重修仙道之法。妖修恐非坦途,保不齐就被哪个少年英豪斩了,扒皮拆骨献给心爱的姑娘做礼物。

      这样一想,她脑中突然闪过一尊白衣杀神站在妖尸堆上炫耀战利品的画面,突觉鼻子发酸,浑身难受,竟似吓得当场欲哭?

      果真,还是别吃了。

      小白主意既定,便又爬回废墟之中一顿好找,果真翻出两条压断的蛛腿来,她忍着恶心伸出信子探了探这沾着脓液的腿上的气味,循着气味往山林深处而去。

      随着她深入山林,妖气愈重,树枝上爬着许多大大小小的蜘蛛,粘腻的蛛网不断缠到身上,惹人厌得很。好在淅淅沥沥的夜雨下了起来,凉凉的落在周身,到是舒畅了不少。

      “三郎?四郎怎么了?”前方传来一个伴随着嘶嘶声的怪异女声。

      小白心中一凛,莫不是这窝蜘蛛里也有个化了形的?

      “四郎!我找大姐!”那声音惶急悲呼。还没等小白寻个地方藏好,一只匆忙奔出的半人半蛛的妖物,迎面就撞到她跟前。

      “你?!”那妖物腹部仍是蜘蛛模样,暗红色的甲壳上密布着黑色纹理,上身却是个裸、女,心口似有一道旧疤,脸上生得三对复眼,口中一对螯牙龇出,怪不得说话漏风。

      小白低头看了眼自己的胸口。还好还好,她虽也只化了一半的形,衣服还是穿了的。

      “打四郎的蛇?”女蜘蛛质问。

      小白慌忙摆手:“误会误会,我不过上前搭个话,它冲上来就咬,我也是本能反应,本能。”

      “死!”女蜘蛛怒喝一声,雪白双臂化为尖锐的节肢,二话不说往小白面门挥去。

      小白蜷起蛇身往旁一缩,急急辩解:“实在抱歉,可我也并非有心为之,你家小弟若实在伤得严重,还是尽早求医的好。”

      女蜘蛛却充耳不闻,极其诡异地扭转上身,张开怪口喷出腥臭的毒液。好在小白已逐渐适应这条无甚默契的尾巴,长尾一甩,伏身往林中钻去。女蜘蛛细长的步足一屈,竟爆发出惊人的力量,带着看似笨重的躯体一跃至小白身前,精铁似的双臂划出破空之声,又往小白身上招呼。

      “有话好说行不行?再这样我要还手了!”小白一边狼狈闪躲,一边急急大喊。狂怒的女蜘蛛却好似丝毫无沟通的可能,只一个劲儿攻她,嘴里不断发出似人声又非人声的“死”字。

      小白暗自纳闷:同是化得半个人形,这女蜘蛛怎地就一副脑子不大好使的样子?

      一蛇一蛛在影影憧憧的树林间奔逃追逐,不断有高大的树木被女蜘蛛锐利的臂刃齐腰斩断,或被她扑击而至的臃肿身体压倒。草木甫一沾到她的毒液,便瞬间化为冒着焦烟的腐水。小白的尾巴被溅到几丝,那漂亮的白鳞立刻就灰了。

      小白虽躲得越发利索,好似骨子里精于闪躲的天赋被激活了似的,可她灵气不足,又不记得什么利害的术法,不知如何反击。

      这时,挂在树上居高临下的女蜘蛛突然将后腹倒转,还没待小白反应过来,一张巨大的蛛网便当头罩下。

      小白用力一挣,这网却又韧又黏,触及皮肤烧得生疼。

      女蜘蛛见猎物入网,三对复眼泛起寒光,高举臂刃,撕嚎着一跃而下。

      小白看着那逼至面前泛着寒光的刃尖,还有女蜘蛛沾着口涎与毒液的螯牙,只觉得全身发麻,直想喊救命。

      可是她向谁去喊呢?她孤零零一条野蛇,谁会管她呢?

      电光火石间,小白脑中突然想起什么,吊起少得可怜的灵气,倏然化在漫天烟雨之中。

      女蜘蛛蓦然扑空,猛地撞翻在地,肚子朝天,犁出一道深坑,尚不及她反应过来,一条白光似的虚影之蛇自雨中浮现,在缠住蜘蛛的刹那由虚化实,尖锐的獠牙狠狠没入她的后颈。

      女蜘蛛抽动着八条腿和一对臂刃疯狂挣扎,螯牙也仅差一寸便能咬到蛇身。

      正是如此,小白岂敢放松,拼了老命地缠紧,忍着满嘴恶心的腥臭,将霜寒之气从獠牙中暴灌入蜘蛛体内。

      太可怕了!太可怕了!

      小白惧得失去理智,只知狠狠咬紧,直到口中“咔嚓”一声脆响,她才惊觉这蜘蛛竟已冻成冰雕,在她死命缠咬之下碎成了数块。

      她长舒一口气,瘫在地上,好一阵才重又凝气化形,可这回鳞片都长到手臂和脖子上去了。

      那两只小的她还得去收拾,不然谁来解毒?也怪她自己,吓得魂飞魄散,压根不懂留手,一激动便把对方冻碎了。

      待她寻回与女蜘蛛打上照面的那处山林,地上却只剩翻着肚皮瞪了腿的四郎,那只三郎早跑没影了。

      小白百感交集地看着地上的死蜘蛛,原来它不止掉了两条腿,肚子都裂了,也不知道是被她尾巴拍的,还是被倒塌的土墙给砸的。

      这下小白犯难了,夜色茫茫,她去哪里寻那只三郎?如今伤口越发肿胀,青紫之色逐渐蔓延,她只觉呼吸不畅,太阳穴突突地跳,脑中又胀又昏。

      好在前面有一处山洞,想来是蜘蛛的巢穴,她也只能去探一探,看看有无解毒之法。

      洞中腥臭潮湿,倒挂的小蜘蛛们见识到这条白蛇的可怕,纷纷藏匿起来,发出鬼鬼祟祟的沙沙声。

      待她进得深些,忽然嗅到一丝人味儿,循着味儿转过石壁,好家伙!眼前的景象甚是香、艳。

      四个衣衫不整的青年,正被铁链锁着脖子拴在石床旁边。

      这女蜘蛛形都没化全,脑子也不大好使,这方面倒如此开窍?

      那四个眉清目秀的青年听到动静,惊弓之鸟般缩成一团,满脸恐惧地看过来,发现不是熟知的那张噩梦般的脸,刚准备舒口气,目光却又落到她的蛇尾上,骇得眼珠子都要跳出眼眶来。那大起大落的神色瞧着倒很是精彩。

      这时,一个小哥却突然飞扑过来,拜倒在她身前,声音颤抖着高呼:“蛇仙姐姐救我!”

      好家伙!小白原也没打算吃人,可她实在是气虚,还未打定主意要不要雨露均沾每人吸点,这小哥却抢了先机,把她高高架起,又是蛇仙又是姐姐,她哪还好意思提这种特殊要求?

      小白尴尬得表情都要裂开了,嘿嘿干笑两声:“呃……你们不要怕,蜘蛛都被我杀了。我把链子打碎,你们赶紧跑吧。”

      其余三人也反应过来,一齐扑倒在地:“多谢姐姐救命之恩!多谢姐姐救命之恩!”

      一群好看的小哥这样拜她,她还能如何?

      小白暗自撇嘴,委屈巴巴地聚了点灵气将铁链敲碎。其余三人早惧得慌了神,铁链一断便叮叮当当地拖着链子,头也不回地狂奔出去。

      只有开头拜她的那个还算有些良心,虽胆怯不已,却整了整衣衫,郑重地对她又是一拜:“多谢蛇仙姐姐救命之恩,还望请教姐姐名讳,日后好供奉在堂。”

      小白哭笑不得:“我一山林野蛇,哪来的名讳?快走吧。”

      小哥又对她拜了拜,这才站起来往外走去。

      “等下,这洞里还有活人吗?”小白问。

      “那里头,好像还有个道士。”小哥犹疑地往山洞深处指去。

      “哦,好。你快些回去吧,莫让家人担心。”小白摆了摆手,然后往他指的方向爬去。

      道士?想来是个不知天高地厚的老牛鼻子,化形之妖哪那么好捉拿?活该。

      她如今分外矛盾。她不愿吃人,可又似乎只能吃人。她觉得该和妖站一边,可似乎又对人更有认同感。

      算了,不想了。那既是个道士,抓来好好拷问一番,说不定能找到化解困境的法子。

      山洞深处长了不少散发着微弱荧光的蘑菇,像是星星点点的萤火虫,晃得她有些眼花。她先闻到了血腥味,这才注意到山洞尽头的石壁上,用铁链吊着个人。

      这时,她体内那颗僵死之丹似乎有了些微反应。

      小白皱眉感应了片刻,妖丹还是那副要死不死的样子,想来是错觉。

      算了,暂时别管这破丹了,先看看那倒霉道士如何。

      小白爬过去,借着微光凑近了打量。

      好家伙!外头那四个算什么,里头这个才好看呐!

      她原以为吊的是个鹤发鸡皮的长须老道,不想竟是个面若冠玉的青衣小道,被铁链这般吊着,竟还有一翻动人心弦的凄绝之美。

      想来那女蜘蛛灵智未全,要换作是她,必然是拴这个俏道士在床上啊。

      该!年纪轻轻捉什么妖?瞧瞧身上这几颗截脉钉,回头留了疤,那可真是可惜了这副好皮囊!

      “喂。”小白伸手轻轻戳了戳他的脸。

      道士痛苦地皱了皱眉,悠悠睁开眼,打量了一下小白脸颊上的白鳞和身上狼狈的伤,又望向她身后那半条青紫的尾巴,涩声道:“你怎么……”

      “我怎么?”小白对他这反应分外好奇,睁大眼睛问。

      道士垂眼思考了片刻,然后弯起那双漂亮的桃花眼,对她虚弱地一笑:“这位姐姐,可否先放我下来?”

      天呐!人族如今一个两个的都喜欢仗着貌美嘴甜,一口一个姐姐哄得女妖找不到北吗?

      小白赶紧定住心神,清了清嗓子,板起脸道:“放你,可以,不过不能白放。我被蜘蛛咬了,你可有解毒之法?”

      道士将她那心虚的眼神暗暗收在眼底,不动声色地谈条件:“我的纳戒里有丹,兴许可解。不过你得先放我下来。”

      小白被他看得无端尴尬,故作凶恶状:“那可说好了,我放你下来,你帮我解毒,不许背后阴人。”

      “好。”道士点了点头。

      小白万分心疼地凝了灵气打碎铁链,他刚一得自由,便跪倒在地,小白这才看清他后背和腰上还钉了四颗截脉钉。

      “喂,你还好吧?”小白凑过去关切问。

      道士咬着苍白的嘴唇抬起头来,惨然一笑:“姐姐不如先帮我拔两颗钉子,我也好找一找那蜘蛛把我的纳戒收哪里去了。”

      “那不行。”小白如今就剩这见底的灵气了,若帮他拔了截脉钉,强弱之势立转,怕是被他宰了拿回去挂墙上都不知去何处喊冤。

      “好吧,那便依你,先解毒。”道士吃力地站起来,刚想往前走,又差点倒了下去。

      小白赶紧上前扶了他一下,他歉然一笑:“只好劳烦姐姐扶我了。”

      不是,我就看你要摔了才扶一下,怎么就成了我要一直扶你?小白暗窘。

      “我也有伤在身,怕是扶不稳你。”小白说着,就想立刻撤手。

      “那姐姐与我相互扶着,可好?”道士真诚地看着她。

      小白被人家这样一问,便不好意思撤手。可这道士身上烫得出奇,也不知是否是伤口发炎所致。那温度从胳膊上传过来,她就越发心慌,不自觉地找着话头:“你这道士好生奇怪,对着蛇妖一口一个姐姐,这像话吗?”

      “那我该如何称呼你?”道士问。

      “呃……孽畜?”小白试探着问。

      “孽畜?”道士神色复杂地瞥她一眼。

      “‘孽畜,要杀要剐悉听尊便,休要折辱你家道爷!’难道不该这样吗?”小白绘声绘色地学了一句。

      道士闻言微愣,随即轻笑一声:“姐姐话本子倒看得挺多。”

      洞中幽暗昏昧,他这一笑,一如朝霞初举,满壁生辉,小白只觉得中毒愈深,整条蛇都不大清醒了。

      这时二人走回了方才的石室,道士扫视了一圈,问道:“你都放了?”

      “对啊,放了。”小白纳闷地打量着他的神情,“你这是怕我没拿他们垫肚子,过会子饿极了吃你?”

      道士摇了摇头。

      “那得看你表现,你要是没把我的毒解干净了,我就吸你的血化毒。”小白摆出一副胜券在握的姿态来。

      道士似乎没被恐吓住,脸上反而浮现出一丝无奈的微笑:“好。”

      “你的纳戒在哪里?”小白问。

      “我也不知,应该就在这洞中,不如姐姐替我找找?”道士那毫不见外的语气,仿佛是在叫自家姐姐帮他拿本书过来。

      “我怎么找?”小白气滞。

      “那不如你帮我拔两颗钉子,我稍事调息一番,自己来找?”道士眼里透出一丝意味不明的笑意。

      “不拔。”小白扭头一撅嘴。

      道士看着她这幅模样,忍俊不禁:“我还有把扇子也被扣住了,兴许和纳戒放在一处,你找找近旁几个石室,有没有存放兵器的地方。”

      “扇子为何会和兵器放在一起?”小白纳闷。

      “那是法宝。”道士无奈地摇了摇头。

      “哦,哦,那我去找找。”小白漏了短浅的见识,窘迫地钻进旁边的石室去了。她原以为兵器必然是刀枪剑戟一类,却忘了这些修士炼什么稀奇古怪的都有。想来这道士外貌包袱太重,非得风雅一把炼个扇子。扇子哪里打得疼人?这不就栽跟头了吗?

      附近的石室统共就几间,小白很快便找到了存放兵器之处,三两下翻出来一把玉扇来。她嫌弃地看着纤合有度的扇骨,更加笃定自己对他的判断。她又展开扇面瞧了瞧,倒还素静,只题了一首诗:

      半点残星半点萤,
      清辉照夜不成明。
      梦里枯山荒冢在,
      却道离魂何处寻?

      小白砸吧了好一阵,这是首悼亡诗吧?难不成这小道士是死了老婆才看破红尘?怪道不得,她就说他生得这般好看,好端端的出什么家?游戏花丛,风流快活,难道不有趣?

      真是可惜了。

      不对,等下!这万一是个假道士,仗着皮囊生得好,故作一副惹人怜爱的模样来勾姑娘呢?看他一口一个姐姐叫得这般顺口,显然是平日里叫惯了的!哪里像是死了老婆?

      不可大意!

      小白在近旁又翻找了一通,果真搜出几枚纳戒来,看来此前还有修士命丧蛛巢。她也不知哪枚才是他的,只能连同扇子一齐带了回去,其中一枚纳戒上的暗纹,她瞧着倒有些眼熟。

      “喂,你自己看,哪只是你的?”小白扔过去让他自己挑,他果真拾了那枚她眼熟的。

      “你看我干嘛?快把丹给我!”小白秀眉一竖。

      “我现在灵气滞塞,打不开这纳戒。”道士右手一摊,苍白的手掌中赫然钉着一颗被绛红色血液凝住的钉子,“不如姐姐先帮我拔掉一颗?”

      小白横他一眼,劈手夺过那枚纳戒:“少糊弄我,我给你开就是。”说罢她运气去开纳戒,不想它却如同她那油盐不进的死丹一样,半丝灵气也不收。

      “我在纳戒上设了咒,就是防人随意翻。”道士饶有兴趣地低头看她。

      “你这意思我今天就非得帮你拔咯?”小白睁大眼问。

      道士却善解人意地一笑:“姐姐也可丢我一个人在这里,自生自灭。”

      我要丢你在这里自生自灭,我出去也得自生自灭。小白暗自腹诽。

      “你既救了我,我便不会害你。你信我。”道士用那双极漂亮又真诚的眼睛凝视着她。

      如今这情形,横竖总得走一步。小白思量一番,留了个心眼,将扇子收在袖中,防他翻脸不认,夺过武器反攻,然后她才把所剩无几的灵气聚在掌心,双掌虚扣笼于他左手之上,将灵气化得如缠丝一般纤细,缓缓沿着钉子探到伤口内。这道士属火,她冰寒的灵气甫一探进来,他的手便微微颤了一下。

      她不动声色斜眼一瞥,见他满面痛苦之色,微微宽心。好歹自己属相上克得住他。

      “姐姐不用防着我。”道士额上浸出一丝冷汗,却仍是微笑。

      这时,小白将缠在钉子上的灵气猛然一收,截脉钉便被整根拔起,鲜血从伤口中涌了出来。

      道士一声闷哼,想用右手按住左腕上的血脉止血,可他右手上有钉子,使不上力。

      小白本是听他又在那里“姐姐”“姐姐”的疑似撩拨她,有些发恼,这才拔得粗暴了些。可见他玉颜惨白,又觉心疼,稀里糊涂地伸手去帮他按。可她自己这会儿灵气都已见底,全身虚浮无力,又哪里帮得上忙?

      道士用发烫的右手覆到她冰凉的手上,摇摇头:“没事,我自己来吧。”

      小白瞧了瞧他缓过来的面色,尴尬地收回了手。

      “你待我运气调息片刻。”道士一边用灵气护住伤口,一边说。

      小白点点头,全身浮软地爬到石床上,虚弱地靠着床柱,垂头丧气地看着那条肿成青紫色的倒霉尾巴。

      过了一会儿,道士走了过来,递给她两颗丹:“你先服了这两颗,应能压制些许时候。”

      “压制?”小白目瞪口呆地看着他。

      “山蜘蛛的毒并不好解,我的纳戒里只有寻常解毒丹药,你先应应急。”道士坦诚道。

      “你不怕我直接吸了你化毒吗?”小白怒道。

      “姐姐若是需要,我不介意。”道士的桃花眼微微一弯,脸上又浮现出迷人心窍的微笑来。

      “你是不是觉得自己生得好看,我就舍不得吃你?”小白气得头昏,竟把心底话给透了出来。

      道士不置可否地欣赏了一会儿她的表情,这才又道:“以山蜘蛛的丝腺入丹,可解其毒。姐姐既杀了蜘蛛,我把丝腺剖出来炼化即可。”

      “我这会儿上哪儿给你找丹炉?你耍我呢?”小白气得从床上跳起来,伸手去揪他的衣领,不想她全身发虚,手刚抓到衣服,身体却没起得来,又往后倒了去,连带着把这俏道士也拽倒在她身上。

      “姐姐还是先服丹吧,你的毒都快蔓延到心脉了。”道士伏在她身上,脸与她近在咫尺,也不知是他道心纯澈,还是风月老手,竟一丝脸红心跳也无。

      小白这个做妖的却满脸绯红,慌忙推他,他这才不紧不慢地撑起身来,又一脸无邪地把丹递了过来。

      小白赶紧爬起来,抓过丹往嘴里胡乱一塞,却又听到他说了一句:“旁的事情,可以缓一缓。”

      小白蓦地噎住,丹卡在嗓子里差点没咽得下去,猛地咳起来。道士轻轻将手掌抚在她后背上,传了一丝灵气过来,那灵气却是柔和的风相之气,不光催着丹的药性化到她血液中去,连咳嗽都很快安抚下去了。

      “我是丹修,所以这窝蜘蛛才留我一命,想逼我替它们炼丹。我并非定要用丹炉,以丹火起势,灵风作炉亦可,只是要多费些功夫。”道士一边帮她催化着药性,一边解释。

      “那你该一早就同我说明白呀。”小白本想骂他,不想看着那漂亮的眸子又凶不起来,这话说得倒有些娇嗔的味道。

      “姐姐不也一直防着我吗?”说罢,他将钉着截脉钉的右手摊开。他原想让小白拔右手的钉子,小白却假装无意换了左手,就是防他夺了扇子攻她。只拔左手,他好歹是不顺手的。

      这点小心思被人当面戳破,小白不禁老脸一红,讷讷道:“那……那算扯平了吧。那个化形的被我冻碎了,第二号大的跑了,只有最小那只的尸体还在洞外头。”

      道士闻言微愕,眼里闪过一丝怒其不争的神色,随即又看了一眼她身上的伤,无奈一笑:“姐姐同它们厮杀辛苦了,你稍待片刻,我去把丝腺剖回来。”

      道士说完,起身往外走去。他腿上还钉着钉子,走得分外吃力。

      “你等下,我扶你呀。”小白一骨碌爬起来,东倒西歪地追上去把他胳膊抓住。要是让他这样脚底抹油溜了,她真才叫死得冤。

      “好。”道士点点头,眼中却仿佛有一丝正中下怀的笑意。

      二人搀扶着到了洞口,小白便放了手,靠在旁边的一棵树干上,盯着着道士干活。只见他拾起一块锋利些的石头握在右手中,左手轻描淡写地一拂,那石头便被锐利的风刃削成薄薄的石刀。小白看得心中暗惊,他却轻车熟路地拆解起蜘蛛来。

      “你……你们!”一个愤怒的女声突然传来。

      小白转头去看,却见一个冷艳高挑的蓝衣女子正站在不远处,美目圆瞪,满眼仇怨之色。她身旁正跟着那只车轮大的蜘蛛三郎。

      小白直想抽自己两耳光!四郎三郎加一只女蜘蛛,摆明了差一只。况且那女蜘蛛方才分明说了要找“大姐”,她是脑子毒昏了不成,竟还在洞里与这道士纠缠不清?

      这下好了,这“大姐”形已化全,自己还剩些灵气时也全无胜算,更何况现在?

      道士却不紧不慢地站起身来,平静地看了眼小白,毫无意外之色。

      小白此时吓得脑子放空,也无法细作他想,战战兢兢地凑过去问:“我打不过,怎么办?”

      “贱人,为何勾连人族,屠我至亲?”那女子凄厉喝问一声,双臂化为臂刃,略微伏身,摆出攻击的姿态,显见下一刻就要冲上来了。

      “想办法啊!”小白咬牙催道。

      “现原形。”道士说。

      “啊?”小白以为自己听错了。

      “你原身是白九婴,她不过一只山蜘蛛,兴许能吓退她。”道士说。

      “你怎么知道?”小白诧异问。

      “快!”道士急声道。

      那女蜘蛛已高举臂刃一跃而起。

      算了,不管了!

      小白心一横,将最后半丝灵气全部调动起来,化为一条两丈多长的巨蛇,赤瞳如血,白鳞如玉,满身的伤痕越发显得凶戾可怖。

      可是她内心很怂呀。眼见那蜘蛛已跃到空中,她生怕被人家近了身,慌忙吐了两支冰棱过去,若不是灵气耗尽,她怕是要一口气吐个七八十支才算完。

      蜘蛛女妖双臂交叉胸前,借着抵挡之势后撤落地,低伏在地上极度警戒地盯着眼前这条白九婴。

      “凶一点。”道士提醒道。

      小白张开寒气四溢的巨口,凶相毕露对着蜘蛛嘶鸣了几声,那心虚的模样,若是被蛇类同族见了,定然是吓不住的。

      好在蜘蛛读不懂蛇的肢体语言,这只化形女妖灵智开得又比她三个弟弟妹妹全了不少,怨愤不甘地打量着这只白九婴许久,竟然真的带着蜘蛛三郎退了。

      小白瞪着鲜红的竖瞳盯着漆黑的林子好一会儿,这才松了气,眼前一黑,彻底瘫倒在地上。

      这时她迷迷糊糊地看到站在一旁,气定神闲的道士,突然意识到个问题:她为什么要听一个道士的蛊惑去吓走一只妖?

      视野暗下去的一刻,她内心狂喊:色令智昏,色令智昏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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