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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0、俞三.血债命偿(四) ...

  •   俞三知道自己不姓俞,可他原以为自己姓赵。

      幼年的记忆,难免模糊不清,他只记得深宅大院、雕梁画栋、锦衣玉食,不论去往何处,身边都有仆从跟随,他们仿佛是唤他“三公子”。当然,除却这些美好的记忆,还有总是垂泪的母亲,和偶尔被骂作“野种”的欺辱。

      后来不知怎地就乱起来,母亲带着他东躲西藏,千遍万遍告诫他不能透露自己姓赵,只能自称姓俞。

      再后来,他就和母亲走散了。

      那时,大概只有六七岁,太过年幼,再多的,他就记不得了。

      其后那段时日,他如同狼崽子一般,居然全靠本能也生存下来,再后来,便捡到了老幺。

      独自艰难求生的岁月,让他对外物充满敌意,唯独那孩子扑过来抱着他喊哥哥时,他脑中混沌的兽性,仿佛顿时被驱散,清明的光亮透进来,让他想起来自己是个人。

      是人,便有家,有情,有牵挂。他已无家可归,不如,就认个弟弟吧。两人相依为命,也总好过独自面对这恐怖的、绝望的、令人难以理解的一切。

      谁料到这孩子怎么都养不壮,又瘦又弱,三天两病,原是想找个帮手,却招来个累赘。他连自保都已费尽全力,现在倒得拿出成倍的警觉和凶狠来保护彼此。

      还好,这孩子终归被他养大,十二三岁,读过几本书,自以为长了本事,非得往是非里头搅。

      安天下,定乾坤,抚万民,慰苍生,说起来豪情壮志,可他到底明不明白,哪怕仅仅是生存,他都已左支右绌?白骨露於野,千里无鸡鸣,他也不忍见之,可他一个当哥的,得优先保护好彼此啊!

      那时候,他满肚子是气,觉得自己是把这孩子保护得太过。

      可后来,他却恨自己,保护他,保护得不够。

      万安山里的那个老道士,姓徐,名冲。赵泰逼迫晋怀帝谢广禅位,封为静安候迁至东陵。徐冲作为晋朝旧臣,素有大贤之名,暗联一众忠臣想要复国。可谢广早已屈服在赵泰的淫威之下,赵泰稍加威吓,他便将为首的几位忠臣全都招供出来。

      被缉拿的徐冲走投无路,恩师天师观主冒死收留,却不慎走漏消息,引来屠观之祸。徐冲九死一生逃出临安之后,心灰意冷,自此遁入万安山,再不问世事。

      后来谢广的孙子谢彦,不知怎地打探到徐冲的下落,竟好意思厚着脸皮上门来求。他就偏偏这样不走运,偏偏又是他,偏偏撞进了这桩是非里。

      初见谢彦时,他的确感到莫名熟悉,可自幼化为本能的戒备让他当即决定离开这是非之地。然而谢彦带着那群好手依旧暗暗跟踪过来,当见到他急于脱手的那块玉佩时,谢彦立刻决定将他绑回去,再细细盘查身份。

      路上谢彦尝试问他身份,可他偷听到谢彦的姓氏,揣度其身份,又自以为姓赵,害怕连累老幺,于是一个字都不肯说。

      最终,谢彦将他绑进深山,带他与一位妇人相见。

      那妇人,他似乎很熟悉,又很陌生,僵在原地,不知为何竟有些发抖。

      妇人却急急奔过来,先是拉着他左右看,又抚着他的脸,竭力想确认什么,却又不敢确认,最后只搂住他喊了一声:“儿啊!”

      他倒依稀记得她的样貌,可他走失时尚且是幼童,也不知她是如何认出自己的。这大概,就是母亲吧。

      后来,他才弄清前因后果。

      他的母亲俞夫人,出自东陵俞氏,而他的生父,是静安候谢广之子,谢恭。

      谢广去世后,父亲袭爵,娶了母亲,并生下谢彦。东陵王赵光听闻静安候夫人貌美,强迫父亲带母亲赴宴,又于宴上见色起意,污言调戏,还拿母亲与侧妃同出一族做幌子,强留母亲与侧妃“小叙”。父亲不愿受辱,激烈驳斥,甚至夺过赵光腰间佩剑反抗。赵光不便在众目睽睽下行凶,自找台阶,声称只是玩笑,悻悻散去宴席。

      可事后赵光怀恨在心,栽赃父亲谋逆,静安候府满门抄斩,谢彦在旧臣的护送下逃走,而母亲却被赵光强行收入后院。她本欲寻死,可当时腹中已有遗腹子,只能忍辱委身。

      七月后俞三便出生了。赵光兴许知道这并非自己的儿子,连名字都懒得取,可他素有好欺人、妻的恶名,想来只贪美色,并不十分在意,所以未曾戳破此事,余人也只好不明不白称他“三公子”。

      至于名字,是父亲替他取的。当初母亲梦见玄龙入腹,其后便被诊出身孕,父亲大喜,替他取名“玄”,又命人用一块罕见的烟玉雕制玄龙玉佩。谁料玉刚雕成,便迎来灭门大祸。

      俞三就顶着赵玄的名字养在东陵王府,母亲日日都想自我了断,却又舍不下他,只好终日对着玉佩暗暗垂泪。

      再后来,赵光随潼阳王入主京师,母亲一同被带往临安,其后河间王攻陷临安,赵光匆匆出逃,母亲在兵乱中带他逃命,不幸失散在临安附近。

      而谢彦在旧臣的保护下,藏进深山,暗暗召集势力,想要复仇复国,后来万幸寻到逃难的母亲,又打听到徐冲下落,想求老先生出山相助。

      偏偏就在那时,他带着老幺寄住在徐冲隐居的茅庐。

      谢彦见他样貌与自己有两分相似,年纪又合得上,再听石花儿喊他“大鱼哥哥”,猜测他是随母亲姓俞。而徐冲不肯出山,直接避走,留下他在此处,谢彦便自认为是徐冲将旧主失散的后人收作弟子,悉心教导,今特意留下,让他辅佐自己。当俞三抵当那块玉佩时,跟踪在后的谢彦见那玉,便大致确认了他的身份,他却不肯配合,遂将他先绑回来,让母亲亲自确认。

      不知为何,在弄清身世后,俞三脑中第一个念头却是:便不该图一时方便当了那玉,白白惹这一身麻烦!

      俞三恢复了本名谢玄,因俞夫人曾受辱于人,谢彦无法为她正明身份,连谢玄也只能对外称义弟。谢玄原也不在意,只催谢彦立刻派人去临安将老幺寻回来。

      月余后,谢彦却说未寻到人。

      他不信谢彦,甚至总看不顺眼。分明谢彦才是他的亲兄,可兴许在他脑海深处,只认定老幺才是他唯一的兄弟,是自幼与他在乱世中偎依求生,能毫不犹豫互相豁出性命的至亲。

      之后谢玄寻机溜回临安,老幺果真不在当初分别的那座破观。询问时,他发现观主神情闪烁,拔出匕首威胁,观主这才交代,当初老幺生着病,他又彻夜未归,观主见财起意,想要杀人夺财。老幺刺伤观主,匆匆逃走,不知去向。

      得知真相的那一刻,他都不知脑中乱冲的到底是什么东西,回过神来时,观主已倒在血泊之中。他执着匕首,惶惶然在临安街头乱跑,跑去每一个老幺可能去的地方。

      可已经过去整整三月,老幺,离不得他保护的老幺,生着病流落街头,兴许,已经,死了!

      他就那样衣衫染血,手持凶器,发着狂乱奔乱找,险些被官兵捉拿。好在谢彦发现他出逃,及时派遣手下追踪,又将他绑回去。

      回到山中那处密寨,谢玄恨恨地盯着谢彦想:若非是你多事,老幺如今还平平安安在临安,若非是你多事……

      大约是这仇恨的眼神,让这对本无相伴之情的亲兄弟,一生都未能和睦。

      其后谢玄便在半是监视半是保护之中,待在那处密寨,原本孤僻的性子越发不近人情,时常独自握着老幺捡回来的那块石头发呆,除了对母亲尚有一丝平淡的孝顺,对兄长往往横眉冷气。

      俞夫人痛心他兄弟失和,屡屡含泪相劝,谢玄依旧无所改观,直到谢彦用失望透顶的语气教训他:“二弟,我原以为你受徐先生栽培,能与我齐心共图大计,如今知你并无所长,倒也无妨,恪尽孝道为母解忧便是,何故如此不明事理,不辨亲疏,徒惹她伤怀?”

      谢彦说得如此在理,可谢玄只想破口大骂:我未曾求过你将我搅进这是非里来!我未曾求过你!你摆这姿态是在教训谁?你有何资格来教训我?

      可谢彦说得如此在理,谢玄骂不出口。不仅骂不出口,还得按住满心的愤怒,在母亲面前演着兄友弟恭的假戏。

      平心而论,谢彦的确年少有为,颇有主君之风,在旧臣的拥护下,虽东躲西藏,也招揽来不少人才。成日郁闷寡言的谢玄兴许是待得无聊,偶尔翻翻兵书,有了些许兴趣之后,又向能人请教。他于兵法颇有天分,又精于武道,在谢彦的默许下,他开始在寨中练兵。谢彦顾虑他手有残疾有损威仪,甚至还命人替他制了半截以假乱真的义指。

      只是假的,便是假的。谢彦虽面儿上待他义重,可到底在谋划什么,向来不许他参与,他也不感兴趣。

      复仇?他自然也恨赵光,可没有母亲和兄长那样恨。毕竟,他从未见过生父,甚至对赵光也无甚记忆。

      复国?晋国又是何物?复了晋国,便能国泰民安?

      “哥哥,这世间尽是魑魅魍魉。我受够了。”

      “以武止戈,兴仁安邦,这乱世,你还没受够吗?”

      “哥哥,你……你……你就是个缩头大乌龟!”

      安定天下,护卫苍生,是老幺的遗志。这早慧的傻孩子,尽说些痴言妄语,如此这般的难题丢给他,他又能如何完成?

      谢玄总握着那块石头沉思,却想不出答案。

      大概,只能先练好手中这支兵吧。

      其后,谢彦暗通延州刺史,推波助澜了恒山王叛乱,可惜被一个叫做王崇之的人平定下来。再后,他又密联兖州刺史高沛,二人不知达成什么协议,高沛竟甘冒奇险,假认他们作高氏子弟,化名高彦良和高季安,在兖州明目张胆带起了兵。

      季安,是谢玄自取的字。他总怀着一丝希望,老幺,兴许还在某处平安地生活。

      这个年纪,应已成家了吧?可有儿女?可能吃饱穿暖?若是儿女都随他多病,可有钱医治?

      母亲倒是催他成家,他以家国未定为由坚拒。同谢彦相处多年,如何将私心说得冠冕堂皇,他还是学得几分。

      为何不愿成家,他说不清。兴许因为他虽流着谢氏的血,可总觉得自己是过客,不愿娶妻生子在谢氏扎下根来。

      兴永嘉十二年,北胡南侵,赵光第四子赵琮率东路军从兖州北出抗敌,谢彦竟就这般胆大包天,带着谢玄随高沛亲信领着兖州兵同去。

      谢玄无名小将,只能远望赵琮几眼,果真无甚印象。想来赵琮比他年幼,幼时骂他“野种”的两个孩子,应该不是他。可谢彦看向赵琮时,眼中却闪过一丝前所未有的阴狠。谢玄嗅到那丝杀意,还以为这向来“识时务”的兄长,会逞匹夫之勇纵马杀过去取赵琮首级呢。

      谢彦到底是识时务的,老老实实顶着高彦良的名字听从调遣,一来探赵兴军队虚实,二来试炼自己练兵之果,三来……兴许还有旁的目的。谢玄不知,也懒得问,只管撒野。

      十年磨一剑,寒光出鞘,便是惊天。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将,竟就带着千骑不到的兵,像一柄神出鬼没的利刃,屡屡出其不意破敌,甚至把敌方一员大将长孙文雄生擒回来。

      谢彦万没料到这浑身带刺儿的弟弟竟有这般能耐,仿佛是猎鹰归于天,蛟龙终得海,难得拿正眼儿瞧他,又约束他藏锋敛锐。

      谢玄却憋得牙痒,内心深处的凶戾和好斗,终于浴血萌发。

      那孩子说得没错,他生来就属于战场。以武止戈,他兴许能做给他看,兴仁安邦,就留给他来完成。

      可惜啊,那早慧的傻孩子,兴许已经死了,死在十二三的年纪,像是刚离巢试飞的鸟,还未来得及凌空瞰尽山河,便被这满世间的魑魅魍魉撕碎。

      因屡建战功,赵琮还邀过谢玄进帐问话,谢玄故作自大拂了四皇子面子,又被撵了出来。

      瞧着赵琮那满面恼色,谢玄却暗暗回想:幼时到底有没有踢过这小子的屁股?回想半天仍是毫无印象。

      许是归帐的时候脸上难得带了一丝乐,谢彦用那阴恻恻的眼神暗暗窥探,谢玄眉毛一挑,阴阳怪气道:“怎么,是怪我未曾取回他首级,还是怕我卖兄求荣,认贼作父?”

      谢彦神色一僵:“手足至亲,我自然信你。”

      谢玄呵呵一笑:“既信我,不如让我放手去战,日后御前领功,我直接杀了那狗皇帝,也省得你费这心思。”

      谢彦自然不会应允。他所求,绝不仅仅是为父报仇,而是手握江山,尊临四海。

      北胡之乱既平,赵琮便班师归朝,战绩颇丰的“高季安”得罪了四皇子,自然是没得赏领,跟着家兄“高彦良”默默回到兖州,继续蛰伏。因他这一战便显出惊世之才,谢彦终于对他有所重用,只是暗地里到底又在密联哪方势力,仍旧不让他参与。

      兴泰熙四年,蛰伏的谢彦又有所动作。赵琮在临安篡位,天下大乱,而高沛作为萧道广亲信,却突然背刺一刀,打开兖北关口,放胡人南侵。而那时,谢彦已带着谢玄南下,埋伏在江安军前往临安的必经之路。

      那一战,极其惨烈。江安军有十万之众,而谢彦,只有三万。可只要谢彦拖住主力,谢玄便能带着区区三千精兵,在山地之间,如鬼狼一般突袭敌首。最终,因大将近乎全数折损,江安军溃散。

      谢玄望着满山谷的尸体,忽又想起临安城外的那个万人坑。

      强军,便是恶狼,所到之处,唯有白骨累累、血流成河。赵兴固然罪行累累,但为推翻赵兴,便搅起更大的灾祸,可值?

      谢玄心中的答案分明是不值,可裹挟在浪涛之中,那句“不值”只能憋在胸中,无人可问。

      罢了,这天下已病入膏肓,兴许,他的剑快一些,便能少流一丝血吧。

      然而,他还是低估了谢彦,或是高估了谢彦的底线。

      当得知谢彦竟与长孙文雄合谋,引北胡祸乱中原时,谢玄直接提剑闯到这位匆匆称帝的兄长面前。

      “以民作饵饲虎狼,你也配做帝王?”

      当时他那剑若是再快两分,或是母亲扑过来再晚两步,这后晋的国祚,大约只有三天。

      这位天生便是阴谋家的帝王却依旧面不改色,躲在母亲身后,义正辞严称自己并未料到长孙文雄的背叛,如今诸胡乱华,还需他兄弟二人携手护卫苍生。

      恶心!

      可局势至此,都因他助纣为虐。谢玄唯一能做的,便是发疯一般抗击南侵的胡族。

      那一整年,他未曾有一天身上未流血,连老幺留下的那块石头,都浸透血色,如何清洗也洗不掉。

      如同,他的罪孽。

      然而,那早慧的傻孩子说得没错。

      “强军确是恶狼,需要饮血食肉才能壮大,如今这支离破碎的中原可养不活它。”

      后晋国小兵寡,夹三国之间,谢玄再如何孤军奋战,也难挡大势。百姓十户去九,无丁可征,无粮可纳,最后谢彦只能舍弃北方,转而南图,占据颍州,又重与萧梁修好,趁着长孙氏与独孤氏争夺北方霸主,将目光盯向了江南半壁。

      南兴兵虽不强,将虽不猛,国底却厚。那位叫做俞季青的能臣,竟在乱世之中挽住倾颓大势。据说他早年便在南地苦心治理,藏富于民,这份深谋远虑,远胜谢彦这只会耍弄阴谋的小人百倍。

      这位年轻的丞相还不止精于内政,从前便是王崇之帐中军师,运筹帷幄,极有章法。南兴以一国抗两国,竟能相持不下。

      向来孤傲的谢将军服气了,却又不服气。倘若此时坐在晋国相位上的不是高沛,而是他家老幺,定能内政清明,民康物阜。

      富国才有强兵。无人兴仁安邦,何以以武止戈?

      若是那早慧的孩子还在,晋,何至如此?天下,又何至如此?

      战局胶着,浮尸拦江,杀人如麻的谢将军又开始厌战。中原失地未收,北方鞑虏未灭,何苦在南方自损内斗?

      好在江南那位,亦怜百姓之苦,遣使和谈。

      然而谢彦却斩杀使臣,拒不和谈。

      “旁人尚知怜恤子民,你为何执意要战?”从前线擅自归京的谢将军,再度披甲入宫,质问御前。

      “向来只闻武主战,文主和。二弟是被那王崇之吓破胆,竟做阵前逃兵,卖国求和?”谢彦自得坐上龙椅,帝王之威越发阴沉。

      “王崇之匹夫之勇,何足为惧?我自问你,为何不怜惜百姓?”谢玄大约从未感受到所谓天威,依旧怒声质问。

      谢彦脸色更阴:“二弟行伍粗人,国政大事,岂可妄言置喙?篡国之仇,轻易谈和,愧对先皇,动摇国本。”

      “国本?”谢玄蔑笑,“江南江北,皆是中土之民,你不怜百姓,自有人怜,届时百姓全都渡江南逃,你倒是保全脸面,却是要尽失国本!”

      “放肆!”谢彦一拍桌案,又怒急而笑,“近日听闻二弟对那奸相颇加赞誉,孤原本不信,今日方知传言非虚。赵室腐朽,门阀相护,他卖官鬻爵,结党专权,屡行恶政,这般奸权若在我大晋,孤必诛之。如今假仁假义颁几条养民令,你便信他怜恤百姓?皆为利尔!果真行伍粗人,不明政道。”

      “小人之心。”谢玄大约从未在心中将兄长尊为帝王,依旧冷笑讽刺,“我自是粗人不懂政事,可百姓十室九空,再不休养生息,又从何处征兵?难不成你指望我用一己之驱抵挡万军?”

      谢彦一时却难答了。晋国,还离不得这个浑身是刺的猛将,他若执意不战,谢彦并无能人可用。

      相持之间,谢彦偷偷搬的救兵却到了。

      “儿啊,骨肉至亲,有话好生说就是,何苦又起争执?”

      俞夫人颤巍巍从门外走来,谢彦立刻起身相扶:“无妨,二弟不懂事,想同赵贼求和,我正好言劝他。”

      “儿啊,你……你怎能……”俞夫人指着谢玄,痛心欲泣。

      谢玄别过脸不能答,只能暗暗捏紧拳。

      回回如此,拿孝道扼他的喉咙,回回如此。

      将军不情不愿地重回战场,好在不日之后,魏国攻晋。谢彦无法,只得暂且在南线休战,将谢玄调至北线御敌。

      谢玄头一回觉得,胡人南侵,竟是个好消息。

      因国民疲弱,江南又难以攻占,更有江北三国虎视眈眈,谢彦最终不得不行休养生息之策。谢玄懒得见谢彦那张阴恻恻的脸,领军在北长驻,直到母亲六十寿辰时,才回了颍都。

      这位饱经忧患却不能被尊为太后的老妇人,拉着小儿的手忧心相劝:“儿啊,你不愿娶妻,母亲不强人所难。可你已年近不惑,至少养两个义子,也免日后膝下无人侍奉啊。”

      谢玄坚定摇头,反问:“皇室相争,最为无情,赵泰老贼有六子,四人都曾称帝,赵光三子更是轮坐龙椅。而我与兄长自始不睦,母亲可知他为何能容我,甚至许以军权?”

      妇人答:“那是因为我儿勇武,是你兄长的左膀右臂。”

      谢玄再摇头:“我无妻族结党,无子嗣传承,一身死,万事休,夺他皇位也无用,是以他敢委以重任。此事母亲不必再提,不然他日我无争心,他却未必留手。”

      “至亲手足,他……他岂会……”妇人似乎不愿相信,可煞白的脸色和哀痛的神色,却表明她是信的。

      母亲知道谢彦会残害手足,谢玄也知道。他曾听闻,母亲从临安逃出被谢彦寻回时,是有身孕的。赵光的血脉,所以那孩子刚出生,便被谢彦溺死了。

      “罢了,不提他。”道不同,却生生被这血脉亲缘扭在一起,捆得人难受。

      辞母离京后不久,谢玄又被召了回去。这次,又是要攻打江南。

      王崇之叛乱,穷途末路,密信谢彦,称愿降晋,只求日后能让他继续牧守江州。

      “从前二弟不愿南攻,是恐久战伤民。如今天赐良机,奸相多行不义,贼臣自起叛乱,正是收复江南,还我大晋河山之时。”谢彦总有一堆大义凛然的说辞。

      “我并无能耐拿下江南。”谢玄暗笑。以二州吞五州,谢彦这胃口也真大。

      “无妨,先拿江州,扼海口,再徐徐图之。晋有贤弟,如天赐神将,孤甚幸。”谢彦说话,就是放屁。

      谢玄领兵渡江,与王崇之里应外合,突袭了俞季青围城的王师。这二人果真是合则强,分则弱,轻易让他奇兵突入,亏得那俞季青临阵不乱,竟能率军撤离,没让他在城下逮住。

      可是,他也已被他堵进石门谷。追袭一夜,此刻正是兵疲马乏之时,此战若能将俞季青拿下,二州吞五州,也并非不可行。

      他这柄剑,太钝,征伐多年也未能以武止戈,而他已不在盛年,若再不能用快剑扫平天下,当年助纣为虐之过,此生恐怕再难弥补。

      然而快剑,却在敌人的咽喉上,止住了。

      晨时昏暗,俞季青闲坐在谷口透入的一缕晨光中,装神弄鬼地与他从容笑谈。

      他的样貌,已与少年时不尽相同,神态语气却是熟悉。

      谢玄突然明白,为何母亲与他分别多年,却能将他认出来。

      认得,便是认得!

      他怎会如此愚钝?“季”便是“幺”,那孩子从小偏爱青色,为入朝为官,所以改了个体面的名字叫做“季青”。而“怀叔”,怀念的便是他这个弃他而去的三哥啊!

      是啊,那孩子自幼聪慧,岂会轻易丢掉性命?他不止保得住性命,还能成就如此功业!

      苍天护佑,今日终得重逢!先将他带回去,再把高沛老儿从丞相的位置上踹下来,只要他兄弟二人联手,定能以武止戈,兴仁安邦!

      谢玄跃马上前半步,却又立刻拉住缰绳。

      不行,太过草率。这孩子半生效力赵兴,亲友尽在江南,他岂能舍弃一切去敌国为相?况且不论他愿不愿归降,谢彦和高沛那群世族,都绝无可能容下他。

      自己为何如此愚钝,没能早些将他认出来?当初化名高季安在赵琮军中时,他便听说过这个西路军中小有名望的军师,为何当初没能多思几分?若是当初就将他找回来……

      世间哪有当初可言!

      身下的坐骑似乎感应到主人激荡的心绪,焦躁地刨着蹄子。

      “恐有诈,撤军。”

      谢玄拦在谷口,再远远望了一眼那胆大包天独面铁军的傻孩子,撤军退出石门谷。

      亏得是你哥,旁人早冲过去砍你个稀巴烂。

      谢玄心思纷乱地撤退,全然不知如何破解如今的局面,恰逢王崇之率军见机出城反攻,抢夺粮草。

      将军牙痒了,绕袭后方烧掉粮草,领兵渡江北归。

      我家老幺你也敢欺负?找揍。且留你半支残兵,让他亲自揍你出气。

      归国之后,迎接谢将军的,是意料之中的天子之怒。

      “临阵率军逃脱,二弟便是这样带兵?”天家威严,向来讲求深不可测,可谢彦的嘴角依旧有点抽。

      “兵以诈立,俞季青素善奇谋,藏兵诱敌,被我识破,故退。”有这样一位兄长做表率,谢玄还是学得如何将谎话说得冠冕堂皇。

      谢彦拂袖冷哼:“既是如此,为何不与王崇之合兵,反烧友军粮草?”

      “友军?”谢将军故作糊涂,“江南皆敌,不是皇兄命我见机行事,智取江州?”

      “那你可有取回?!”谢彦的脸终于绷不住了。

      “胜败乃兵家常事。俞季青智计神出,我不能敌。皇兄若嫌我办事不利,大可换将。”谢玄大概是找到了真兄弟,对这个假兄弟越发没个尊敬。

      触犯天威,自有代价。谢玄终被削军权,勒令在颍都的将军府闭门自省。他倒是遵旨闭门,却没有自省,终日苦思如何破局。

      那孩子绝不可能投晋,而他亦不能叛国啊。

      将军精通军略,于政事,却真是无计可想。

      那聪慧的孩子想来也察觉到石门谷一战的蹊跷,遣密使入颍都欲与他密谈。然而颍都遍布谢彦的眼线,他不能见。

      困于颍都,谢玄无计可施,然而他削权自省的消息传到北方,魏、齐二国大约觉得有机可趁,有所动作。

      晋国并非无将可用,可地小民寡,夹存三国,能保全国土的,也只有这令人闻风丧胆的鬼神之将。而这鬼神之将,恰巧无子嗣传承,无争位之心,是一柄不趁手,却能杀敌的利剑,谢彦还舍不得丢。

      谢彦最终妥协,暂且放弃南图,交还军权,指派亲信监军,令谢玄北驻镇国。然而北疆便是将军的地皮,区区监军又能奈何?听闻萧梁趁赵兴内乱虚疲,渡江南侵,方才归营的谢玄速速整顿边防,然后只率三千精兵,神出鬼没,掠袭梁都近野。萧道广不知虚实,又惧谢玄威名,匆忙撤军拱卫京师。

      得知消息的谢彦彻底怒了。他知如今召不回这放归山林的猛虎,便使出了杀手锏。

      当见到满头华发的母亲在侍从的搀扶下,颤巍巍走下马车时,谢玄真想立刻冲回颍都,用剑柄狠砸那小人的头颅。

      “儿啊,你兄长说你……要叛国降赵,这可是真?”老妇人拽着小儿的衣袖苦苦相问。

      “我御敌在北,赵兴偏安在南,降赵从何谈起?母亲莫听他搅弄是非。”谢玄躲开母亲的视线。

      “可是……梁国与我国修好,你却擅自攻打梁都替赵贼解围,损我大晋儿郎,为你兄长竖敌,难道……难道你是真同那篡国贼串通一气,要去认贼作父,卖国求荣?”老妇人边问边泣。

      谢玄无法作答。

      杀父辱母之仇,断无和解余地。老幺为何偏偏要在赵贼手底下为官,甚至结有姻亲?

      俞夫人不知是听信了谢彦的什么蛊惑,认定小儿有投敌之意,生怕他一念之差铸成大祸,竟就此在北疆住下。

      其间,老幺又遣密使前来,想同他商议结盟共抗北胡之事。

      他们才是手足至亲,同心同德,皆不愿中土之民自相残杀,皆想要驱除鞑虏收复中原。

      以武止戈,兴仁安邦。从前,他邀他,他不应。如今,他想应,却不能。

      要避开母亲易如反掌,可母亲住在此处一日,便是煎熬谢玄的内心一日,是以他不知该不该接见密使。

      兴许,可以去书一封,同那孩子讲明处境,也一倾牵挂?

      可是,老幺若得知怀念半生的兄长竟与他各在敌国,又该受何等煎熬?听闻自平定王崇之叛乱,他受百官攻讦,忧愧难安,卧病已久。这早慧的傻孩子自幼多思,又向来多病,如何能够让他再添忧虑?

      最终,谢玄没有接见密使。

      兴晋绝无结盟的余地,是以他只回书一封,书只三句:各忠其国,各守其土,各卫其民。

      结盟,无需盟书金印,无需歃血祭天,只在心神之交。

      聪慧的老幺,定能明白他深意。只要有他在一日,晋便绝不南渡,只要有他在一日,便拼死也挡住北胡,只要有他在一日,便有他平安一日。

      密使携信离去。不久后,年迈母亲受不住边营的艰苦,终于病倒。谢玄跪在榻前指天发誓,绝不叛国亲赵,母亲这才答应回颍都安养。

      三月后,谢玄布在颍都的心腹,却探来一个消息,惊得他险些捏碎手中握着的那块石头。

      老幺得他回信,并未死心,再度遣使入晋,却被谢彦的耳目拦截,伪造他的笔迹去书一封,邀老幺过江密谈。而那傻孩子,身为一国相邦,竟这样轻易受骗,不顾安危亲涉敌国!

      好在老幺还算警觉,发现事有蹊跷,又险险逃回去。

      谢彦那无耻小人,真是无所不用其极。

      那一瞬间,谢将军是真想率军投敌了。

      跪在母亲病榻前立过毒誓,谢玄自然不能投敌,原想再去书一封彻底说明情由,然而谢彦这专精鬼蜮伎俩的小人耳目太多,恐他又从中搅弄,只好作罢。

      好在,那傻孩子挨过这回骗,再未遣使渡江。

      各忠其国,各守其土,各卫其民。

      其后数年,一直如此。

      有一年,槐江发洪,洪去疫起。江南江北都苦不堪言,魏、齐再度趁乱南侵,年过不惑的谢将军浴血奋战,险些伤重不治,待他好容易恢复过来,却听闻老幺的女儿亡于疫病。

      他分明未曾见过那女孩儿,却心如针扎。他的小侄女,还尚未及笄,便丢下她的父亲早早去了。

      倒是那小侄儿,却真不像话,竟就为了王崇之那么个狗东西与亲父决裂。若是他在南边,非得把那小子腿打折!

      老幺也真是个傻孩子,弟妹去得早,为何不续娶?本就过劳多病,身边无人照顾怎行?

      兴许是年纪大了,谢将军倒能慢慢理解当初母亲不住叨念他成家的心情。

      是啊,年纪大了,一身旧伤,谢将军渐渐力不从心。好在戎马半生,也培养出几个将才,只是比他自己,还差得太远。

      有一回,谢将军心血来潮猎来两只兔子,让伙夫烤了,撕着干巴巴的肉,怀念起老幺的手艺。

      待他能放心卸甲交权,他便渡江南下,装成个老乞丐,赖在老幺府上蹭吃蹭喝。他们就像在万安山时那样,围在篝火前烤着野兔山鸡,讲着无聊闲话。

      也不知徐冲带着石花儿可有再回去?哼,那老匹夫,脚底抹油就溜,倒把他这一生都害苦了。

      谢玄,最终没能等到去老幺府上蹭吃蹭喝。

      他只等到老幺病故的消息。

      他不肯信。老幺虽然多病,可前两年分明找到一位神医,听闻江南的百姓皆传那神医是仙人下凡。老幺那般聪慧,难道不知求仙人留几副延年益寿的仙药?

      他不肯信。不论如何都不肯信,不断遣心腹去南边调查。

      果真,老幺并非病亡,而是被那忘恩负义的小皇帝赐死。而诬他叛国的通敌密信,便是谢彦伪造。谢彦拿自己做文章,化为诛杀南兴栋梁的一把匕首,血淋淋地刺过去,要了老幺性命。

      老幺为何那么傻?他在南兴势力深厚,怎会甘心任人诬告,含冤赴死?他为南兴呕尽心血,这南兴,又凭何这样负他?

      谢将军恨红了眼。

      他想起从前绑架老幺的乞丐,想起永平坊外追杀他们的士兵,想起临安城那见财起意的观主,甚至想起一些更久远,更模糊的往事。

      那时,有人欺负他家老幺,他却忍气吞声未替他出头。

      如今,谁敢伤他,他便杀个干净。

      挥师南下,先取颍都,再屠江南。谁敢伤他,他便将这满世间的魑魅魍魉,杀个干净!

      谢将军握着老幺捡来的石头,枯坐一夜,天明白头。那背影瞧着,倒像是一尊玄甲银鬃的老龙。

      这老龙,最终还是按住脑中狂烧的恨怒。

      罢了,百姓何辜?将士何辜?他岂能因一己私情,将怒火倾向苍生?

      谢玄决定先回颍都,而有人,亦来请君入瓮。

      俞夫人病故,谢彦诏令这总被孝道扼住咽喉的弟弟回京服丧。

      宫城巍巍,长影颓颓,弓箭手已埋伏于宫墙之上,纵有三头六臂,也逃不过万箭穿心。

      一生耍尽阴谋的帝王,独坐殿中,阴沉着脸等待消息。

      这个挑衅他半生的弟弟,早该除去。

      “母亲虽病,不至骤亡。你往昔残害手足便罢,如今竟胆敢弑母?”前来奉茶的内侍,突然掏出袖中匕首,比在谢彦的咽喉上。

      “你……如何进来的?”天威难测帝王,如今却惊恐得面目扭曲。

      “你知安插心腹,我便不知?”谢玄冷笑,“我无叛国之意,亦无争位之心,你起意除我便罢,万不该杀我慈母,害我手足。”

      “手足?”谢彦煞白着脸争辩,“我才是你手足!我苦心除去敌国奸相,是为大晋国祚——”

      “不必狡辩,我不愿听。”谢玄拎起谢彦,如杀鸡一般,抹了亲兄的脖子。

      仇人除去其一,其二,却不可急于一时。

      晋国百姓无辜。帝架骤崩,国治失序,他国必然趁虚入侵,不懂国政的谢将军,得先稳住国政。

      是以这位拥军政变的贼臣,虽篡了国,却也未篡,随意立了谢彦的长子为帝。那些各怀鬼胎的世族,他搞不懂,也懒得懂,不听话的,便杀,多杀几个,也没见真老实,看着老实便凑合用吧。

      行伍粗人搭起来的国政,粗犷堪比柴堆。谢玄坐在这权臣的位子上,日日如同火烤,烤了近一年,终于坐不住了。

      南边探子来报,那小皇帝枉杀贤良,自断国祚,如今赵玮的庶长子以及同继后李氏的儿子,皆蠢蠢欲动。

      赵贼素有兄弟轮坐龙椅的恶习,谢玄怕自己下手再晚,便不能手刃仇人。

      是以,他暂且丢下这堆烂摊子,携十位亲卫南下。

      此行凶险,原只打算只身前往,可满身旧伤的谢将军到底是盛年不再,身手不复当年,也只好带这十个年轻的孩子亲向虎穴。

      这日,是俞丞相忌日,亦是南兴宫变前夕,山雨欲来之时。

      尚未弱冠的昏君听信谗言,自断国柱,只一年,便大厦将倾。

      可小皇帝赵瞻并未等来围在宫城外的至亲手足攻城,先被一位玄衣银发的刺客,从枕戈待旦的重重禁军之中,直接掳至城外。

      元都城郊,丹元山下,是俞相长眠之所。

      为防民情生变,赵瞻只能秘密赐死俞相,宣称病故,风光大葬。

      此时那高大的墓碑前,已供了一颗头颅。

      谢彦的头颅。谢玄请医师尽全力保住头颅不腐,只为亲手供在老幺墓前。

      “你……你是何人,斗……斗胆弑君?”赵瞻已吓得两股战战。

      谢玄一脚将他踹倒,踩上后背拽住乱发,迫使他仰起脖颈:“怀叔之兄,俞三。”

      “俞……俞?!饶……饶命!孤许你封侯拜相……求……求……”赵瞻已泣不成声,乱语哀求。

      “你已有一相,自去地府,面陈罪过,跪地求饶。”谢玄再次如同杀鸡一般,抹了第二位帝王的脖子。

      只是,不知是剑已钝,还是力已衰,或是臂膀上的箭伤太深,谢玄割那头颅时,费了许多功夫。

      两颗头颅供在墓前,一颗早已干瘪,另一颗还滴着新鲜的血液。谢玄忽又觉得不该用这些魑魅魍魉的烂肉脏血,污了老幺的安眠之地。

      是该替他好生清扫清扫,那坟上青草,都有些长了。

      可此时已有军队围来。

      跟他来的十个孩子,已折其四。这些孩子固然忠诚热血,视死如归,可他本就不该令他们枉送性命。

      谢玄再度抚向墓碑。

      老幺,我且先归去,收拾好晋国那摊子,再渡江归来,结庐在畔,替你守灵护冢。

      俞三,挥泪离去。

      这一去,便再未归来。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20章 俞三.血债命偿(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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