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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8、俞三.血债命偿(二) ...

  •   兄弟二人藏在桥底下熬到翌日清晨,雨终于落了下来,弥漫的黑烟逐渐平息,河中不时飘过尸体,有两具冲到桥底的泥滩上,瞪着泡涨的眼珠。

      醒来的俞四见到眼前的尸体,惊得微微一颤,精疲力竭的俞三立刻睁开眼,起身将尸体扔回水里,正待安慰几句,俞四却抿着唇摇摇头,抱着膝盖再不说一句话。

      俞三只好坐回他身边,挨到喊杀声平息许久之后,才趁着夜幕小心翼翼地爬出桥洞探查,确认已无厮杀,又从废墟里翻出两张满是焦灰的饼带回去。二人狼吞虎咽地吃下,再钻出去寻回孙老汉遇害之处,趁着无人注意,将他的遗体拖到无人的小巷中,一时也不知如何是好。

      “我先回家看看,钱财都还藏在洞里。”俞三道。

      “哥哥。”一直沉默的俞四忽然唤了他一声,“小心那些兵。火箭是从外头射来的,他们还射杀冲出来的百姓,恐怕是……不想留活口。”

      俞三闻言恶寒,小心潜回烧成废墟的永平坊。此时雨已停了,绛红色的泥泞中漂浮着厚厚的焦灰,一队队士兵果真正在废墟中搜索幸存者,不论是兵是民,一律就地斩杀。

      待他回来时,俞四已经捡了张破草席,将孙老汉的尸体勉强裹住,抱着胳膊缩在墙角默不作声。俞三挨着旁边坐下,搂过他湿润发凉的肩膀:“明日想法子出城吧,老爹说想葬在城外头的万安山上。”

      俞四埋着头应了声好,可是那股隐隐的腐味,却哪里是埋头就能躲过的?

      次日天不见亮俞三就去打探,城门依旧有士兵把守,城内的士兵则驱赶着百姓将尸体往城外运去,以防尸体腐烂造成瘟疫。他回来与俞四合计一番,二人混入运尸的队伍中,将孙老汉的遗体堆在板车上走出城外,又走过五里地,却见一道又长又深的土坑。土坑那头还由百姓继续挖着,这头已堆满了尸体,既有焦黑如炭的,也有鲜血淋漓的,有身着铠甲的,也有麻衣蔽体的,密密麻麻重重叠叠,苍蝇在厚重湿黏的腐臭味中欢快地飞舞,“嗡嗡”声几乎盖住了百姓恐惧的低泣。

      俞三看着这尸坑,忽然想起前两年兄弟二人起了争执,他当时说,只要有一支极强的军,便能安定天下。

      那时俞四笑他幼稚,倒真没笑错。

      兵者,杀器。哪怕是刘二那样的地头蛇,也能倚仗暴力欺凌一方。这些兵原本也是民,可手中执刃的那一刻,便成了狼,成了可以肆意凌虐百姓的狼,百姓在他们眼里,便也不再是人,只是肉。

      一支极强的军,就是一群掠食苍生、无所顾忌的极恶之狼,所到之处唯有白骨累累、血流成河,又如何能带来安定?

      这尽是魑魅魍魉的天下,又要如何才能安定?

      “那像是郑家姐姐。”许久未出声的俞四往尸坑底下望了好几眼,轻声喃道,“她一共换与我三斤七两肉。”

      沉思的俞三回过神来,拉住俞四寻了个机会,趁乱将孙老汉的遗体带走,又背着走过几里地,黄昏时分,终于爬到万安山的山腰,寻了个能遥看临安城,遥看这座孙老汉与他的亲人们生活了一生的城池的地方,挖坑将他葬了。

      俞四捡回些石头在坟包前认真地垒着,权当做墓碑。

      “老幺,今后找个深山,隐居吧。”俞三坐在墓前想了半晌。

      “哥哥,你说得对。”俞四应得有些不明不白。

      沉默中,俞四依旧极其严谨地垒着石头,忽然又道:“是该有一支极强的军队。太、祖自己便是权臣篡位,为防异姓臣子,大封诸赵镇守四方,权柄分散开来,一旦天子羸弱,自然人人跃跃欲试,可谁也不能镇服四方,所有才会有这无休无止的乱世。”

      “天子若没有一支镇御天下的雄兵,便不能称作天子。”俞四晃悠悠站起来,望着孙老汉坟头所指的临安,“大兴,自太、祖驾崩,十余年来,从未有过天子。”

      “强军就是恶狼,今日你还没看够?”俞三不明白他为何会说起这些,皱眉道,“论这些做什么?找个深山隐居,打猎你哥也能养活你。”

      “强军确是恶狼,需要饮血食肉才能壮大,如今这支离破碎的中原可养不活它。”俞四沉着脸俯瞰临安城,眼中闪着莫名的光,“这匹恶狼,还需要一个御兽人。”

      俞三看着身形单薄的弟弟,迟疑片刻,问:“你想回临安?”

      “哥哥,这世间,尽是魑魅魍魉。”俞四缓缓转过头来笑,面颊透着不正常的红光,“我,受够了。”

      说完这句话,俞四依旧带着俞三看不明白的笑,忽然身体一晃,晕倒过去。

      ========

      俞四昏昏沉沉醒来时,没见着哥哥,身旁却多了个好奇窥探的小姑娘。

      “呀,小哥哥醒了!”小姑娘惊喜地跳起来,“我去叫师父和大哥哥!”

      还不待俞四问询,小姑娘一溜烟就跑没了影儿,片刻后俞三便推门进来。

      原来前几日兄弟二人又是受伤又是挨饿,在河水中浸个透湿,还要强忍着惧怕和悲痛,在那累累尸山中将孙老汉的遗体偷运出来,两人都发起了高烧,是以谁都没觉察出对方体温不对。后来俞四忽然晕过去,俞三强撑着身体背着他往山下走,终是在山溪畔一头栽倒。好在山里有个老道士正在溪畔取水,便将他们带回了隐居的茅庐。

      俞三素来体强命硬,虽然满身是伤,反倒早醒了两日,正在屋外捣弄老道士采来的草药,听见弟弟醒了,手里拿着药杵就连忙进来看。

      俞四看着俞三满身的绷带,还有被削掉的半截小指,人生中头一回意识到:哥哥,其实并没有那么高大,他也只是个十六七岁的少年而已。而这天底下,又何止千千万万个十六七岁的少年,早已无声消亡于乱世之中。

      兄弟二人暂且寄居在茅庐养伤。这老道士也并非什么世外高人,他原是临安城天师观中的洒扫弟子,后来遁入山林隐居,数十年不曾再踏红尘。那个小姑娘则是在两年前和家人逃难时走失,误入万安山,被他捡回来,取名叫做石花儿,想来是期望她的生命如同长生的石花一样顽强。

      那天师观俞四有所耳闻,据说在大兴开国之初,观主因窝藏逆贼引来屠观之祸。也不知这老道士是否是在那时避祸才逃入山中的。屋后还有一座坟冢,年头有些久了,却打扫得很干净,墓碑上无字,也不知是谁人葬在此处。

      山中日子清苦,老道士垦了一片薄田种上些许粮食,其余口粮全靠采摘野果或是捕猎,他虽也时常在屋外练拳活动筋骨,不过那拳慢腾腾的,想来也只能怡情养性,不然也不至于连猎物都总打不着。

      俞三在旁瞧了两日,仿佛看出点门道,对那套拳法颇有兴趣,行动恢复便利之后,偷学了两招,却被那老道士瞧见。老道士也不生气,许是因为长年深山寂寥,除了石花儿也无人说话,竟然倾囊相授。作为报答,俞三做了把弹弓,每日去山里头打些兔子山鸡回来,他那句“打猎你哥也能养活你”确也不是大话。

      这日俞三又提着两只大肥兔子回来,石花儿开心得直拍手,老道士却叹了声气:“天生万物,生息有道。既能饱腹,又何必滥杀?”

      俞三看了眼昨日还未吃完的半只山鸡,尴尬地拎着兔耳朵,还未曾说什么,老道士又道:“我观小施主杀孽甚重,还当秉持心性为宜。”

      一旁默不作声的俞四看着哥哥脸上的愧色,心中顿时不痛快起来:若非是哥哥杀那些兵匪从不手软,他兄弟二人早就死无葬身之地了。

      其后俞三也不再日日打猎,平日里除了照看田地、练练拳脚、请教请教岐黄之道,竟还虚心听起老道士讲经,伤痊愈了也没个辞行的意思。

      当今名士盛谈玄学,俞四日日在弘文馆偷听,见解虽说不上卓远深刻,可广闻多识还是称得上的,自然觉得洒扫弟子出身的老道士所讲浮于表面、处处错漏,偏还好为人师误人子弟。更可笑的是,后来这老道士竟同俞三闲谈起天下大势,称万物应顺其自然,这乱世不休,乃是因“人”将“欲”凌驾在“道”之上,强行想将泱泱众生拧成统一的“国”,殊不知无君无臣、无家无国、无礼无法才是自然之道,人人重归天性、散居林野、老死不相往来,纷争自可消弭。

      听闻这些颓丧消极之言,俞四好几次忍不住想辩几句,可看着哥哥认真的神色,便又忍了下来。

      自他有记忆以来,便与哥哥在乱世中浮沉求生,这悠悠山中岁月恍惚得似一场漫长的梦境。二人从夏末待到初冬,向来如一柄凶刃的俞三竟然开始犯起了懒,像是要把自幼警醒少眠的瞌睡全都补回来,晴时躺在屋顶上晒着太阳一打盹就是半日,总是紧绷的身躯也像铁一样蒙尘生锈。

      这日小雨,寒气袭人,俞三早起练了半套拳,竟又打着哈欠钻回被窝睡觉去了。

      兄弟二人寄住在老道士贮存草药干果的屋棚中,馥郁繁杂的芬芳像是天然的安神香,俞四看着哥哥那呼呼大睡的模样,心头竟然冒出一股莫名其妙的怨念:他向来是这样,只想一头钻进深山里睡觉,分明可做凌驾苍生的霸主,却就是懒到什么都不管,外面天塌地陷了不管,连他受尽欺负也不管,不仅不管,还要撵他走!

      俞四被这莫名的念头惊了一跳,可越瞧俞三那死蛇似的睡相就越怨,这些时日憋闷在胸的不快像是盖不住的沸水。他心慌气躁地站了一阵儿,干脆转身出门,只身往山里走去。

      俞三睡到下半日才懒洋洋地起床,发现弟弟不在,问石花儿,她只说“小鱼哥哥”往林子里去了。他略想了片刻,便往孙老汉的坟墓寻去,果真见俞四坐在坟前,沉着脸望向远处的临安城。

      俞三也顺着他的视线望去。

      临安城……永平坊……多好的名字啊。

      从前他带着他去临安,是想远离流民和乱兵。然而这座天家都城,分明是是非之地,应当立刻远离才是。如今他已不是几岁孩童,又与老道士学了些拳脚和医药之理,就算遁入深林也能保彼此平安,何必再搅入是非里去呢?

      可是,这个自幼就像条小尾巴跟在身后转的傻气孩子,似乎已有了自己的想法。

      “知道生病还淋雨。”俞三把斗笠往俞四脑袋上一盖,坐到他身旁。

      俞四顶着斗笠不说话,良久,才道:“哥哥分明可做头狼,如今却要躲进深山与雉兔为伍。”

      这回轮到俞三不答话,俞四等了半晌,又问:“你含辛茹苦供我读书明志,难道是为做个茹毛饮血的山林野人?”

      “哪里就会茹毛饮血?”俞三皱眉,“你哥再没本事,建两间屋子垦几片田还是能的,打猎也不在话下,怎么都能养活你。”

      “我不需你养活!”

      此话一出,二人都愣住了。

      “哥哥,我……”俞四愧疚地低头咬着唇。

      “无事。”俞三拍拍他的背。他知道他只是心中憋屈,一时说了气话。

      “可是,哥哥,天底下有多少个老爹,多少个郑姐姐,多少个吴老汉、鲍二哥、李小妹,多少个你我,他们正埋在那万人坑底,或是曝尸荒野任野兽啃食。这万里枯骨的悲哭,你听不见?这垂死挣扎的众生,你都不管?”俞四恨恨地望着万人坑的方向。

      “我有什么能耐管?你又有什么能耐去管?这世间出过多少豪杰,多少枭雄?这乱世,又平了吗?”俞三说到此处,竟后怕得有些发怒,“亏得那日只有三个兵,如果是三十个,三百个,我有三头六臂也护不住你!”

      “你若也有三百兵,三千兵,三万兵,那便护得住!”俞四争道,“以武止戈,兴仁安邦,这乱世,你还没受够吗?”

      “我受够了!厌了!烦了!过几天安生日子不行吗?”俞三吼道。

      俞四被他这蓦然拔高的声音吓了一跳,见哥哥拳头紧攥,脸色涨红,过激的神情也不知是羞是惧。

      自知失态的俞三别过脸去,绯红的耳朵明白出卖了他此刻到底有多窘迫。

      “哥哥,你……你……”向来说话早慧而老成的俞四,一时竟找不到言语,口不择言道,“你就是个缩头大乌龟!”

      兄弟二人酝酿多日的矛盾,并未因这次谈心而开解,反倒激化起来,各自别着脸闷头坐着,任由细雨洒在身上。静默许久,“咕”的一声隐隐传来,这次却轮到俞四窘迫万分。他赌气出来一日,午膳都不曾用,这会儿早饿得前胸贴后背了。

      “回了。”俞三不耐烦地站起来。

      俞四又恼又窘地跟在后面,昏暗的山林中,俞三的身影在他眼里也不再发光了。

      他哪里像树那样高大呢?分明比自己也高不了太多。他又哪里像一柄所向披靡的利刃呢?他时时刻刻绷得那样紧,紧得发僵,僵成硬壳,把血肉之心里的惧怕全都裹藏起来,不叫自己瞧见。

      俞四的目光又往下落了去。

      他是血肉之心、血肉之躯,连小指都被那冷冷的刀兵削掉半截。

      他已经尽力了,拼尽全力保护自己。他已经尽力了。

      是啊,他的哥哥,从来不是什么头狼。他空有虎狼之爪,却从无虎狼之心,若非如此,他又岂会将自己这个无亲无故的累赘捡来,含辛茹苦养活至今呢?

      俞四这样想着,追上两步,伸着胳膊将斗笠盖到俞三湿漉漉的头上。

      “我不用这个。”俞三凶巴巴地把斗笠盖回他头上,“受寒就生病,成日里给我找麻烦。”

      俞四撇撇嘴,尾巴似的低头跟在后面,刚没走出几步,又鬼使神差去拉哥哥的袖子。

      俞三惊奇地扭头看他一眼,见他稚童一般委屈巴巴的模样,心头一软,叹了一声:“你啊……真是越来越难管。”

      兄弟二人就这么似和非和地沉默走着,刚回到老道士的茅庐,却发现一队不速之客。

      “先祖父当年也是受制于人,绝非有意辜负,还请徐先生不计前嫌,出山助我!”

      那队人的领头是个青年,正跪拜在老道士面前切切恳求。

      “老朽风烛残年,不堪大任,施主还请回吧。”老道士淡漠拒绝,回屋就关上了门。

      “先生,那赵贼祸乱天下,涂炭苍生,难道您忍心弃万民于水生火热而不顾吗?”青年不甘相问,然而门扉依然紧闭。

      兄弟二人听了个半截,自然不明白是什么状况。那群人发现他们,走出几人就要来拦截。俞四感到哥哥松散多时的身体立刻紧绷,像是铁锈瞬间震落,寒光再度浮现,无声的嗡鸣回旋在发寒的空气中。

      双方相互戒备片刻,那青年得不到老道士回应,又听手下请示,站起来往这边看过来,紧接着便愣了一下,盯着俞三露出些许疑惑的神情。

      浑身紧绷的俞三亦愣了一下,似乎也有些困惑。

      俞四敏锐的眼神在二人脸上不断捕捉,也困惑起来:此人……眉眼间和哥哥有些像。

      青年神情复杂地走过来,对俞三客气地揖礼:“敢问足下可是徐先生高徒?”

      俞三十分戒备地冷着脸:“借宿路人,和道长不相熟。”

      说罢俞三领着俞四就走了过去,也学那老道士将门一关,任由那青年尴尬地站在原地。

      “哥哥……”俞四犹豫着开口,又不知怎么问。

      “到处都是是非之地。”俞三异常烦躁地长叹一声。

      心浮气躁地闷在屋中许久,俞四推窗,见那青年虽连吃两顿闭门羹,却仍旧恭恭敬敬地站在老道士屋前。他恐此时出去惹上麻烦,正打算挑两个干果充饥,石花儿却过来敲门:“大鱼哥哥小鱼哥哥,师父让咱们先吃,不用理他们。”

      俞三不忍弟弟挨饿,老道士既有吩咐,便也推门出去,同俞四一起熟练地起灶生火。这时,那青年却又走过来,欲言又止半天,客客气气问:“请教足下高名?又是何方人士?”

      “一介流民,没名没姓,哪方人士都不是。”俞三依旧警惕地回他,又招呼石花儿吃饭。

      三人坐在灶旁的棚子下用膳,心思单纯的小姑娘丝毫察觉不出氛围的诡异,喝完没滋没味的野菜粥,摸着肚皮笑嘻嘻央求:“小鱼哥哥,我们明日去林子里捡菌子吧,好久没喝野菌汤了!”

      俞四正不动声色地观察那群不速之客,听石花儿喊他,立刻仿若无事地微笑:“这个时节怕是捡不到菌子了。”

      “那……大鱼哥哥明日带我们去打兔子?我正好给你们做三个兔毛帽子。”石花儿又问俞三。

      俞三沉着脸没有答,那青年听见对话,犹豫半晌,竟又走过来客客气气问:“足下可是东陵俞氏子弟?”

      “没名没姓,要我说几遍?”俞三毫不客气地横他一眼。

      青年涵养倒好,再三碰钉子也未见恼色,只有些尴尬,又规规矩矩立在老道士紧闭的门扉前。

      三人用完膳收拾停当,各自回屋。俞四沉思半晌,犹豫问:“哥哥,你还记得家乡在何处吗?”

      “有话直接问。”俞三不耐烦道,“东陵隔着千八百里,我腿走折了也走不过这边来。”

      俞四暂且不说话,又推窗探看,夜色已深,那群不速之客仍未离去,反而在不远处的林子里搭起帐篷,看样子是想效仿前人竭诚求贤了。

      “哥哥……”俞四又犹豫半晌,“那人,和你有些像,若你跟他是同族……”

      “像又怎么了?谁不是一个鼻子两只眼?”俞三更是不悦,心思忽然一转,厉声告诫道,“你在思量什么立刻打住,别往是非里头搅!”

      俞四既得了训斥,便也不说话了。

      夜间就寝,俞三心烦意乱地睡不着。他观那青年的手下气息沉稳动作矫健,都是个中好手,可不比普通兵士好打发,若是骤然发难,他恐难以护住自己和俞四。

      俞四亦心思沉沉,脑中翻来覆去想着“徐先生”、“天师观”、“东陵俞氏”,可他所知甚少,将这些信息串联不起。

      翌日清晨,俞三推窗见那群不速之客还未离去,沉着脸同俞四商量:“我们待在这里也碍事,不如同道长辞行吧。”

      俞四没想到赖着不走的哥哥竟会主动提出离开,二人一同去往老道士屋外。那青年起得倒早,又规规矩矩地静候在屋前。俞三扫了他一眼,抬手敲门,里边却一丝声儿也没有,再去寻石花儿,屋里屋外院前院后寻了几遍也不见小姑娘的身影。看样子这老道士是不堪青年骚扰,连夜带着徒弟避走了。

      主人不在,客人更没有赖着不走的道理,兄弟二人只好留下一封书信致谢,便收拾行装离开。青年在俞三这里接连碰钉子,也不再上赶着自讨没趣儿,只是若有所思地看了看空无一人的茅庐,又看向逐渐远去的俞三。

      兄弟二人刚出万安山,俞三竟然往临安的方向走去,俞四问他,他却说:“先回去换些盘缠,最好能换两匹马,我们去瞿阳。”

      “瞿阳?”俞四大奇。瞿阳离临安可是有两三百里远。

      “瞿阳也是大镇,我听说王植、周鹄这些名士都是瞿阳人士,想来那里读书的氛围也不差。”俞三板着脸挖苦道,“不叫你茹毛饮血,还在城里头读书,满意了?”

      俞四愣了愣,又低头抿着唇忍住笑。

      他就知道,哥哥向来是面冷心软的。

      俞三心中却令有计量。瞿阳乃是千年的古朝天都,又是先圣故土,如今虽逐渐没落,但自古不论多少战事,对瞿阳还是多有礼敬,不至有乱军屠城的祸乱。况且他身上这块黑玉的来历恐怕不简单,不如早日脱手换成钱财。再者说,老道士招来的那群不速之客总让他觉得不舒服,临安城人多事乱,先混入人群中,也免得惹来什么祸患。

      二人往临安城行去,如今新帝继位,乱象已平,城门虽还严查,也不是不能通行。入城之后,俞三也不着急去换钱财,不动声色地带着俞四在街巷中乱穿,走了得有半日,才往东市抵当玉佩。这块玉佩虽雕得精巧,却是丑兮兮的黑玉,还碎了一角,自然换不出多少钱财,马是买不来的。

      此时天色已晚,俞四昨日受寒,今日走了这一整天,额头又有些发起烫来。俞三暂且也没别的办法,只好找了间破观,予那观主些许钱财,暂且借宿两日,再图他法。

      俞四歇了一阵儿,烧不仅没退,反而严重起来,俞三试着给他诊了诊脉,俞四看着他那愁眉苦脸的样子,忍不住“噗嗤”笑出声。

      “笑什么?”俞三眉毛一竖。

      “哥哥今后要想悬壶济世,可不兴总这样板着脸的。”俞四忍着笑,“你这副表情,叫病人看见,还以为自己药石无医了。”

      “长本事了?还敢挖苦你哥?”俞三凶巴巴地挥挥拳,“三天两病的,尽给我添麻烦,今后到了瞿阳,每日跟着我练拳!”

      “不练。”俞四厚着脸皮还笑,“哥哥眉坚目毅、体强身健、不怒自威,不适合做医者,生来就该去做将军,我……就做你帐中军师,只管指挥你做事,又何必练什么拳脚?”

      “我许你读书,可没许你去做什么军师。”俞三听他又提此言,不悦告诫道,“今后当个县丞,治好十里八乡的就成,别往那些是非里头搅。”

      此事兄弟二人已屡有分歧,俞四知哥哥对自己向来是心软迁就的,便也不再做一时之争,只是望着他傻兮兮地笑,遥想若哪日辅佐哥哥成一方大将,以武止戈,兴仁安邦,那又该是何等光景。

      俞三看着弟弟满脸烧糊涂似的傻笑,无奈敲了敲他的额头,又把兑换的钱财和一柄匕首塞给他:“看好钱,别睡着了,我抓副药就回来。”

      “天色晚了,你找观主借一盏灯吧,路上小心些。”俞四仔细收好钱和匕首,又细心叮嘱。

      俞三挥挥手:“哪儿那么麻烦,临安城我还能走丢了?”

      说罢,他就推门而去。

      这一去,便再未归来。

      ========

      永嘉四年,瞿阳城郊春色正好。园主周蔚斜卧在清澜园的水榭中,一面饮酒,一面闲赏手中的古卷抄本。

      他乃名士周鹄的族兄,原也有些才学,只是名气为后起之秀的周鹄所盖,在京都郁不得志多年,最后辞官回了瞿阳老家,潜心搜罗古籍残卷聊以度日。

      学富五车早已不足以形容周蔚的藏书,那些堆了好几间院子的古卷既不易保存,也不便翻看,周蔚便寻了一些年轻学子帮他抄录整理。

      这日他翻着抄本,正暗暗赞赏这抄书后生的书法清秀通雅而不失洒然风骨,可再翻得几页,却发现这后生着实愚妄,逐字逐句抄录便是了,竟擅自在某些缺失之处添加注解。

      周蔚正想吩咐下人将这愚生辞去,后又品了品这些妄言妄语,心思一转,让下人先将人带来问话。

      清澜园地辐广袤,三刻钟后下人才将人带来,周蔚但见这后生人如其字,竹姿秀挺,鹤骨清癯,端立在水榭外,宛如云停玉凝,纵一身粗服也难掩濯然风华。

      周蔚当下便生三分好感,却仍板起脸问:“来我府中抄录书简,已有多久?”

      后生恭恭敬敬行礼道:“已有两年。”

      周蔚冷哼一声:“既然如此,为何还不知规矩,擅自添笔?”

      后生不卑不亢道:“先生藏书,浩如渊海,晚生承蒙不弃,得以静心抄录,两年以来有如甘露洒心,然蒙昧顿开之外,却又更生诸多不解之处,因而冒昧添注些许心得,望先生不吝赐教。”

      听闻这愚生竟是有意为之,周蔚心中又生不悦,存了刁难之意考教他学问,不想几番言谈下来,这贫家后生虽学识尚浅,见解却也有独到新颖之处。

      周蔚问他师从何人,他却道是自学,这便更令这位郁不得志的名士刮目相看,又问他姓名。

      后生郑重地躬身行礼:“晚生俞季青,望拜先生门下,面聆教诲。”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18章 俞三.血债命偿(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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