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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7、俞三.血债命偿(一) ...

  •   俞四原本不姓俞。到底姓什么,他也不知道。

      时值乱世,混战不休。

      谢晋灭了诸国一统中原,还未传出三代,晋怀帝便被迫“禅位”给了权臣赵泰,赵泰在临安称帝建立大兴,然而乱世中兴还不到三十年,精明强干的太子先走了一步,雄韬伟略的开国皇帝惊闻噩耗,郁病不起,不久便驾崩了,皇位匆匆传到皇长孙手中。这位新皇自幼便有些呆症,大权旁落到太后一系的外戚手中,皇后为夺权联合摄政王灭了太后一系,转头这二人又斗了起来,接下来诸王走马灯似的“清君侧”,十年间换了三回皇帝,更有四处叛军作乱,好容易一统的中原又成一盘散沙。

      百姓自然不懂这些皇权之争,连皇帝换了几遭都不清楚,只知连年非是苛政便是乱军,流离失所者不计其数。

      俞四,便是在和父母兄长逃难的途中遭遇乱兵,彻底走散的。

      四五岁的记忆,难免模糊不清。他只记得自己一直哭,一直走,走到天黑了,腿软了,肚子饿了,眼也花了,再也走不动了。

      后来,他便被俞三捡到了。

      怎么捡的,他记不清。可俞三总拿这件事取笑他。

      俞三说,那时候他在死人堆里翻吃的,不知从哪儿冒出个孩子来,抱着他的腿就乱喊“哥哥”,打都打不开,眼泪鼻涕蹭他一身。

      哼。俞三那家伙,定然是在说谎。他只比自己年长三四岁,自己当年身量再矮,也不至于去抱他的腿。

      俞三也是乱世孤儿,不过好歹记得自己姓俞,家中行三,捡了这个尾巴,便叫他俞四。

      不过,他平日也不叫他“老四”,反倒喜欢叫“老幺”,也不怕日后再捡个“老五”回来,该怎么叫人家。

      俞四跟着俞三在乱世中求生,时而乞讨,时而盗窃,在死人身上翻食物翻钱财,也已是常事。

      俞四的身量并没有那么矮,可他总觉得俞三是那样的高大,像一棵大树,撑着广阔的冠,洒下浓密的荫。恶乞欺负他们时,他总会挺身将他们打走,虽然往往也落得个鼻青脸肿。遇见兵匪时,他又总能机灵地带他藏起来,或是及时逃脱。

      只有一回,他们宿在破庙,俞三出去找吃的,俞四被几个恶人套进袋子里,也不知拖到了什么地方关起来。那屋子里还绑着几个孩子,有两个还哭着,另一些不知是晕了还是死了,缩在角落里一动不动。

      俞四也害怕得哭起来,因为俞三不在身边。

      “大哥让我们绑这群小兔崽子做什么?鬼哭狼嚎的烦死个人!”屋外有个粗粝的声音抱怨着。

      “这你就不懂了吧。城里贵人多,这些崽子模样还行,打断手脚送到城里头讨饭,能比旁人讨得多,还不怕乱跑。”另一人得意洋洋地解释。

      年幼的俞四听不大明白,只知道有人要来把他打成残废,今后怕是再见不到俞三,哭得更是上气不接下气。

      浑浑噩噩到了第二日,又有两个孩子被抓来,听那些恶人的意思,是今晚就要给他们打残,有命活的,就送进城去。

      俞四彻底绝望了,恍惚间竟想起来与家人走散的那一天。他惶惶然走到天色渐黑,四周鬼影重重,仿佛一步一步走入阴曹地府,吓得瑟瑟发抖,抱着膝盖哭都哭不出声。也不知过了多久,一种奇异的感觉突然传来,像是有什么凶恶而威严的气息笼罩下来,他顺着窸窸窣窣声抬头去看,在黑暗中见到一个模糊的黑影,当时也不知怎的,竟不觉得那是鬼差,反而是一道光,一道在无尽绝望中期盼多时,终于迟来的救赎之光。

      他那时的确稀里糊涂就抱上去喊“哥哥”,可是没有抱腿,抱的是胳膊。

      俞三果真是在诓他。

      正出神回想着,他又委屈起来。俞三为什么不来救他呢?他在等他来救他啊,为什么总不来救他呢?

      被捆着手脚的俞四晕晕乎乎地躺在地上,委屈得泪眼朦胧,却仿佛看到屋顶瓦片的缺口里,探出半张脸。

      随着瓦片接二连三被揭开,那张脸完全露了出来。

      是俞三。

      冷毅的小少年从屋顶的破洞里钻了进来,顺着房梁爬到俞四身边。

      “哥——”

      “嘘。”

      俞三示意他不要说话,从怀中掏出一柄断剑,那是之前他在尸横遍野的战场上翻出来的,卷了刃,也有些锈了,不过割断麻绳还是不在话下。

      俞三看着手中的断绳,又抬头望了眼屋顶的破洞,似在考虑要不要将俞四绑在背上逃出去。

      “救我!救我!哥哥救我!”

      旁边一个孩子发现他们要逃,哭着大叫起来。

      “闭嘴。”

      俞三低声呵斥那个哭叫的孩子,然而旁边另两个孩子听到动静,也不明不白地跟着哭起来。

      “妈的,叫什么——”门外的恶人骂骂咧咧地推门进来,看见屋里多了个少年,立刻呼叫起来,“来人!快来人!小崽子要跑!”

      俞三“啧”了一声,持剑迎向那个挥手就要来抓人的恶人,灵巧弯腰从他身侧绕了过去,顺手割向他的腿弯。恶人痛呼一声倒地又叫:“快他妈来人!小崽子要跑!”

      随他呼喊,屋外涌进四人,一人赤手空拳,两人手持木棍,最末一人抱着半张破凳子就急慌慌冲进来。

      俞四连同一屋子的孩子都吓坏了,这些恶人这样凶恶强壮,定然会将他们全都打死的!

      小少年仿佛被恶熊围攻的孤狼,凶绝狠勇地在熊群中游走反击,黑暗中谁也看不清形势,只听“哐当”声、呼咤声、惨叫声,声声都惊得孩子们心惊肉跳,最终只见少年骑在最后一个站立的恶人脖子上,手中卷曲的断剑不断刺下,那恶人怒吼着乱撞,最后仰躺着倒在门槛上,没了声息。

      “哥哥!”

      俞四哭着扑过去,然而俞三“嘶”了一声,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撒手。”

      听到他的声音,俞四这才安了心,忙去拖动压在俞三身上的尸体。好在这群恶徒实则是一群皮包骨头的乞丐,六七岁的孩子攒足劲儿,勉强能够拖开。

      后背重重磕在门槛上的俞三终于缓过气来,然而这小尾巴又扑过来抱他的胳膊,疼得他又抽一口冷气,呵斥道:“撒手!痛死了!”

      俞四这才发现俞三的手臂反向折了过去,竟是断了!

      “哥哥,你怎么办呀!”俞四“哇”的一声又哭了一起来。

      “哥哥,怎么办呀!”那些绑在一旁吓得六神无主的孩子也莫名其妙跟着哭起来。

      “谁是你们哥哥?乱喊什么!”俞三气得脸色煞白,又转头凶巴巴命令俞四,“哭什么哭?就是脱臼,帮我掰回来!”

      俞四立刻抽抽搭搭收了声,依言抓住他的胳膊,可又不敢用力。

      “快点!”俞三咬住袖子,含糊不清地催促一声。

      俞四咬着牙,用力往回掰过去,听着“咯嘣”一声脆响,倒仿佛是自己的骨头痛得发酸,又哭了起来。

      俞三紧咬衣袖强忍片刻,这才试着动了动胳膊,然后用另一只手拍拍俞四的头:“别哭了。”

      说罢,他又起身走向那些被绑的孩子,用已经破损不堪的断剑费力割断麻绳,那些孩子立刻围过来喊“哥哥”,气得俞三挥手赶着:“走开走开,谁是你们哥哥!”

      俞四见状立刻抱住俞三的胳膊,又想起方才若不是他们嚷嚷起来,俞三又哪里会受伤,简直恨不得踢他们几脚。

      俞三一瘸一拐地牵着俞四往外走,那些孩子却跟在后面喊着“哥哥”不住地哭。俞三的步子明显慢下来,俞四不高兴极了,撇嘴问:“哥哥,是不是今后我就不是老幺了?”

      俞三顿足沉默半晌,最终叹了一声:“管你一个就够烦,哪里管得了别人?”

      那群孩子跟了好几天,俞三也心事重重了好几天,敏锐的俞四忐忑得觉都睡不好,夜里紧紧拽着俞三的衣袖,生怕他改了注意,认几个俞五俞六回来。

      还好,那些讨厌的孩子,一个一个,终于消失不见了。

      ========

      俞三那回受伤并不轻,除了胳膊脱臼,满身都是青肿和血痕,甚至还咳了半个月的血,好在乱世孤儿,命贱如草,也命硬如石,隔了两三个月倒像是全都自愈了。

      这时他便考虑起来今后的生路,摸着下巴打量俞四:“别说,你生得是挺好看,说不准到城里头讨饭,真能讨得比别人多。”

      俞四哪里知道自己好看还是不好看,他连镜子都没照过。可是他觉得俞三很好看,到底是哪里好看,他又说不清,兴许是很高大,所以很好看。

      俞三定下主意,同流民一路打听,携着俞四到了附近的临安。可是天家都城,城高墙坚,城门更是有卫兵严加盘查,这两个衣衫褴褛的乞儿,是进不去的。

      俞三观察了几天,又有了主意,将俞四绑在背上,攀在运货的马车下面,混进了临安。只不过他的手指头哆嗦了十来日拿不起东西,又惹得俞四好生懊悔,缩在街角讨饭时,那一滴滴真切的眼泪,真叫人观之不忍,果真比平日讨得多出不少来。

      京都虽繁华,鱼龙混杂的,水也深,连讨饭盗窃的都各有地盘。两个乞儿虽不再担忧乱兵,可是被卫兵驱赶,被乞丐殴打,被盗贼追杀,也总免不了。少年再勇敢,到底是常年饥寒交迫的乞儿,又能有多强壮?偶尔见到巷子里不知是饿死、病死还是被打死的尸体,他都一阵阵后怕,只能暗暗期望自己再长快一些,像那些兵匪那样高壮。

      有一晚二人宿在某位贵人正在兴建的园子里,外面下着细雨,俞四却捡了两块石头回来,满眼期待地拿给他看。

      “破石头有什么好看的?”俞三随意看了两眼,将今日偷的饼掰了一半给俞四。

      俞四用湿漉漉的脏手接过饼收在怀中,又指着石头问:“哥哥你看,这像不像两个人?”

      俞三皱着眉头看了好一阵儿:“哪里有人?”

      “这个,你看,像不像头?这个是胳膊,这是腿。这个也有头,这是身体。”俞四认认真真指着石头比划,突然打了个喷嚏,揉了揉鼻子,又把两块石头拼在一起,“你看,像不像一个人,张着胳膊保护另外一个人?”

      经他这么一说,倒还有些像。这两块石头也奇,坑坑洼洼的,竟也能严丝合缝拼在一起。

      “什么乱七八糟的,你饿昏头了?”俞三又从自己那半张饼上掰了一块给俞四。两个孩子都是蹿个儿的年纪,每日饿得抓心挠肝。

      那晚,俞三饿得辗转反侧,好容易睡着,后半夜俞四又咳嗽起来,早上更是发起烧。俞三只好上街偷了点钱,求着路边的行脚医抓了一把药,又捡回半个破瓦罐煮了,可两天下来俞四全然不见好,反而烧得说起胡话。

      俞三沉着脸坐在烧晕过去的俞四旁边,捏着一块牌子思量半天。

      这东西是他和家人走散时,身上带的。半个巴掌大,也不知是什么材质,像是块透亮的黑石头,雕成一条盘曲的龙,口里衔着颗拇指大的白珠子。雕花珠子卡在龙牙之间,却是活动的,也不知是怎么放进去的。他依稀记得母亲说过这是个极重要的东西,一直贴身收着,只拿给俞四看过。

      这到底是个什么东西,他也不懂,直到混进临安城,看到街上的达官显贵,才明白这大概是佩在腰上的饰物。可那些饰物不是镶满宝石的金银,便是润泽透亮的玉石,好看得很。这黑石牌子丑巴巴的,当初俞四被掳走那回,他被恶乞围攻,混战之中牌子还碎了一角,怕是更不值钱了。

      思量许久的俞三最终拿着这块黑石牌子同街边摊贩凑合换了些钱,背着俞四去了医馆。

      这不省心的死孩子醒了就问那两块破石头在哪里,俞三骂了他一顿,又跑回去把石头找来,气急败坏地扔给他。俞四倒真跟宝贝似的收进怀里,一边吸着鼻涕一边笑,又求大夫给了两根红绳,拴在石头上,把小些的那块硬塞给俞三,要他贴身戴着。

      人家贵人戴的都是金银玉器,这破石头也钻不了孔,只能栓在“脖子”上,跟悬梁自尽似的,俞三也只好哭笑不得地收着。

      经这一通波折,少年倒是找到了赚钱的路子。事后他又摸回那条街,趁小贩不注意,把丑黑丑黑的石头牌子偷回来,之后又卖给别人,再偷回来。

      俞四自幼就忍饥挨饿,身子瘦弱得很,既然有法子赚钱,俞三也不忍心再叫他去讨饭。攒下些微钱财之后,俞三在城西南永平坊找了间破棚屋,和屋主孙老汉打商量,兄弟俩承诺给这孤老头儿养老送终,终于得了个家徒四壁的居所。

      俞四得了闲,这捡东西的坏毛病竟一发不可收拾,有一回俞三又千辛万苦把那黑石牌子偷回来,却见俞四正坐在屋后的土灶旁,锅里的栗米粥都快烧干了,他却只顾抱着半卷破竹简好奇地看,还痴痴地摸那上头的字。

      “锅都糊了!找打!”俞三往这呆子的后脑勺凶巴巴一拍,又赶紧抄起瓢往锅里掺水。

      “啊!我忘了!”呆子这才回过神来,手忙脚乱要帮忙。

      俞三挥手将他赶开:“一会儿老爹要打你,你看我还帮不帮你顶着!”

      这总是醉酒的孙老汉也是个脾气怪的,时而对这两个便宜儿子慈眉善目,时而又因一个没伺候好,抄起木条就打。俞三也不好还手,只好抱着俞四硬挨。

      还好今日孙老汉心情好,只训斥了一句“糟蹋粮食”。夜里三人刚睡下,俞四又轻手轻脚地摸到屋外头,坐在月光下抱着竹简看。

      “看得懂吗你?”俞三突然从背后冒了出来。

      俞四吓了一跳,抬头见是哥哥,明媚一笑:“看不懂。”如今他脸上养出点肉,洗干净了倒是越发好看惹眼。

      “看不懂还看?”俞三伸手就夺过破竹简,翻来翻去看看里头有没有什么稀奇,见俞四一脸焦急,又扔还给他。

      “就是好看!”俞四抱着竹简,气呼呼地鼓着腮帮子。

      俞三在他旁边坐了一阵儿,忽然问:“老幺,你想不想学认字?”

      俞四立刻点头,又懊恼地垂下头去。世家子弟才能习字读书,城里虽然有名士开设学馆,贫苦人家也是读不起的。

      “学几个字也好,今后还能帮人管账,总比跟着老爹做木匠强。”俞三拍了俞四的头,“别垂头丧气的,你哥我来想办法。”

      俞三的办法,又是去偷,偷了好几个竹简回来,兄弟俩大眼瞪小眼的谁都看不明白,反而被孙老汉瞧见他二人偷懒不做活,把竹简踩烂丢了出去。俞三只得又把那黑石牌子偷偷卖了换钱回来,孙老汉见了钱,这才不干涉了。

      瞎费了两个月的功夫,俞三终于找到问题的症结:没有先生启蒙,哪里就能无师自通?

      于是他又想到一个好主意,打听到某个学馆有童子开蒙读书,夜里带着俞四偷偷潜进去,用绳子把俞四拉到房顶上,等白日先生教书时,兄弟俩就揭开瓦片在房顶上偷学。

      俞四极聪明,三五个月就把字认得差不多了,俞三又听说有名士在弘文馆讲经,便又带着俞四去那里偷师。之乎者也的讲了些什么,俞三听得一知半解,俞四倒是听得津津有味,也不知懂了几分。

      可是俞四爬不上房顶,俞三也不放心让他独自偷潜进弘文馆,只好每日跟着伴读,这样一来他就更没工夫做工赚钱,只能反反复复用黑石牌子骗钱,两年下来,西市的几条街都快被他骗了个脸熟,只好去东市。

      城镇向来是东贵西贱,俞三在东市问了几圈,发现这丑黑丑黑的牌子大概是块玉。只是别人的玉都或白或绿,好看得紧,这黑漆漆的玉石,大概是最次的,都不见哪个贵人拿来佩戴。

      缺角的玉佩终于卖了笔小钱,但东市的商铺都有库房,不如西市的路边摊方便把东西顺回来,俞三夜里去偷窃,不慎被人逮住,玉佩好歹抢回来了,又落下一身伤。他偷偷在水缸旁清洗伤口时,俞四听见动静出来,在黑暗中站了半晌,声音有些哽:“明日我不去弘文馆了,今后……再不去了。”

      俞三愣了片刻,把水瓢往缸中狠狠一扔:“什么叫‘再不去了’?你要是听不懂,就换一个学馆。”

      “我就是一介草民,认几个字就罢了,难不成还能去经国治世?”十岁出头的少年喝了墨水,说话倒是文绉绉的可笑,“这世道君不君臣不臣的,全都打着礼教的幌子做禽兽的行径,百姓更是上行下效毫不知耻。世风败坏成这样,我看倒不如不治,任他彻底乱了,散了,天下恢复古礼,人人寡淡清净,再不用像如今这般,满眼尽是魑魅魍魉!”

      俞三被他这一套一套的噎得不知怎么回,又听他苦笑一声:“再者说,长兄……如父,我连孝悌之道都做不到,还谈什么读书明理?”

      “我让你读书,你不读才是不孝!”俞三吼了他一声。

      “不读。”俞四梗着脖子别过脸。

      那是俞三头一回揍他,俞四也是头一回这么犟,怎么揍都只有一句“不读”,若非听到动静的孙老汉拿着木棍出来打人,还不知要怎么收场。

      兄弟俩挨完揍,在呵斥声中一同回屋,躺在硬邦邦的木板床上隔着两尺,不知过了多久,俞四听到背后窸窣声,果真是俞三凑过来压低声音:“我觉得你说得没理。”

      俞四不理他,俞三又道:“这些人穷凶极恶,就是因为世道太乱。如果有一支极强的军队,谁敢作乱就打谁,大家都老老实实的,百姓安居乐业,吃饱了自然也就没人想去作乱。‘仓廪实……而知礼节’,上回听到这半句,我琢磨着,应该是这个理吧?”

      俞四沉默半晌,忽然嗤笑一声:“幼稚。”

      “敢说你哥幼稚?”俞三作势用胳膊去捆俞四的脖子,“再说一遍?”

      “幼稚!”俞四挣扎着反驳,“温饱思……思……你没听过?”

      “管他思不思的,揍到他不敢再思就成了。”俞三故意用铁一般的臂膀用力捆住愈四,揉着他的脑袋问,“你说是不是?是不是?”

      “闹什么闹!还没挨够打?”屋那头的孙老汉突然重重捶了两下床。

      兄弟俩立刻收了声,俞三松开手臂,压低声音,半是威胁半是劝解:“好好读书,今后当官孝敬你哥和老爹,也不枉我养你这么大。”

      俞四沉默半晌,应了一声:“知道了。”

      ========

      兄弟俩自然没有隔夜仇。

      翌日,俞四认认真真学起了爬墙,从屋顶上摔过几回摸到窍门之后,便坚决不让俞三护送伴读了。俞三也不好再去拿玉佩骗钱,只好跟着孙老汉做木工。

      这醉老汉手哆嗦得厉害,早做不了工,靠在门口喝着黄酒,笑眯眯地看着捡来的便宜儿子:“都说老头子没福,我偏不信这个命,前头死了两个儿子,老天爷就送了两个。三儿你力气这样大,四儿又是个聪明的,今后三儿当大将军,四儿做大丞相,老头子的福气还在后头呢。”

      俞三听得暗暗摇头。这孤老头儿脾气阴晴不定,动辄打骂,但确有收留之恩,尽力回报也是应该的。只是老头儿这酒瘾越来越大,俞三一个人养三张口,还得琢磨着给俞四添点笔墨,只做木工显然是不成的。

      后来,他又跟着街上的游侠儿刘二做事,说是看家护院,实则是替人处理些不干不净的事。他原是瞒着家中这一老一小的,不想敏锐的俞四却觉察出来,暗暗不提,某日归家比平时略晚了些,欢欢喜喜提着二两肉回来,说是教郑屠家的丫头习了两个字,人家作报酬赠予他的。

      之后他隔三差五就带些东西回来,时而是几个鸡蛋,时而是一篮蜜桃,时而是一坛酒,乐得孙老汉连夸“孝顺”。作为交换,他不时教邻里习两个字,或是代写家书,乃至于讲讲“关关雎鸠”之类的诗,也不知那些丫头妇人哪儿来那么大热情做学问。

      有一回俞三替刘二要债归来,碰巧在巷口遇见郑屠家的丫头又切了二两肉,笑嘻嘻地塞给俞四。俞三顿时有些不大痛快,召了俞四来,挖苦道:“不是说百姓‘毫不知耻’?现在倒是成天跟人家嬉皮笑脸的?”

      俞四正儿八经道:“哪有嬉皮笑脸?不是哥哥说‘仓廪实而知礼节’?好容易太平几年,给邻里们开蒙教化,有哪里不好?”

      俞三也不知这半大小子是真天真还是假糊涂,只好严肃告诫:“几个字不值二两肉,好好读书,别去招三惹四的。人情债,不欠未上。”

      哥哥既然不悦劝止,俞四便也不再换那三瓜俩枣回家,但依旧尽量抽出空闲,无偿替人写写家书、状纸,或是教习一些简单的文字、算术。邻里对孙老汉家这个嘴甜讨喜的俊小子赞不绝口,又叹他那哥哥跟着地痞混日子,对人也是横眉冷目的,这可真是龙生九子各有不同,明明是亲兄弟,却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俞三自然不在意别人怎么看他,反正他也不爱同旁人往来,只是从前偷窃斗殴乃至杀人,都是为了生存迫不得已,如今陪着俞四听了几天书,明了几分理,自然觉得不堪与刘二为伍,却又顾虑没个收入养不活这一老一小,每日心思沉郁。

      谁料俞四不知又找了什么门路,竟寻到个抄书的活计。前朝有位能人改良了造纸术,至今未却推广,那些高门大户一面以学富五车作炫耀,一面又嫌竹简笨重,便会寻人来誊抄到纸上,方便阅读。

      俞四捧着换来的半贯钱对着俞三笑:“哥哥,我能养家,你别再同那些歹人来往了,免得哪日官府捉你。”

      俞三看着他那熬夜抄书熬出来的黑眼圈,心头百般不是滋味,想去替他抄一抄,可将自己那歪歪扭扭的字和俞四秀挺的笔迹放一起比较,只觉十分挫败。

      这小子正是读书明理的时候,俞三也担心自己上梁不正难为表率,便与刘二之众断了往来,倒又惹出一通麻烦。俞四白日里偷听名士讲经,夜里还要抄书换钱,辛苦得很,俞三只好跟着孙老汉老老实实做木工,又将洗衣做饭的事情从俞四手里担过来,这“长兄如父”倒变成了“长兄如母”,只是他大概真不太擅长这些活计,屡屡被孙老汉嫌弃,更觉挫败万分。

      毫无血缘的父子兄弟就这么相依为命过了两年,乏味清苦的日子又笼上了阴影。

      某日,俞四送还抄录的书简时,不知从哪儿听到只言片语,归家后就忐忑不安,纠结半天,同俞三商量:“哥哥,我们带着老爹出城避几日吧。”

      俞三不解:“出城做什么?连个住处都没有。”

      俞四皱眉犹豫道:“听说东陵王正携军往临安来。这城里头……恐怕要乱。”

      俞三心头一凛。自从混入临安城,已太平了六年,百姓从来不在乎天子姓甚名谁,但求那些门阀世家不要杀来杀去,殃及池鱼。

      兄弟二人立刻与孙老汉说明情由,不想这醉老头儿却发起酒疯,抱着亲儿子留下的遗物大叫:“老头子偏不走!叫他们来!叫他们来!我倒要看看是谁害了我的大和二。叫老头子认出来,定要和他们拼命!”

      孙老汉的两个儿子,是在十年前河间王攻入临安时,被乱军杀死的。当年河间王借北胡的兵,这群胡人入城后如同失控的恶狼,肆意烧杀抢掠,孙老汉逃命时与儿子失散,最后也没能在满城死尸中找到儿子的遗体。

      “老爹,这回来的是东陵王,不是河间王,河间王早就兵败身死了!”俞四急急劝道。

      醉老汉红着眼喊:“我不管!他是不是姓赵?只要是姓赵的,就是一家!老头子哪儿都不去,姓赵的来一个我杀一个,来一双我杀一双!”

      俞三闻言,神情却有些不大自然,俞四还在试图讲理,他却一言不发地看着癫狂的醉老汉,最后拍拍俞四的肩让他暂且勿劝。孙老汉扯着嗓子叫骂半天,最后独自抱着遗物蹲在屋外哭去了。

      俞四心中恻然,又埋怨哥哥:“为何不让我再好生劝劝?”

      俞三心事重重地望了眼屋外,摇头道:“你我二人,绑也能将他绑走,何必触他伤心事?明早你先收拾行装,我去外头打听打听。”

      半夜孙老头终是哭得声嘶力竭,被俞四好哄歹哄地扶进屋休息,大清早俞三便出了门,不久后却带来个坏消息:城门戒严,已禁人出入了。

      如此一来,更坐实了临安城危如累卵。如今俞四已不是孩童,更何况还带着个老头,俞三可没法子将二人绑在背上寻机翻墙出去。他思量一阵,又叮嘱俞四在家看好孙老汉,想去寻刘二看看有没有门路。不想那地头蛇早不见踪影,怕是得了消息先行避难了。

      强作镇定的俞四终于藏不住怯色,俞三在屋里屋外踱了一圈,最后将床挪开,叫俞四一同挖起了地洞。

      “哥哥,我们不寻机出城了?”俞四问。

      “出去也会遇着乱军。那什么东陵王是冲着皇帝去的,就算乱军冲到这里来,家徒四壁有什么可抢?”俞三看了眼抱着遗物尚自痴喃的孙老汉,又看向身形单薄的弟弟,“人留住就好,别怕。”

      随着消息传开,整个临安已人心惶惶,卫兵开始满城抓壮丁,蹲在房顶上警戒的俞三提前察觉,带着一老一小躲进地洞。又过了几日,城内外鼓声震天,喊杀四起,三人藏在洞中不知多久,一股呛人的烟气却渗了进来,窄窄的地洞温度骤然升高,几乎要把人烤熟。俞三推开洞口的木板,却见火光重重,浓烟滚滚,整个永平坊已化为火海!

      俞三顶开烧塌的屋梁,将俞四和孙老汉拉上来,好在这老头儿已被烟熏糊涂了,也不再喊着报仇。四周尽是惨叫,天上更是不时落下火箭,俞三也不知该去往何处,只好背上孙老汉,叫俞四举着半张门板顶在前头,匆匆往永安渠的方向逃去,一路但见满地尸体,已分不清哪些是百姓哪些是士兵,也不知为何皇权之争,会杀到这贫民窟来。

      就在即将冲出火海时,几道箭矢突袭而至,寒光森森的箭头力透门板,吓得俞四手一抖丢开门板,只见一队士兵严阵以待守在街外,手中弓箭齐刷刷指向从火海中逃出的三人。

      俞三当机立断,拉住吓呆的俞四往一旁的断墙后滚去,摔得孙老汉哼唧两声。俞三顾不得去看,探头四顾,又见火海中冲出一队举盾的士兵,同街外的士兵厮杀在一起。

      “别怕。”俞三观望片刻,背起孙老汉,拉着俞四趁乱往永安渠潜去。

      就在此时,被浓烟呛糊涂的孙老汉却突然大叫起来,挣开俞三就往乱兵冲去。

      “老爹回来!”

      “你们这群吃人恶鬼,还我儿子命——”

      血光四溅,孙老汉悲愤的怒吼戛然而止。杀红眼的士兵从老人的尸体中拔、出军刀,又向不远处的兄弟二人看来。

      俞三转身就跑,然而一道流矢射到腿上,他一个踉跄扑倒在地,又立刻爬起来拔掉箭矢,拉起俞四一瘸一拐地逃命。士兵眨眼就追了上来,俞三将俞四往近旁废墟中一推:“快跑!”

      “哥——”

      “先跑!听话!”说罢俞三掏出怀中匕首,转身就迎向如同阎罗附身的士兵。

      憧憧火光中刀芒闪动,俞三腿上带伤,不比平日灵活,匕首又拿那筒袖铠毫无办法,逐渐被刀锋逼至墙角,这时他眼角余光又瞥见另有两个士兵发现这边的争端,也杀了过来。

      口中发苦的俞三忍痛往身后断墙上一攀,借力弹跳越过士兵头顶,同时伸手扣向头盔。那头盔束带已松,竟被这样借力扯了下来,随即他落地一滚,将头盔往后面跟来的一个士兵头上砸去。

      那士兵但见一黑物照脸冲来,顿时鼻酸脑震,头晕目眩间又觉手腕剧痛,竟是俞三忍痛爬起来用匕首削他手腕,同时夺过军刀。

      俞三腿伤又痛,跌倒在地,再度忍痛爬起来环顾四周。如今他既然夺刀在手,便将匕首往这被砸昏头的士兵小腿狠狠扎去,另外两个士兵却已左右围攻而来。

      俞三用不惯刀,身上无甲,一路逃命至此已然力竭。披甲执刃的士兵如同壮年猛虎,眨眼就将这尚未成年的孤狼撕咬得满身是伤,就在这孤狼将被两刀毙命时,一个黑影却从头顶扑了下来。

      孤狼,并非孤狼。

      俞四不知什么时候爬到房顶上,见哥哥危在旦夕,纵身一跃跳到一个士兵身上。士兵骤然被压倒,又听耳边“当当”声响,正是俞四乱挥着拳头在打他头盔。士兵怒吼一声爬起来就要掀掉背后的俞四,俞四吓得伸手就抱住他的脸,手指却正好抠入眼眶中。

      士兵嚎叫着翻滚冲撞,一边想把俞四扯下来,一边又去抠他的手。然而他越要去扯,俞四就抠得越紧,单薄的身躯在恐惧中激发出无尽的力量,绷得像是铸在士兵背上的铁枷锁。

      另一个士兵被这骤变惊得一愣,俞三立刻闪身躲过致命一击,又与他缠斗几番,他的头盔原先已被扯掉,终被俞三寻机一刀砍中面门,捂脸倒地抽搐不起。

      俞四依旧紧抠着几乎挣扎不动的士兵,然而先前被俞三砸昏的那个士兵,却拔掉腿上的匕首握在左手,摇摇晃晃地向俞四走去。

      “老幺快躲!”

      俞三大吼一声,同时掷出军刀,卷了刃的刀只在铠甲上擦出火花,士兵受力后退两步,又向恍若不闻的俞四走去。

      惊急之中俞三也顾不得腿伤,飞奔跃起将那士兵踹倒在地,顺势骑在他身上夺过匕首,一手按住他的脸,一手向喉间割去。

      身下的士兵很快没了声息,俞三这才浑身脱力地爬起来,连忙去拉俞四起来,可俞四依旧僵得像块石头,骑在那垂死呻、吟的士兵背上一动不动。

      “快走!”俞三又用力扯动他几下,俞四这才回过神来,颤抖着抽出陷在眼眶中的双手,惶惶然抬头望向哥哥。

      俞三环顾一圈,不远处冲杀的乱军虽然未被这边的动静再度吸引,可此处依旧不是久留之地,他半拖半拽着俞四继续往永安渠逃去,跳入渠中游到桥洞底的泥滩上,终是暂得了个藏匿之处。

      兄弟二人狼狈地喘息着,俞三浑身的伤口后知后觉痛起来,他这才发觉自己左手的小指,都不知什么时候被削掉半截。

      怔怔不语的俞四仿佛回过神来,爬向水畔反复地洗手,用力抠着指甲,眨眼间抠得满指头都是血。俞三见状,连忙一把抓住他的手,喝了一声:“老幺!”

      俞四愣了片刻,又魔怔似的挣扎起来,固执地想要抠掉手指上捏破眼球的触感,可俞三的手依旧那样有力,他怎么都挣不开,最后也不挣扎了,缓缓弓起背,埋下头去。

      “尽是魑魅魍魉,尽是魑魅魍魉,尽是魑魅魍魉……”

      热泪滴到二人紧握的手上,早已脱力的俞三放开手,环住少年单薄的背轻轻拍打。俞四紧弓的背脊终于放松下来,抱住他的腰呜咽道:“哥哥,这世间尽是魑魅魍魉,哪里才有个容身之所啊……”

      “有你哥在一日,就有你平安一日。”俞三望着桥洞外烧红的半边天,茫然地安慰着。

      俞四哭了好一阵儿才收声,疲惫非常的兄弟二人偎在桥洞底下暂且歇息,这时,俞四忽然小声问:“哥哥,石头,你还戴着吗?”

      俞三探了探胸口,那块俞四捡来的石头还栓在脖子上,方才打斗间竟也没掉落。俞三取下石头,俞四也将自己脖子上取下,把两块石头拼在一起,痴痴地笑,那样子全不像是个十二三的少年,反倒让俞三想起那个刚捡回来的傻孩子。

      这傻孩子就这么笑着笑着,歪在哥哥怀里睡着了。

      有他在一日,就有他平安一日。他知道是这样的,很久很久以来,总是这样的。

      ========

      太康七年,大司马陈骏义密谋造反,天子密诏东陵王赵光进京勤王。陈骏义挟天子欲遁走永顺门,不得,逃入永平坊,据守不出,穷途末路,焚城自尽,无一人生还。东陵王恸哭七日,三度吐血晕厥,后以皇太弟之名继位大统,建元永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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