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谪仙有点欠》绳儿

115、祁焉.不灭之种

　　“嫣儿？嫣儿？嫣儿？”

　　模模糊糊的呼唤不绝于耳，那慌乱无助的声调，真是令人厌烦。

　　“嫣儿，你快醒醒啊……”

　　妖气源源不断汇入她的身体，那带着蛇腥的妖气，不论经过多少年岁，依旧令人作呕。

　　浑浑噩噩不知多久，她的意识终于汇聚，缓缓睁开眼。

　　眼前，是那张带着蛇相的邪魅，却浸透了温吞怯懦之色的脸。

　　“嫣儿，你终于醒了！”那双丑陋的眼睛，竟然瞬间发了红，湿润得像是泡胀腐烂的鱼珠。

　　恶心。

　　“这是哪里？”祁焉从嗓子里挤出四个字。

　　青柳苍白的脸上闪过一丝怯色，唯唯诺诺道：“豫……豫章山。”

　　豫章山？

　　她想起来了，自从用那晶石操控傀儡的术法越加纯熟，她已不满足于控制几只修为低微的小妖，于是让青柳借那晶石中的妖气假扮大妖相柳，特来豫章山诓骗这只三百年修为的鬼车鸟。

　　三百年修为？呵呵，她亦有三百年修为，可恨那只老蛇，破了她的妖丹不够，还用蛇毒反复摧毁她的灵脉，只为了抑制她的成长，让她永远只能是这副半大孩子的模样。

　　如若不然，区区三百年修为的鬼车，她强取便是，又何须来骗？

　　偏青柳这懦夫也是个不中用的，只被喝问几句便露了马脚，那一窝子鬼车铺天盖地围攻过来，那些修为低微的傀儡不堪一击，她更是在逃命途中，被鬼车首领钢刀似的巨喙拦腰截断，接着又不知有多少鬼车撕来，在青柳绝望的惊呼声中，她终于失去了意识。

　　可是，她不能死。

　　大仇未报，她决不能死！

　　兴许是被这求生的意念吊住，又或许是受血脉中水魅之力的影响，她竟然真的再度苏醒过来。

　　回忆起来龙去脉，祁焉心头骤然大怒，抬手就往那废物脸上扇去，然而手臂到处，只散开一片水花。

　　“嫣儿……”青柳羞愧地低下头，不敢躲避。

　　她的手，怎么了？

　　祁焉震惊地观察起自己的状况。她的身体，竟然化成了一滩水！

　　“我……这是……怎么回事！”水鳗总是盛气凌人的面容，终于透出一丝无助的恐慌。

　　青柳的头埋得更低，红着眼吞吞吐吐道：“都是我无能……当时，那些鬼车鸟把你撕碎……我……我只来得及抢走你的头颅……还好，嫣儿你活过来了，不然我……不然我……”

　　遇事便慌，毫无主见，恶心。

　　虚弱滞塞的妖气令她的思维沉顿迟缓，良久，她才意识到哪里不对。

　　“这是豫章山？”祁焉再度向他确认。

　　“是……”青柳依旧畏畏缩缩，“这山里都是鸟妖，我……我逃不出去，就一直躲在山洞中……”

　　胆小鼠辈，无能懦夫，恶心！

　　“我昏迷了多久？”祁焉又问。

　　“三……三……”青柳的神情越发闪躲。

　　“三月？”见他这副模样，祁焉越发克制不住满心的鄙夷与怒火。

　　他竟然就带着自己藏在地缝里三个月，也没胆子突围出去。这里可是那些鸟妖的老巢，没被他们搜出来，也亏得她命大了。

　　这懦夫，除了会坏事，还会什么？

　　若非是能借着凌虐折辱他，对那已被她挫骨扬灰的老蛇妖再加报复，她老早就将这懦夫撕碎了！

　　“三年……”懦夫的声音小如蚊呐。

　　三……年？！

　　“这条地缝里有水滴下来，我……我也不知怎么办，就只好把你藏在这里，然后一直用妖气护着你……”这废物竟还邀起了功，又大为庆幸地长舒一口气，“好在偶尔有老鼠蜥蜴爬进来，我能吸食一些兽血，不然……不然……我怎能眼睁睁看着你死啊！”

　　懦夫！废物！他连出去偷吃几个人都不敢！要是没这些老鼠蜥蜴，他便只能束手无策地任由自己去死！

　　怒火中烧的祁焉又挥起手臂往青柳脸上狠狠扇去。

　　她不能死！大仇未报，她绝不能死！这个懦夫，险些毁了她的复仇大计！

　　“废物！让我吸你的血！”祁焉咬牙切齿地命令道。

　　青柳挨了训斥，颤着肩膀一缩，却毫不犹豫地割开了手腕，小心翼翼喂到她嘴边，原本苍白的面容，更无半丝血色。

　　有这条竹叶青日日喂血，祁焉的身体终于在数月后勉强凝聚，带着半死不活的废物，趁冬日鸟妖聚窝取暖，潜逃出了豫章山。

　　吃过这次教训，祁焉行事更为谨慎，每每回想起曾经险些丧命，依旧后怕得心颤。

　　是啊，她所要复仇的，是那条穷凶极恶的上古孽龙，而天下妖族皆是无能懦夫，早在煌煌天威数千年的压迫下丧了狗胆。能开拓这条复仇血路的，古往今来，唯有她，唯有她这只妖丹破裂，灵脉近毁的罔象！

　　这复仇之火有多炽烈，她的性命便有多宝贵。她必得步步为营，再不可冒进。

　　数十年后，她的阵营逐渐壮大，施计埋伏了这群鬼车，终于如愿以偿地收服了第一只可堪一用的傀儡。

　　那段时日，她的心情甚为舒畅，也未化作男形凌虐那条怯懦无能的青蛇，反而化成女体让他好生伺候了几回，以示嘉奖。

　　呼来喝去上百年，这条被她牢牢控制在幻相心生之术下的狗，仿佛也没那么令人作呕了。

　　是啊，那些傀儡，全都是依令行事的人偶，只有这条狗，会欢天喜地地冲她摇尾表忠，相伴多年，也只有这条狗能读懂她的眼神，甚至不需她开口吩咐，便能贴心解意地满足她的一切需求，那一腔痴情，也仿佛是真心一般。

　　幻相心生只控制意志，却不损心智，当真妙极，可惜太耗心神，她妖力微弱，至多只能控制一两个。看来哪日，她得再仔细挑个左膀右臂，这条无能的青蛇，便留他当个玩物吧。

　　然而，这数百年来好容易得来的欢愉时光，并未持续太久。

　　某日，祁焉正悠闲卧于榻上，闭目思索着下一步大计，这条任她索取的青蛇跪在榻前，安静乖顺地替她捏着脚。

　　这只恶心的青蛇，到底还是有一副诱人的好皮囊。

　　“宽衣。”她忽然来了兴致，坐起来勾住他的衣领。

　　“嫣儿近来可真是……”青柳顺势抚上她的手，笑得既谄媚又诱惑。这条蠢笨怯懦的狗，大约只在床笫这一途上，显出些可圈可点的机灵。

　　昏暗烛光中，蛇与鳗紧紧缠绕，仿佛已忘掉彼此习性的差异，也忘掉了鲜血淋漓的仇恨与虚情假意的幻术，如同真正的挚爱伴侣，在这条黑暗的荆棘路上相互温暖与慰藉。

　　“转过去。”祁焉哑着嗓子吩咐。

　　“嫣儿……”青柳知她是想化男形，立刻有些不自然，“我……我伺候你就好。”

　　“转过去！”兴致被扰的水鳗一边厉声命令，一边凝化妖气。

　　“嫣……嫣儿……我……”青柳的脸色霎时就白了。

　　这条狗，竟然敢拒绝她的命令？

　　满心不悦的水鳗正盘算着如何折辱惩罚他，然而下一刻，她的脸色也僵住了。

　　祁焉再一次尝试着凝气化为男形，可竟然又失败了。

　　怎么，回事？

　　“嫣儿……我……”身下的青柳竟然微微发起抖来。

　　面对如此反常的状况，祁焉心中冒出一个荒唐而可怕的猜测。

　　不！怎么会？绝不可能！

　　然而待她小心翼翼凝神往腹中探去时，她终于确认了这个难以接受的事实。

　　“你……”祁焉瞬间双眼猩红，尖利喝骂着往青柳脸上扇去，“你这条狗！你做了什么？你做了什么？！”

　　青柳被她扇得双颊红肿，神色惧怕到了极点，却并不闪躲。

　　百年来他太过温顺，导致她对他渐渐毫不设防！这条狗，定然是在平日的酒水里，给她下了珠胎丹！

　　“我……我……嫣儿，我想同你有个孩儿！”青柳竟然斗胆直视着她，大声喊出了那不知是由幻术而生，还是由心而发的心愿。

　　“你只是条狗！”怒不可遏的祁焉将他踹下床去，不住在他头脸上乱踢，“你也配？你也配？废物，渣子，老畜生的贱种！你也配？你也配？”

　　刻毒的喝骂久久不息，待她好容易停脚喘气时，被踢得鼻青脸肿的青柳却不再唯唯诺诺，跪在地上将炽烈的心意剖白：“父亲对你犯下的罪孽，我愿用一生偿还！可是嫣儿，我日日见着你在这条复仇血路上苦苦挣扎，百余年来从未有过片刻欢愉！我不忍心见你如此！我只是想让你心里，有一些温情——”

　　“闭嘴！闭嘴！闭嘴！！！”祁焉失心疯似的怒吼着跳起来，用力掐住青柳的咽喉，“我不需要那些拖累！你这条狗，谁许你自作主张！狗要是不听话，就该去死！去死！！！”

　　“嫣……儿……”青柳在她的狠掐乱摇下，脸色涨红，双眼因窒息不由得往上翻去，却依旧不作丝毫反抗。

　　满腔的怒火终于发泄了三分，祁焉这才将青柳狠狠掷在地上，用水绳缚住，从牙缝里挤出杀气森森的威胁：“我看也不必再留你神智，且同他们一样做个无脑傀儡吧！”

　　青柳浑浑噩噩地不住干呕咳嗽，仿佛立时就要晕过去，然而在她盘膝凝神想要化掉腹中胎儿时，他却拼命挣扎着呼喊起来。

　　“嫣儿！求你……咳咳……留下它！它是你的……咳咳……骨血啊！”这条卑微的狗悲声乞求着。

　　她的骨血？他若真心疼这孽种，就不该胆大包天给她下珠胎丹。以为凭区区一团胎儿便能拿捏住她？这只是一团尚未成型的肉而已。她这个赌上一切复仇的幽魂，不需要这些拖累。

　　“嫣儿，你要是恨我，就……咳咳……杀了我吧！求你留下它！求你了！”被绑缚的青柳如一条蠕虫扭动着爬过来，想要阻止她。

　　“滚！”祁焉戾喝一声，挥手甩动水鞭将青蛇掀到墙上。

　　“嫣……儿……”额头触地的青柳眼前发黑，却继续绝望哀求，“前些年我替你挡那一击，险些一命呜呼。要是哪日……哪日我不在了，你一个人孤苦伶仃，可该怎么办啊？求你留下它吧！要是哪日我死了，它好歹能替我保护你！求你了！这好歹是你的骨血，你又何必自绝于人！”

　　听闻此言，一脸决然的祁焉动作缓了下来。

　　要是哪日他死了……不，要是哪日她死了……

　　这条荆棘血路凶险非常，她也已数次与死亡擦肩而过。天下妖族，与重亥结下血仇的何止万千，然而这复仇火种，从始至终只在她这孤勇之人手中，要是哪日她不慎身亡……

　　她妖丹已破，灵脉近毁，此生修为并无再进的余地，若有后人传承……

　　这贱狗所言，倒也有理。

　　祁焉停止凝气，走到青柳身边解开术法，居高临下俯视着这条摇尾乞怜的贱狗：“抓些人来，我要养胎。”

　　绝望的青柳大出意外，忙不迭爬起来依言照做，更拿起远胜平素十万分的小心与殷勤妥帖伺候，终于待到祁焉在寒潭中产下一卵，她也一反常态，在她用妖气润泽鱼卵时，甚至许他在一旁观看。

　　鱼卵与蛇蛋相去甚远，青柳日日望着卵中的孩儿成长，它包裹在透明的卵膜之中，从混沌的一团渐渐生出血脉心脏，化出蜷缩的形体，那条小蛇，或是小鳗，晶莹剔透，像一块水色清润的绿玉，又像是秋水凝化的精魄，而那双橙如幽灯的眼瞳，与他一脉相承。

　　这便是他与“挚爱”的骨血，从今往后，他们便是真正的夫妻，她那颗在仇恨中日日煎熬的心，他终会以温情将之抚平！

　　然而孩儿破卵而出之后，祁焉却并不待他多看两眼，便将孩子收走，潜入潭底闭关修炼，只吩咐他每日丢下一个活人，直至三十年后，她才出关，臂弯里抱着一个已经化形的幼童。

　　青柳心疼她那小小的身量，忙不迭迎上去想要接过孩儿，然而祁焉只是冷漠地睨他一眼，丢下一句“退开”，便抱着它离去了。

　　惟命是从的青柳纵使万分忧心，却不敢过问，足足等了三年，祁焉才再度归来，而孩儿，却不见了。

　　青柳忐忑不安地迎了上去，犹豫再三终于忍不住问：“嫣儿，孩儿在哪里？”

　　回应他的，却是一条水绳，接着祁焉眸中紫光闪动，他便失去了意识。

　　祁焉森冷的目光落在青柳那张因闭目昏迷，而再度显得妖冶邪魅的脸上。

　　他原本是一条与那老东西一样贪婪狠毒的畜生。他忘了，她可清楚记得，当初是他想要弑父夺权，并将她据为己有，才让她的幻术有机可乘。

　　这是只一条上了嚼子，才看起来温顺的恶犬，是以她略微放松警惕，他便敢给她下珠胎丹。

　　兴许，为了大计稳妥，该将他灭口？

　　她需要一个传承意志之人。然而多年游说，她已见过太多祖上与重亥结有血仇，却只因传过两三代，复仇之心便轻易熄灭的懦夫。天下妖族，皆是无胆鼠辈，宁可苟且偷生也不愿奋起一搏，她早已不信任何人，包括自己的后代。

　　与其让它作为自己的后代，铭记这虚无缥缈的仇恨，不如，让它成为另一个自己。

　　她只信自己。

　　闭关之时，她凭青柳投下来的活人，迅速催长它的修为，其后那三年，又找了一处与世隔绝的地缝，注入千人血池，然后用幻术日复一日将自己的意志灌入幼童如同白纸的脑中。

　　它是祁焉，是与重亥不共戴天的祁焉，而它妖丹已生，灵脉稳健，有这血池浸透，日后定能强她百倍。

　　临走前，她在沉睡的孩儿身上留下封印，只要她身死，封印便会解除，它将苏醒，替她重生于世，将这不灭的复仇之种，永恒传承。

　　祁焉此生的意义，便是复仇，不惜一切代价复仇。

　　为万无一失保护这火种，她不能让任何人知道这个孩儿的存在，尤其是青柳。若哪日她身死，他从幻术中挣脱出来，兴许又会坏她大计。

　　祁焉缓缓抚过他的面颊，探向了青蛇修长而柔软的脖颈，微眯的眼眼中闪着寒光。

　　水刃自指尖凝出的瞬间，她眼前却忽然闪过孩儿沉静的睡颜。

　　或许曾经，她也在母亲的臂弯里，这般安心满足地沉睡过，而父亲，那时又在做什么呢？是外出猎食喂哺妻儿，或是坐在一旁，满怀欣喜地望着至爱至亲，沉浸在这安然美满的时光之中？

　　就如同青柳日日观她孵化鱼卵时的模样？

　　恶心。

　　祁焉心中厌恶之情猛然翻涌，然而手中正欲割喉的动作停了下来。

　　罢了，这条狗还有用处，借他假扮相柳操控晶石，仍是目前最优的计策，用幻术反复暗示，让他忘记此事便罢。为防万一，再留下一个生死咒，免得她意外身亡再生变故。

　　至于她自己，也万不可记得此事。天下精通幻术者不止她一人，万一哪日落入敌手，被探知真相，对方将她控制住，先取孩儿性命，那这耗尽心血种下的复仇之种，便会死于萌芽之中。

　　她是祁焉，除却那短暂的幼年，漫漫一生都在这条万难的复仇血路上苦苦探寻。她是不愿往生的幽魂，亦是义无反顾的先驱，她这悲壮而伟大的意志不可灭绝，直至血债得偿，恶孽有报，还这公平正义于己，于亲，于天下妖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