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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4、相柳.结魂之恩 ...

  •   “滚!滚出去!”

      一声歇斯底里的怒吼打破了仙府的平静,几个小仙僮惴惴不安地扒在院门口,全然不知如何是好。

      “可是……可是……我忧心你!你就先服了这些丹,求你了!”

      那是一个女子委屈而焦急的哭腔。

      “你算什么东西?雷霆都司府你也敢擅闯?滚出去!立刻滚出去!!!”

      随着那怒不可遏的声音落下的,还有药瓶清脆的破裂声。

      一个身着碧衣的女子捂着脸从房内哭着跑出来,额头上还有被碎片划破的伤口。

      仙僮面面相觑。

      这女子是雷霆都司府外的碧瑰树。从前门外那株琅玕被赤帝公主的火灵烤坏了树芯,百年后渐渐枯死,镇元仙君座下掌管仙洲植苑的仙官便换了一株碧瑰植了过来,不想千年后碧瑰树竟凝化出一个女仙,日日痴望着府门,每次重亥仙君从府门进出,那树就摇下满枝宝珠似的翠果,撒得满地晶亮。

      后来却不知怎么回事,那碧瑰树又不为重亥痴迷,转而恋上了相柳,可是不久之后相柳又对她爱答不理的,甚至想还让重亥把那株树挪走,免得落一地的珠子碍眼。

      但不论他如何冷淡绝情,也从未像今日这般失礼过。

      屋内又传来一阵稀里哗啦的碰撞声,还有相柳痛苦的低呼。

      仙僮们自然知道事情的因由,可是重亥仙君已去了龙渊潜养,谁都不敢过问这只笑面黑心的蛇妖。

      也怪这碧瑰不知好歹,相柳已称病百年不曾出府,偏她不知从哪里听到了风声,从太上老君那里跪求了仙丹,不顾阻拦硬闯入府。如今被如此狼狈地撵了出来,凭白给自己又添一笔笑柄。

      满地狼藉的房内,相柳已痛到失去理智,胡乱抓起一样东西就往额上砸去,似想生生将那支三寸长的独角砸断。

      四千年!整整四千年!他盼着自己化龙,哪怕看见那些低劣蛟类头上的双角,他都嫉妒得牙痒,更恨重亥头上那一对即使残了半支,却依旧峻美威仪的龙角。

      可他万没想到,自己额间长出的,竟会是这样一支畸形的独角。

      他相柳,元蟒九子中的废物,赫赫天威下的俘虏,这身份已然屈辱至极,最后连长出的角,都是这般恨不得昭示天下的耻辱印记!

      不知是因他内心的抗拒,还是因长年受仙气侵染,这支独角不仅形状丑陋,生长之间更是剧痛无比,将他折磨得人不人,鬼不鬼。偏那痴女还要闯进来看!

      方才,就该直接撕了她!

      不,不止她,放她进来的那些仙僮,全都该撕掉!重亥,还有这诸天仙神,全都该撕掉!

      一连砸了不知多少下,剧痛终于转为麻木,满脸鲜血的相柳趴在桌上喘着粗气,这才注意到自己手中抓的,竟然是雨雷令。

      从前,他想用雨雷令砸断重亥半角,如今倒用它来砸自己的了。

      自从他称病拒绝履职之后,重亥也未将雨雷令收回去,只是上书让其他雨师代行一段时日,然后便去了龙渊养伤。

      哼。数千年除妖也未见他受何重创,区区几只罔象又能耐他如何?如此急不可待地躲开,怕是嫌他日日在府中痛呼不止,躲清净去了吧!

      是啊,从前他多少次将自己从瞿父山撵走?那样大的一片山,如何就能扰了他清净?后头倒又来惺惺作态,将他关在瞿父山,又强行掳来天界。

      惺惺作态!惺惺作态!

      这一通折腾下来,天色早已暗去。相柳暴躁地掷开已被砸出裂痕的雨雷令,将脸上的血胡乱净了,支着胳膊勉强站起,拂袖挥出一道疾风将门重重关上,又踉踉跄跄地踏过满地狼藉挪进里间,捂着额头蜷回床上休息。可那刚刚才转为麻木的疼痛,竟又渐渐尖锐起来,随着冷汗自苍白的额头上浸出,他的身体也不由得微微颤抖。

      这该死的龙角!该死的重亥!该死的自己!旁人化龙也未见得这般痛苦,自己这彻头彻尾的废物,彻头彻尾的笑话,连化龙生角,都如此狼狈不堪!

      痛苦至极的相柳又一拳狠捶在独角上,龙角锋利的边缘立刻划破了皮肤,可他仿佛毫无察觉,竟还用受伤的手捏住龙角狠撇,似想将它生生撇断。鲜血再度流得满头满脸,滴到已在挣扎中拧成一团的被褥上。

      良久,压抑到极点的痛吟终于暂且平息下去,他虚弱不堪地倒在斑驳血迹中,眼神都在这无休无止的折磨中逐渐涣散。

      他想去死。

      他想去死。

      不,他不想死。

      他想要重亥死,想要这诸天仙神都去死!他们死干净了,他就能回到那称不上乐土,却远比如今自在的蛮荒大地。

      他已不是幼蛇,届时,他不用去瞿父山,也不回章尾山,自占一个山头,愿做什么,不愿做什么,再也无人干涉。

      兴许,心情好时,也可以回章尾山看看,毕竟相比其他几位只知欺负他的兄姊,媪阴对他,还算有一分好的。

      那时,烛九阴战败,其余六子皆被诛杀,原本带着他潜伏在罗酆山偷取魂魄的媪阴惊闻噩耗,与他仓皇逃命,最后被围堵在箕尾山中。她只来得及将他匆匆藏进地缝,便决然冲出山林应战,等他挣扎着爬出来时,见到的,唯有一具血肉模糊的尸体。她原身上那一张张漂亮而有趣的脸,再也不会开口取笑他,辱骂他,教训他。

      他知道媪阴恨他。父尊化生出他以后,便化归了天地,而他听九婴说过,媪阴与父尊是最为亲近的。

      所以媪阴会动辄拿他撒气,会明知他不愿再食人,却将脑浆混在别的食物中哄他吃下,然后尖声刺耳地捧腹大笑。可是当别的兄姊欺负他时,媪阴却又总会凶神恶煞地挺身制止。一开始,他们连她一同欺负,后来媪阴的魂术越发厉害,终令他们忌惮起来,只要媪阴在身畔,便无人再敢肆意欺负他了。

      那时,他看不懂她。她就像她那上百张形色各异的脸一样,叫人捉摸不透,却又引着人想探个分明。可那些迷一样的脸,全都死了,他的八姐,已成一堆再不能嬉笑怒骂的烂肉。

      那是他头一回不知惧怕为何物,哀嚎着扑到媪阴身边,引动她身周尚未消散的魂力,将那几个鞭尸泄愤的小仙燃成了魂火。

      然而剩下的百十个仙族只惊诧了片刻,便高举着宝光万丈的法器,向他围攻而来。熊熊魂火霎时化作了飘摇的火苗,仿佛下一瞬,就要与他这只废物的生命一同熄灭。

      就在此刻,煌煌惊雷轰然霹下,霹散了他以命为引燃起的魂火,也霹落了各式法器,接着他便听到一声怒喝:“重亥,你这是何意?”

      重……亥?

      在他因炫光和愤怒而模糊的视线中,出现了一道玄衣的背影。

      “相柳年幼无知,罪不至死。”

      是……他?是他!!!

      “重亥,你这个弑杀亲族的叛徒,我要杀了你!我要杀了你!!!”

      他发疯一般地嚎叫着冲了过去,哪怕没有魂火,哪怕只是用这一双手,也要生生将这个叛徒撕碎!

      可重亥只是略一避身,轻而易举地揪住了他的后领,那恶心的仙力牢牢压制着他,令他连原身都化不出,只能如小猫小狗一般被他拎着,在这些穷凶极恶的仙族面前丑态百出地挣扎。

      “我要杀了你!我要杀了你!!!”

      兴许是嫌他太吵,他竟然还丢了个禁言术过来。

      “重亥,元蟒诸子豢人食肉,罪大恶极,必得斩尽杀绝!”又有人厉声喝道。

      “我已说过,相柳罪不至死。”重亥冷漠回应。

      “仙妖不共戴天,你仗着寸微之功,徇私护短,就不怕女娲问责吗?”另一人出言威胁。

      “相柳由我管束。”目空一切的孤龙语气愈加冷硬,暗含杀意,“你若不服,且让她来瞿父山与我问话。”

      惺惺作态!惺惺作态!

      他更为疯狂地挣扎着想去撕咬他,重亥甚是不悦地睨了他一眼,肃然金瞳微光一闪,浩浩仙力再压三分,竟然令他直接失去了意识。

      待他苏醒时,已到了瞿父山。如今这片荒蛮孤山,清风习习,绿浪葱葱,白云悠悠,炊烟袅袅,这座鸟语花香的世外桃源,叫他几乎认不出来。

      而这个可恨的叛徒,竟将他锁在了山巅的洞穴口,像一只狗,一只丧家之犬一样地锁着。

      他咬牙瞪着他,恨得全身发抖,似想用目光将他烧成灰烬,而他却只是一言不发地看了他片刻,扔过来一个紫色的物件。

      “媪阴身上掉落,且留着,做个念想吧。”这个叛徒,还在惺惺作态!

      他想也不想接过那东西反手便往他头上砸去,重亥却轻巧地抬手将之握住,蹙眉再看他两眼,尽力敛住不悦之色,将那东西收回袖中,在他“叛徒”“我要杀了你”的不住咒骂声中,转身离开了。

      再后来,待他情绪终于稳定之后,重亥又惺惺作态地将此物还他,这次他却好生收了起来。

      他想起来了,这支紫色的琉璃筒,从前媪阴总是带着一脸阴鸷的笑把玩着它,神神秘秘称之为制服重亥的秘宝。

      可是心思难以捉摸的八姐并未留下遗言,他苦苦参悟了数百年也未想明白,这样一支晶莹剔透,仿佛一磕就碎的小玩意儿,如何就能制服重亥?

      也不知是否因为时常握着它冥思,他竟觉得这小玩意儿越发珍贵起来,每每透过它看漫天星光时,那筒中曼妙旋转的萤光,漂亮得令人痴迷。

      相柳因疲惫而涣散的瞳孔逐渐聚起微光,他挣扎着起身,打开床头的小匣,刚想将那支琉璃筒拿出,却又缩回手来,仔细用涤尘诀净了手脸上的污血,这才将它小心翼翼握在掌中。

      凉丝丝的。

      他属火,不喜欢太冷的东西,却唯独喜欢它浸手的冰凉。

      静静痴望了好一阵儿,相柳又轻轻埋下头来,捧着琉璃筒靠在发烫的额间,那无休无止的疼痛,和狂躁翻涌的怒火,仿佛也因这丝冰凉的温度迅速平息了。

      夜色深沉,黯淡星光映在紧闭的青纱窗上,情绪平复的相柳这才觉得屋里有些闷,握着琉璃筒昏昏沉沉地走向窗边。

      他想看星星,透过这漂亮的小玩意儿看星星……

      漫漫岁月,都是它陪着自己观星,从一只任谁都可拿捏的幼蛇,到如今岁逾千载,屈辱而痛苦地化龙,都是它陪着形单影只的自己。

      起初,它只是媪阴的遗物,后来,它成了他独占的宝物,再后来,它又仿佛化作了他的一部分,甚至是他自己。

      不,远超自己。

      他可以舍了这条毫无意义的烂命去同重亥拼个玉石俱焚,但要用它去砸那对丑陋至极的玄角,他早就舍不得了。

      相柳浑浑噩噩向着窗边挪去,昏暗中只余虚弱却又沉重的呼吸。

      然而此时,他突然脚下一绊,不知是踢到了白日里拂到地上的什么东西,天旋地转就往前倒去。

      琉璃筒!

      他的,漂亮的,珍贵的,琉璃筒!就这样从手中跌了出去,声音清脆得就像他往碧瑰头上砸去的药瓶,沉重得又似千斤的巨鼎将他的胸口砸烂。

      连同他的性命,一同砸烂。

      如坠冰窟地趴在黑暗中,他也不知懵了多久才回了魂,竭力克制住浑身的颤抖爬起来,在满地狼藉中慌乱地摸索。

      他的,漂亮的,珍贵的,琉璃筒……

      冰凉的温度触到指尖,他连忙将它握住。

      还好,还好,没有跌碎……

      不……不对!它碎了!它跌出了一道裂痕!

      一缕白色的微光,从裂痕中缓缓逸散,曼妙而静美,像是一场伴着无声的挽歌,以生命为献祭的舞蹈。

      相柳惊惶无助地捧着它,眼睁睁看着白光飘散,恍惚间错觉这散去的,竟是自己的魂魄。

      不……不对,这就是一个魂魄。

      正在散去的,是一个魂魄?

      琉璃筒里,有一个魂魄?

      伴着他数千年的,是一个魂魄?

      不!他不许它散掉!决不许它散掉!

      相柳狠狠咬唇,用疼痛强迫自己从震惊中回过神来,脑中飞速回想媪阴教导的魂术,竭力凝聚起身体中胡乱冲撞的妖气,引动法诀,将逸散的魂魄,一丝一缕强行聚回筒中,又用妖气牢牢裹住,直到确认它暂且不会逸散,他紧绷的神经才放松下来,疑惑万分地凝视着手中这晶莹剔透的小玩意儿。

      这里面,为何会有一个魂魄?

      这是谁的魂魄?谁的魂魄能制服重亥?

      媪阴?烛九阴?元蟒?

      他捧着琉璃筒枯坐到了天明,直到额间的疼痛再度折磨得他头昏脑涨,也没能参悟出其中的玄机,只能反复封印住裂痕,抱着它爬回床上,虚弱地略作休息。

      待他再度被剧痛唤醒之后,强撑着精神谨慎地布下一重又一重法阵,小心翼翼往筒中探去。

      这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魂魄,带着些微元蟒的力量,似是人族的魂魄。

      这倒令他有些失望。人族那样渺如蝼蚁的东西,怎么能制服重亥呢?

      他百思不得其解地反复探究,又仿佛探到一丝重亥的力量。

      难道,这是破局的关键?

      可是这个魂魄,数千年囚禁在小小的琉璃筒中,力量耗散,早已成散沙,也不能给他更多的提示了。

      它成了一个谜,一个难以解开,却更为牵动人心的谜。

      相柳苦苦思索着答案,恍惚间又觉得这个谜题,成了它同他的秘密。最深奥,却又最亲密的秘密。

      对啊,这只是他的,独占的,漂亮的魂魄,哪里就能制服重亥了?

      他用神识柔柔地抚着这团晶莹的碎魄,就如同从前总是爱不释手地把玩着琉璃筒一般,满怀的失望又渐渐抛诸脑后。

      形影不离伴着他数千年的,并是非寄托念想的死物,而是一个活物,虽然已经死去,但未必不可复生。

      他定要将它复生,然后牢牢栓在手腕上,形影不离地伴着它读书、作画、观星,布雨时也随身带着。它只是一个小小人族,定然没有见识过布雨是何等奇妙的场面,他就将雨雷令给它,教它如何使用。它必然是用不好的,一个疏忽就会发下洪水,冲垮城池,淹没桑田,让那些蝼蚁流离失所,鬼哭狼嚎。

      届时,定然又会将重亥气得大发雷霆。

      有趣。

      相柳捧着琉璃筒痴痴地笑,仿佛从畅想之中获得了莫大的快乐与希望,连额间无时无刻不在折磨他的疼痛,都消失无踪了。

      许多年后,当他囚禁在轮回井底罹受那远胜从前百倍的痛苦时,总会忍住不想,它可有从龙角中结出?它何时会从井底经过?他可能认得出它来?它又可会记得他?

      必然,是能相认的吧?

      毕竟,他们相伴过数千载的岁月。它留下的谜题,他们之间独享的秘密,他还在等它亲自解开。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14章 相柳.结魂之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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