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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3、石非卿.情丝难斩 ...

  •   出关之时,他在禁地中又耽搁了两日。

      这两日,他设想了一百种情形,出关之后,面对她的再三挽留,他该如何拒绝。

      设想到最后,他竟有些后悔。

      情丝要斩,便该斩个彻底。

      她心性散漫,资质平庸,修为至多到分神,寿数,也是长不了的,不该留下十年之约,徒劳耽误她余生。

      勿念,勿等。

      锥心刺血留下这四个字,却在她的凄凄苦求之下,那般轻易就动摇了。

      贪恋温情,优柔寡断,任性妄为,这便是他。为弟子,再三忤逆师长,无视告诫,终成大祸。为师兄,难以秉承自身,动情乱心,误她年华。

      他已一错再错,必不能再动摇,必不能再动摇!

      直到他反复确定自己已心如磐石,这才出了关,却发现这诸多顾虑,竟成了笑话。

      她并未留在浮玉峰。

      九年前他出关时,便发现她已离开青屿山,当时只当她是情伤难愈,出去散心。不想这十年间,她再未归来过,也无人知她去向。

      也好。

      这丫头,向来通透。过往的年岁里,都是这没出息、不懂事的鬼丫头,像一把小伞撑在他头上,不断开导和宽慰自己这个心志软弱、枉为长者的师兄。

      十年,足够漫长,几乎抵得上他们相伴的岁月。她既放下了,天大地大,便由得她去吧。

      也好。

      可是,他并未回去闭关,依旧坐在青玉崖那株再未开花的杏树下,毫无意义地枯等了一月。

      “师兄,不是说好了,我们一起去寻一处水府吗?”

      “祭拜日月山川是发誓,难道你同我承诺的那些,就不算誓言吗?”

      “为何你们都要丢下我不管?我连家也没有了,为何你们都要丢下我不管?”

      那时,她分明是那样求他的。瘦得枯黄憔悴,醉得泪眼迷茫,哭得肝肠寸断,丑得不忍直视。

      那时,分明那样可怜,如今,却走得这样干脆。

      不知怎地,他竟有些怨起她这凉薄的通透来。

      天底下,怎会有他这般可笑之人?

      罢了,她放下,是她的事。他作为师兄,仅仅作为师兄,必须确认她是否平安。玉牒不算,他必须亲眼确认。

      最终,他是这样说服自己的。

      可他不知她身在何处。她向来静不住,成日脚下生钉似的乱跑,如今连一句话都不曾留下,他又能到何处去找呢?

      江州城,元都府,东海,青溪镇,禺次山,所有他们去过的地方,一处一处傻找便是了。

      亏得有阿虺,他沿着槐江一路寻去,竟然并未费多少功夫,就在蒋姑庙找到了她。

      她正坐在庙后的山林中,安安静静地闭目调息。

      从前倒不见她这么老实,打坐不过三刻,就总转着那双贼溜溜的眼睛挖空心思想溜走去玩。

      此时,一湾青溪从她身畔淌过,清波倒映在无暇白衣上,她就像是一朵开在他黯然的心绪中,透着仙光的白莲,连触一下,都生怕碰坏了。

      原来,她静下来,竟是这般好看,叫他忍不住也想生了根长到她旁边去,安安静静地依偎在这片静地中。

      余生如此,再无遗憾。

      久久凝望着这朵静美而柔弱的孤莲,不知怎地,他忽然又生起气来,想上前质问她一句:耳朵长来当摆设?叫你去浮玉峰,为何又乱跑?是觉得我闭了关,就没人管你了是吗?

      回过神来时,他又苦笑。

      他亲口将她赶走,如今又跑来纠缠,真是莫名其妙。

      她既不回去,那便是放下了,往后余生,她应该去寻自己的机缘。

      也好。

      他久久地,久久地,望了她一眼,又一眼,最终回了焉留峰,决定再不出关。

      也好。

      修行于他,如饮水,如今功法得当,数年之间,修为已突飞猛进至合体圆满,即将突破洞虚。想来,至多四五十年,他便能重登仙位,化作某位他不知,也不识的仙君。

      仙为何物?寿逾南山,高居云渺,凌驾苍生,太上忘情?

      化作那位陌生的仙,是否,就意味着他,石非卿这个人,这个满怀俗世妄念,渺小不值一提的人,彻底的消亡呢?

      如此一想,他竟不是在修道,而是在等死,困在人烟不至的禁地,孤独地等死。

      好在,也并非那么孤凉。

      他执念难放,修不了离相诀,如今换了螭梦引从头来过,于梦中修行。既是梦中,在何处并无分别,不如去蒋姑庙,隔着梦境与现实与她相伴,求得半丝宽慰安宁。

      修行切要静心,他,只是以此静心。

      “师兄呀,陈六家的槐花蜜说是换了方子,我喝着没区别呀,你帮我尝尝?”

      “师兄呀,枇杷熟了,这次真不酸,我剥给你?”

      “师兄呀,杨梅渍,杨梅渍,绝对是甜的,你就吃一颗,吃一颗嘛!”

      她那般聒噪,他却一次也未曾答话。

      他是为了静心,只是为了听着她的声音,静心修行,仅此而已。

      “师兄呀……”这次她却没脸没皮地靠在他身上乱拱,打着酒嗝,“好好的杨梅你不吃,我拿去泡了酒,好像……喝多了……”

      “谁许你喝酒的?”他终于忍无可忍,捏着这醉鬼的肩膀怒斥一声。

      随他话音落下的,还有一道雷。

      他眼睁睁地看着她,在自己怀中化为灰烬,惊得目眦欲裂,大脑一片空白,连心脏都像是被骤然冻滞,一丝血液,也流动不了。

      待他好容易回过神来时,这才长舒了一口气。

      这是梦境之中,她好端端在蒋姑庙闭关。

      可是,天上的雷云并未散去,细密雨丝飘落,他怔怔伸手去接,雨丝却从他手中透了过去。

      这……并非梦境?!

      他又抬头望向天上的雷云。

      那并非天雷之云,而是他突破至洞虚引来的仙云,此处也并非梦境,而是现实。唯有他自己,是一缕神识。

      螭梦引,境至洞虚,他以半仙之能,因执念牵引,竟然突破了梦境与现实的壁垒,以意念之形,出现在了蒋姑庙。

      蓦然意识到这点,他恍觉周身的血液再度凉透,连忙惊惶地四下寻找。还好,她不在蒋姑庙,方才在雷电中化作飞灰的,只是他心中幻影。

      孑然呆立许久,他才后怕万分收回心念,决心再不自欺欺人“静心”,彻底斩断情丝,直至渡劫飞升,不论身,或心,都再不可出禁地,将她至于险地。

      可不论他如何加固结界,偶尔,依然会神游。

      第一回,是在莫睡谷。

      那些她辛苦搜罗来的花灯,早被人收走。黯淡月光下的山涧,冷清,孤凉。曾经,她坐在那块岩石上,观他舞剑,曾经,他在这棵树下,吻了她。

      岁月逝如流水,他却顽固如石,独自抱着这些记忆,无论如何都不肯放下。

      当真可笑……

      第二回,是在青玉崖。

      萧瑟寒冬,杏叶凋零,荒竹几乎淹没了竹舍,斑驳的霉点爬满了潮湿的墙角,檐下不知何时结了鸟窝,却早已荒置。

      曾经这座竹舍,也是这般孤寂,虽然有师父在,可他终日昏睡,偶尔对话,也叫人听不大明白。他嫌外头的人烦,有时却又忍不住遐想,旁人师兄弟妹的住在一处,平日又该如何说话,如何相处?

      后来,倒还真来了个师妹,奸懒馋滑,管也管不住,仗着丹元宗当靠山,动不动跟他顶嘴,天底下怎会有这样招人烦的丫头?

      可是有她在,这竹舍,终于不冷清了,他为了修炼离相诀而强行挖空的心,也不空了。

      可他万万不该将她种到心中,放纵欲念日日浇灌,最后结出的恶果,害死了师父,也害苦了她……

      第三回,他却出了青屿山,直接出现在江州城的戏园子里。

      那台上,竟然还在唱《鹤仙侠侣传》。

      他原以为旁人是看不见他这一缕意念的,不想那些角儿和看客,竟然惊得四散逃离。戏,也没得听了。

      他愣了半晌,苦笑一声,坐到戏台边上。身畔掉落着一柄剑,是戏里女仙所用,剑穗花里胡哨,难看至极,哪里配得上她?

      他无意识地拨弄着无法触碰的剑穗,望着二楼的隔间出神回想。

      那时,他头一回听这出戏,忽然意识到这些凡人竟将他们戏说成一对除暴安良的侠侣,心里慌得要命,却还要故作镇定假装没听懂,足足煎熬了半个时辰,耳朵也烧了半个时辰。

      那时,那鬼丫头,定然就在旁边看他的笑话。

      那时,为何要装糊涂呢?若那时便大胆认清心意……

      若那时就认清心意,这天雷,只会早四年落下罢了。

      为何,自己偏得是谪仙?为何,谪仙就定要重归天位?到底是哪个混账定下的规矩?

      前世他修为已满,为何偏用八道殛雷阻他归去?今生他心有牵挂,却又为何要用道道无情天雷,以师父的性命作警告,以她的性命为威胁,强迫他归去?

      到底,是哪个混账,定下的规矩!

      还好,万里河山,他并不知她在何处。不然,他思念她,极度地思念她,随着时间推移,思念并未止歇分毫,反而生长到近乎疯狂,若真相见,他只怕会再也不管不顾,拽着她在天雷下一同赴死!

      那戏文里不都这般写的?宁可死后同化蝶,不愿生时长相离。

      这丫头,都带自己听了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啊?

      幼稚,可笑,莫名其妙……

      第四回,他竟然神游到了丹元宗。

      “你们方才看到鸩青长老了吗?”

      女子叽叽喳喳的声音传来。

      “看到啦!百闻不如一见,真是……真是……哎呀,不说啦!”

      这些怀春的女修,总是这般惹人厌烦。

      这鸩青长老,又是哪位?想来也是不慎长了张好脸,便无端端招了这无穷的麻烦。倒也是可怜。

      “跟他一起是谁呀?怎么没见过?”

      又有人好奇打听。

      “好像是白师叔,他们平日住在山下的园子里,今日上山祭奠白长老。”

      另一个稍显稳重的声音答道,可语气中仍有藏不住的羡慕和向往。

      白师叔?白长老?园子?

      “你们,在说……何人?”

      他不由自主地从匆匆避身的墙后走了出来。

      一众女修惊愕地看着突然出现的陌生人,无人作答。然而不需她们回答,他已似乎明白她们在讨论谁,也明白她如今到底在何处。

      惊喜狂涌的瞬间,他再次觉得凉透了骨髓。

      他已知道她身在何处,兴许,下次,一晃神间,他的意念便会出现在那园子里,出现在她面前。

      他虽只一缕意念,旁人却可见,可闻。

      她若是,将他这负心薄情之人决然赶走,便罢了。若是……若是她也放不下,再含泪唤他一声“师兄”……

      勿念,勿等。

      他已说过,勿念,勿等!

      那非是说给她听的,而是告诫自己的!

      他执迷不悟地在思念什么?滞留凡尘又是在等什么?等着将她拽到天雷下一同化作飞灰吗?

      他仓皇地将这不受控制的意念收回,整三个月不敢再入梦修行,生怕一晃神间,便铸下大错。

      后来,他偷偷出了关,从凌风长老口中得知,那位鸩青长老,便是从前的白钧。白安仁和纪岚君皆已故去,他就是她唯一的亲人,定然会尽力护她周全。他甚至考虑过托人带信给白钧,让他将她藏起来,藏到自己想不到的地方,后又一想,自己真是可笑至极。

      凭什么因为他执念难放,便要叫她余生躲藏?

      是他亲口将她赶走,如今连区区心念都克制不住,反倒要去扰她安宁?

      再后来,他又在藏经阁待了一年,翻阅无数典籍,在禁地设下重重禁制,防止自己再神游出去,闭关之前,甚至又去浮玉峰求了许多丹药。

      修行切忌急功近利,可他不能由得自己耽误下去,就算根基不稳,挨不住天雷,死,便死吧。

      他执迷不悟,一身错孽,以死赎罪,以身殉情,不也算求仁得仁?

      其后,他确也再未神游过。那些斩之不断,疯狂蔓延的情丝,将他牢牢拴在禁地,就算是活活勒死,也绝不许他前去扰她安宁,置她于险地。

      梦,即执念。执念难放,痴梦不醒,这螭梦引,倒仿佛修得越快。他以匪夷所思的速度,十年境至大乘,只待渡过雷劫,斩断尘缘,重归天位。

      雷云,他已见惯了。

      他即雷云,雷云即他,区区天雷,不足为惧。

      道道天雷霹在身上,剧痛,却令他痛到亢奋,恨到痴狂。

      他不愿归去!有能耐,便霹死他!若是霹不死他,待他回去,他倒要看看,是哪个混账定下的规矩,想贬他下来就贬他下来,要迫他归去便迫他归去!胆敢如此愚弄折辱于他,待他揪出来是哪个混账,定要将之挫骨扬灰!

      仿佛是感到他的仇恨与不服,第六道天雷,变作了殛雷。

      好,很好,看来这些躲在天规后的混账,是怕了他了!从前以八道殛雷阻他,今日倒要看看,凭几道殛雷,能要他性命!

      第七道殛雷霹下来时,他一边跪地呕血,却一边失去理智地狂想。

      再来!再来!区区殛雷,虫咬蚁蜇!若是黔驴技穷,霹他不死,那他就要将这整个天界掀翻!将这些不近人情,恶毒至极,荒谬可笑的天规,全都掀翻!

      届时,他倒要看看,哪个混账,还敢阻他再归凡尘!

      然而,第八道殛雷,并未落在他身上。

      在他惊讶抬头的一瞬间,终于真真切切见到了那思之如狂的身影。

      可也在那一瞬间,她在第九道殛雷下,化作飞灰。

      这斩之不绝的情丝,自他而生,由她而长,纵使越过重重山水,悠悠岁月,也注定要彼此缠绕,互相牵连,终至毁灭。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13章 石非卿.情丝难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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