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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2、是卿非卿 ...

  •   升仙台聚集的雷云还未散开,然而一声震耳发聩的钟声,连同一道凶悍无比的仙气,已在整个云渺仙洲荡开。

      他回来了?

      他回来了。

      他回来了!

      大大小小各路神仙神情微妙,心思各异。

      敬他的,畏他的,恨他的,鄙他的,替他不平的,幸灾乐祸的,上赶着攀交情的,唯恐避之不及的,更有那生怕他秋后算账的。

      四百年前,相柳为祸地府,重亥受其牵连,被贬下界轮回。

      这小小雷霆都司到底是何许人物,新晋的小仙兴许不知,可那些老家伙却心知肚明。此判罚原本只是做做样子打压他一番,不想四方天帝之中,东青帝因龙王二太子、三公主拜师丑闻一事对他心怀芥蒂,南赤帝因他与爱女晗曦私相授受,更放任相柳无耻引诱,与他自此失和,西白帝则早已神隐不问世事,而北玄帝,当初神族内乱之时,玄帝乃是势力最强的一支,据说是他灭了玄帝精锐,四方和谈才得以落成。

      重亥曾与元蟒诸子血征四方,有名有姓的仙族,往上数十代,没跟他结过梁子的寥寥无几,故而在各方势力的默许纵容和推波助澜下,这场原本只是虚张声势的判罚,竟然就这么宣了下去,而重亥,居然真的认罪领罚了。

      其后便有人觉得堂堂重亥仙君,不过是只年老力衰的纸老虎,趁他谪贬凡尘之际,再三借着天规刁难,甚至还因他滞留不归,将九道天雷中的四道改为殛雷,公器私用,欲再挫其心气。

      直至此刻,那熟悉的仙气再度笼罩在云渺仙洲之上,这些人才后怕起来。

      升仙台四周已聚来不少窥探的神仙,逐渐消散的雷云中,现出一道模糊的身影。长身,玄衣,头生双角,一长,一短。这丑陋的伤残,彪炳着赫赫的战功。

      他有些狼狈地按住胸口,垂首喘息,仿佛还未从雷劫的考练之中恢复过来。

      小钺……小钺……

      不论天雷也好,殛雷也罢,都要不得他的性命,她为何要替他挡?为何要替他挡!

      随着明台之印逐渐揭开,这漫长的一生,连同人间九世的记忆纷纷苏醒,好似天洪倒灌,在脑海中奔流直撞,可她依旧如一道天剑般的礁岩,深深直插入灵魂之中,哪怕滔滔万顷的往事都盖不住,冲不倒,甚至逆着时光越钻越深,伴着蚀骨销髓的剧痛,将那一处深埋的、隐秘的思念,鲜血淋漓地挖开。

      小钺……那不仅仅是小钺……

      他终于等到了她,认出了她,可也永远,失去了她。

      心神剧颤的瞬间,他仿佛已从登仙台上跳了下去,同她尚未消散的魂魄化在一处,纵使乾坤倾倒六合崩灭,也再不可分离!

      “重……重亥仙君……”

      耳畔模糊的声音将他震荡的思绪唤回,原来是登仙台的小仙官战战兢兢地捧着仙册,请他点上仙印。

      垂首的龙神蓦然抬眼,随着那双发红的眼眶狰狞一瞪,杀气如骤崩的剑刃四散迸裂,小仙官恍觉得自己已体无完肤,登时吓出原形,惊呜一声夹着尾巴跳下云海,而那登仙台的主官,想来是后知后觉被人当了枪使,早躲得没影儿了。

      四周私语之声慌乱起来,有些年岁大的,已惶然想起那血流成河的尘封岁月。

      有些人,怕是过界了。

      散开的雷云隐隐重聚,玄衣的身影依旧如一柄凶戾断刃直插在升仙台上,已有人悄然退走,或报信,或遁藏,剩下这些一知半解的蠢货,依旧躲在远处不知死活地窥视。

      小仙官丢下的仙册,如一卷废纸静静躺在地上。他低着头,滔天怒火烧得浑身微颤,那恨意如狂的眼神,似乎已将“雷霆都司”四字撕碎。

      雷霆都司……

      雷霆都司?

      这六合八荒,怕是太平得太久了!

      “呵呵,这便是你所求之果?”

      谁?

      “妖族食人,尚知精心饲养,如今这些道貌岸然之辈乱战起来,你所珍视的蝼蚁,连一丝灰也留不下。”

      一双满含讽刺的银眸闪过。

      “这便是你屠尽亲族,所求之果?重亥,你答我!”

      这,并非是他,所求之果……

      他所求的,是秩序安宁,人间兴盛!

      森然雷云逐渐散开,那些遮遮掩掩的目光再度探进来,他拧眉将眼中的热泪与杀气逼了回去,不点印,不登册,踏过那卷废纸,拂袖便去。

      余人面面相觑。

      从登仙台归来的,有仰天狂笑的,有抱头痛哭的,有跪谢天恩的,有提刀砍人的,更有那疯疯癫癫不知悲喜狂奔大叫的。

      重亥仙君的反应,确是很得体了。

      不,简直太过得体了。

      这个老家伙,到底是盛年不再,志气颓靡,又或是忍一时之恨,日后再兴风雨?

      无人得知。

      ========

      雷霆都司府已闭门月余,重归天位的重亥依旧不登仙册,不领仙职。

      万象升平的云渺仙洲,仿佛正绷在一根弦上,无人敢解,也无人敢触,那些后知后觉摊上大事的人抓耳挠腮坐立不安,却没一个敢登门相扰,只能暗暗调兵监视围困。

      原先府内的小仙僮早已分去了别处,如今这几个受尽排挤被分入谪仙府邸的仙僮本就怯懦,重亥仙君终日坐在院中的参天古杏下沉默不语,谁都不敢前去请示。

      一片雪白的花瓣飘落到手背上,石雕般的重亥随之动了动眼眸,轻轻将柔软的花瓣拈起,仿佛是在观察,又似在沉思。

      他困惑了。

      从那撕心的疼痛和滔天的恨意中回缓过来,他便开始困惑。

      他既能亲手将她葬掉,为何会冲动之下险些殉死?他既能领罚受贬,又为何会含怨不归?这一世,他修为不俗,为何内心柔软得像这花瓣一般?为长者,他分明该明理,为何会纵性?为强者,他分明应保护,为何会依恋?

      若非是他眷恋凡尘,也不至让她遭此劫难,可他竟想要血屠四方,以泄私愤?

      淡远烧成炽烈,平静变作汹涌,漫长岁月所锻造的克制,在短短数十年间崩塌失控。这无理可循的变化,到底因何由来?

      他斜靠在石桌畔,单手托着腮,久久凝视着指间的花瓣,仿佛能从花瓣上参悟出什么玄机。

      缓慢的时间里,连花瓣都掉落得轻轻的,悄悄的,那么克制的三瓣两瓣,绝不化作花雨纵性飘洒。

      忽然,仿佛已在时光中凝固的龙神眼眸锐利一转。

      府内闯入了一道陌生的仙气,陌生,但似乎又在哪里见过。

      那仙气不急不缓地靠近,在重亥不悦而生寒的视线中,这位不速之客的身影自院门外出现,含笑立在门口从容揖礼:“重亥仙君,别来无恙?或者,小仙可僭越称您一声,师弟?”

      这人,他记得,是东斋的大弟子,陆少徽,百余年前便已得道飞升。

      “称我重亥。”重亥斜目而视,毫无迎客之意,若非顾念同门之谊,大约已经直接撵人了。

      那位受怠慢的星君却毫不在意,坦然笑道:“仙君先莫怪小仙擅闯之过,小仙此次前来,乃是为了师妹一事。”

      淡漠的龙神眼神微动,陆少徽见他似乎还认这段缘,直言道:“小仙自飞升以来,便分管仙门琐事。仙君归位以后,你在青屿山的玉牒并未灭尽,说明你有尘缘未了。”

      “她已……”她已灰飞烟灭,他亲眼所见。

      “小仙已请一位筹灵测算多次,师妹的命数,并非是‘无’,而是‘不可测’。”陆少徽听说过重亥是何样人,与他所熟知的晏师弟全然两个脾气,也不卖关子,“小师妹未必灰飞烟灭,兴许已脱离轮回。”

      重亥放松的背脊立刻绷直,转脸面向陆少徽,眼神微微震动:“此言……当真?”

      “自然当真。小仙又擅自去了趟冥府,将师妹的前尘来历调来翻阅,却发现一桩怪事。”陆少徽顿了顿,“小师妹,是从贵府出去的。”

      “何意?”重亥眉头立蹙。

      他等过她数千年,原以为是契印失效,才再不得重逢,为何她会在雷霆都司府中?

      “此事三言两语难以说清,仙君不如同我去一趟镇元仙君府,那里有一样东西,仙君一见便能明了。”陆少徽做了个请。

      重亥思量片刻便动身与他同往,憧憧仙云也随之而动,鬼鬼祟祟地跟在远处。他不悦地扫视一眼,却又见好几朵乌泱泱的仙云正由远及近,其中一团火云尤为耀眼,隐隐可见云中有名女子正揪着一名男子的耳朵气势汹汹地往前拖。

      “来时听说晗曦殿下去顾留山捉奸,这阵仗,怕是拿了双。”陆少徽自然听说过重亥和晗曦的老黄历,笑得有些微妙。

      重亥却全不在意,略看了一眼便避开那几朵仙云,继续沉默前行,不多时二人来到镇元仙君府。那精明的老家伙得了通报,称病告罪避而不见,只遣一个仙僮接待。二人随之穿越遍布奇花异草的仙苑,来到一处角落,这里种着一株怪树,九尺之高,嶙峋坚硬,形似珊瑚,呈青灰色,像是已经失去了生命。

      重亥面色深沉,缓缓抚向枯萎的树枝。

      这是……相柳的气息?这株树,仿佛是……他的龙角。

      相柳身为妖身,抵死不愿化仙,滞留天界受仙气侵扰,四千年难以化龙,直至六七百年前,他的额间才生出了一支独角。这支生长缓慢的畸形龙角折磨得他日日痛不欲生,形销骨立,因而重亥才去了龙渊潜养,欲早日重结龙珠,渡与相柳助其化龙。只是后来却发生了罗酆山的变故。

      他的角为何会变成这株树?此事又与她有何关联?

      “此树与轮回井畔的幽玄母树,有异曲同工之妙。只是镇元仙君费心多年,也未能将它救活。”陆少徽语气平淡,却语出惊人,“仙君可知,当初鬼帝为何要提议让相柳去轮回井底化解怨魂?”

      此仇大恨,重亥一想起来便愤然不悦,周身仙气都凛然发寒。

      “仙君在龙渊潜养之时,鬼帝偶然发现相柳数次在轮回井里偷取碎魄,似在研习魂术,因而才有此提议。”陆少徽将来龙去脉道来,“后来相柳伏诛,仙君受贬下界,府中仙僮被分到别处,其中一人便分到了镇元仙君府,他偶然提起贵府中有一株怪树,似是相柳折角而植。镇元仙君喜搜罗奇物,便想将它移植过来,又在那树下拾到一个凝结的初生之魄,几经研究,发现这株怪树竟有重凝魂魄之能。想来当初相柳窃取碎魄,便与这株怪树有关。只是不知是否先天不足,此树被发现时,早已彻底枯死了。”

      重亥不禁又抚向枯萎的树枝,沉眉凝思。

      魂梦皆是执念,生则为梦,死则化魂。媪阴得元蟒悉心传授,精于魂术,而诸兄姊之中,相柳唯与媪阴较为亲近,他会一些魂术秘法,也不足为奇。只是鬼帝万不该在他化龙有碍极度脆弱之时,强行将他囚禁于轮回井。

      “此树与她,有何关联?”重亥收回神思。

      “这株怪树结出的魂魄,便是小师妹。”陆少徽从袖中取出一本册子,“我查阅师妹的前尘过往,发现一件更为蹊跷之事。当初他们将这个重凝的魂魄投入轮回井后,她的每一世,都会阴差阳错引到你身上,只是你被罚世世短折暴亡,她每次都来不及与你生时结缘,还往往受你牵连不得善终。”

      重亥接过册子,目光缓缓拂过那一行行生硬的生平略要。

      许多年前,她在临终前问过他,可有什么仙法能让他们生生世世相守。他哄她说没有。她因他过强的仙力压迫而早衰,他已害过她一世,如何能自私地将她生生世世据为己有?她是弱小的,却也是自由的,茫茫人海,万里河山,她应该凭心去探索,去体会,而非被自己栓在身边。

      可是,当送她的魂魄投入轮回井时,他后悔了。他败给了难以启齿的私欲,偷偷在她的魂魄中留下契印,引她后世归来。

      其后数千年,她却再未寻来,他原以为,定是那不该留下的契印失效了。原来,那契印还在,她再度被自己害了一生又一生,一世又一世。

      “你第九世时,外出游历与她今生的父亲相识,约好日后收他儿女为徒。司命星君为卖你人情,特意为你们改出七日师徒之缘。只是后来,因为师父……”因为东斋欲逆天而行,致使晏昭明引来殛雷,陆少徽不便明讲,就此打住。

      原来,竟是如此……

      第九世的师徒缘分未结成,第十世,因为契印,她仍被自己绑到身边,终至灰飞烟灭。

      陆少徽见重亥不语沉思,眼神闪动,知他看待小师妹与旁人不同,建言道:“想来仙君与小师妹冥冥有缘,如今她既有一线生机,仙君可愿下界寻找?”

      “我……”重亥欲言又止。

      陆少徽见他有所顾虑,忙道:“某些人总用天规刁难仙君,如今仙君屡世牵连师妹,今生更承她舍身挡雷之恩,报恩还债天经地义,我便不信谁还有理来阻?”

      重亥又沉默良久,不知心中有何考量,却问:“星君为何对此事上心?”

      陆少徽朗朗笑道:“身为师兄,自然要照拂师弟师妹。”

      重亥审视他片刻,淡漠一笑,不置可否,辞别陆少徽后独自回府,来到相柳那间早已荒置的小院。

      那株青树,从前便植在此处。

      这孩子……终究是他庇护不周。只是她的魂魄,为何会从相柳的龙角中结出?此前数千年,她又在何处?

      只要她尚存人间,受那契印影响,必然会再度归向自己身边。但凡有万分之一的希望,他也想亲自确认她是否安好。自己虽离位时久,可诸天仙神,难道就缺他一人除妖?他并非没有带过弟子,也已庇护人族数千年,倦了,厌了,为何不能成全……

      重亥讶然回神。

      这等任性的想法,到底因何由来?

      可心头这坠胀而潮湿的疼痛,真真切切,绵绵不绝。那缕被漫长岁月拉得既远且淡的思念,如今竟将他牢牢捆住,难以挣脱。

      他想将她绑回身边,生生世世,再不分离!

      “仙……仙君……”

      小仙僮战战兢兢的声音传来。

      “何事?”思绪被打断,龙神眼中春雨秋露般的微光,骤然凝霜。

      “鬼……鬼帝,在门外求见。”仙僮感到他身上不经意散出的威压,隐隐发抖。他知道重亥与冥府结过什么梁子,可鬼帝毕竟不是一般的神仙,他不敢自作主张。

      重亥垂眸暗忖。

      鬼帝……这位鬼帝自然已不是从前那位,可同冥府沾边的东西,他一个都不想看到。

      “不见。”重亥不耐烦地吩咐这没眼力的小仙僮,“今后地底下来的,不用禀报,直接轰走。”

      可今日这些不速之客胆子一个比一个大,重亥正待回屋,却听正厅一阵骚乱,竟是那位年轻的鬼帝无视仙僮阻拦,直接闯了进来。

      见满目怒色的主人出现,鬼帝不顾颜面匍匐在地,叩拜恳求:“冥府有难,还请仙君不计前嫌,出手相助!”

      ========

      又不知多少年后,陆少徽再度造访嶓冢山。流光溢彩的轮回井畔,有一株丈八高的怪树,嶙峋坚硬,形似珊瑚,玄光流转,树枝上结着点点萤光,小的若米粒之芽,大的已成拳大的明珠,成熟蒂落,飘于树周。

      树下靠坐一人,看似闲散地闭目养神,可紊乱的气息和微蹙的双眉昭示他正遭受着某种折磨。

      这种折磨,比起当年相柳所受,远不能及。那孩子本就弱小,当初又正是化龙有碍极度脆弱之时,这份苦,本来就该他来替他受的。

      陆少徽看着他仅剩的半支断角,想到天庭已数次遣他下界搜捕相柳,再镇轮回井,他却一口咬定相柳已在罗酆山伏诛,仗着未领仙职不听调遣,偏要独扛这份罪,不禁摇头苦笑:“原以为师弟下界走过一遭,能学得精明些,不想还是这般……死心眼。”

      重亥睁目,见是他,并未起身相迎,反而反唇相讥:“原以为你是个端庄刻板之人,不想竟是这般……不矜重。”

      陆少徽朗朗大笑:“我乃首徒,你当年又皮,不端着些架子,如何管得住?”

      重亥笑哼一声,起身摊开手掌,四周漂浮的明珠汇聚过来,他以缓慢的脚步掩饰身体的不适,走到井畔,将那些明珠洒了下去,仿若随意问:“近日可有见她归来?”

      “确已归来。”陆少徽答道。

      重亥眼眸微垂,轮回井的光芒在金瞳中隐隐闪动。

      不久前他感应到……“他”的明台印有所松动,故而拜托陆少徽下界之时,替他看一眼。

      果真,她还平安在世。

      “你可当真是死心眼,亲自不去,非得将神识生生剥离。”陆少徽摇头叹息。

      当初陆少徽翻遍天条,引经据典替这位师弟争取下界报恩的机会,不想最后他竟然将神识剥离出来,赋予剑灵,遣他下界,自己却来了嶓冢山。

      他当时可警告过他:“司命为了卖你人情,可是遍寻百万魂魄,专门找了个与师妹十分相似的姑娘,为你编下一段再续前缘的佳话。你不亲自去,也不怕他认错了。”

      “他即是我,我即是他。我不会错认,他自然也不会。”他那时答得很平静。

      龙神沉默地望着流光溢彩的轮回井,背影仿若一道镇于井畔的孤刃,魂魄汇成的光河缓慢飘动,将那冷冽的轮廓描得有些模糊。良久,他仿若无谓地答道:“无妨,须臾记忆,不足为惜。”

      他对她有责,对相柳有责,对苍生亦有责。罗酆山已成废墟,幽玄母树焚为焦木,如今嶓冢山副井虽在,可无幽玄母树,碎裂的冤魂以数十倍的速度积累,而如今有能力消纳重结魂魄的,唯有作为元蟒弟子的他了。

      他无法去人间相伴,便让另一个自己,成全自己吧。短短数十年的记忆,不足为惜,更为漫长岁月的思念,他还留在心中。

      “但有两件事,有些棘手……”陆少徽迟疑道,“师妹,好像不肯认他,你恐怕是白费了心思。”

      “为何?”重亥淡漠的眼神中,闪过一丝复杂的讶然。

      “女儿心思,我又如何能懂?”陆少徽无奈摊手。

      微垂的眼帘将目光掩藏,然而幽魂浮光中,龙神冷刻的唇角却微不可见地勾起。

      “无能。”

      “先别急着高兴。”陆少徽听出这拧巴师弟语气中的半丝得意,不禁摇头,愁色又袭上眉梢,“另一事更为棘手。她虽还在世,可魂魄仍有消散的迹象……”

      原有些欣然悠闲的背影立刻僵住。

      “我将他的遏灵印松了半分,你留存的仙气,他暂能调度些许,可保师妹一时,只是……终非长久之计。”陆少徽忧心探问,“可需我先将她的魂魄拘回,看看可有挽救之法?”

      “不必。”重亥凝眉深思,声音郑重低沉,“少徽星君,且再拜托你两件事,蒋姑庙……”

      “此事我已在办。只是……”陆少徽无奈长叹,“那无主之庙已立了三百年,香火又旺,各路人马都盯着想要据为己有,因而才多年悬而未决。”

      “她既还在,那庙就不算无主。”重亥翻阅过她的生平往事,知道那庙的来历。

      那已是他第三世轮回,彼时中原动荡,诸国分立。她原是山匪头子,人称蒋二娘,后来被他那一世的父亲收编,认作义女,只是他二人奔波征战,从未见上过一面。后来兵败城破,她驰援不及,只在乱军中将他的尸体抢走,乘船沿槐江而逃,最终在青溪镇附近被围困,战至最后一船而不降,抱着他的尸体决然沉江。

      附近的百姓感念这位有情有义的巾帼传奇,便在青溪镇立了一座蒋姑庙。只是她并未因此升仙,转世投生之后,若硬说那是她的庙,确也有争议。

      “我且再去争一争,若实在争不过……”陆少徽意味深长地一笑,“便说那是重亥仙君看上的庙,谁要有异议,就亲自来冥府理论。”

      重亥仙君至今未领仙职,替冥府解决轮回井之困,仅是出于道义,随时可以撂挑子不管。谁要是敢给重亥仙君找不痛快,都不用仙君亲自出面,鬼帝就要带头掀他的庙!

      从不结党的孤龙竟然没有反对,仿佛是默许,沉默片刻又道:“另一件事,还请你代我向镇元仙君求两颗莲子。作为交换,他在我府中偷树的旧账,就不算了。”

      陆少徽闻言微诧,抚掌而笑:“师弟去人间走了一遭,似乎也没那么死心眼了。”

      重亥笑哼一声,不置可否,依旧面向轮回井而立。

      这口井远比不上罗酆山主井,却依旧如一片淼淼大泽,每日都有难以计数的魂魄汇成光河注入井中。这景象浩渺壮阔,却寂静无声。

      至少,于旁人而言,是无声无息的。于他,那些冤魂重重叠叠的哀嚎、哭泣、尖叫,无时无刻不在脑中回响。

      天界皆知,重亥仙君最喜清净。

      重亥将远望向不知何方的视线收回,缓缓闭上双眼,冷肃的剑眉不禁又微微蹙起。

      真吵。真烦。

      ========

      “你怎么好意思怪我?我好歹还追了几十里!”

      “追又没追上,也好意思说?”

      “一群大妖,我追不上有什么奇怪?”

      “哪儿来那么多大妖,我看你就是见到鹞子不敢追。”

      “我怕?为了白姐姐,我哪次怕过?你追得慢腾腾的,莫不是猫遇到狗,腿都吓软了吧!”

      “哎呀,你们先别吵了呀!”

      白蛇祠里已闹翻了天,喜鹊和黑猫眼见着就要干起仗来,草药在一旁左右为难地劝架,鬼火也愁眉苦脸地叹气。

      “两位小友,还是稍安勿躁,白小友的神牌既然重有感应,定然是逢凶化吉了。”老黄鼠狼慢腾腾劝道。

      “我怎么稍安勿躁?白姐姐前几天就是死了啊!你不是属神,你不懂!”翠舞炸着羽毛乱跳。

      “既然死而复生,说明自有高人相助,不必自乱阵脚。”老乌龟比老黄鼠狼更稳如泰山。

      “可是……真的没别办法了吗?这样傻等,我连觉也睡不着啊!”茯苓忧心欲哭。

      “既然并无头绪,不如静待机缘。”面对茯苓的焦急,陀玄却仿佛显出漫长岁月带来的不近人情的超然。

      翠舞看了一圈神色各异的野仙,愤愤不甘地扑棱翅膀:“算了,我再沿着槐江找找,他们是沿江跑的,我把这槐江从头翻到尾,就不信找不到!”

      面冷心热的黑猫立刻附议:“我一起,你从天上看,我在地上找。”

      刚还要干仗的两人,这会儿又统一了战线,翠舞又拿出顶梁柱的气势吩咐茯苓和郑大乾:“你们看好家,等我把白姐姐完完好好带回来!”

      说罢她也不耽搁,扑棱翅膀就要往外飞,然而七宝却突然塌了耳朵,伏在地上不动了。

      “走啊!”翠舞焦急地催促。

      可黑猫仍旧一动不动,还无端端炸起了毛,竟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这是……

      两只老的修为高,逐渐感应到不对劲,淡定的神色转为紧张,郑大乾的鬼火也开始摇摆不定,连豪气干云的翠舞也不由得收了翅膀,落在门槛上不闹腾了,最为迟钝的茯苓莫名忐忑,伸着短短的脖子往门外瞧,只有黄玲儿这毫无知觉的盲丫头,好奇地竖着耳朵。

      “林林……林仙君?”翠舞吞吞吐吐的声音传来。

      一股若有实质的威压从门外逼近,伏地的七宝只觉周身的血液都凝固了,在隐隐发黑的视线中,见到一个玄衣的身影走进祠来。

      来者面容神似林深,周身仙气与他别无二致,只是气度全然不同。若说林三爷是柄新开锋的龙泉宝剑,寒光所向奸佞皆斩,来者却似一柄诛天重器,只好端端立在那里,就令百仙拜服,群魔胆溃。

      “林……林仙君,你要不先把仙气……收一收?”到底还是茯苓迟钝,看出七宝已经被这肃然仙气压得气都喘不上,大着胆子出声。

      这不出声还好,来者闻言扫视一圈,目光在猫妖身上停留片刻,露出些微厌恶之色,七宝直接眼前一黑,颜面扫地吓晕当场。

      其后众人才感觉泰山般的压迫感散去了几分,翠舞这八卦仙最知晓内情,旋即反应过来:当日白姐姐跟他一起被掳走,如今他这幅模样,定然是恢复了仙身,白姐姐自然也是被他救的!

      “林仙君……那个……白姐姐跟你一起回来了吗?她还好吧?”翠舞飞到他面前的香案上,战战兢兢地仰头问。

      来者却仿佛把这小鹊当空气,目光停留在主位神牌“白蛇仙姑”四个字上,半晌,又缓缓看向余下三块牌子。

      左一,右二。不对称,不顺眼。

      “左边这块,后挪一位。”来者终于看向了小鹊,肃冷金瞳透着不容抗拒的威严。

      翠舞一听林仙君要动她的牌子,惊得语无伦次:“这这……也不是不能挪,只是……好端端的,挪它做什么啊……”

      “立我进祠。”来者淡然答道。

      “我……我们庙小,哪里敢让仙君屈尊?”翠舞这就更惊。这尊大神显见身份不凡,为何要跑这不合规的野祠里窝着?莫不是她听错了?

      “我未领仙职,有何不可?许你两日,立刻去办。”他这语气态度,倒仿佛不是要把区区属神踹下去,而是直接篡了主位。

      “可……可这是白姐姐的祠,这个……我得先问过她……”翠舞也不知自己再三忤逆仙君的胆子是从哪里来的,话刚出口,声音立刻小了下去。

      来者略感意外地仔细看了小鹊两眼,淡漠的眼神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赏识:“早日办妥,于她有益。”

      “呃……好吧。”翠舞转念一想,自己数年来费心费力撮合他二人,如今同立一祠倒也正和她意,便问,“那仙君的名讳是什么?又司什么神通呢?”

      “重亥。”龙神垂眸思忖片刻,“司雨。”

      “司雨?”翠舞又惊。司雨可是要职,他们这几个野仙立个野祠管管边边角角的杂事便罢了,司雨那可就是把手伸到东海龙庭的头上去了。

      “司雨的神仙,该去龙王庙呀,仙君要不去那里?离得也不远,探望白姐姐也方便。”翠舞到底是怕主位不在,擅作主张给白钺添了麻烦。

      “敖广的庙,还请不动我。”龙神傲然轻哼一声,又不耐烦吩咐,“即刻去办。”

      龙神再三催办,小小鹊仙只好领命,这时茯苓又大着胆子出声:“林仙君……”

      今日这些人已三番五次将他错认,龙神不悦睨她一眼:“称我重亥。”

      “重……重亥仙君。”茯苓立刻吓得一缩脖子,又忧心追问,“白姐姐,是被你救的?她还好吧?”

      “尚且平安。”龙神也不多做解释,伸手祭出一册,不知写画了些什么,又点向神牌。一道华光闪过,旋即消隐,牌子依旧是简陋的木牌,祠堂也依旧是不起眼的旧祠。

      龙神将仙册收回,深沉的目光不舍地抚着“白蛇仙姑”四字。

      蒋姑庙已归她名下,如今这野祠也已登记在册,两处供奉汇集一处,他作为属神,便能合规使用,护她周全,遂她心愿。

      只是,他却不能再眷恋凡尘,滞留不归。

      ========

      两颗莲子,已植于青溪之中。日将西沉,倦鸟归林,叶声萧萧,橙波浮光。

      一个玄衣的身影,正独坐溪畔,闭目凝气,以备施术。

      他已失龙珠,如今要再化去三成仙力,也并非易事。

      “你,确已想好,不归?”虚渺识海之中,百丈巨龙静静悬浮,银须悠然飘动,而他面前,却立着一个微不足道的人影。

      “不归。”渺小的人斩钉截铁答道。

      “除却此法,也并非不可与她相守。”龙,大约还是有些不甘愿。

      “相守?再将她绑在身边,害她受仙力压迫早衰?还是再找一处顾留山,将她‘义养’在那乌烟瘴气的地方,得闲了,才去看一眼?”人不屑嘲讽道,“你寿长,她寿短,经不起痴等。”

      龙暂且沉默,似在静思话中之意,良久,却也用嘲讽的眼神看了回去:“是你不愿等。”

      人略微一愣,坦荡承认:“是,我不愿等。我已蹉跎两世,片刻也不愿再同她分离。”

      龙静静看着面前的人,仿佛又有些困惑。

      数千载岁月,他都可耐心等候,为何“他”却连区区数十年,都难以忍耐?

      兴许,当他将“他”从神识中剥离的那一刻起,他便再无法理解了。

      “她以仙莲为体,未必不可成仙。静待一时,可图将来。”龙还是不甘愿。

      “她这心性,散仙都不成。”人竟然挑衅笑道,“我,比你清楚。”

      龙果真怒目:“你若敢阻挠,我必严惩。”

      “管束她修道,是我之责,何须你来干涉?”人寸步不退,傲然回击,随即又磊落承诺,“她无此心志,我绝不逼迫,她若是转了性,我自然成全。”

      龙再度沉默了,似在尽力平复怒气,良久,暗含威胁道:“你若不归,今后便再非重亥,他日她证得大道,我必不再让。”

      人却胜券在握地挑眉一笑:“无需你让。她不认你,我听见了。”

      再也按捺不住的怒气终于化作一道闪电,自龙与人之间劈下。炫光散去之后,两轮幽月依旧怒目俯视着面前这渺小却高傲的人影。

      他的性子,竟是这般惹人厌烦?

      他可真是,尽给自己找不痛快啊……

      巨龙之影自识海中淡去,这时,人的声音,却又坚定传来。

      “挡雷之恩,你已还清。一世情债,我来偿还。”

      玄衣的身影睁开双目,眼神虽还不舍,却也不悔。随他运气掐诀,溪中一颗莲子,在浩瀚仙力的强行催化下,已生根发芽,另一颗,却还蕴在蒋姑庙绵延久远的仙气中,静待将来。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12章 是卿非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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