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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1、重亥.太古佚事 ...

  •   阴云垂地,层崖刺天,孤山荒寂,满目灰岩。

      玄衣男子闭目倚坐在洞中石座之上,一动不动,仿若与石座浑然一体的石雕。一束光线自头顶岩缝间投下,照亮他半边阴郁的脸,和头顶嶙峋的角。

      鼓乐声、祈祷声、哭泣声从远处飘来,原本听不真切,却在这洞中石壁上不断回荡,最后竟汇成一股魔音,直往他脑中钻去。

      真吵。

      男子烦躁地揉了揉太阳穴,两轮幽月缓缓亮起,一半在明,一半在暗。

      原本在一旁独自玩石子儿的青衣稚童,转着滴溜溜的银眸,一会儿望向洞外,一会儿又打量他,最终忍不住问:“重亥哥哥,六哥又来送好吃的,你为什么总不理他呢?”

      男子神情一肃,原本冷峻的脸显得更为阴沉:“那并非食物。”

      “可是他们闻起来好香。”稚童丢开石子儿走过来,伏在他膝上,天真而诚挚地仰着脸,“吃起来也好香,真的。”

      “香,也不许再吃。”男子略微厌恶地皱起眉,语气中带着严厉的责备。

      “哦。”稚童撇着嘴,委屈巴巴地回了一声。可兴许是出于弱小对于强大天然的依恋,他分明挨了训,却依旧乖巧地伏在他膝上,又偷偷地揪他衣服,揪出褶子,又捻平,玩得不亦乐乎。

      洞中的静默越发衬得洞外杂声嘈嘈,男子愈加烦躁,终于“啧”了一声,沉着脸站起身来,往洞外走去。青衣稚童忙不迭第甩开小腿跟过去,牵着他的衣角站在孤崖之巅。

      瞿父山原就是座孤山,盘踞在山中性格孤僻的黑龙,将山脚方圆数十里的土地尽数下沉,引水漫灌,使之成为一座生人勿近的孤岛。

      此时,那汤汤水面之上,正密密麻麻地布着小船,船上有许多披兰佩草的巫祝,正摇头晃脑地摆弄着乱七八糟的乐器,哼着难听至极的乐曲。更多的却是被绑缚的少女,她们或神情麻木,或哀惧恸哭。

      一只背生四翼的褐色巨蛇,正盘旋在蝼蚁似的人群上空。

      他早划清了界限,无奈总有不识趣的东西三番五次上门搅扰。

      “重亥兄,大哥特遣我前来送礼,顺带将这不懂事的老幺领回去。”褐蛇四翼一收,化作人形,似笑非笑地说道。

      “相柳随你领走。”玄衣男子厌恶地扫了一眼乌烟瘴气的水面,“人牲,也一并带走。”

      “重亥哥哥,你是嫌我烦到你了吗?”青衣稚童睁着无辜的眼睛,很受打击的模样。

      “他当然烦你,不止你,还觉得我们几个都烦人。”翼蛇阴阳怪气笑道。

      “你有数便好。”玄衣男子毫不客气地回敬。

      许是被他这油盐不进的态度激怒,翼蛇面色一沉,厉声喝道:“重亥,你休想左右逢源,想想父尊对你的救命授业之恩,今日你必得给个态度!”

      男子并不回话,只冷冷地睨着翼蛇,翼蛇被这阴沉的眼神盯得发虚,可想到烛九阴那张更为阴鸷的脸,心下一横,壮胆大笑道:“好,好,好!”说罢,他重又化为四翼巨蛇,飞向高空。

      翼蛇在空中盘旋一周,居高临下地俯视着无动于衷的玄衣男子,接着张开巨口长吸一气,四翼一沉,从那密密麻麻的小船上空低掠而过,随一声尖利的长鸣,船只震为碎片,而那些渺小的人,全数爆成血团。

      四周,霎时就安静了。

      翼蛇悬在空中,与玄衣男子对峙片刻,冷笑道:“呵呵,不吃,也不救,且看你还能置身事外到几时!”

      玄衣男子冷淡垂眸,似乎并不想理会。翼蛇正待摇唇鼓舌再度挑衅,他却忽然抬起头来。

      微垂的双目骤然圆睁,金色的竖瞳灿如辉月,森严威压如千柄利剑,透魂穿心刺来。翼蛇恍觉自己被那目光洞穿,凉气直从后心冒起。

      “滚。”男子沉声道。

      “重亥哥哥……”青衣稚童惧怕地拉着他的手。

      男子烦躁地将手一甩,低头对稚童道:“你也……走。”

      说罢,他转身独自走回山洞之中,幽沉的阴影,如同漠然合上的门扉。

      ========

      瞿父山总是静的,那条龙连动也不爱动弹,是以山中连个脚步声也少闻。

      瞿父山也是闹的,寒风总是嘶鸣着在光秃秃的岩石间擦过,这刺耳的声音从未止歇。

      阴沉的天气叫人分不清时辰,那条龙就静静靠在岩石上闭目养神,像长在那里一般,一动不动,也不知过了多久。

      风吹起他的袍角、衣袖、发梢,小心翼翼的,似乎不敢冒犯于他。

      突然,一道闪电如矛,随他骤然间一挥手,猛然插进不远处的一块岩壁上。

      “别别别!是我是我!”一个女子的声音传来,随即一个白衣的少女缓缓显身,那雷矛正擦过她耳畔的,尚自振鸣。

      “九婴?”男子看清来者,似乎怒意更盛,瞳孔中泛出森冷金光。

      “别呀,放火烧山的可不是我,那是我哥。”少女笑嘻嘻歪头避过雷矛,走近前去。

      男子瞳孔中的金光略微收敛,不悦睨视:“你若也是来做说客,就滚。”

      少女不以为意笑道:“我是来特来送礼的呀。”

      男子闻言眉头一拧,眼神骤寒。

      少女摆摆手:“听我说完。我今日带了两份礼,一份呀,是个消息。”

      说罢,少女神神秘秘地走到他面前,似丝毫都不惧他一般,压低声音:“那几个,在章尾山底下造了血池,存了千年口粮,你若是……懂吧?”

      “为何告知于我?”男子蹙眉问。

      “我可不像我那缺心眼的哥,就因我俩是一体双生的畸胎,平日可没少挨欺负,偏我哥邀功似的冲锋陷阵,我也是身不由己啊,如今好容易找到法子得了自由,自然就跑出来咯。重亥哥,你知道,我一直都是向着你的。”少女故作亲昵地眨眨眼。

      男子淡漠回应:“你要交换何物?”

      少女狡黠一笑:“我听四姐说,当初父尊化梦为魂,有你一旁护法,自然是偏爱那些泥巴人的。你跟他们迟早有一战,我可不想掺和,打算找个地方躲清静。重亥哥,你可得好好记得欠我的人情,日后若遇我的后人,千万手下留情,可别让我血脉断绝。”

      男子皱眉思忖,尚未答复,少女突然跳着拍手道:“另一份礼到了!”说罢伸手指向远处的水面。

      无尽死水之上,竟然结了一层厚冰,蚁群似的黑点正缓缓向孤山前行。

      男子眼中怒气又起,森严杀意朝少女直刺而去。

      女孩嘿嘿笑道:“先别生气呀,这可不是人牲,是来投靠你的部族。你也是,上回六哥赶了两个部族乘船献祭,你不接便罢了,何苦把这方圆百里的树都霹了?现在外头可不太平,偏人家连艘船都不能造,你叫这些走投无路的泥巴人儿怎么办哟?我呀,心肠好,顺手就帮你接过来咯,不客气。”

      “多事。”男子冷哼一声。

      女孩潇洒地挥挥手:“礼已送到,记得欠我的人情,走了。”说罢,她化作一条白蛇,消失在灰色的岩石间。

      男子望着远处徐徐而行的黑点,阴沉的眉宇间,更添几分愠色。

      真烦。男子想。

      ========

      龙到底没把那三个部族赶走。

      瞿父山原本荒凉,万物不生,可女娲造的那些弱小的东西是需要食五谷六畜的。

      龙无法,只能用暴雷将狰狞的山地黎平,将坚硬的岩石震碎,又布了无数场雨,这座只有灰岩的孤山才终于有了生机。

      他并不理解元蟒为何要将梦魂之力化与这些小东西,在他眼里,他们是泥偶或是所谓的“人”,并无区别。荒莽天道,强尊弱卑,蝼蚁或生或灭,不过转瞬之间,又何须留意?只是,这些小东西既然倾注了元蟒的心血,随意屠戮取食,似乎又有不妥。

      烛九阴却并不这样看。他认为这是元蟒留与他的遗赠,自然应该任他掠夺。

      如今,这三个部族像是甩不掉的麻烦,叫他不得不小心谨慎地护着,在他不情不愿花费了诸多心思以后,竟然觉得这些小东西有意思起来。

      他们会用比树干还脆弱的手,搭起风一吹就倒的茅屋,会笨拙地打磨粗糙的石头,做成精细的工具有条不紊地开垦田地,他们仔细挑选植物的种子和动物的幼崽,将粗陋的符号刻在石板和陶罐上,记录与分享知识,他们分明看不见也用不了这无处不在,取之不尽的天地灵气,却会娴熟地用燧石擦出火花。

      夜晚,他们聚在篝火前,雌性和雄性对歌共舞,之后便各自交尾,造出一些更弱小的东西。蛇从不抚养后代,可那些小小东西,兴许真是太过无能,只会发出噪音,需要成年的雌性和雄性,共同抚养好些个春夏秋冬。当然,那歌声与篝火也并非都是欢乐的,当老者的生命转瞬消逝,他们也会聚在火堆前,哀婉吟唱。

      这些小东西,与他一样会思考。或许不一样,他偶尔会忍不住想敲开这些小脑瓜,看看这些幼稚而又令人难以捉摸的想法,到底从何而来。

      有一回,龙独坐在孤山之巅的山洞中,忽然听到奇怪的声音在石壁上悠悠回响,等他回过神来时,发现那竟然是自己的声音。

      他无意识地,哼起了他们那些聒噪的旋律。

      龙心中生起一丝奇异而陌生的感觉,后来他才明白,那大约叫做窘迫。

      可是他们太过弱小,一碰就碎。龙从来只是远远地观望,从不现身,从不接触。

      但这些部族世代相传,他们居住在瞿父山,是得了龙神庇佑,于是一种奇异的力量,开始向他汇聚。

      那像是元蟒的力量,却又并不纯粹。更像是黑色的种子,遇水却发出了绿色的芽,开出了有气味的花。那气味,是否能称作香,他分辨不出,却有温度。

      那是一种被依赖和信任,并相互给予的温度,悄然之间,融冰化雪。

      这倒叫他偶尔想起那个烦人的孩子来。随着与章尾山关系更为恶劣,他已许久不许他再来此地了,那孩子最后一次离开的背影,如今想起来,大概是有些冷的。

      每年春日,这些小东西会举行盛大的庆典,围着那座石头雕成的神像载歌载舞,并献上最肥美的牲畜。代代如此,即便龙神从未取用过。

      这些愚蠢的小东西,他并不需要食用祭品。

      后来,出现了一个更蠢的小东西,似乎是那个叫做“斧”的部族的少酋长,是以每次祭祀,她都能亲手捧上六牲,可她却每每趁人不注意,悄悄塞一把野果。

      一连六年,从她还是个一团稚气的孩子,到长成亭亭玉立的少女,年年如此。

      第七年祭祀日前,那个娇俏的少女又蹲在河边仔细地清洗着精心挑选的野果。龙实在好奇这蠢东西脑子里到底在想什么,犹豫一番,化了形落在她身边。

      少女从河水的倒影里看到一张脸。那不是她部族的人,部族里的每个人她都认识。

      少女站起身来,好奇地上下打量。瞿父山是座孤岛,看着他高大挺拔的身姿,俊冷威仪的面容,还有头上嶙峋的角,聪慧的少女立刻猜到了面前人的身份,虽然略微吃惊,却毫不惧怕地灿烂一笑。

      “为何要将此物献与我?”龙问。

      “那些牛羊你从来都不吃,我猜你不爱吃肉。这果子很好吃,说不定你会喜欢。”少女说。

      “我不需食用浊物。”龙说。

      “不需要,也可以吃啊。”少女说着,把红色的果子递过来。

      龙皱着眉,似乎有些抗拒。

      “他们说,祭祀必须献上最好的东西,这是我觉得最好的东西。”少女的笑靥鲜妍,如同这红色的果子。

      龙犹豫着接过来,那果子浸过河水,触手微凉。他轻咬一口,一种陌生的感觉从舌间上传来,竟让他有些慌,偏偏少女正笑眯眯地看着他。他窘迫地将果子扔回给她,皱眉道:“难以下咽。”

      少女不可思议地咬了一口,用困惑的目光不住探寻他强作严肃的脸:“很甜呀,你不爱吃甜的?”

      龙被她那眼神看得越发窘迫。

      他哪里记得什么是甜味?

      原来,甜,是这般味道?

      “那……下次我给你带酸一些的?”少女问。

      龙横了她一眼,凶巴巴丢下一句:“不许再献这些莫名其妙之物。”说罢,他隐了身形,跑回山巅洞穴之中。

      后来,少女又给他带了许多种果子,微甜的、微酸的、酸甜的,甚至是辣的、涩的,有红的、青的、黄的、白的,也有长的、尖的、圆的、扁的。

      他也不记得有多少种。

      再后来,那少女也不做少酋长了,因为她不愿同族中男子生儿育女。

      那日,她莽撞无畏地爬上山巅孤崖,带着满身被岩石磕碰的伤口,志在必得地站在明月辉光之中,捧上一块石头献他:“少酋长有什么意思?我给自己封了个圣女,要不要?”

      龙接过石头,石上歪歪斜斜刻着个符号,像是头生双角的人影。

      从不纳礼的孤龙,这次却笑纳了。

      既然纳了礼,自然就要回,可除却这座孤山,龙别无他物。不过,这有趣而珍贵的小东西,每次坐在他的双角之间,俯瞰这破大点儿的地方,却总能乐得哈哈大笑。

      后来,龙又接收了几个部族。

      龙这漫长的一生,自始至终,只有过一个叫做“蘅”的圣女。

      ========

      不知多少年后。

      “吾观汝所庇护之部族,皆是兴盛繁荣之相,想来吾和烛龙之间,汝已作出抉择。”一位不速之客,再度降临瞿父山,肃穆地漂浮在孤崖之外。

      玄衣男子坐在一座小小的石碓前,沉默不语。

      “蚍蜉虽渺,犹然可贵,元蟒之赠为何物,汝必已有所领悟。”神女的声音庄严沉静,带着如山的平和与睿智。

      玄衣男子依旧望着石碓,沉默不语。

      那石碓上长满了青青的杂草,在山风吹拂下怡然摇曳,草尖上的露珠在日光下闪烁着点点微光。

      玄衣男子忽然站起身来,化为一条黑龙,腾空而起。

      “汝欲去往何方?”神女问。

      “章尾山。”龙答道,随后消失在云之彼端。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11章 重亥.太古佚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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