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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0、尾声 ...

  •   (一)归去兮

      龙珠是个好东西,三日后,白钧便醒了。

      可人是醒了,贼道士,却变成了傻道士,话不会说,别人说话似乎也听不懂,只会或站或坐地发呆。

      想来龙珠虽好,可那尊大神不通魂术,强行把白钧的魂魄聚回,手艺却不精,把人给弄傻了。

      白钺也没别的法子,又看这岛上只有野树荒草,虽只三个月,也不能让他睡山洞,于是只能将傻道士拴在那株高大的山梨树下,去狐独山找黎望舒帮忙。就在她带着搭建房屋的符纸回来时,却见那傻道士绕着山梨树走了一圈又一圈,把自己套在树干上动弹不得,险些被勒死,吓得白钺可再不敢丢他一个人在岛上了。

      那符纸与种子配合施用,如今她能通过缠魂丝借龙珠上的仙气,不多会儿种子便长成一座简易的木屋,细心的七殿下还送了她一应生活所需,忙活半天终于勉强算个居所,白钺便引着傻道士进到屋中,指着那张树枝搭成的小床:“你,晚上,睡这里。”

      这回傻道士好像听懂了,乖乖躺到床上蜷成一团,闭眼就睡,连被子都不知道盖。

      白钺暗叹一声,又偷了点仙气过来,将身体催成正常大小,也不再软手软脚的没力气,走过去将被子抖开,替他盖上,又仔细掖好被角,如同每每她受伤时,他照顾她那般。

      缠魂丝二十丈之内,长短任她控制,安置好白钧后,她便照从前的习惯,爬到那株山梨树上歇息。可从前她有尾巴缠树,如今却是个纸人,迎风就飘,只好扯了树藤拴住胳膊,靠在树上漫漫神游。

      那时,他就睡在那根树枝上,她怕他跌下去,劝他进山洞里睡,他却惬意地侧卧着,闭目轻喃:“不去。姐姐是蛇,我是狸奴,都在树上。”

      那时,多好啊……

      早晨醒时,她却晃晃悠悠的头晕,这才发现自己竟被夜风吹下树枝,那藤蔓栓着她在风中飘荡,倒像是悬梁自尽似的。而那傻道士不知什么时候醒了,坐在树下仰头望着这幅惊悚的场景,原本呆滞的眼睛,满是开心的痴笑。

      白钺窘迫地解开树藤飘下来,捡了捡他身上的杂草,又进屋取了把梳子,让他在树下的石桌旁坐好,替他解开发髻梳头。

      可真是傻了,连头发都不知道梳。

      白钧依旧安静不语,微微眯着眼睛,像是一只正在被抚头的小兽,很是享受。

      这时,结界外传来一丝动静,原来是黎夜昨日听说师父回来了,却抽不开身,今日一大早就带着胡儿花跑下山来看望。

      白钺有重亥留下的法印,除却白钧,余人可由她放行出入,俩孩子一进来就激动万分地抱着她:“师父你可算回来了!我们好想你!”

      白钺毕竟是个纸人,这俩孩子一兴奋就给她抱瘪了半截,黎夜连忙撒手,大惊道:“师父你怎么了!”

      白钺笑嘻嘻偷了点仙气撑起身体,谎话张口就来:“师父自己找了个重归仙道的法门,这纸做的身体再修百年,就成仙啦,厉害不?”

      “太好啦!”胡儿花拍手直蹦。

      这时,黎夜注意到树下静坐的白钧,惊喜道:“咦,道长也在?”

      白钧向来有孩子缘,从前在狐独山没待几天,几个故事就把黎夜哄得连师父的话都不听,任听道长差遣。他爹黎崇琰也是白钧帮忙寻回的,如今虽还未苏醒,可黎夜记得他的大恩,是以后来虽听说道长是大妖,却依旧不减亲近。

      “道长,你是和师父回来隐居的吗?”黎夜开心地跑过去打招呼。

      白钧微微歪过头,呆呆地望着他笑,然后缓缓伸手拍了拍他的脑袋。

      黎夜惊疑打量半晌,终于发现他不对劲,转头问白钺:“师父,道长这是……怎么了?”

      白钺按下心中惆怅,半是生气半是玩笑诓道:“他炼丹吃坏了脑子,自作自受。”

      这句话傻道士却仿佛听明白了,立刻满脸不高兴,起身就回屋去了。

      胡儿花咋舌道:“那……道长一直这么傻下去,师父该怎么办呀?”

      白钺沉默一阵,又故作嬉笑:“过个十年八载的余毒清了就好。”

      “那你们到狐独山上去住吧,我叫最厉害的医仙照顾你们。”夜殿下大大方方地发了话。

      “是呀是呀,可得好好治,不然毒没清干净,今后生小蛇也是傻的就坏了啊!”胡儿花总是帮腔的。

      “胡说什么?”白钺一巴掌拍小兔子脑袋上,“我跟他,只是……亲人,哪来什么小蛇?”

      “父亲和娘亲也是亲人啊。”黎夜迷糊问。

      白钺暗窘。跟这俩小孩解释不清楚,或者说,事实就是事实,又哪里容她撇清?

      “你们在山上好生待着,得闲来玩便是。”白钺将话题岔开,“我堂堂开宗祖师,自然住自己的山头。”

      “好吧……”黎夜失落地低头,“师父要是需要医仙,随时吩咐。”

      “用不着,用不着,师父又不是不会看病。”白钺连忙摆手拒绝。拿谎圆谎,说得越多越容易戳破,哪里敢用人家的医仙。

      然而没过几天,白钺又打脸了,万分为难地烧了通信的符纸,让黎夜派个医仙下来。

      这傻道士,好端端的竟然发热咳嗽起来。白钺原先以为是龙珠运行有碍,才致使情况骤然恶化,可仔细感应了好几遍,仿佛并非是魂魄不稳,就像是生病。

      她依旧没有触觉,脉是把不出来的,拖到第二日,这傻道士烧得满脸通红,迷迷糊糊叫都叫不醒,吓得她赶紧找医仙帮忙。

      医仙看了几眼,说是寻常风寒,留了些丹药便回去了。

      白钧如今内丹已失,又不会凝气化元,仙丹是不能多吃的,白钺又只好叫黎夜送了套药炉过来,亲自煎药守着他服了,刚好没两天,情况又坏起来,反反复复半个多月,就是不见好。

      白钺急得焦头烂额,偏这人又是个傻子,望闻问切的“问”就缺了。而缠魂丝不知是被那尊大神弄坏了,或是因为对面栓的是个大脑空空的傻子,也传不来任何思绪,她只能自己瞎琢磨原因,后来某天半夜急得睡不着,坐起来焦虑地抱头长叹,这才发现问题出在哪里。

      这傻子,压根不是每天起得比她早,而是半夜就跑出来,坐在树下望着她发呆,硬生生挨到早晨她醒。

      他不会引气护体,怎么扛得住半宿半宿地坐在湖畔?不生病就怪了。

      白钺飘下去树,劈头盖脸一顿训,傻道士委屈巴巴地低着头不说话,她骂也骂不下去了,指着木屋无奈叹道:“专门给你盖的,进去睡。”

      傻道士依旧杵着不走,白钺只好牵着他进屋,指着床一字一顿命令道:“在这里睡。”

      这回傻道士听话缩回床上,白钺给他盖好被子,却见他一直呆呆地瞪着眼睛,又软下语气哄道:“闭眼,睡觉,听话。”

      可这回他又仿佛听不懂了,仍旧睁着眼睛。白钺又哄两声,还是不听,终于失了耐烦心,想到他好歹是在床上,困了自然知道闭眼,于是转身出门,又扯了根树藤把门拴上。

      翌日清晨,傻道士倒没有再跑出来,白钺解开树藤进屋,却见他还呆呆瞪着眼睛,满眼血丝,眼下乌青,竟是一晚上没合眼?

      “你到底要怎样!”白钺火冒三丈,厉声威胁道,“再不听话,我不管你了!”

      傻道士似乎害怕她生气,埋下头蜷得更紧,白钺心一软,又拍拍他的头哄道:“听话,睡觉,我先去煎药。”

      傻道士依然蜷着,也不知听懂没听懂,白钺摇头叹气,又煎好药端进来,却见他还是没睡,抱着膝盖靠坐在床边地上。

      “起来呀,怎么坐地上了?”白钺头都大了,把药碗放一边,连忙去拉他,好哄歹哄的才扶回床上,又把温热的药碗放到他手中。

      往回他都知道自己喝,今日却只是捧着,瞪着满是血丝的眼睛盯着碗中的倒影。

      “喝药!”白钺可真是按不住脾气,训斥挖苦道,“又不睡觉,又不喝药,你看你邋里邋遢一脸病容,丑死了!”

      这时傻子却忽然把药碗丢开,只听一声脆响,药汁溅到他衣服上。他却管都不管,缩回床上背对着她,又蜷成一团,咳了两声。

      “你……”白钺纸做的身体也溅湿了,气急败怪指着他大骂,“好容易替你求了三个月,你就作吧!”

      说罢她也懒得管这不识好歹的傻子了,甩手就出门去,一个人坐在湖畔的石头上生闷气,心中百种滋味翻江倒海,一时想哭,可纸人也哭不出泪来。

      就这么呆坐到落日西沉,黄橙橙的波光映在她身上,她才惊觉,这短短的三月,竟就在赌气中,白费了一天。

      这时,身后传来忽轻忽重的脚步声,却是那病傻子头重脚轻地挪过来,坐到她身边。她心里还有气,不肯理人,又僵持半晌,傻子却小心翼翼地伸过手,轻轻勾住她的小指。

      白钺愣了愣,正想把手指抽回,忽然意识到,这傻子,是在跟她求和。

      是啊,在经年园,每回她用那些尖刻至极的话激怒他,最后却都是他来低头求和。

      回回都是。

      今日她发了脾气,却依旧是他来求和。

      “对不起,我不发脾气了。”白钺叹一声,忍不住哽咽起来,“今后再不冲你发脾气了。”

      傻道士见她哭了,担忧地替她拭泪,可指尖并无泪水,又把手收回,万分迷惑地翻着手指看了又看,仿佛又把她正在哭这件事忘了。

      白钺见他这样,又破涕为笑。

      一个傻子,跟他计较什么呢?

      于是她收敛情绪,好言好语哄他回屋休息,刚守着药炉没多久,他又转了出来,非要坐她身边黏着不走。白钺只好由得他,煎好药倒入碗中,用灵气降了温,捧着端给他。

      这回傻子终于乖了,“咕嘟”几口喝完,傻笑着捧着空碗给她看,似在求她表扬。

      “邋遢。”白钺笑斥一声,替他擦了擦嘴角的药渍,又牵他进屋,赶到床上,“睡觉,养病。”

      傻道士还是睁着眼不肯睡,白钺险些又恼得要骂人,他却伸出手来勾住她的小指,然后心满意足地闭上眼。

      白钺愣了半晌,看着他这憔悴的病容,心一疼,自然就心软了。

      他大概,是不想她在屋外睡。

      罢了,一个还剩几十天寿命的傻子,跟他计较什么呢?

      白钺小心翼翼将手指抽回来,用树藤化了把躺椅,横在屋门前,就躺那儿休息,也免得他半夜又跑出去。

      有她守门,又天天轻言细语哄着,傻道士的病终于痊愈了。

      阳春三月,万物吐新,那株山梨也开得正盛,半岛风光无限,另外半岛却还是荒秃秃的。白钺待在这方寸之地,成日对着个不会说话的傻子,无聊透顶,又使唤徒弟送了些种子来,理荒种花打发时间。

      这道士大约是真心喜爱侍弄花草,见她拿着铲子挖坑,一声不吭地跟过来,也要拿手去刨土,吓得白钺赶紧递了把铲子过去。

      二人劳作半日,满手满脸的泥,傻道士好奇地抹了抹她袖子上的泥,原本小小一个泥点,倒被他那脏兮兮的手抹成一片。

      见他越抹越开心,白钺又气又笑地拍掉他的手,捏了个涤尘诀,又牵他坐到湖畔歇息,仔细放下他挽起的袖子,掩住那些金属扯断留下的可怖疤痕。

      “阿钧啊,有件事情,我可得好好说你。”白钺望着湖光中的夕阳,玩笑道,“爹爹买那园子的时候,地契上可是我和你的名字,你每回改建,连图纸都没给我过目。”

      傻道士自然不明白她在说什么,专心玩着手中一段草叶。

      “经年园啊……名字起得不好,经年良辰,都虚度了……”白钺轻叹一声,可是纸人,掉不出眼泪。

      徒手理荒是个大工程,白钺干了大半个月,又没兴致了,好在黎夜不得空,胡儿花倒时常来玩,她就又开始拉着徒弟打牌,傻道士看了几眼,兴许是看不懂,又去刨他的土,成天弄得一身泥巴等她收拾。

      这日黎望舒百忙之中亲自探望。白钧之事,白钺并未对他有所隐瞒,不过这位狐王向来宁远超然,此事各方各有所愿,那位仙君又将大妖妥善关押,便就顺其自然吧。

      白钺又问起黎宸钰,惋惜安慰,黎望舒倒只是淡然微笑:“无妨,狐独山屹立万年,区区五百年,耐心静侯便好。”

      二人又闲谈几句,白钺牌瘾难耐,胡儿花牌技稀烂,跟她玩都只能用那套简化唬小孩的牌,简直隔靴搔痒,于是又邀他打两局。这狐狸也是个牌瘾大的,欣然应邀,牌局正酣,白钺忽觉气氛不大对劲。

      这刨土的傻子,什么时候跑她身后来了?

      见她发现了自己,傻道士竟然大大方方地坐到她旁边,安安静静地盯着她的牌。

      她本来就打得不大好,被人盯着更是紧张,昏招连出,连黎望舒都不禁暗暗皱眉,又不好取笑她,匆匆打完一局,意味深长地看了眼白钧,又对白钺含笑告辞:“若有需要,随时传信,今日,就不叨扰二位了。”

      白钺只好送客,回头又见白钧正趴在桌子上好奇拨弄那些花花绿绿的纸片,气道:“你又不会玩,捣什么乱!”

      傻子挨了训,当即不高兴地挥手一拂,起身就又去刨土了。

      白钺叹了叹气,捡起地上的牌,跟过去赔笑脸:“我错啦,不该跟你生气。”

      傻子板着脸挖坑,像是没听见。

      “阿钧,我错啦。”白钺又扯了扯他的袖子哄道,“别生气啦,好不好?”

      傻子挖出一条蚯蚓,气呼呼地铲成九截。

      “好啦!”白钺看得直皱眉,按住他的手,“别拿它撒气呀,罚我,罚我,你说怎么罚?”

      傻子这才停了手,委屈巴巴地盯着她半晌,把铲子递过来。

      “好吧,以后不跟他们玩牌了,就陪你挖土。”白钺无奈长叹一声。

      那日以后黎望舒再未拜访过,黎夜和胡儿花还来,白钺也只好让他们自便,整日陪着白钧刨土。到了四月间,荒草清干净了,种子也已撒下,傻道士无事可干,又开始成日成日的发呆。

      白钺算着日子,不忍心让他独自待着,就让黎夜送了些话本过来,他坐哪儿发呆,她就坐旁边看话本,安安静静的,也好。

      这日晨起,她迷迷糊糊睁眼,晨光自窗外透进,一个身影正倚在窗边矮桌旁,低头看书。

      暖光如羽,轻落在纤长的睫毛上,漂亮的桃花眼半掩在阴影下,专注而深邃,他一手托着腮,一手轻轻捻起书页,缓缓翻动,细微的“哗哗”声,在静谧中分外轻灵。

      他这是……不傻了?

      白钺不知是喜是慌,是悲是怜,怔怔望着他,“阿钧”二字在胸中堵了半晌,也未能唤出口。

      一本书将要翻到尽头,仿佛他不足一月的生命。

      若是,没有这些错孽,多好啊……经年园,还在元都府,静侯两位主人归去,爹爹,也还在长生殿,盼着他们报一声平安。

      若是,没有这些错孽,多好啊……

      白钺黯然伤神许久,终于收敛好情绪,起身走到他身后,正想唤他一声,却发现……

      他书拿倒了。

      唉,还是个傻子。

      “好看吗?”白钺摇头长叹,挖苦道。

      白钧闻声回头,开心地点头。

      白钺被他无端端闹得心绪凄迷,偏他还一脸痴笑,气得劈手夺过话本:“看得懂吗你?”

      傻子见好玩的被拿走了,急切地想要抢回来,白钺往他手上一拍:“看都看不懂,我念给你听。”

      傻子愣了愣,乖巧地笑起来,立刻往旁挪了挪,托腮侧头望着她,眼中满是欢喜和期待。

      白钺又叹一声,坐到他身畔,清了清嗓子,轻缓地读起话本,就如他曾经与她耐心讲故事那般。在他的叙说下,那些故事引人入胜,惊心动魄,闻之落泪,却不知几分真,几分假。

      傻了,也好。

      傻子,不会痛苦。傻子,也不会说谎。

      真是的,这么好看一个人,偏就那么爱演戏说谎。

      就这么连着读了好几日的话本,白钺倒是有些耗神,随着期限日益临近,心绪也越发惶然,夜里睡不安稳,晨间便起晚了,醒来发现白钧不在屋中,竟是他趁自己睡着,悄悄把躺椅挪开出去了。

      白钺大惊,跳起来推门去找。好在缠魂丝她收得短,他没走远,就在门外树下,坐在石桌旁,低头不知在做什么。

      山梨花正开到荼靡,雪白的花瓣随风飘落,仿佛如茵绿草盖了层薄雪,远处湖光闪动,两只白鹭悠然划过,那袭红衣沁润在清幽景色中,倒像是点睛之笔。

      白钺安下心来,呆看了两眼,这才走过去一瞧,原来他捡了一根枯枝,正在石桌上画画。

      他画得专注,白钺也没出声打扰,可看了半天,才看出来那仿佛是两只奇丑无比的狸猫。

      他画狸猫做什么?

      “从前承诺姐姐重作一幅《花下狸奴图》,一直未顾得上,如今这幅你可喜欢?”

      她忽然想起来,从前他们在盛京斗了气,各自出走,后来还是他拿着新作的《花下狸奴图》,千里迢迢来求和。那回,便是在这株山梨树下,他还趁她不备,偷偷,吻了她一下。

      看这两只丑猫的形态轮廓,倒就像是那幅画,一只霄飞练,一只玳瑁,抱作一团蜷在花荫下打盹。

      可惜那幅画被她收在纳戒里,他说阿虺的身体死了,她也没顾得上问,也不知纳戒是否一同遗失了。

      这时白钧终于注意到她在一旁,吹了吹洒在石桌上的花瓣,满眼期待地望着她,像是求夸赞。

      白钺按住心中惆怅,往小猫脑袋上重重点了点,坏笑打击道:“有失水准。”

      傻道士却听不出好赖话,竟还十分自豪地咧嘴笑。

      记起纳戒,她这才想起来他的纳戒还在,试着用从前的咒开了开,竟然没变,于是将照夜清和藏烟取了出来。

      照夜清在蜃境中损毁,如今只是把普通的扇子,提着那“枯山荒冢”的悼亡诗。白钧仿佛认得这扇子,眼巴巴地想拿。

      “你一把,我一把,天热正好扇凉。”白钺将照夜清递给他,留下了藏烟。

      她如今纸人一个,倒是觉不出热的,只是依自己的习惯,到了四月底,应是热得不自在了。

      五月初二那日,白钺又使唤了一回徒弟,让他们放了七十二盏平安灯。

      这日,是他的生辰。因他是捡的,白安仁也不知他生辰是哪日,一般来讲,都是哪日捡的,便算哪日,白安仁却让他自己抓签,抓的五月初二。

      还好抓的是这日,不然……

      她陪他坐在湖畔,仰头望着幽凉夜空中点点灯火,寂静无声,却又很是热闹。

      从前,在经年园,整整二十五年,她从未给他办过一次生辰,只有他换着法儿哄她高兴。

      “阿钧,对不起,万寿烟火,不能陪你看了。”白钺努力克制住声音中的哽咽。

      这傻子却看得很高兴,又不住殷勤地给她扇凉。

      这夜风,分明已经凉透了。

      就在她垂头丧气望着湖面灯火的倒影时,傻道士忽然眼眸一转,迅速抬手,一道火光在她头顶燃了起来,她连忙抬头看,原来是一盏灯不知何时飘到她背后落了下来。松脂立刻将照夜清点燃,扇面转瞬就焚尽了。

      白钺忙用灵气灭了火,又去看他被火灼伤的手,他却楞楞地握着扇骨已被灼黑的照夜清,良久,摇头苦笑一声,起身独自回屋去了。

      五月初六,白日的时候,这傻道士还满岛转悠,一株一株仔细地摸那些刚发芽的花苗。日落西山时,他回屋将烧坏的照夜清取来,又抢了白钺手中的藏烟,抱着两把扇子,坐到山梨树下,望着树叶间刚结出的稀疏小果发呆。

      这果子,结得不好,偏偏是梨。

      明月渐升,在寂静夜空中缓缓走过,步履慢似学步幼童,又似瞒珊老者,时光仿佛眨眼即逝,又好似漫长得没有尽头。

      微拂的夜风中,他仿佛是有些倦了,微微垂下头去,依旧紧紧抱着那两把扇子。

      “你啊,真小气,分明说送我,又要收回去。”白钺坐在他身边,轻声抱怨。

      傻子哪里听得懂话呢?他只是安静地闭着双眼,似乎已沉入永恒的梦境。

      兴许,是个美梦吧。毕竟,这是头一回,离世之时,有亲人相伴。

      ========

      (二)归来兮

      有个傻子,在蒋姑庙空等了三个月。

      说他傻吧,长得倒是仪表堂堂,可偏偏就只知道傻呆呆地立在庙门口,手里明明抱着把伞,却宁可淋个透湿,也不知撑开避雨。

      不过这伞,确实有些丑,缀满花里胡哨的宝石,伞檐还挂着一圈丁零当啷的铃铛。仔细想想,若是这么个挺拔俊冷的小郎君撑着这么把浮夸的宝伞,大约是有些丢人。

      近日兵荒马乱的,山下青溪镇更是莫名遭了大水,人人自顾不暇,倒也鲜有人往山上来,谁也没注意从哪儿冒了这么个门神出来。直到某天半夜一群水匪杀上岸来,百姓四散奔逃时,却见一道白光如电霹入贼群,眨眼就杀倒一圈,余匪登船落荒而逃,他又像只白鹤似的跃上匪船。茫茫夜色中,只听叮当脆响和接连惨叫在江面荡开,半柱香的功夫,水匪竟无一个活口留下。

      待得这孤身侠士跃上岸来,众人这才看清他手中兵器竟然只是一根树枝,一众姑娘更是发现这位盖世英雄不光武艺高强,容貌更是出尘不俗,片片芳心暗自倾许。可这傻子也不理人搭话,背着丁零当啷的宝伞又自回山上庙门口杵着了。

      蒋姑庙本就是庇佑闺阁女子的神庙,姑娘们又传这是蒋姑娘娘应了不知谁的期许,专派这位小郎君下凡还报前世姻缘。于是门庭寂寞的蒋姑庙又热闹起来,年轻姑娘们频频上山祭拜神女,再“顺带”观瞻观瞻这位谪仙般的小郎君,胆子大的,还屡屡上前殷勤搭话,试探试探他是否就是自己的真命郎君。

      可他总是冷冰冰地横人家一眼,像是人家靠近了会从他那宝贝丑伞上抠颗珠子下来似的,更是从不回话,连那镇子里人人谓之“一枝花”的冯小妹,也未能得他半丝垂青。纵使生得一副好皮囊,练就一身好武艺,性子这般冷僻,倒叫人觉得没意思。后来姑娘们就只当那是个不会说话的傻子,谁稀得搭理他呢。

      傻子终于落得个清静,依旧守在庙门口等着他的前世姻缘。

      等了三月,零五天,立得像块静默的千载磐石,心里却焦躁得像是掉进了一窝虫子。

      傻子不禁困惑起来。

      他从前,到底是怎么在这里,一待就是数年?

      难不成是又做了一世凡人,道心全乱了?

      道心?他何曾有过道心?身为师兄,成日懈怠修行,也难怪她有样学样。

      心不在道,志不在此,情之所系,唯一人尔。

      三月,零六天。

      真是多一天,都堪比一年。

      这丫头,总是这样不省心,叫她去浮玉峰,她不去,叫她来蒋姑庙,又乱跑,耳朵长来当摆设?

      恼人,欠收拾!

      傻子不等了,抱着伞,转身去了蒋姑庙后的山林。

      一湾青溪从林间穿流,而一朵八月间早该凋谢的莲花,却亭亭俏立。

      这不识风情的傻子,竟然直接踏进溪中,将那朵开得正盛的白莲毫不怜惜地拔掉,挖出了溪底的藕,又在溪水中认真洗净。

      傻子,果真是个大傻子,大费周章,却又不是为了将那白嫩的莲藕挖来大快朵颐,就这么抱着仙藕和聚魂伞,下山收拾人去了。

      (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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