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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9、终须一别笑了之 ...

  •   暴雨再度冲击在纸叠的身体上,眼前诡异的天地消失不见,换为另一幅奇异的景象。巨大的光链飘忽不定,一端连在岩浆之中,另一端伸向雷云后的漩涡。而光链之中,有一点光芒正微不可见地闪动。

      此时,细微而清脆的碎裂声传来,接着一声怒啸响彻天际,那两座黑沉沉的巨像瞬间活了过来,扑缠撕咬。

      “你们先住手!先住手!!!”

      纸人顶着风雨往那片战场一边爬,一边撕心裂肺地哭喊。

      一道狂风与一片水幕同时扑过来,然而皆歪了方向。巨影翻腾,甲胄崩裂,幽微蛇嘶在震怒龙啸的牢牢压制下,如同壮烈悲绝的挽歌。

      “住手!!!”

      纸人绝望地哭求着,然而狂风与水幕又扑了过来,她紧贴地面躲过,可还不待她爬起来再喊,巨龙一爪扯开尸骸九头连接处的甲胄,一个渺小的身影飞出,被尖利的巨爪摁在指尖。

      金色的巨瞳如同双月,俯视着指尖的血人。那血人正狠狠抓住坚不可摧的龙爪,用仇恨如狂的眼神,死死地盯着双月。

      “我已诛过你一回,何故再兴风浪?”

      重亥这次却不是问,而是责。

      “区区走狗,无需明白!”

      白钧奋尽全力怒吼一声,汩汩鲜血自喉中涌出。

      金瞳怒意肃杀,仙力汇聚爪尖,仿佛万顷之海强灌内丹,白钧目眦欲裂,牙关颤抖,七窍不住渗血,却依旧以渺小的人族之躯,强抗龙神。

      有何可惧?有何可惧!妖力倒灌之苦,他已历过六回!

      金瞳之中杀意悲凉。

      这孩子,心性偏执,当初便不该放任。

      仙力浩瀚压下,随着一道仓亮白光,内丹无声爆裂。

      抓住龙爪的双手,垂了下去,然而重亥眼中闪过一丝疑色。

      他掀起人间风浪,偷取十万怨魂,必是为了凝丹续命,然而这颗内丹,并非妖丹,仅是人修之丹。

      那颗妖丹,那十万怨魂,又在何处?

      这时,光链之中,急光骤闪,就在那天元之点,光线瞬时坍缩,接着一团幽魂鬼火轰然爆开,冲裂漫盖天际的浓云,转瞬如烟火殉灭。

      地锚,断开了。

      那是重亥方才冲散灵气乱流时,逸散的至上仙力,因他仙气被幽魂之气所染,竟被白钧以山河自弈之阵搜集,汇聚至天元。而那来不及完全凝化的十万怨魂,已被事先凝压成点,藏在天元。两股魂力相互为媒,冲撞引爆,终至地锚炸裂。

      巨龙怒啸一声,丢开爪中血人,急速腾飞至光链断裂处,以二爪强行扯住。

      他,大意了!

      这孩子历尽人间百苦,其心其志,已远非从前。

      地锚若断,丹元山必将崩塌,整个元都府都会毁于一旦!他决不允许此事发生!

      龙狂啸着紧拽地锚,声震苍穹。

      坠地的血人遥遥望向空中愤怒的巨龙,鲜血横流的脸上,绽开一个近似恶作剧得逞的天真笑容。

      此乃,我之坟冢,你若不想,守墓哭灵,那便,滚吧……

      “阿钧!阿钧!”

      耳畔传来模糊的哭声。

      她竟,还未走?

      白钧转动黯淡的眼眸,看到身畔那个丑巴巴的纸人。

      他此生最后的杰作,竟然,如此粗陋……

      “阿钺,你可记得……我们约好,去盛京,看……万寿烟火?”

      “丹未……化成,只能点了……博你一笑……”

      “万树千花……星落如雨,你看……可喜欢?”

      “阿钧,你别说话!你先别说话!”

      那个湿漉漉的纸人哭不出眼泪,却把穿在胳膊上的缠魂丝,急慌慌地栓在他手腕上。

      “走吧……”

      “我不走!我说了我管你!爹爹不在,当然该我管你!”

      他残存在她身上的妖气,徒劳地传了过来。

      “走吧……你非尸傀,既然不愿……留我独葬,便好……”

      白钧缓缓闭上那双漂亮的眼睛,不知是倦了,或是又在默默怄气,再不理她。

      巨龙的咆哮淹没了低微哭声,那些布满裂痕的焦岩,纷纷崩裂,化作薄土,却盖不住满地的碎甲尸骸。炽红的岩浆在暴雨中冷却,如同炽热的心脏熄灭。而这条载着坟茔的渡船,震颤哀呜着,固执地想要挣脱束缚,漂流向那永恒的解脱。

      可是龙不许,那便不能。

      数千年来,向来如此。

      他不许他吃人,不许他的亲人存世,不许他向神族复仇,不许他滞留人间,不许他胡乱布雨,这也不许,那也不许,连剪几只仙鲤的鱼鳃,他都不许!

      他不许的,他偏做。

      然而他不许的,便是不能。

      龙神雄健的巨爪死死拽住地锚两端,遒劲的身躯发力猛颤,电光在断裂处狂闪,随着光链一分分拉拢,闪电道道相连,如血脉一般生长,弥合。

      随着最后一声震彻苍穹的龙啸,地锚竟然修复如初,拉扯伸直的光链逐渐放松,在雨中悠然飘荡,仿佛流光溢彩的天绫。

      奇异玄妙的苍穹下,龙翱翔盘旋,将所剩无几的幽魂碎片吸纳口中,缓缓降落,百丈巨驱倏然消失,化作一道玄衣的人影。

      白钺见着那道人影自雨中缓缓走近,面目逐渐清晰。

      他像是石非卿,又像林深,可又仿佛谁都不像。

      三尺不到的纸人站起身来,惧怕地挡在他面前。

      她该叫他什么呢?

      师兄?林深?或是老老实实,尊一声仙君?

      重亥低头看向纸人,眼神有些困惑,似乎在辨认她是谁,最后竟莫名其妙地像是“哼”了一声。

      见他仿佛是不识人的样子,白钺心里更是没了底。毕竟这短短数十年,于重亥而言,只是眨眼一瞬。

      “仙……仙君,你先听我一言。”白钺战战兢兢地开口。

      “你……袒护他?”龙神的威严不可冒犯,只语气中的些微不满,便令人胆怯心惊。

      怂蛇不由自主地一缩脖子,可龙神只是站在原地,似是静听她有何言语。

      “你……是要阻他,还是罚他?”白钺壮着胆子问。

      重亥沉吟片刻,声音低沉肃穆:“既阻,且罚。”

      “你要是阻他,他已经……这样了,还能如何?”白钺心痛地指了指身后性命将绝的血人,“你要是罚他,那么,他受尽苦难,沦落至此,难道不是因为那些神仙,将他强行锁在轮回井,逼他吞那些冤魂?他们都受罚了吗?凭什么只罚他一人?”

      “受难,并非作恶之理。”重亥眼中略过一丝悲悯,旋即被肃然怒意代替,“你可知,方才湮灭的十万冤魂,正是他近日翻覆人间所获?”

      白钺惊愣住了。

      原来,方才那所谓的万树千花,竟是十万条人命!他竟还问她,可是好看?

      他为何要作下这等大孽?这叫她如何替他申辩?如何能替他申辩!

      “纵使从前受人所迫,如今为一己私欲,贪生续命,滥造杀孽,又谈何无辜?”重亥剑眉紧蹙,恨惜难掩。

      “他……他不是为了续命!”白钺恍然之间,终于将他的言行串联起来,愧悔哀呜道,“是我……是我把他的妖丹弄碎了!他不是贪生,是要替我续命……是我……我不该在白蛇祠赖活不死,我若是早早死了……不,我就不该想着重归仙道,不该剖那颗丹……不对,我就不该……不该……”

      她就不该去挡天雷!

      所有的一切,都是因她情难放手,挡雷殉死而起!

      重亥仿佛是明白她的未尽之语,视线从惨不忍睹的血人,缓缓移向哭泣的纸人:“此事,抉择在他,与你无关。”

      “是我有错!我该管他,却没有管好他!”脆弱的纸人仿佛已承受不住无尽的雨,与万顷的罪,跪地痛哭。

      重亥听闻此言此泣,微有动容,仿佛是想起了那数千年相伴的岁月,良久,神情重归沉毅:“他,数千之岁,无需你来约束。”说罢,他抬步走近前来,指尖凝出一道嗡鸣的水刃。

      “你……”白钺失神间不由自主地又挡了过去,却发现他的视线并未落在白钧身上,而是看向了拴住二人的缠魂丝,惊急求道,“你别斩它!”

      见她再三相护,不悦之色再度攀上了龙神的眉宇:“他魂魄将散,强行续之,也不过三刻,何必枉送自身?”

      白钺生怕他一言不合就一剑斩下,连忙把缠魂丝拢回手心,摇头哭道:“就算是死囚,也总得有顿断头饭!他生生世世遭受亲人离世之痛,心中所求,不过是有亲人相伴。他罪大恶极,不可饶恕,可你就让我陪他这一时半刻,也算是了他临终遗憾吧!”

      重亥手中的水刃未散,见她偎在他身边,苦苦哀求,略微恼怒地错开目光,看向雨中粼粼闪动的碎岩。

      “我……我……对不起!”白钺虽不知龙神到底如何看待她,可见他这副模样,又不免愧疚为难,“他救过我的命,又照顾陪伴半生,我却三番五次伤他,这是我欠他的。你就……别管我了!是我对不住你!”

      重亥依旧盯着雨中的岩石,心中不知思量何事,她低微啜泣氤氲在细密雨声中,那样哀婉恻然,却是为了他人。

      重亥散去水刃,默思良久,终于低声问道:“他命已将亡,纵我不杀,也不过片刻弥留,你却求情申辩,可是……另有隐情?”

      羞愧低头的白钺一时未能理解他用意,呆了半晌,忽然明白过来,连忙道:“他还有半颗丹!他每次夺舍要耗掉一颗妖丹,可是,我不知为何,他替我夺阿虺的舍——”

      听闻他又造杀孽,重亥顿时皱眉怒目:“阿虺又是何人?”

      白钺被他问得一愣。

      他连阿虺,都忘了?她求情,真能管用吗?

      “它是你……”白钺顿了顿,心叹一声,“它是与我共修的灵蛇。我灰飞烟灭后,他为了将我复活,便夺了阿虺的舍。可是那颗妖丹不知为何没有耗完,跟阿虺的内丹融在一起。我后来为了重归仙道,就剖了那颗丹,没想到丹却碎了,他那一半妖丹化成魂气,我求狐独山帮忙封印起来,想着,哪日……还给他。”

      重亥听明缘由,思忖问:“可是虺相双生之法?”

      白钺点头,心中不免又叹。他真是一丝一毫,都不记得。

      龙神却另有思量。若是虺相双生之法,那条蛇,便算是她的半身,或是因此,才不需消耗整颗妖丹。

      “你欲求情,便是因这半颗妖丹?”重亥沉声问。

      白钺欲言又止。

      她方才想求重亥网开一面,却并不知白钧已作下这等大孽,如今既知,又如何能开口再求?

      这孽,就让她同他一起担吧……

      “罢了,你就别管我们了。”白钺摇头哀叹,“是我没管好他,就让我陪他临终这一时半刻,算是还债吧。”

      重亥看着雨中固执地将微弱妖气渡向血人的纸人,眼中的恼色竟然未能敛住,闭目皱眉片刻,怒叹一声,随即伸手虚握,被白钺护在手心的缠魂丝竟然直接飞入他掌中。

      “丹在何处?”龙神拽着拴住二人的红线,原本克制低敛的语气,此刻却既不耐烦,也不客气。

      ========

      “我梦见我带着你,围着一座孤山飞,你坐在我头上。”

      白钺躲在屏蔽强风的水幕后,探头四顾。

      原来,石非卿说的那个傻兮兮的梦,竟是这样的场景。

      薄云如丝如絮,浅盖万里山河,融融夕阳金辉万丈,却在水幕的遮挡下,清凉温润,柔得像绵延万古,却静默深敛的情义。

      她回头看了眼身侧的白钧。他满身的血已被涤净,惨不忍睹的伤口被重亥的玄衣盖住,沉静闭目,仿若小憩。

      白钺难以置信地瞪瞪眼。重亥,竟然就这么被她三言两语说动了?想来,也并非她的功劳,他们相伴数千年,自己只是一直偶然飞过的小虫,“嗡”一声,便消失不见了。

      她又抬头看向身侧高峻嶙峋的半角。

      照沈星尧那本《胡说八道传》所言,重亥与烛九阴恶战,在不周山上撞断了半角,可如今为何却只剩半角?另外那支呢?

      “仙君……”她忍不住好奇开口。

      “称我重亥。”巨龙沉闷的声音低响。

      这陌生的称呼又让怂蛇退缩。龙角,兴许跟人的脸面差不多,贸然问人家的角去哪里了,就好像是问瞎子眼睛怎么瞎的,是有些无礼。

      “呃……算了。”白钺讪讪道。

      “有事便问。”他的脾气,大约一直这么不好。

      白钺低头想了想,还是觉得打听堂堂龙神的隐私不大妥当,按下好奇心,小心翼翼换了话题:“你当初,为何要修那样快?”

      这个疑问,一直像她心中一根刺。

      修道切忌急功近利,他自废修为,从头来过,分明应该筑牢根基,徐徐图之。若非是看他挨不住那第八道殛雷,她也不会情急之中去挡。

      “你是……生怕我追到焉留峰纠缠吗?”白钺犹豫着问出这个兴许是不该提的疑问。

      “我……”龙迟疑良久,沉默翱翔,两缕银须在身侧写意地飘动。

      白钺紧张兮兮地静待答案,不想,最后却听他道:“不记得。”

      她闻言愣了半晌,最终释然一笑。

      她半生的执念,于这尊千古长寿的龙神而言,不值一提。

      “我若重归天位,世上便再无石非卿。”

      在那梦里,他是这样告诉她的。

      是啊,她当初,便该放下的。龙这漫长的一生,经历过许多波澜壮阔的传奇,如一幅以山河为图的宏伟长卷。她这一生,虽短如浮游,本也该有声有色,却偏偏自困自伤,负人负己,真可谓糊涂至极。

      纸人也不再问话,龙神沉默遨游云间,千里之途,仿佛一晃神的功夫,便到了尽头。

      归鹭湖依然长波浩渺,远处狐独山绵延逶迤,她占岛开宗的地方,虽称不上洞天宝地,也还算风景秀丽怡情养性的好地方。只是那半岛的植物,当初被试验中的金风玉露符烫坏,如今还荒秃秃的,只生了些许杂草。

      重亥将半死不活的白钧和可笑兮兮的纸人放在岛上,依白钺指引潜入湖中。

      月已初升,静望大地,清波微震,碎光浮动。白钺忐忑地侯在湖边,又看了看拴在缠魂丝另一头的白钧。

      动身前,重亥传了一丝仙气,这才堪堪保住二人皆快散去的魂魄。

      她很羞愧。

      对白钧,她无视自己应尽之责,应还之情,冷漠索取,绝情背叛。

      对重亥,她分明答应过不还白钧之情,如今倒厚着脸皮来求情,亏得他仿佛不甚在意,不然倒真叫她想扇自己两耳光。

      对那十万冤魂,以及所有的,她知道的,不知道的,丧于白钧之手的无辜性命,她明知就算将他挫骨扬灰也难赎万一,却仍旧软弱而自私地,想要给予他些许宽容和成全。

      大约人性便是如此,混沌而浑浊,每个人,终其一生都在和缠身的私欲对抗,却往往一败涂地,自清白处来,往烂泥中去,到头来也想不明白,历这一世之苦,又能有何所得?

      有何所得?

      所得的,便是这满身瑕疵,不尽如人意,可不论你如何不喜,如何不认,却依旧是自己的自己啊。

      月渐高升,微微震颤的清波逐渐抚平,随一声水浪溅开,玄衣的身影自水中浮现。

      他澄明的金瞳略微黯淡,原本浅淡的唇色隐隐发白,神色却依然冷肃如山,带着刻意收敛,却依旧令人畏伏的威慑感,沐着月光走来。

      白钺立刻老老实实给仙君让路,重亥走到白钧身边,沉默俯视半晌,伸手虚托,掌中浮现一颗光华饱满,却萦着半丝幽火的丹珠。

      随他缓缓覆过手掌,丹珠悠悠下沉,逐渐没入白钧的丹田。

      “这是什么?”纸人既好奇,又有些畏惧地探头观看。

      阿虺的半颗内丹已经碎了,白钧那半颗妖丹已化为魂气,这颗完整而充盈的丹是哪里来的?这尊大神是现造了一颗丹吗?

      华光渐渐散去,清幽月光下的龙神低着头,平复下有些紊乱的呼吸,淡然吐出二字:“龙珠。”

      “龙珠?”白钺惊诧万分,恨不得再看那东西两眼,却什么稀奇也瞧不见了,然而仙气如一缕细流,正平稳地沿着缠魂丝渡来,她那早就该散的魂魄,也因这丝仙气稳固下来。

      “呃……那他这是,还能活多久?”白钺试探问。

      “三月。”重亥垂眸,眼神平静,却又复杂。

      “你一颗龙珠才顶三个月?”白钺更惊,不禁仔细瞧他脸上可有玩笑之意。

      “我只允他三月。”仿佛是感受到她的目光,重亥转过视线,金瞳里满是不悦,“三月,可够你做好断头饭?”

      这语气听着倒有些酸,白钺讪讪不敢答,龙神眉宇间不悦之情更盛,又带着三分不解,像是有些质问之意:“你为何与他有所纠葛?”

      这……

      他自己都忘净尘缘,这会儿又来兴师问罪,是几个意思?

      白钺心虚不已,蓦然想起林深讥讽那乖儿子寡廉鲜耻之语,连忙语无伦次解释:“我亏欠他太多,况且……况且再怎么说,他也是我的……亲人,我从前是一时……一时……确实动过情,可如今决定伴他临终,不是你想的那个意思……”

      “你倒敢?”这尊千古龙神竟然冷哼一声,转身就往湖边走去。

      白钺这就全然闹不明白了,方才他分明表现得不甚在意,如今这声威胁明明白白带着醋意。所以他到底是记得,还是不记得?介意,还是不介意?

      重亥走到湖畔停步,凝神静气,接着抬手略划一圈,一道球形之境将归鹭岛与方圆十丈的湖水包围其中。好奇的纸人又走过来探头探脑,一副想问不敢问的样子,看着可真恼人。

      重亥走到她面前,伸指一引,缠魂丝又落入他指间,随一股仙力注入,白钺胳膊上穿连成环的地方化为绳结。她抖了抖胳膊,立刻感觉缠魂丝的主客倒换,想来白钧手腕上那一端,已换成了解不开的环。

      这时,重亥又俯身拾起纸人皱巴巴的手,轻轻点在掌心,一道符文亮起,旋即消隐。

      “这是做什么?”白钺不明所以。

      “你可出入,他不可。”重亥严肃吩咐道,“既要管束,就尽职尽责,不然拿你是问。”

      哟,合着这家伙是拿她当狱卒呢。

      白钺这就有点小脾气了,僭越挑衅问:“喂,你是不是打不过他们?”

      “何意?”重亥皱眉不解。

      “我听说……你老是任人欺负。”听谁说?自然是听那贼道士三番五次挖苦嘲讽的。

      “是不能敌。”威严的龙神竟然干干脆脆认了怂。

      白钺方才可是亲眼看过他大杀四方,若他都是个任人欺负的小角色,那满天仙神,又该有何等神通?他们要是打起架来,得有多热闹?

      “至多割据一方,徒兴战火。”重亥淡然补充道。

      “这哪叫不能敌?你一不高兴就割据一方,合该别人让着你才对啊!”白钺纳罕不平道。

      龙神略微凝眉,兴许是觉得这样弯腰说话不痛快,走到湖畔一块岩石前,示意她坐到身边。

      白钺犹犹豫豫坐到岩石一角,与他隔着一尺不敢靠近,这时却感应他将身上的威压更为收敛,忽又一想:龙神又怎样?又不是没亲过。

      这不敬的念头一起,她也就不怕了,与有荣焉地靠近半尺,又听他问:“你可知,数千年前,曾有一时神族内乱?”

      “听过。”她读过沈星尧那本书,可书中一笔带过了。

      龙神低沉的嗓音悠悠叙述起千年往事:“妖族覆灭后,女娲虽大封天下神灵,但百族之间,恩怨繁多,并未齐心共事,便是我,也只对那所谓都司一职付之一笑,不听调,不听宣。想来这风气废弛,倒是由我而起。女娲在位,各族尚有忌惮,一朝化归天地,各族便从龃龉冲突,演变至八荒乱战,幽玄母树,也是受此波及才折损主根。”

      “人间征战,尚知粮草为重。仙以信仰为食,若要制胜,最便捷之法,便是屠戮对方庇佑之族,今日你烧我一城,明日我淹你一地,弹指挥手,百万生灵湮灭如尘土。彼时人族之数,尚不足仙妖争端时之三成。”重亥言及此处,沉默良久,“那时那孩子便耻笑我,这便是我屠尽亲族,所求之果?”

      白钺暗自羞赧。亏得她方才还遥想诸仙大战得多激烈,真是看热闹不嫌事大。

      “其后,我协助四方天帝征讨镇压,重制天规,又命诸仙迁至天界,不得擅自侵扰凡尘。”那样惊天宏伟的大事,重亥却一句带过,“如今凡尘虽有百苦,差强人意,可与彼时相较,也已是乐土。”

      白钺听完,还是不解:“你既有这般能耐,干嘛不干脆坐镇中天,当那第五方天帝?”

      重亥看了眼身侧这幼稚的纸人,暗暗摇头:“百族与我,非有远仇,便有近怨,如何心服?他朝我化归天地,只怕战乱再起。况且,我不善此道,也并无此愿,都司,除妖布雨之外,也落个清净。”

      幼稚的纸人若有所思地点头。就是懒,还缺心眼儿嘛。你图清净放了权,那就别怪权他日来欺你。

      “那你也不能任人冤枉啊,你发怒霹个雷,难道他们还敢锁你下狱?”白钺可真是不明白。

      “重制天规,有我盖印,若如往日嗤之以鼻,废弛法纪之风,恐又要由我兴起。判罚,既有规可依,认了,又如何?”重亥微微垂眸,想来是将那场内乱之锅,归咎自身,“我确也有管教缺失、庇护不周之过。”

      白钺暗叹。你下来时倒认得潇洒,回去时满肚子怨气,不光缺心眼儿,还死心眼儿,分明可以肆意妄为,却净会给自己找不痛快。

      “我没去过天界,可凡尘里的道理,向来是你让一寸,他进一尺的,你可别再一味忍让了。”闲聊这几句,白钺倒忍不住推心置腹相劝。

      重亥沉默半晌,沉声道:“我自有数。”

      听到这熟悉的一句,白钺想都不想就挖苦起来:“你有数?你哪回有数?别再任人欺负,学聪明点吧!”

      话一出口,白钺暗惊一跳。怎么就没管住快嘴,把他当石非卿教训起来了?

      这时,龙神竟然冷哼一声,反唇相讥:“遇人争斗,别凑热闹,你也学聪明些。”

      白钺扭过头去盯着他打量半晌。

      这俏皮话怎么冒出来的?方才装得那般深沉,竟是龙神觉得跟她不熟,一时怕生吗?

      “为何不愿相认?”龙神侧过头,垂眸凝视着纸人,眼神复杂得叫人看不明白。

      被他这么望着,白钺忽然想起他尚且是林深时,屡屡怨自己戏弄他,心虚尬笑:“你都轮回过十一世啦,全都认回去吗?你也不怕十个女人成天拈酸吃醋鸡飞狗跳扰你清净?”

      面对她的调侃,龙神却神情严肃:“不曾娶妻。”

      “你打了十一辈子光棍?”白钺大概是觉得跟他混熟了,一时又没忍住嘴快。

      怪不得怨气那么大。换她十一辈子没朵桃花,她回去也得把那司命的神仙打得满地找牙。

      重亥只觉自己的郑重,在她的嬉皮笑脸面前显得有些丢人,不悦地别过脸去。

      见他恼了,白钺这才发现自己是有点蹬鼻子上脸,连忙收敛嬉笑之色,又辩解道:“你活了几千年,总归有仙侣吧,我可不愿不尴不尬地插在中间。”

      重亥良久不语,最终低声答道:“有。”

      “那不就结了。”白钺装作潇洒地一摊手,“师兄于我,是一生执念,他没你这样大的神通,一身坏毛病,心眼小脾气怪嘴还毒,可在青玉崖那短短十四年,他同我拌嘴,拿我撒气,使唤我干这干那,每一件欠揍事都是我最珍贵的记忆。而你有千秋万载,日月山河,所见所闻,所思所想,与我天悬地隔。我之一生,不过你之一瞬,你我,是不对等的。只有神仙,才配与你并肩,我犯不上瞎凑热闹。”

      重亥微微垂眸,仿佛是在静思她话中之理。

      夜风不兴,静水无澜,月映如珠。月,亘古不灭,而那望月之人,却早已变幻了容颜。

      这时,白钺忽觉面前多出一物,是一块悬浮的破石头,边缘都被磨得有些圆了,石头上歪歪斜斜地刻着一个古字,仿佛是个“美”字,再看却又有些像是个头生双角的人影。

      白钺捧着那石头看了半晌,忽觉重亥正侧头凝望着她,恍然大悟。

      头生双角,不就是龙吗?美?是说他自己?

      这老龙抽哪门子疯?拿这东西给她看做什么?不嫌臊得慌?

      见她既惊奇又尴尬,既迷惑又忍不住想笑的神情,龙摇头苦笑,低声叹道:“不记得,便还我。我,将……他,还你。”

      说罢白钺手中的石头便消失不见,白钺正琢磨那个“他”是指谁,却见他肃敛神情,站起身来,以二指点在她额间,一种奇异的感觉在魂魄深处闪动一瞬,接着便消散而去。

      “这又是做什么?”白钺纳闷问。

      “我不能久留凡尘。”重亥却不作答,只问,“挡雷之恩尚未还清,仔细想想,可还有我可尽之事?”

      “还清啦,你都把龙珠拿出来了,我还担不起呢。”白钺连忙摆手。

      重亥看了眼不远处尚在昏迷的白钧,视线又落回她身上:“此事,与你无关。欠你之情,尚未还清。”

      只见过追着讨债的,没见过赖着还钱的。唉……这人这不欠人情的毛病,看来是改不了了。

      “那……”白钺思量半天,忽然坏心思一起,玩笑道,“你的龙须,借我一摸?”

      这唐突的要求,果真令龙神眉头立蹙,满含怒色盯她半晌,冷哼一声,一道华光闪过,面前黑影浮动,却是一条三丈小龙,浮于她面前。

      她还指望摸一摸大龙呢。不过也是,他那百丈之躯,纵使垂下头来,她踮起脚也摸不到。

      黑龙缓缓垂头,侧过脸让出银须,只是那澄明的如月的金瞳,含着三分恼怒与七分窘迫。

      自来熟的纸人这会儿可全然不怕他了,毫不客气地伸手轻握龙须。只可惜她纸人之躯,并无触觉,只能暗自遐想,这东西,兴许跟猫须也差不太多。

      重亥的龙须,也被她摸过了,这辈子,不亏!

      她握着龙须傻笑半天,坏脾气的龙似有些不耐烦了,轻轻一抖鼻子,柔韧的银须便从她软趴趴的手中滑出。

      “若是得闲,记得去蒋姑庙,看一眼。”龙威严地昂起头,漂亮纤长的银须写意地飘浮。

      “得闲便去吧。”纸人不以为意地挥挥手,“早些回吧,待得久了,小心那些人又拿天规刁难你。”

      “我自有数。”龙高傲地俯视这多管闲事的纸人,金瞳之中,除却不满,仿佛又深藏着如山沉默,如水绵长的牵念。

      随着一声悠长龙吟,黑龙腾翔而去,化为百丈巨龙,仰之弥高,威仪万千。夜空广袤,幽凉深远,他茕茕盘旋,频频回望,最终,如梦,如影,消失在清冷无暇的月光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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