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05、长夜幽船欲何渡 ...

  •   砰,砰砰,砰,砰,砰……

      毫无规律的震动,将白钺的意识唤醒。

      透入视线的,唯有一片黯淡红光,像是有张红布将她的身体蒙住,而那毫无规律的震动,则是从后背传来的。

      这是……何处?

      她……怎么了?为何全身绵软,连撑开这层红布的力气都没有?

      砰砰砰。

      震动显而易见地加快起来,一种异样的感觉传进她心中,接着红布揭开一道缺口,光透了进来,然而还不待她看清眼前的景象,一只白色的大手从缺口伸进来,将她轻轻握在掌心,带了出去。

      天呐,这到底是……

      白钺正惊恐地拳打脚踢,却忽然愣住了。

      眼前,是他。

      眉,眼,鼻,唇,是她看了二十余年却视而不见,直到后来,才描出了轮廓,点上了颜色的那张脸。如今那双朱唇无甚血色,美目也疲惫黯然,却更加令人恻隐生怜。

      这张脸,她当然不会忘记。只是,为何,面前的白钧,有一点……大?

      岂止是一点,而是非常,非常……大!

      白钺又低头看向脚下。

      他戴着白色的手套,正将她托在掌中。

      白钺被眼前诡异的景象震得不知所措,此时一阵强风吹来,她丝毫不能自控地迎风就倒,若非是他及时用另一只手拢住,她只怕已经飞出去了。

      她被风压着,软绵绵地贴在他掌中动弹不得。好在强风来去匆匆,她终于恢复了行动力,又抬起胳膊左右看。

      自己,怎么,有一点……扁?

      岂止是一点,而是扁成了……一片!

      “我怎么了?”白钺全然不能理解眼前的状况,惊奇盖过了惧怕,抖着“胳膊”问,“你怎么了?我……在做梦?”

      上方那双巨大而疲惫的眼睛,泛起一丝笑,而这丝笑意,竟然隐隐传进她心里。白钺这才又注意到自己胳膊上穿着一根朦胧的红线,红线另一头栓在他手腕上。笑意,就是顺着红线传来的。

      这到底是什么情况……这到底是……等等!

      “他怎么了?”她忽然回过神。在江州城,在江州城!有人袭击了她,还有一道法阵亮起,还有,林深隐隐约约的怒吼。

      “他怎么了?!”白钺惊慌质问。

      那双眼还在笑,可红线上传来的情绪,却与笑毫无关联。

      “我若说他,因我而死……”白钧将笼住她的手小心放开,缓慢而沉重地点在心口上,“你是否会在这里,再刺一刀?”

      什么……意思?

      他……死了?

      “不可能!他不可能死!”白钺想也不想便急急否认。

      见他不回话,反而眼含那种令人恼怒的高深笑意,白钺更为焦急地上前两步,惊急叫喊道:“他不可能死!你骗我!你从来都在骗我!他不可能死!”

      看着手中歇斯底里的纸人,白钧依旧一言不发,二人的情绪,沿着那根朦胧的红线相互交换。

      “不可能,你骗我……”一阵风又将她掀倒,她软绵绵地瘫坐在他手中,揪着他的手套浑身发抖。

      不可能……不可能。不可能!

      她又抬头望向他。他虽戴着手套,高竖着衣领,将皮肤遮得严严实实,可他的气息紊乱,脸色苍白,显然是受了重伤。

      “不可能……他若是死了,你这伤又是怎么来的?”白钺尽力稳住情绪,可语气中的恐惧却藏不住,“重亥不可能这么轻易死掉!你伤不了他!你在骗我!你在骗我!”

      她不该留在江州城……她应该有多远,就死多远!她为何总是一错再错,不断地牵连他人!

      “你问重亥?”白钧的语气比以往更轻柔,仿佛害怕将眼前的纸人吹散,眼中那缕深长的笑也一如从前,“他的确平安无虞。”

      平安……

      他尚且平安……

      她波澜起伏的情绪毫无保留地从红线传来,白钧苦涩微笑,仰头望天,仿若自言自语:“他平安,我却不大好了……”

      对林深的担忧平静下去,白钺这才想起来细看自己的处境。

      天空昏沉,呈现混沌的蓝紫色,日月不见,那些奇异的光彩不知从何处而来,隐隐约约飘忽不定。广袤的地面狰狞起伏,焦岩刺天,层层叠叠,形若一朵黑色的巨莲,莲心处是滚滚岩浆,一条巨大的光链自岩浆中升起,四周悬浮闪动着玄妙的符文。光链另一端延伸向天空尽头,随着它缓慢飘动,大地也隐隐震动。

      白钺正疑惑这是何处,白钧却将她小心翼翼地放回衣襟中,虚弱地闭目调息。

      哀。

      哀怨,哀伤,哀绝。

      隐秘的,细小的,复杂的,纠葛不清的情绪沿着红线传来。

      白钺被这重重情绪感染得不自在,又努力拱出半边身子,攀在衣襟上观察。面前焦黑的岩石上有半个法阵,他方才似乎就是在布阵。

      “你对我做了什么?”白钺质问道。

      白钧专心调息,恍若不闻,白钺又甩着穿在胳膊上的红线高声问:“你又对我做了什么?”

      “阿钺,难道你不该先同我解释,你对我的妖丹,做了什么?”白钧的语气很缓,仿佛只是随意讯问她晨间出门,在街上有什么见闻。

      “我……”气势汹汹的白钺瞬间哑了火,沉默半天才讷讷辩解,“我不知道……不知道那颗丹……我……不是故意的……”

      白钧又不答话,专心调息,可真实的情绪却从红线传来。

      他很生气。

      他的生气,总是藏起来,是以她总是忽略掉,甚至毫无顾忌地再三挑衅,非要打破这张假笑的脸才痛快。

      如今她倒不需要那样做了。他生气,她感受到了。

      他用最后一条命拯救她于灰飞烟灭中,她却毫不爱惜地损坏妖丹,再失性命。不论如何,这笔债,是她欠他的。

      “对不起……”事已至此,道歉也无用,她又看向地面那半个法阵,苍白无力地劝道,“是我对不住你。可是你……不要同他作对,你……躲起来吧……”

      “你答应与我相伴终老,我便答应你躲起来。”他仿佛很痛快便同意了,只提了一个微不足道的要求。

      如他所料,她并未答应,沉默良久后,他却问:“阿钺,你可知黎璎姬如今在何处?”

      “啊?”她不明白他为何有此一问。

      “前两年,我去寻过她,想多争取些助力。”白钧略微垂眸,语气轻缓,“不想她已被天庭捉拿,判罚永世为畜,再不得归仙道,高宣九世惨死,二人生生世世不复相见。连黎宸钰,也被判五百年监、禁。”

      原来竟是如此?黎望舒所说的狐独山内务上的“麻烦”,竟是如此?

      “她不过小小坏了些规矩,天庭尚且赶尽杀绝。轮回井底的东西,总得有人去吃。”白钧说着,又抬头望向天空,“阿钺,你说,他们岂会放过我?”

      至今回想起那百年摧折,他依旧毛骨悚然。他宁死,也不愿再受此等折磨。可当他终于猜到天庭为何没有大肆搜捕他时,她的魂,却快散了……如今他窃取了十万数量之巨的怨魂,天庭迟早会查出来。

      他,末路穷途,无处可藏。

      “你看,这里是陵墓,新巢,亦是渡船。”白钧悠悠指向远处飘忽不定的光链,脸上的笑容仿佛满含希望,眼底却尽是绝望,“只要斩断船锚,往后三百年,你我便可安然度过。”

      他总是弱小可鄙力不从心,如今恶逆人亡剑断,只需再过几日,罗酆山入口修复,重亥便会再次将他决然诛杀。

      恶逆之剑,绝不再行恶逆之事?

      惺惺作态。

      他诛他,何须用剑?

      “你布阵,是为了……斩那光链?”白钺自以为明白他的打算,不知是惧是忧。

      “是啊,只要将地锚斩断,你余生便只属于我。”白钧见她误会,故意戏弄问,“你帮我,我便不与他作对,如何?”

      白钺不答,他却自红线感受到她的犹豫,又轻笑道:“阿钺已与我成过亲,却还想与别的男人纠缠不休,要是告到爹爹面前,你看他怎么罚你。”

      “你……什么意思?”白钺大惊,旋即便明白过来。

      果真,是他。那场蹊跷的婚礼,深有默契的代娶新郎,陈家儿子意外的死亡,还有翌日晨起身上异样的不适……

      “你……你又何苦再害人!”她不禁揪紧他的衣襟,痛心斥责。

      “不要再为区区外人,与我顶撞。”他眼中温柔的笑意骤敛,大妖压迫性的寒意透过红线传来,“嫁了人,就收心。”

      白钺瞬时不敢说话,他在经年园囚禁她、摧折她意志的往事不住浮现。她又看向自己纸做的身体,还有穿在手腕上的红线。虽感受不到痛觉,可她认得,这是缠魂丝。

      他又使了什么妖法将她囚禁起来,还一度想去害林深,好在未能得手反受重伤,于是逃到这个奇怪的地方,想要绑她走!

      “阿钺还想刺我几刀?”她的情绪毫无保留地传过来,白钧暗讽笑道,“如今你就在我心口,随你刺。”

      她这软趴趴的身体,如何去刺?她已刺过他一刀,如何能再……

      槐江之畔,那一刀大约已用尽她毕生的绝情。多年以来,他下落未明,她已不知多少回梦到他胸口上插着那把冰刀子,向她讨债索命。

      若说对石非卿的思念,只是自伤,拿起或放下,只在她自己。可对白钧的亏欠,却是伤人,哪能由得她说看开了,便不认了?

      她一直不知该如何看待他,只能刻意不去想起。如今不止重逢,他们的情绪都从缠魂丝上直接相连,沉默也无法掩饰她的难堪,而他的怨恨、哀伤、痛苦、愤怒,以及隐秘却深重的渴望与牵挂,全都不容拒绝地传进她心里,仿佛是另一场更为深刻的拷问与折磨。

      二人再无对话,白钧艰难地布完法阵,又小心行至另一处继续布阵,可兴许是伤重不适,只布了一半便作罢,又来到一处狭窄的岩缝。

      岩缝内是宽广的山洞,洞口和洞璧都布有法阵,用以屏蔽灵气乱流,洞内有十来只灰鹞子和火狗,也有三五只别的妖,几乎都是老弱病残。见他归来,两只幼犬竟还瞒珊跑来蹭他的腿。

      那是戌炎的幼崽。

      白钧满目爱怜地蹲下来挠着幼犬的头,白钺不禁想起他在陈家村剪了纸人与孩子们玩闹的情景,心头越发沉重。正在此时,一只柔弱的白蛇拖着蛇尾爬过来,小心翼翼问:“大人,我替你看看伤吧……”

      白钧站起身来,语气平和却略显疏离:“不必,你且安抚好她。”

      白蛇顺从地点头,爬向岩洞深处,阴影中有只一动不动的巨犬,那是戌炎的遗孀。

      白钧带着白钺继续往里走,越过一道狭窄的缝隙,里面是另一处空洞,洞璧上依旧布满阵法,其中一个随他进来亮起柔光,洞内放着四个箱子,除此之外,只在一片较为平整的石台上铺着简陋的被褥,权当做床铺。

      “阿钺,方才那只白蛇,你可喜欢?”白钧将她从怀中取出放在地上,正自纳戒中取出丹药挑拣,忽然没头没脑问一句。

      白钺不明所以,他又捏着手中的药瓶一边思忖,一边慢悠悠道:“我原是看上了林家那小丫头,她同你……有些像。可是你将她送去了青屿山,我不想节外生枝,就作罢了。阿虺,也好。”

      “你在……说什么?”白钺听不明白,但想到林丫头在青屿山尚且平安,暗暗庆幸。

      “哦。”白钧这才回过神来,垂眸微笑,“阿虺的身体,死了。是我没护好你。”

      “死了?”白钺惊诧万分。

      白钧并不解释,却从纳戒中取出几块碎片,随意抛到她面前。那碎片玄如墨玉,色泽幽沉,边缘锋利,仿佛曾是什么兵器。

      “这是什么?”白钺摸了摸碎片,可她并无触觉,摸也摸不出个所以然来。

      “生路。”他笑意深邃地欣赏着她好奇的模样,打着谜语,“不过却死了。”

      白钺自红线上感受一丝复杂的哀和喜,这时他又将她拢进手中,柔情凝视:“是我保护不周,只能暂且用自己的魂养着你。可你今后,总得有个身体啊。”

      “你……”白钺瞬间明白过来,急斥道,“你不要再害人了!”

      “害?说不准,她求之不得呢。”白钧不以为意地笑,又凝眉思索起来,“她已是成体,确也不合适,倒是胎儿更易夺舍……”

      “你不要再害人了!”白钺急急打断他,不由自主揪紧手套,“你若是没有害过人,我……我岂会……”

      若非是他在经年园屠杀仙门同道,她与他,又何至于此!

      “可我杀人,是为了救你。”白钧语气平静,毫无愧疚,甚至还含着笑,“你若是听话,许多人,便不用死。”

      愤怒夹杂着愧疚从缠魂丝传来,他目的已达到,便不想争论,服下丹药调息片刻,满眼倦色地走到床铺边,刚睡下,又睁开一丝眼,柔声叮嘱:“缠魂丝,我放了五丈,不过,你最好离那些妖远些。虽是些老弱病残,若我重伤猝死,他们,是会吃人的。”

      他了解妖的秉性,贪婪凶残、尊强凌弱,他那八个兄姊皆是如此。若非是顾虑夺剑不成反被诛杀,这些妖对她不利,他早就将她关来此地了。可是,便因为算差了这一步,她死了,剑,也碎了。

      弱者求生,必得小心蛰伏步步为营,可她魂散在即,他手中仅有的棋子,已无法布出一张万无一失的网。

      不过没关系,他会有办法的,会有办法的。重亥又如何?他若敢下来,那便再与他拼个玉石俱焚,又有何妨?

      法阵的微光仅剩一丝,白钧已闭目而眠,白钺观察许久,确信他已入睡,这才敢放松心神思考。

      白钧严阵以待,必然是为了对付重亥。既然如此,那么在江州城,他应是在危急之中恢复了仙身,所以白钧才只能将她仓促抢走,躲到这个地方。白钧的话,至多只能信一半。她虽说也是个命不长的,但不至于好端端突然就死了,这什么缠魂丝,八成也不是拿来养她的魂的。

      这样想着,她便走到地上的碎片旁,试着用锋利的边缘割断红线,可白使了半天力,一点用也没有。

      垂头丧气地在碎片间坐了一阵,她不愿闷在这山洞里,软手软脚地爬到洞外,不远处还有另一个洞,洞内空间广大,里头大大小小有许多箱子,像是个巨大的储藏库。箱子皆用法阵封存,里头不知是什么。缠魂丝只有五丈,她走不远,也没力气开箱,探了几步发现一个水缸,攀上去一瞧,水里有许多模糊的小黑影,仔细辨认,仿佛是……鱼苗?

      他在这里存鱼苗做什么?

      白钺又发现一个破损的箱子,里头漏出些许泥,走过去扒拉出几根细密的根须。这箱中装的,似乎是……树苗?

      正疑惑间,缠魂丝传来一丝焦虑,白钺探不出个所以然,只好回去,见他正微蜷在被褥中。

      从前她在梁上,见他入睡后总会不由自主地蜷起,像条可怜兮兮的蛇。此时此刻,微光之中,他的眉心紧蹙,睫毛轻颤,呼吸短促而零乱,仿佛真受了重伤。那丝焦虑,显然是因疼痛而生。

      他……到底是阿钧啊,是那个在丹元宗代替她尽孝十余年,又在经年园默默陪伴过她二十余年的阿钧啊……

      白钺正难以抑制地难过,忽然注意到他的手套与衣袖间隐隐闪过不正常的光泽,走过去努力扯开衣袖,惊得一愣。

      他的手腕上,竟然嵌着三道金属,一端伸进手套中,另一端沿着手臂不知延伸向何处。

      他的身上,怎么会有这些东西?他……不痛吗?

      白钺如今区区纸人,泪是没有的,心酸的情绪却丝毫不能抑制。兴许是被这丝情绪所扰,白钧略微睁开眼,缓缓拉下袖子掩住皮肤,涩声微笑:“丑。”

      “你……到底,怎么了?”白钺冷硬的语气终于软了下去。

      “无妨。”无妨。除了那些花鸟虫鱼,他还掠来了五百个青壮男女,只需先将这十万冤魂凝成妖丹,替她续住性命,再精心饲养,等候人族繁衍壮大,他吃掉足够多的魂魄,便能再结一丹,更换身体。

      只要,他有足够多的时间。

      “好好的清梦叫你扰了……罢了。”他轻叹一声抱怨着,起身理了理衣发,再将衣领仔细竖了一遍,走到箱子前翻出一摞画召她,“来,看看。”

      白钺磨磨蹭蹭不愿上前,他却直接收紧缠魂丝,扯住她挪进前看。那倒不算是画,更像是堪舆图纸,图中是一片舟形的孤岛,山川起伏,土地西侧的地形像是一朵巨大的莲花,莲心是一汪湖,湖水从莲瓣的缝隙间流出,在孤岛上环游一周流回莲心。这片土地仿佛甚为广袤,有高山,有湖泽,有河流,有密林,有草地,甚至有农田。

      “依记忆所作,不大准确。”白钧沉醉地看着面前的图纸,又指向一处,“我想在这里,造一座经年园。”

      白钺看向他指的地方,在东面,临河。不过他并未画出园子的细节,只简单标注了一个圈。

      这时他又抽出另一张图展开。图上潦草勾画了一座园子,布局乍看与经年园相似,但与四周地形融合得更为巧妙。

      “可喜欢?”他静静待她看了一会儿图,又抽出另外一张,勾画的是一片山灵水秀的大湖,湖水四周的山岩如莲瓣升起,绿树掩映,山岚缥缈,湖边栖息着些许走兽,一群水鸟自湖面掠过,湖心上空不知画的是日是月,悬得很低。整个画面既宁静又奇异。

      “此处定然景色极佳。只是……”白钧垂眸,脸上又挂起那种面具般的笑,“我不想离那口井太近。我们远远住在东边,可好?”

      白钺终于明白他画的是什么了。

      这处湖泽,便是白日她所见的岩浆。他画的,是这片焦土,或者说,这是他想象中的这片焦土未来的景象。而方才那个山洞里的鱼苗、树苗,便是为了改建这片土地所备。

      她看着他那面具般的笑容,不知怎地,突然想起他在经年园画的那二十五幅画来。长久以来他便是如此,用这一幅幅想象的画,不断欺骗自己,宽慰自己。

      “如今是丑了些,三十年……至多五十年,我便可将它造出来。”他依旧挂着那样的笑,面笑,眼哀,“你不愿困在方寸之间,今后,这整座罗酆山,都任你来去,可好?”

      这里是……罗酆山?

      白钺震惊之余,心沉若堵,他却一张一张耐心地展开图画,有广阔的山水长景,有幽微的方寸小境。丝丝飞瀑垂于如莲的岩石巅,一盏闲灯候在清幽的竹径旁,蜿蜒流淌的河流畔,白鹿正低头觅草,虹桥飞架的奇岩下,青鸟正悠然滑翔,甚至,有农人织耕,渔船慢渡,连“经年园”中一座小亭檐角的样式,他都看似随意地描了几样。

      “我……不想看了……”她避开视线,不愿再看。可不看又能如何?他那疯狂而哀伤的渴望,沿着缠魂丝绵绵不绝传来。

      “好。”白钧从善如流地应好,将图纸叠好,然后点了一朵火苗。

      “你做什么!”火苗立刻吞噬起一张张颇费心血的图画,白钺惊得失神,鬼使神差扑过去灭火。

      白钧及时伸手将她捞起,拢在怀中,低头平静地看着图纸化为灰烬:“从前锁在井底,外头的地势,记得不大准确,画中有许多错漏。今后,阿钺陪我重新勘测,一同构想,共筑新巢,可好?”

      她不能答应。

      火焰吞尽图纸,只余灰烬,白钧又将灰烬与地上兵器的碎片一同收入纳戒,带着白钺走出洞穴。罗酆山的天空无日无月,天色依旧呈现诡异的蓝紫色,不知是何时辰。他御风来到一片莲瓣顶端,面向曾经的轮回井静立半晌,悠悠问:“阿钺,你可还记得方才画中,那轮圆日?”

      白钺从衣襟中探头观望。这里,是他曾被囚禁的地方,而四周莲瓣状的焦岩,不知是受过何等威力的冲击,才会变成这副模样。

      她阴差阳错闯入大妖与龙神的纠葛之间,仿佛离他们很近,近得能听见心跳,可又仿佛离他们很远,像是蚂蚁与飞鸟,尘埃与白云。

      她,真的能尽一丝丝的力,阻止这场争端吗?

      “万物生长,需天时有序。”白钧的声音将她的思绪拉回,他遥遥指向那道巨大的光链,“我所设想,是将那条地锚斩断,凝聚残余的灵气,以法阵束缚,使其绕罗酆山旋转。只是不知,能不能成……”

      白钺被这惊天的构想所震撼,他却从纳戒中取出方才烧出的灰烬和碎片,随意一抛。灰烬立刻随风飘散,碎片则坠向下方,不见踪影。

      “你……这又是何苦……”白钺惋惜长叹。

      “阿钺,你可还记得,我许过你三百年?”他忽然又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也不等白钺作答,又道,“我能许你的,兴许不止三百年。”

      说罢,他疲倦地坐到悬崖边上,慢悠悠问:“万物运转,皆有其道。阿钺,你看这六合八荒,生生不息,是否会错觉,有道,乃是常理,纵然偶尔生乱,最终也会归于其道?”

      白钺不知他为何无端端与她论起道来,讷讷应道:“难道不是?就算不去管它,草也会长,水也会流。”

      “并非如此。”白钧摇摇头,不疾不徐耐心道来,“比如方才那些图纸,是为有道,燃烧后的灰烬,是为无道。图纸转瞬成灰,随风就散,你想将它复原,却难。再如凡尘间的秩序,要将它维持住,需耗费万千心血,可但凡某条政令出了错,便会顷刻归于混乱。就连轮回井底的魂魄,也是如此。”

      “我在井底待了百余年,无人比我更了解那些东西。”白钧双眼微微放空,仿佛是在回想,“若将平和的魂魄,视作有道,将怨愤的魂魄,视作无道,那些生而有幸之人,一旦遭遇磨难,极易困于伤痛之中,而那些深陷泥潭之人,不管索取多少关怀,也再难解脱。幽玄母树虽然阻得了一时,可魂魄,终归是趋于无道。甚至世间万物皆是如此,守道难,失道易,如今的灵气比上古时稀薄,想来也是这个原因。”

      洋洋洒洒说了这一大堆,他才回过神来,苦笑问:“阿钺,你是不是没明白,我在说什么?”

      白钺老老实实应道:“没懂。”

      白钧摇头又笑:“我觉得,这六合八荒,正在不可逆转地,归于无道。是以,会有盘古大君,十二万九千六百年一闭目,十二万九千六百年一开目之说。想来,当世间之‘道’尽归于‘无’,便是大君再度开目之时。”

      这悠远深邃的话题令白钺心头隐隐发寒,白钧则一边思索,一边如同自言自语问:“囚禁井底时,我也时常思索。祂闭目而眠,生出如此广袤玄妙的六合八荒,而祂开目,既然也有十数万年之久,难道在那漫长的时光里,真的就是万物寂灭?何为寂灭?寂灭之后又为何再生?此世间的‘道’归于‘无’,可否视作某种力量的流散?那这力量,又流去了何处?”

      仿佛说得起了兴,白钧竟然伸手向前,如同手中虚抱一物:“我想,宇宙洪荒,会不会像一个刻漏?我们,在刻漏之上,而刻漏之下,还有一个相反的八荒六合?维持‘道’的力量,就如同沙子,不断下漏。当此间之‘道’尽归于‘无’,彼处之‘无’,则尽归于‘道’。接着,这个刻漏就会……”

      白钧顿了顿,虚抱的双手上下颠倒:“翻转过来,沙的流向,也随之逆转。”

      “我想,这就是所谓的闭目与开目。大君并非生灵,何来梦与醒之说?祂,兴许是……连接刻漏的,那个点。”白钧双眼微微眯起,看向无尽虚空,“刻漏上下,皆逃不过不断轮回的湮灭重生,而那个点,兴许是……永恒。”

      永……恒?

      白钺已被他这宏大而深邃的设想震得目眩神驰,这时,他忽又转了话题:“阿钺,你可知,元蟒,原本有九头?”

      白钺摇头。她只从沈星尧那本《胡说八道传》零零散散读过些上古故事,还不知那几分真几分假。

      “严格论起,我与烛九阴他们,是从元蟒元神中分化而出,不能算作子嗣。他每化一只,便少去一头,直至我,便化归天地。可我有一事,从未想明白过。他化出媪阴之后,便只剩一头,如何再从一头之中化出我来?化生我之后,他是如何消散,又去向何处?不论兄姊们,或是重亥,无一人能说清。”白钧将远望的眼神收回,低头看向怀中的纸人,高邈星辰般的眼眸中闪过一丝人情味的苦笑,“在经年园时,你总不理我,我倒难得清净漫漫深思。有回替你挖鱼饵,我看着那断成两截的蚯蚓,忽然想到,九归一,一生九,他从九头到一头,而我在轮回井底,不多不少,偏偏生出九头,会不会,我,便是元蟒?或者,是他力量消散之后,剩下的躯壳?”

      “兴许,我是疯了吧……他如此强大,我又算是什么……”白钧自嘲地摇摇头,又望向远方,虚空一握,“可若真是如此,盘古大君,便是我的真本。我若归向刻漏间的那个点,是否就能握住……永恒?”

      白钺今日听他一件接一件的设想,早已震惊得说不出任何话了。

      “那个点在何处,我推演过,只是没有九天算筹,算不出确切的结果……”他将手收回,垂头丧气地叹了一声,“可不论如何,只要斩断地锚,罗酆山也可在混沌之中,漂流三百年。至少,我能许你,三百年。”

      “阿钺。”他将她从衣襟从取出,郑重地捧在手心,在这狰狞岩石之巅,玄妙天穹之下,轻声细问,“别再弃我而去。与我一道,向死而生,化归永恒,可好?”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05章 长夜幽船欲何渡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