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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6、累世怨海溺亡人 ...

  •   白钺没有回答他的请求。

      他是大妖。她眼睁睁见过他屠杀仙门同道,如今他与那些妖同流合污,不知还作过多少恶,她岂能与他共度?

      他这宏大而深邃的心愿,她担不起,也不能应。

      二人再无他话,白钧继续穿梭在焦岩之间布阵,白钺忧心忡忡,却不知如何劝阻。罗酆山无日无月,也不知过去几日,偶尔他回山洞休息,白钺坐在地上,瞧着眼前如同沉眠“巨兽”般的白钧,不知怎地,竟然瞧出点神性。

      或者,不能称之为神性。神性是高洁神圣不容亵渎的,如同她想象中的那尊龙神。他如此之复杂,仿佛许多小字密密麻麻叠在一起,叫人愣是挑不出一个明白的词来。

      那非是神性,而是一种造化的神奇,是一种压迫的仰视,千里的远眺,分明在近在眼前,却永远无法对话,不可触及。

      除了,缠魂丝传来的焦虑。

      他也会痛,会因疼痛的折磨产生焦虑,眉会蹙,呼吸会乱。

      白钺回过神来的时候,发现自己竟不由自主对他生出诸多怜悯,连忙收敛心神,又去洞中四处转看。

      她得想办法阻他,至少,不能让他将自己当做人质,去威胁和干扰重亥。必要之时,哪怕自我了断……也好。

      缠魂丝只有五丈,在这空旷的洞穴中微不足道,四周能探的地方她已探尽,唯独那三个窄长的铁箱。箱子并列摆得整整齐齐,两尺宽,六尺长,绑着铁链。

      纸叠的三尖角自然扯不动铁链,她抱着链条试了试,发现似乎能使用一丝灵气,可她偏偏是个水修,若是属火,还能烤一烤。

      “想看?”

      就在她认真研究时,白钧的声音忽然传来。

      白钺畏惧地缩头,可红线上并未传来不悦。他起身仔细整理好衣发,点亮法阵,走过来将她轻轻捧到一边,打开锁链,手抚在箱盖上,又意味深长地含笑问:“早年所作,远比不得你,有些……惊悚。真想看?”

      白钺原是想偷偷查探制服他的线索,如今被当场抓包,哪里还会想看,战战兢兢不敢应声,他却直接揭开箱盖,将她捧在左手心伸到箱前。白钺探头一看,果真吓了一跳。

      箱中,是一具……尸体?

      这尸体略微干瘪泛黄,却并未腐烂,像是用药物精心炮制过,皮肤完好,只稍有变形,甚至能从它的高鼻深目看出来,这是个年老的西域胡人。

      就在这时,尸体突然弹坐起来,白钺吓得差点仰倒,然后才发现是白钧用右手操动灵气的丝线在控制尸体。

      白钧抿着唇,默默看完她笑话,接着语出惊人:“这是父亲。”

      白钺又惊了一大跳,仔细看了好几遍,眼前的尸体再怎么走样儿,也绝不会是白安仁。

      “我最喜欢爹爹,只是……”他垂眸苦笑一声,“丹元宗的规矩太过可恨,等我回去时,连一把灰也寻不回。”

      白钺听得云里雾里,又听他问:“在西州时,你不是缠着我同你讲,那首曲子,到底讲的是何故事?可还想听?”

      西州……仿佛已是很遥远的往事了。那时她还是小白,他还是贼道士,那一对勇敢寻宝的少年少女,后来她也没顾得上去看看。

      白钺怅然垂着头,也不表态,白钧将尸傀小心放回去,随意坐在箱子旁,双手托着她拢在身前,望着洞壁上的阴影,自顾悠悠叙说起来:“那曲中所讲,乃是一位西且弥王子,因生来背负弑父预言,父王为他取名‘昆哲库奴’,五岁时,他便被送去临安做质子。”

      白钧刚起了个头,忽又想起什么,细心补充道:“昆哲库奴,在番语中,是豹尾星之意,用中原话讲,叫做灾星。临安,便是如今的盛京,那时萧梁刚一统中原,迁都至临安,后来才改称盛京。”

      “那位西且弥国主庸碌无能,却不肯安分待在后宫,夜夜笙歌,受东且弥妖妃蛊惑,屠杀梁国驻军,又兴区区五六万之兵,征讨中原。”

      “我想,他大约已忘记,尚有一子在临安为质。毕竟,他还有三子。”

      说到此处,白钧笑了笑,红线传来的情绪淡淡的,仿佛这个故事与己无关。

      “可东且弥援军并未如约而至,反与梁国结盟,两路进犯,那三位王子,皆战死沙场。而这位灾星,兴许是皮囊生得好,西且弥起兵的消息传来时,福宁郡主不忍他被阵前血祭,将他藏于马车内,带出临安。”

      “后来,他才听说,福宁郡主之父,惧怕天颜震怒,祸及满门,亲手用三尺白绫,将女儿绞死,抬着尸体伏于殿前请罪……”

      白钧止声了好一阵,又摇头轻笑:“罢了,不说她。灾星九死一生逃回西且弥,可国都已破,山河尽碎。国主将王室锁于宫殿,焚城自尽,灾星的母妃与妹妹,自然也一同烧成碳灰。”

      原来如此,当初那片废墟是他的故土,他却还骗她说是史书上读来的。

      “后来,灾星集合些许残部,与之沦为沙盗,号称沙狼骑,在东且弥与梁国边境,以掠夺为生,杀戮为乐。”

      果真,他曾是沙狼骑首领。兴许在他眼里,虐杀那些屠戮同族的沙盗,只是在清理门户。

      “多年后,沙狼骑劫到一趟肥膘,乃是献予大月城一位富商的寿礼。那时,灾星已劫掠泄愤三十余载,怨恨未平,心却倦了,打算劫完此单,均分财产,然后,便各自散了吧。”

      “于是,这群秃毛老狼,伪装成镖师,押送寿礼混入寿宴。而富商,始终端坐帘后,不曾露面。”

      贼道士讲故事向来引人入胜,白钺竟一时忘掉其他事情,完全沉浸在剑拔弩张的氛围中。

      “灾星一声令下,带头提刀掀帘,眼中所见,却是一张久违,却在画像上看得无比熟悉的脸。”

      白钧讲到这里,卖关子似的停顿半晌,然后轻轻拍了拍箱子,讥笑道:“这位好父亲,烧死妻妾骨肉,却携财金蝉脱壳,在大月城穷奢极欲,逍遥半生。他可真是,难得精明一回。”

      白钺见他面上挂笑,红线却传来恨意。

      “将其一刀毙命之际,灾星忽然记起前尘往事。可除却眼前这可恨之人,他的至亲,不是化为战场沃土,便是烧作深宫碳灰,一丝,都寻不回。”

      原来,那首哀怨的曲子,讲的竟是这样的故事。他那时到底是怀着怎样的心情,拿这曲子同她玩笑啊……

      白钧恨恨盯着箱中尸傀,良久,才将视线收回,眼中嘲讽的笑意却并未平息:“我平生,最恨弑亲之人,可自己也犯下过弑父大罪,倒不知该怨何人。”

      静默良久,他将她放到地上,缠好铁链锁上箱子,忽又想起来什么,问:“你并不意外?你知我可……夺舍重生?”

      白钺低头,小声道:“沈师兄留了一本传记,我后来读过,大略知道几分。可我……事先并不知那颗妖丹……”

      提到那好事之徒,白钧冷笑一声,缠魂丝明明白白传来恼怒,好在他并未深究,又问:“阿钺既想听故事,后头那一世,你可愿听?”

      白钺理亏,不好拒绝,他便当她默认,追忆半晌问:“你可见过饥荒?”

      白钺点头:“这两年到处是。”

      “那远远算不得。”

      些微天灾,远远算不得,若非是他推波助澜,天下不至大乱。

      “真正的饥荒,并非是漫天的蝗虫,而是人变作蝗虫。成群的难民,会吃光肉眼所见之物,树吃秃了,便去吃土,土吃没了,就开始吃人。心肠软的,就易子而食,一刀毙命,血都舍不得放,随意一煮,就吃了。”

      “你以为只有妖吃人?人吃人,才是常事。”从缠魂丝上感受到她的不安,他反而讥笑一声,这才言归正题,“前世衰亡后,我的魂魄浑浑噩噩,游荡至中原,夺舍重生,记忆再度蒙尘,四岁那年,便遇上这样一场饥荒。”

      “那一世的父母,大约是心硬,又或是心软,不舍让亲生骨肉,遭他人分食之苦。某日醒来,妹妹,就不见了。”

      缠魂丝上的不安变作赤、裸裸的恐惧和恶心,白钧更像是故意一般:“不必恶心,我那时,吃得极香。饥饿,是最上乘的调料,我知那是妹妹,泪如雨下,口涎横流,啃光了肉,还意犹未尽地嚼骨头。”

      “你……你别说了!”白钺悔极了听他说这些,若非是纸人,恐怕早就吐出来了。

      白钧那“小小”的恶意并不打算收敛,装作讲理,实则嘲弄道:“阿钺,此乃人之常情,不用避讳。你若饿到那般田地,我将重亥煮给你,龙肝龙髓,你恐怕吃得更香。”

      “别说了!”白钺捂着耳朵想从他手中跳出去,可她既无耳朵可堵,又没力气跳走。

      白钧将她捏在掌心,仿佛很享受这“小小”的恶作剧,继续轻声叙说:“某日清晨,母亲,也不见了……非你所想,且听我讲。”

      “当日下午,我同父亲在河边找到……一部分她。我不知她为何要独自出去,兴许是饿极了,想喝水充饥。可在那种情况下,女人落单,是极其危险的。”

      缠魂丝上的恐惧一波又一波传来,他仿佛更起了兴,越发细致地描述起那可怖的场景:“所以,我们找到的,实则是一副骨架,若非头脸上的肉少,我同父亲恐怕都认不出她。”

      白钺已拳打脚踢挣扎起来,白钧兴许是玩够了,轻轻摩挲着她的肚子,放弃了这个话题。

      “父亲伏地许久,一动不动。我想,他大约是悲痛欲哭,却饿到无力出声。后来,他又徒手刨土,可刚刨出三寸小坑,就作罢了。他想安葬她,却必须留存体力,不然,明日,我同他,兴许也同母亲一样了。”

      “好在,不久之后,赈灾粮下拨。我饿得头昏眼黑,只记得被父亲抱在怀中,挤在人群里,像是要挤尽肺里最后一丝气。”

      说到此处,他双眼微微放空,带着些许困惑:“阿钺,我怎会记得如此清楚?莫不是……”

      莫不是他想象的?

      他总在脑中一遍又一遍以工笔的细致去描,描那些过往的记忆,描那些未来的畅想,描得那样严谨,那样清晰,绝不会错分。

      但偶尔,他又怀疑自己是错分了……

      想不明白这个问题,他的视线落向手中切实可触的纸人,温柔含笑问:“阿钺,这才是饥荒,明白吗?”

      白钺早怵得不敢说话,好歹他不捏自己了,只好战战兢兢缩着,明明白白感受着缠魂丝上传来的,与他的表情全然相反的痛苦。

      “父亲奋力挤到最前,却并未领粥,反而将我推到赈粮官面前,卖……未曾索取报酬,不能算作卖,只是送……”白钧垂眸沉默片刻,忽然话头无端端一转,“阿钺,我与重亥,谁好看?”

      白钺被他冷不丁问得发愣,他却又自问自答:“自然是我好看,不信,过几日,你亲眼比较。”

      “我每世夺舍,皮囊都还生得不错。皮相虽是浮云,却又往往带来诸多便利。那时我已饿得脱相,可赈粮官瞧我眉眼生得好,便答应收下。接着难民沸涌,争相送出子女,求一条生路。”

      “可他们,生得难看啊……”

      缠魂丝上的痛苦减淡,竟真传来一丝得意。

      “一时间,场面失控,赈粮官携我匆匆逃离,之后精心调养,启蒙识字。”

      “后来,户部侍郎赵清河无子,虽过继有远亲,可赵夫人心存顾忌,想再收养更年幼的孩子,以防万一。赈粮官为讨好上官,将我荐出。赵家瞧我顺眼,收作养子,取名赵恒安。”

      “恒安……是个好名。”

      白钺听到这里,才明白他是在讲赵恒安那一世。她只知赵恒安原来是做官的,后来出家做了道士,殊不知,他竟经历过如此令人毛骨悚然的饥荒。

      “兴许是吃过人,我并不惧怕尸体,甚至,对那股难以说清的味道,有些沉迷。是以,赵清河升任尚书,命我随他入户部,我却执意去了刑部。”

      “平日,我恪守孝道。养父母,以及过继的兄长,一家人虽谈不上亲厚,但至少父慈子孝,兄友弟恭。只那一回忤逆。”

      “若那一回听了话,兴许能将父母兄长,都存留下来。”白钧轻叹一声,又敲了敲装西且弥国王的箱子,“这个,便不用留了。”

      白钺听到这里,隐隐明白他是在刻意搜集亲人的尸体,一面觉得可怕,又禁不住生怜。

      “后来,我得靖王授意,调查当年赈灾贪腐案。”白钧似乎已能敏锐地从缠魂丝上捕捉她的情绪乃至想法,笑道,“阿钺聪慧,一猜就中。赵清河,便是首贪之一。”

      “他们的确对我有养育之恩,也从未亏待。可我那化作食物的妹妹与生母,与不知身在何处,兴许早成枯骨的生父,他们的怨,又要如何报?”

      “可当我与赵清河对峙时,他竟毫无悔意。他言,若要喂饱灾民,必先喂饱官员,若连官都喂不饱,便无人赈灾。”

      “我思量一夜,竟觉有理。人性,便是贪如恶狼。我饿极了,连至亲也照食不误,他毕竟,还未曾吃人呢。”

      白钺说不清此时缠魂丝上传来的是何感觉,那兴许是她永远无法理解的情绪,压抑,扭曲,令人窒息。

      “兴许,是恒安之名取得好,做灾星时,尚能冲冠一怒提刀弑父,这一世,我分明是吃人恶鬼,最后竟只是黯然辞官,在五绝上,随意寻了个山野小观,出了家。”

      “那回,是真道士。”白钧忽然眨眼笑了笑,“未曾破戒。”

      白钺不愿提及此事,不接话,白钧自顾叙说下去:“多年之后,我却无端端记起前尘,可那时一切已晚。六十年前,赵清河卷入夺嫡之争,已被满门抄斩。”

      “那一世,在山中修身养性,活了百余岁,既长,且累,到头来却一场空,一个亲人,也未留住。”白钧长叹一声,忽然又笑起来,“临终前,我将自己埋在那株孤松下,因是自埋,埋得有些浅,倒叫你挖了出来。”

      讲完这漫长的一世,他也有些倦了,二人沉默良久,气氛越发压抑。白钺只怕再听他自述下去,会忍不住动摇,趁他走神,从他手里跳下去:“你……休息吧,我不扰你了。”

      “无妨。既看过一个,剩下两个,你可还想看?”白钧暗暗将缠魂丝收紧,走到另两个箱子前。

      “不想……”白钺摇头。她知道他每一世都克尽所亲,含恨而终,可听他亲口叙说,缠魂丝又将他假笑下的情绪传过来,实在是一种别样的折磨。

      白钧仿佛只是随口问问,压根不在乎她的意见,直接打开第二个箱子。里头是一具更为干瘪的尸体,连面目都变了形。

      他这次并未用灵气将尸体牵出来,只是捧着白钺怅然道:“阿钺,这是阿娘……那一世没有饥荒,她却生生饿死……”

      “在五绝山咽气后,我的魂魄并未走远,重生到山中猎庄……便是之前,被山蜘蛛血洗的那座庄子。那一世,我出生便克死阿爹,阿娘含辛茹苦将我养大,之后,我早早成亲,巧妹有孕,我想进山多打些猎物,不至让他们挨饿。那时,春雪刚化,我在山里走得太深,撞进山蜘蛛的网里,尚未来得及记起往事,就那样死得尸骨无存。”

      这具尸傀的来处他分明没讲完,就将箱子封起来,又打开另一箱。那箱中的尸体与前两具相比,甚为精致,可见曾是容貌淑丽的女子。白钺尚不及细看,白钧就用灵气化成丝线连到她身上。

      接着,女子自箱中徐徐起身,在白钧有些发痴的目光中,她竟缓缓舞动起来。白钺看得目瞪口呆,若非女子的动作尚有些生硬,她都以为是死者复生了,而缠魂丝上传来的情绪,与方才完全不同,是强烈到令她禁不住要呐喊的痛苦。

      舞完一曲,女子袅袅走来,跪坐在他面前,伸手柔柔捧住他的面颊。白钧静静地望着她笑,而缠魂丝上的痛苦,几乎要将白钺压得吐出来。

      好在这折磨并未持续太久,白钧收敛心神,操控丝线让女子躺回箱中,又捧起白钺许她细看,她这才发现女子脸上的皮肤有许多细小的裂痕,仿佛是被精心修补过,袖中露出的双手细削洁白,像是金属制成,每个指节都有球状的关节连接,四肢上想来也有,怪不得那样灵活。

      “这是姐姐。”轻声道出这句,他怅然的眉宇又舒展开,玩笑一般对她道,“你看,我已有姐姐,尚缺妻儿,阿钺必须帮我填上。”

      白钺还未从那深刻的痛苦中缓过劲来,亦知反驳无用,只好装作听不见。这时他又苦笑一声:“鹿时远那一世,虽学会制作尸傀,可牵机真人将我亲手诛杀,那七具尸傀也被仇家损坏殆尽……后来这几世,运气差了些,只留下这三具。”

      鹿时远?

      牵机真人?

      这句话隐含的信息过于巨大,以至于白钺想问,都不知从何问起。

      “阿钺从前喜读一本《鬼师传》,那故事,大致如此了。只是那本《幻楼空》……”白钧眼中闪过明明白白的厌恶,“尽是瞎编乱造。那群狗彘,也配?”

      白钺从前读过这个艳本子,戏说的是前梁戾帝与男宠温小阑的情爱故事。后来他们在盛京游玩,无意收到半卷《骷髅幻戏图》,画虽隐晦,可她读得出画中之情,知道真相绝非本子里所言。她隐隐猜到温恪与他有关,可不想去挖他伤疤,故而一直装糊涂。

      白钧不悦的神色好一阵儿才散去,又望着尸傀微笑:“这是小嬛姐姐。我同她,乃是罪臣之后,父亲腰斩,母亲流放漠北,后来也死于积劳与疾病,姐姐沦为乐坊官伎,而我,则入寿王府为奴。”

      白钧又止了声,缠魂丝上传来的痛苦中,夹杂着屈辱与恶心,半晌他才简略道:“总之……我助萧懿扳倒萧睿,兵变夺权,登上皇位。可那狗贼出尔反尔,并未还我自由,两年之后,我才从他手里哄到些权,许我出宫立府。那时,我才有能力寻找姐姐。”

      缠魂丝上的情绪再度剧烈波动起来。

      “她被收入镇北侯府,可侯夫人那毒妇,因妒划花她面容,毒哑喉咙,熏瞎双眼,斩断手脚做成人彘!镇北侯那惧内孬种,竟任她锁在柴房,自生自灭!”

      “谁叫她,只是玩物啊……”

      白钧脸上又挂起面具似的笑,语气立刻随之轻缓下去:“其实我同她……并无相伴之情。只是在那些屈辱的年岁,想到尚有亲人在世,心中,总归,有个念想……”

      白钺若能有泪,此时已经掉下来了。这狭小的山洞,仿佛与外界无关,只有她,他,和他的故事。哪怕不需缠魂丝,对亲人的哀思之情,也是相通的。白钺不知如何安慰,只好拽着他的手套叹了一声。

      白钧反而轻笑着将她捧近温小嬛面前:“你看,她的脸,我精心补过,不仔细瞧,你都想象不出,那是怎样一副罗刹般的面容。”

      “你先休息吧,下回再同我说……”不知是受缠魂丝影响,还是心生恻隐,白钺已经受不了了。

      白钧不理她的劝阻,自顾叙述下去:“我将她接入府中,小心呵护。她双目失明,万幸尚有听觉,我告诉她,从今往后,再无人能伤害她。一遍一遍告诉她,一遍一遍告诉她……”

      缠魂丝上的痛苦排山倒海压来,白钧却反而笑问:“阿钺,你可还记得盛京街头,那家馄饨铺?我重获自由走出宫墙时,恰巧,在那里吃了碗馄饨,恍如人间珍馐,后来就时常光顾。接回姐姐后,她不便出门,我就带些生馄饨回去,亲自煮给她尝。”

      “后来,某一日,我带着馄饨回府……”

      白钧微微张口仿佛是想往下叙说,可一个字也未说得出来,只是不断地呼吸,呼吸……

      白钺从未见过他这样,拽住手套劝慰:“别说了,我……看过那幅画。”

      她看过那半卷《骷髅幻戏图》,温小嬛,应是吞下碎瓷片,自尽了。

      白钧怔了良久,最终放弃回忆那副场景,又自嘲笑道:“那一世醒得倒是早,她死时,我便醒了。”

      那应是对应的最后半幅画,小骷髅捧着一把碎瓷片在烈火中恸哭,而火光之中隐隐闪过几道吐着蛇信的黑影。

      “其后我便想起,前世我意外身故,阿娘,巧妹,还有那尚未出世的孩子,应还健在。”

      “我去寻了,只寻到饿死的阿娘。”

      “我的儿子,征兵河西,战死沙场。我的妻子,听闻噩耗,郁病而亡。我的阿娘,无人照顾,苟延残喘,生生饿死。”

      白钧顿了一阵,忽然耸着肩膀笑起来:“那场兵祸,还就是温恪所兴。”

      白钺不禁看向第二个已经封好的箱子。原来,那具尸体,是因此而来,《骷髅幻戏图》烧掉的后半卷,竟是这样的悲剧……

      “我不知该恨谁。从前恨重亥,可辗转人世至今,仿佛谁都恨。既然谁都可恨,反倒又找不到恨谁。找不到恨谁,我就恨这世间万物。”

      “原本记忆苏醒时,妖力也会随之复苏,凡人之躯不堪重负,只三两年便会衰亡。可那时,我竟分不清,自己到底是想活,还是想死。一面修建雨师庙续命,一面,又想烧尽天下,哀奠自身。”

      缠魂丝上绵绵不绝的恨意,到此时,反而很快平息下去,白钧摇头长叹,苦笑道:“那三年疯得太过,引起天庭注意,倒是留下些麻烦。”

      “那一世制了这两具尸傀,又想起从前那具,就遣人取回,也未曾顾虑会破坏藏宝洞。还好,有你。”

      所以在西州时,他一早就知道藏宝洞已毁。

      “还好有你。”

      他又重复一遍,柔柔看向她,那眼神让她恍然回到一同寻奇冒险的时光。他是那个满身谜题令人着魔的贼道士,而她是那只满腔热忱想要度化他的蠢蛇。

      “那一世,你后来,怎么了?黎璎姬说,在东海一座小岛,找到过你和萧——”

      “在那枯井里,不是指与你看过?”仿佛是极其厌恶那个人,白钧瞬间变得不悦,“萧睿老狗勾结高贼,攻占盛京,萧懿那小人,将替身与我锁在琼珠阁,假做自焚,金蝉脱壳。”

      “这些无道昏君,连假死的把戏,都如出一辙。”白钧不屑冷笑,又自嘲道,“偏我也是命硬,烧得还剩半口气,被萧睿锁在地牢,不惜一切代价吊命,剥皮,抽筋,碎骨,最后丢入那口枯井,任鼠蚁啃噬而亡。”

      白钺听得不禁发抖,他却又笑:“倒也算与姐姐,同一归处。”

      她真不忍见他这样笑了,拽住手套轻轻摇了摇:“阿钧,这些事,你早该同我讲啊……”

      “同你讲?”仿佛是心中恨意尚未消散,白钧的眼神仍旧泛冷,“今生修道,因而妖力复苏时,我凭修为强行压制,免遭妖力暴涨而亡,那些记忆,也随之缓慢苏醒。我时常因突然记起某事,头痛欲裂,你分明见过,整整二十五年,却从未过问一句,冷血石心,令人发指。”

      他说的,是事实。

      “阿钧……我……”

      我错了?

      她不愿为此道歉。她固然有错,可他亦在欺骗和软禁她,这二十五年,就是一笔算不清的烂账。

      她有些困惑。若眼前的是翠舞,是七宝,哪怕是林深,若是同他们发生了争执,她大概都能轻易认错服软,纵使有些委屈,过不多久也就丢到脑后了。

      违心认个错,随口哄两句,又不会掉肉。她向来信奉此理。

      可兴许是在那漫长的相伴中,她习惯了他的陪伴和忍让,自私地认为他应毫无保留相待,因而在发现事实并非如此时,便死死揪着他的错,替自己找理,不仅不认错,还偏要故意激怒他伤害他,将此作为“受害者”的抗争。而他对她的“惩罚”,又何尝不是如此?

      她揪着不放,他亦然,这账,就越算越糊涂,分明应是苦难中相互依偎的亲人,最后却成了亲非亲,仇非仇,爱非爱,恨非恨,唯有一汪舀都舀不干的怨海,将二人分别困在两座孤岛上,他想近,近不得,她想逃,逃不掉。

      “无妨。往后三百年,你欠我的,世间万物欠我的,你尽可慢慢偿还。”

      他的笑容依旧如春风般温柔,语气,却像是自幽冥中伸出的爪子,牢牢钳住她,沉沉往下拖去。

      “你与他们不同。你是,独一无二的,活物。”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06章 累世怨海溺亡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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