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生则异室，死则同穴（下） ...
-
他们安顿着住下来，宅邸里还有几个仆妇，一时间倒也并不慌乱。第二天两人就出门与村庄里的人互相认识，这里的人都很好客、也热情温顺，看到异乡人陡然地出现，也只是惊讶了一会儿，但也只是一会会儿而已，他们很快就央请方其孟和瞿也两人去吃一顿便饭，最后方瞿两个青年在村长家里叨扰了一顿午餐。
并不是什么好的饭菜——最起码，对于方其孟和瞿也来说，并不是什么好的饭菜。虽然有鱼有肉，从村长家的小儿子脸上看来，这甚至已经是无上的佳肴。只是自有一股浅淡的温情在饭桌上缓缓流淌，这是他们从前都体会不到的温情。
他们在桌子下牵起双手。
吃罢饭，他们继续在村中闲逛。几乎和每一户人家都混过了脸面，方其孟因此心中觉得奇怪——昨天晚上，他和瞿也看到的那一个老人、和那一个少年，他们并没有见到。
难道他们不是这个村庄的吗？
深夜，瞿也早早睡了，方其孟仍旧在灯下读书。他听到灯花一声轻微的爆响，就放下了书，抬手捏了捏眉心，站起身来。他可以透过窗户看到窗外温柔如水的月光，方其孟回身给床上的瞿也拢了拢被子，随后转身出门去。
他走到了那个他们来时候的墓道。高大的青翠的松柏之下，那一个老人和少年依旧坐在那里，他们互相注视着，头亲昵地抵在一起。方其孟心下觉得奇怪，他想了想，还是抬脚向他们走近，几道夜晚的凉风纠缠着吹过他的耳边，带起他鬓角垂下的头发，在风中轻柔地旋动。他闻到一股仿佛是腐朽的味道，腐朽但是久远，像是从很古早的时间中流逝出来。
那一对古怪的情侣在他的眼前霎那间消失不见。
方其孟停下了脚步。他脑中一片空白，震惊地直视前方空荡荡的石椅。
没有人……
他只觉得脚下一股凉意陡然窜起，方其孟深呼吸两口气，转身狂奔回去。
他回到家中，瞿也被他弄出来的大动静给惊醒，猛地坐起身来，脸上惊慌失措：“怎么了，他们追来了吗？”
“不！不是的。”方其孟连忙摇头：“他们没有追来。他们找不到我们的。”
瞿也松了一口气，然后他挑眉疑惑地看方其孟：“那是怎么回事？你的脸色……很不好看。”
方其孟想到方才那场景，简直是连话都讲不出来，他把手撑在桌子上，想了许久，也不知道应该要怎么和瞿也说方才的事情，脸上神色变幻不定，原本怦怦急速跳动的心脏终缓慢下来，但他仍然能够感觉到心在胸腔跳动的感觉。
他说：“我见到鬼了。”
瞿也的眉毛越挑越高，显然他没有理解到方其孟的意思。
但是隔天他就理解到了。方其孟拉着瞿也去到村长家中，方其孟迫不及待地就问道：“村长，我想请问，村口那条墓道上，葬着的是谁？”
村长脸色一变，半晌苦笑道：“你看到了，对不对？”
方其孟道：“是谁？”
“唉，那也是一段孽缘。”村长摇头叹气，半晌道：“那是我们村子里的一对兄弟，弟弟是捡来的，不知道被谁仍在山脚下，大人看到可怜就带回了家。他们家里也并不富裕，但是仍旧悉心照料，哥哥也是承担起了最大的责任……后来爹娘都出事死了，他们兄弟俩相依为命，那时候我还小，那比我大不了多少的弟弟抱着哥哥的大腿叫哥哥别哭，他说会一辈子陪着哥哥……一辈子都陪着他，绝对不离开。”
村长说到这里，叹了口气，半晌又道：“没想到，过不了没多少年，他哥哥也是生了重病，甚至没有撑过成年礼，就死了。弟弟就一直呆坐在那里，坐在他哥哥的棺材旁边，真是一动都不动，我们劝了好久，他也不睡，眼睛通红通红的。但他倒也长寿，一直到前两年才无病无灾地走了，弥留的时候对我们说，要把他烧成了灰，和他哥哥葬在一道。”
村长摇了摇头。方其孟道：“这也是死同穴，也算是好的吧？”
村长抬头看了他一眼，半天苦笑道：“是，有时候想想，他哥哥死了也好，这两个兄弟，感情真是……容不下别人……但是，”他咳嗽一声，叹道：“在这种时候，他们这样的，谁又容得下。”
方其孟感觉到瞿也的手紧紧抓住他。
他们回去，方其孟对瞿也说道：“看来我们看到的那一对，就是这两个兄弟了。”
瞿也脸上勉强堆起微笑：“是啊。”
“生异室，死同穴。”方其孟叹道：“他们也是幸福的。”他温柔地看向瞿也：“我们能比他们幸福。对不对，阿瞿？我们现在——在一起了。我们会比他们幸福的。”
瞿也却不说话。方其孟看着他，渐渐心中感到不安，他轻声唤了一声：“阿瞿，怎么了？你怎么不讲话？”
他们站在房间里，房门紧紧的关闭着，墙上淡黄色的油渍像是一滩游移的字体符号。方其孟看着瞿也紧紧地抿着嘴唇，他不懂，明明方才还是好好的，他们一直都是好好的，他们从京城一路奔逃到这里，几日几夜不合眼，但仍然会在牵手的时候互相微笑，这不就够了吗？他以为这就够了。只要看见瞿也的笑脸，他觉得就够了。
“阿瞿……”方其孟上前一步，他想要抓住瞿也的手，但是瞿也却后退了一步，他伸手捂住了脸，他说：“对不起。我做不到。”
方其孟感觉到他的整个身体就这样碎裂开来。像是被锤子硬生生地砸碎了，他可以清晰地听到他的心脏掉落在地面上的声音，一片、一片，声音清脆地穿透人的耳膜，鲜血都要从耳孔里流出来。
“他们做到了！”
方其孟听到自己这样大吼，他的声音遥远而隐约，像是穿越了无数个空间而来，他自己都抓不住。
“他们是他们！我们不行的！其孟……我们不行的！”
瞿也忽然歇斯底里地大叫起来。是的，他们不是一对在小山村里互相厮守的兄弟，他们是京城里将军和丞相的独生子，他们虽然从小就互相爱慕，但什么都不能说——说了就要犯下最大的罪孽。他们只能偷偷地躲在一起，就连互相之间一个最简单的亲吻也成了奢望，他们的一切都被紧紧地束缚住，他们逃脱不开。
方其孟道：“可是我们逃出来了……阿瞿……”
瞿也终于还是哭了出来，他哭喊道：“你以为这幢宅邸，你买了，会没有人察觉吗？其孟！你的父亲……我的父亲……他们都会发觉的。他们会过来捉住我们，将我们押送回去……”
他哭着瘫坐在地上，瘦弱的身体有一种孤独的苍白。
“我爱你……”他说，“我爱你，其孟……”
方其孟走上前一步，他蹲下来拢住瞿也：“没关系的，阿瞿，看着我，没关系的，我们在一起了，所以没有关系的，这才过了几天？你已经开始不放心了……我们还有很长的一段路要走呢……这地方我们也不会停留很久的……住几天，我们就可以继续前行……”
他紧紧地抱住瞿也，不停地出声安慰：“不要紧的，阿瞿，不要紧的。”
他不停的安慰，好像这样子也能够将自己安慰过来。他们是在一起的。他们会幸福的。他们会比那一对一同埋葬在土地里、直到死去以后才能重新呆在一起的兄弟要幸福许多。幸福都是人自己去争取过来的，若是只是站在原地呆呆的等，谁能把握到那遥不可及的幸福呢？
他争取了……
就算是拼着性命不要……
他争取了。
生则异室、死则同穴。
他们会永远在一起的！
方其孟陡然只觉脖子一凉。好像有什么金属的东西从他的脖子中插了进去。他的喉咙里发出了咯咯的无法抑制的骨头移位一般的声响，他能够感觉到火烫的鲜血从他的脖子里面流了出来，浸染过那些苍白的骨头，滑过颤抖着微微痉挛的皮肤，空气里有一股新鲜血液的腥味，他神经质地想要伸手抚摸那不断流淌而下的血液，从他的身体内部流出来的、从他的心脏里面流出来的、那血管中奔涌而出的辛酸。
他抬起头，看到瞿也手里一把尖锐的匕首，金属的反光映衬出青年绝望和带着喜悦的眼睛。
其实不用这样的。方其孟想这样说。他有把握的，他有把握才会冒险把瞿也从京城里带出来，他已经做好了接下来一路的所有的安排，他要那个他爱着的青年从此以后脸上都只剩下微笑。他可以感觉得到，那一条路上，鲜花盛开。
但他忘记了瞿也是一个多么容易紧张的人、他是多么的没有安全感……
方其孟伸出手去，瞿也紧紧地抓住他的手，青年埋脸下来，他的嘴唇亲吻着方其孟脖颈中的巨大的伤口，他的舌头□□着方其孟的鲜血。
“只有这样……”瞿也低喃：“只有这样，我们才能永远在一起。”
方其孟仿佛看到了那个圆圆眼睛的少年和那鸡皮鹤发的老人向他走过来。少年的脸上带着奇异的笑。
只有这样，他们才能在一起。
+++
知识小贴士：
原文：
任子田言，其乡有人夜行，月下见墓道松柏间有两人并坐，一男子年约十六七，韶秀可爱，一妇人白发垂项，佝偻携杖，似七八十以上人。倚肩笑语，意若甚相悦，窃讶何物淫妪，乃与少年狎阗。行稍近，冉冉而灭。次日询是谁家冢，始知某早年夭折，其妇孀守五十余年，殁而合窆于是也。诗曰：生则异室，死则同穴。情之至也。礼曰：殷人之葬也离之；周人之葬也合之。善夫，圣人通幽明之礼，故能以人情知鬼神之情也。不近人情，又乌知礼意哉。
作者有话说
第12章 生则异室，死则同穴（下）
，还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