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焰与海》晓星陈

6、百密一疏

　　一盆吊兰垂下新芽，枝条四蔓，似有笼罩玻璃挂灯的态势。

　　吊兰同挂灯固定在砂制砖壁上，墙旁是平钦方外务执行人的办公区域。

　　姜映娴正手拿固定通讯器联络他人。

　　正当她不紧不慢地听完对方的话，将要放回挂断的通讯器时，吊兰的一枚新芽从她头顶落下。

　　姜映娴迅速地在繁杂有序的文件堆中捡起这片叶子，丢进垃圾桶。

　　“陶老师，平钦五小时后有大雪，我们接林新访需要改签上午出发的航班，现在就要去机场。”

　　她轻拍桌间隔板，提醒对面的准执行人。

　　“请等我一会儿，马上就可以走。”
　　陶双华低头快速地在审批文件上签名，电容笔尾端将要没电的提示灯忽闪两下，彻底暗了。

　　陶双华头也不抬，手里整合着桌上堆叠的纸质文件，他嘴上客客气气地朝姜映娴借了根笔，龙飞凤舞地进行文书工作的收尾。

　　纸张虚掩住桌上已经领取好的电子机票牌，只能看清“目的站仑莫捷多”七个字。

　　——

　　电子机票来来回回在指环讯息屏上放大，目的站平钦，读到这里，这位极有风度的女人干笑了一声，关了讯息界面。

　　林誉头戴的蕾丝滚边宽檐帽挡住了她的视线，这让连记门牌号都嫌烦的女人头疼了一阵，摘帽子，她出门匆忙，发型随意又不好看，戴帽子，她看不清比她还高半头的门牌数字。

　　纠结不到两分钟，林誉先将垂在脸侧的碎发拨弄至耳后，发丝缠住耳坠的钢圈，绕入镶嵌的水钻。

　　以至于她的手指再次抓起余发时，断发的痛感爬上大脑，烦躁被再次放大。

　　仑莫捷多的午后阳光明媚，这位女士却身穿羊绒外套，头顶针织帽，脚踩一双雪靴。

　　因为走过了大半的仑城南磬住宅区，林誉脸颊上浮起细密的汗珠，她左手隔着两层纸巾紧扶外墙，整个人躲在建筑生成的阴凉处，拨打林新访的电话号码。

　　“你家门牌号是几？”林誉气喘吁吁地高声喊道，“赶快来接我，找不到你家！”

　　林誉站定休整了几分钟，汗渐渐消了，便拿等待时间来补妆。

　　她刚涂完口红，优雅地一甩头，方见来人并不是林新访。

　　没等她先开口惊讶，面前的男孩倒是抢先说话了:“您是林女士吗？”

　　“我是，跟你走就行了是么？”林誉温柔地莞尔。

　　男孩回以浅浅的微笑，脸上的酒窝随声鼓动，“是的，林新访让我来接您的。”

　　男孩领林誉进门，两人在玄关换凉拖后，林新访才揉着翘到飞起的额发出现在一楼客厅。

　　他刚刚从楼上下来，一脸疲态，只是很简单的向林誉问好，举着马克杯在林誉对面的扶手椅上坐下，娓娓道来。

　　“所以你对象要求你住在平钦？你们要结婚？”林誉接过男孩倒的一杯热水，毫不遮掩她的惊讶。

　　“不清楚，全是他的意思。”林新访按开他的指环扣，“您不必过多担心，但是——妈，我直说了，我想拜托您照顾几天小圆。”

　　看到男孩走进厨房，林誉不满地抿了一口水:“这么突然喊我过来，扔给我你在仑城的烂摊子，然后你去找唐沅结婚？”

　　“不是。”林新访局促地抬手摸头发，“我是去平钦方交资料，顺便和他的家人吃个饭。 ”

　　一回想平钦方向仑城交涉的古怪字眼，林新访便把多余的疑惑和不确定留在了自己心里，如果他妈林誉听到有平钦方批下来的通知，保不齐要把他软禁在仑城。

　　“还有，妈妈，我没有和他恋爱，我们只是要好的朋友。”林新访少见地偏头盯着茶几上的小猫杯垫，这一举动倒是让那个男孩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他走出厨房，把手上的全息文献息屏——索性放在他买来的猫猫头大茶壶旁边，然后向沙发走来，找了一个舒服的椅子坐下，双手搭上膝盖，背靠沙发软垫，专注听他们母子二人交谈。

　　“得了，你和这人怎么样我不管，林新访，这位就是小圆对不对？”林誉往男孩那边挪了一点，“亲爱的，介意我搂你肩么？”林唐沅刚说完不介意，林誉便把他搂向自己，仿佛让他和自己站在了同一战线。
　　“这是我的小孩，他是林唐沅，我喊小圆。”林新访漫不经心地解释。
　　林誉头枕在男孩肩上，用逗小孩的语气说:“哦？这样的话……宝宝……我是你奶奶！”
　　林新访打断林誉的话:“妈你等会再和小圆聊，先听我说清楚好吗？仑城这边的小圆要拜托你照顾一段时间……”

　　“我们宝宝真的很可爱，”林誉轻轻捏男孩的脸，脸上挂着一副奶奶看可爱孙子的慈祥与荡漾。

　　“……我今天必须走，我和平钦方约好了时间。平钦那边会有人接我。”林新访喝完黑色猫头杯里的咖啡，拖出置物柜里的行李箱。

　　林誉点点头:“那行吧，一路顺风，我刚到这里就不送你了。”

　　仑莫捷多四面环山，山峦一处对外开口，仑莫捷多的机场就坐落在开口处的深流。

　　深流机场规模不大，商业化痕迹不重，倒没有土特产伴手礼商店堆满航站楼的盛况。

　　陶双华在为数不多的土特产店里小坐，拒绝了店员的三次试吃邀请，放弃了机场里免费抽奖的机会，一直在低头看表，最后无奈把通讯器息屏，听着窗外雨声渐大，手指缓缓着揉太阳穴。

　　还好没下雪，他想。

　　五月底的仑莫捷多正好进入雨季，雨便会从此时伴随着这座城市度过近七个月的无雪期，星球公转临近近日点之后，连绵的雨停歇，这座城市才会有降雪的痕迹。

　　陶双华想起很久以前对仑莫捷多的印象，不大的城市，很美丽的地方。

　　仑墨捷多有联合政区最洁白的盐漆灯塔、无雨期中最长的冰筑廊桥、浑身雪白的鹿出没的长青针松林和粉红砂岩海岸。

　　他熟悉的仑莫捷多本地人除了林新访就是姜映娴，前者是他今天来接的老同学，后者是他今天搭档的实习生。

　　林新访在他面试政区平钦方职位的那天刚好路过，据他回想，似乎林新访在办理工作地转移手续，一路小跑，通过面试候场间的玻璃门恰巧可以看到林新访和人交谈。

　　但都已过了十多年了，陶双华自己都记不太清。其实早在林新访研究生提前毕业，又考进研究院，受平钦方邀去工作的那几年他们两个就很少联系。十多年来，倒是只有陶双华自己换了一个专业，读了一年制的学位，勉强能用出来找工作，他也最后如愿混到平钦方处理日常事务的准执行人。

　　正想到林新访的往事，陶双华抬头一看，一玻璃之隔的刚好是手持机票四处乱窜的林新访。陶双华朝他挥手，林新访便索性进了店。
　　林新访在这之前转遍了深流机场，还是找不到奶茶店。本来好不容易路遇一家早餐店，林新访读了得有十几遍菜单，只点了杯柠檬红茶。

　　柠檬红茶和陶双华会面，林新访倒是一坐在沙发上就拿出背包里的纸质笔记本不停翻看。

　　陶双华在通讯器里查询项目细则时，林新访终于察觉出奇怪:“平钦方不是会派两个执行人来对接异地材料吗？怎么只有你。”

　　“我和我实习生一起来的，她说自己想趁着这接你和候机的三个小时见一面父亲。”陶双华似是没什么心思在工作上，他很迫切地想同好友叙旧，心不在焉地将指环通讯器开了关关了开。

　　指环式的通讯器和普通通讯器大有不同，需要戴特制的目镜来辅助使用——说白了就是带上眼镜才能看清自己打开的全息讯息屏，并且每个眼镜的配对膜和全息屏的防窥覆膜是一样的。

　　陶双华摘下目镜，盯起林新访来。他决定自己找一个对方感兴趣的话题:“唐沅要结婚了，你知道吗？”
　　林新访呛了一口茶:“他和你说了？”

　　没有读懂空气的能力，只有绝赞钝感力的陶双华大笑，“唐沅女朋友我都没见过！我听张泽他们讲的，我靠，原来我压根不知道唐沅恋爱了，你说，到底是什么天仙儿收了唐沅啊？”

　　林新访只对唐沅哥哥娶的那位精明能干的女士有些印象，他们兄弟俩性格又十分相像，也许这件事过后唐沅也会娶一位优秀又出众的女性？

　　林新访不确定，垂眸编辑给林誉的短讯，企图敷衍过去，“和唐溪的太太一样吧。”

　　“唐溪和他太太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儿，郎才女貌，门当户对的。”陶双华叹气，“就是唐沅这样的，婚姻大事上推托一年又一年的，估计只想找喜欢的人结婚。”

　　“唐沅还挺深情的，张泽问他跟谁结婚，你知道吗，我第一次听这大老爷们嘴里说出来这俩字儿！”

　　“是什么？”林新访敲完“别让林唐沅知道这些不该知道的，为我瞎担心”这句话，机场的登机广播随后响起。

　　陶双华很得意地笑了，“他说当然要和自己老婆結婚！”

　　姜应娴走下环楼电梯间，把挂耳的肩发捋下来，接收通讯器的定位共享。

　　江志晨的通讯器断开了网络连接，姜应娴的定位分享页面浮在通讯手环上，只剩下她自己位置的圆点。

　　姜应娴翻了一个白眼。

　　航站楼的进出需要审核乘客的通讯器内容，姜应娴落地仑墨捷多后先是和男朋友白昊发生了不愉快的争吵，两人的短讯里的话语都不是很文雅。

　　她不太想被深流机场留存今天的短讯数据，就让自己父亲进航站楼来找她了。

　　反正江志辰又不用通讯器。

　　无所谓什么隐私。

　　安检处人员和几台安保机器人围在楼门口，离安保检查处有数百米远，顿时令姜应娴背后发寒。

　　通讯器的短讯界面被粗暴地拖出来，姜应娴简单输了一句话。

　　——

　　“资料对接时间需要后延。”陶双华摆弄着柠檬红茶的纸杯，“正好，我们可以——聊点别的。”

　　林新访似乎不是很着急，他友好询问陶双华要不要一起去机场餐馆用晚餐。

　　落地窗外的仑墨捷多日已西沉，陶双华见状只得答应林新访，他毕竟已经折腾了大半天了，休息一会吃个饭，不谈工作或是小谈生活，未尝不可。

　　林新访选择的就餐地点是一家仑城菜馆，他带陶双华进入了私密状态三的包厢，点下一桌招牌菜。

　　陶双华看到包厢的屏蔽状态是私密状态最高一级，权当林新访的调职或者是婚姻咨询带有一些传奇色彩，也只能笑笑，将通讯器放在了包厢门口的指纹锁储存柜里。

　　林新访真的很奇怪，放弃平钦籍，在调职仑城离成功就差临门一脚时，突然就要和一个平钦人结婚。

　　“我想说，我已经订婚了。”林新访端起咖啡壶递给服务机器人，“我和唐沅打算下个月结婚。”

　　……！？

　　“你和唐沅？？？”

　　陶双华激动地要跳不跳、要叫不叫，一副世界崩塌的样子，他下意识去摸指环通讯器，但摸空了，得知重磅消息的陶双华无法宣告于全世界。

　　林新访像上学那会儿的爱开玩笑，和人贫嘴的性格又开始折磨毕业多年的陶双华:“我的确是唐沅的老婆。”

　　林新访挥挥左手，中指上带着方钻戒指。

　　陶双华不知是很难接受唐沅老婆就坐在他对面，还是仑城的咖啡没有加奶加糖的制法。

　　谁知陶双华平静下来，说道:“唐沅终于修成正果了啊！！恭喜你们。”

　　林新访只当是唐沅对外表现的结婚态度很积极，转换了话题:“我和唐沅双方都公证了财产，只是我有一个孩子……”

　　“啊？和谁的孩子？你生理不是女性，和谁生的……怪不得唐沅……唉……”陶双华一筷子杵进糖醋炸鱼块里，若有所思。

　　“……我收养我家亲戚的孩子，只不过现在已经是我的孩子了。”

　　林新访攥紧筷子，像在隐忍，又像在憋笑。

　　“我给我的小孩做了出生公证，可现在是这样的，我拿不到我小孩的收养证明。”

　　林新访盛出一碗菜粥，“小朋友的亲生父母都在平钦，但是他们都不愿意帮我办理这个证明。”

　　陶双华咽下鱼饼，“新访，孩子那边没有收养证明其实也没关系，你如果想让孩子作为继承人，你和唐沅去留遗嘱也能保障孩子拿到遗产。但是——孩子的名字应该不会出现在平钦专属的户口本上。”

　　“好，我知道了。”林新访说，“非常感谢。”

　　陶双华:“平钦人和外地人结婚比江港人和外地人结婚还要麻烦……你们订婚后做出结婚申请了吗？”

　　林新访点头，“唐沅去年底提交了。”

　　整桌菜林新访都只吃了一点，最后送上来的菜粥倒是很合林新访的口味，一直在喝。

　　到底多好喝啊？
　　陶双华站起身，从机器人的托盘里取了新的碗。

　　正当陶双华也要去盛粥，包厢的门铃响了。

　　包厢的仿真壁炉发出噼噼啪啪的响声，陶双华拿瓷碗，同木桌上摆好的饭菜一齐静止。

　　“新访？是餐厅的人吗？你叫了别的菜？”

　　门铃第二次响了，刺耳的铃声再次打破了两人乏味的交谈。

　　察觉到陶双华的不安，林新访马上说:“没事。别开门。”

　　陶双华彻底没心情喝粥了:“都、都不能开门了，真的没问题？”

　　“大不了死。没关系，陶双华，放轻松。”林新访还在吃饭。

　　“我联系一下前台。让他们带人来。”林新访在陶双华旁边的位置坐下，抢过他手上干净的白瓷碗，往碗中舀了勺粥，递给陶双华。

　　两个人陷入沉默，陶双华还在惊吓之余，抽走林新访的通讯器，在等粥凉的闲空，给姜应娴发了短讯。

　　7

　　仑墨捷多入夜，天幕暗淡，深流的蜡明灯显出亮黄色。

　　顶着诡异的氛围，林新访和陶双华继续吃饭。
　　只不过林新访在等安保处的回复，而陶双华仅仅是找个事干，消磨候机时间。

　　碗里的粥剩一口碗底，林新访又拿过他的碗，给他满满地盛好一碗粥。

　　陶双华并不想再喝，可隐约觉得林新访心情不大好，只想让自己闭嘴吃饭。

　　包厢外不知道是什么人，林新访也不想主动出面解决这件事情。

　　陶双华那个有关林新访情感上是否具有传奇色彩的议题冒出，久久不能离去。

　　陶双华望去，林新访还在盯着通讯器走神，于是他先开口了:“怎么样？安保处来人了吗？”

　　林新访脸上没什么表情:“不着急，离登机还有两个小时，等，就好。”

　　——

　　仑墨捷多距平钦七百公里，与海洋也相隔着七百公里，是一个内陆市。

　　林新访曾就读于仑莫捷多的市属第二高中，高中毕业进入平钦大学。

　　他在平钦度过了人生最单调的十年，结识了平钦的许清锋和张泽，提前找到了合适且热爱的工作，顺利地完成了学生时代的课业。

　　直到他打算和好友一起买下平钦海边的房子那时，林新访都固执地认为他并不需要结婚生育。

　　这是林新访带他回家的第二天，在新家的书房里，林唐沅与林新访展开的一次长谈中得知的，全部有关于林新访的信息。

　　林唐沅去年提前进入仑墨捷多市属第二高中时，想要改掉林恕华的旧名，便让林新访给自己选一个新名字。

　　书房的门从虚掩到打开，一夜过去了，林新访第二天给他的新名字是:林唐沅。

　　林恕华一直有个小名，名字叫圆圆，是因为出生当天的平钦月亮圆圆的，他爸妈想图个吉利。

　　林唐沅觉得，自己的名字的确非常吉利，让他成为了性别男却没有叠梦遗传的幸运儿。

　　因此，听到这个名字，林恕华就没有往唐沅是一个人的方面去想。

　　林誉拜访南磬宅的时候，林唐沅才结束期末考试，而林新访出奇地提前回家又起晚，请林誉这种父母辈的人来，前些天又搞出一张自己的出生证明……

　　林唐沅猜都没猜，就在厨房煮咖啡的时候，听到林新访要和唐沅结婚的事情。

　　林新访要结婚，还是要和一个叫唐沅的人——结婚。

　　那我的名字是林新访恋爱脑的铁证？

　　林唐沅抱着全息投影看纪录片，等片头曲时，突然想到。

　　南磬的住宅林新访常住，一般是假期有多久，他就会陪着林唐沅待多久。

　　偶然住进来一个林誉，林唐沅感觉空落落的，立即对那位未曾谋面的唐沅心生怨恨。

　　黑色的百叶折帘抬升，露出南磬窗外晚间的霓虹，起居室的棕木屏风沿轨道回缩，收在了软垫沙发和茶几一侧的落地镜里。

　　林誉回来了。

　　林誉一进家，看到的是林唐沅用全息屏投影，把纪录片投在起居室的灰色墙上，他本人认真盯着墙上三语标注介绍的天体。

　　林誉简单地吩咐他:“我要去……办点事。晚上会很晚回家，不用等我。但是如果你早晨要出门，一定要提前一天告诉我。并且，我不爱吃外卖，你最好早晨出门前给我留点饭。”

　　林唐沅礼貌地表示自己理解了，目送林誉出了门。

　　这位礼貌的小朋友转头给林新访发短讯，告知他林誉的行为，并且有点告状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