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水谣》浅水疏影

3、（三）

　　从他踏进启远堂就一直沉默着的许允升此时突然开口了：“林映辉，只要我们一开战，可是绝对见死方休的，如此众多的武林同门，都想为自己讨个公道——你可要想清楚了。”
　　“在下想得很清楚。”林映辉淡淡地回答道。
　　“林施主，”心寂双手合十道，“今次你孤身赴战，为示公平，就一一对决，如何？”
　　林映辉漫不经心地回答：“随意。”心中想的却是名门正派的表面功夫做得可是不同一般，当初追杀自己父母之时却几乎是倾巢出动，致使战场血流漂橹，宛若人间地狱。
　　“和这种人不必讲求江湖道义。”莫翔道，“他杀了我们诸派如此多人，早就值得千刀万剐，何必与其多说？”
　　“对，我们不须多费唇舌。”林映辉看到一个人从椅上站了起来，右手抄起桌上放着的剑，“吾师之仇，不报非君子。”正是环吟山派的江锦。
　　他携剑走至堂中央，在林映辉面前一丈处站定，对着林映辉抱拳道：“就从在下开始，阁下认为如何？”
　　林映辉漠然道：“我没有意见。”言罢开始解下腰间之剑。他的动作很柔很缓，就像在抚摸至亲至爱人的手——这也算是他的习惯。
　　江锦轻轻笑一声：“阁下外表果然风度凌人。”言下之意当然是指他表面温柔，实际上确是一个杀人成性的魔头。
　　林映辉不想去分辩，在这些人心目中他的形象早已经定型，任他再如何，也是不会有丝毫改变。他想起了师父所言，江湖式微，人心刻薄，整个武林的风气复杂黑暗已不下于明争暗斗的宫廷。而且就是这些打着正义的旗子的门派，杀了他无辜的父母，以一种可笑的理由！
　　追殇剑出鞘，凛冽的寒光瞬间充斥了启远堂的庭院。林映辉在心中默念凝心诀，真气缓缓注入剑中，瞬间感觉到剑于己化作一体。
　　那人表情变作郑重，拔出手中的剑，笔直地抬起，遥指对面的敌人。
　　没有人看到这一战是怎么开始的，似乎上一刻两人还在各自亮出兵器，这一刻堂中便已是刀光剑影。空气中微微渗透出寒气，如水波般传开，缭绕四周，略带着露气一样的湿润。堂中两个战斗的男子身影已经模糊，只能够听到兵器碰撞的清脆声响，和眩目的剑影带起的光芒。
　　林映辉全神贯注地投在这场打斗之中。江锦所用的剑术与其师父并无两样，所学也低于其师，不是一个难以应付的对手。但作为训练有素的剑客，他知道过招时万万不可分心与大意，而自己所学的凝心诀，则正是帮助收敛心神，不为外界任何因素影响心思。
　　他已经看出来江锦对这一战有所准备，从先前自己久战拖得其师力竭而败中吸取教训，意欲以快制胜，心中便拟定了最优的策略。他举剑于身前，左右横扫，挡过了江锦来势汹汹的几招攻击。然后他运气微微向下一沉，整个身体向后一仰，躲过江锦志在必得的全力一击，剑往上提，在对手劲力已老的那一刹那，剑尖点上他的剑格。
　　江锦的手剧烈地一振，身体内气血翻腾，只好向后撤了一步。方才他已经算计好以林映辉的攻势，应该无法挡下他的那一击，却没有想到林映辉根本没有接过这招，直接闪避，反而还在他新力未生之时，不费吹灰之力就将自己的剑震得差点脱手。他迅速地调了气息，压下胸中的不适，提气再向林映辉攻去。
　　场上的人看到两个人影乍得分开，流丽的剑影在中间似乎被人生生切断。而不多时，两条剑影又纠缠在了一起，仿佛分流的水，最终又在一处汇合。
　　而这一次，江锦却是感到无比强烈的压力。林映辉已经不是处于守势。就在他调整气息的那一刹那，林映辉凝聚了真气，追殇剑在空中画出点点荧光，连成一条线，让他无处逃避。他慌忙地舞剑格挡着，却发现刺骨的寒气透过那些星点渗入体内，与他的真气碰撞，让他倍感痛苦。
　　于是他试图躲开这些星点，却不想林映辉早已在空档处等候他多时，追殇剑横在他的面前，缠上他的剑。他想立即收剑，却发现无法挣脱他的控制，只得任由他牵着自己在空气中胡乱地搅动，伴着自己愈来愈椎心的疼痛。
　　终于这样的翻搅结束了，他竟然感到了一种莫名轻松。林映辉挣开对手，看着他向后猛退几步，最终坠到地上。算他命大，他这样想着，举起剑，端详少时，确定它没有被损坏，然后重新回到自己最初站立的地方，冷冷地注视着环吟山派的弟子把他们的首席师兄扶回到椅上。
　　心寂看着起初还正襟危坐的江锦此刻瘫软在自己的位上，轻轻叹了口气，“林施主，你何必……”
　　“刀剑不留情。”林映辉只是简单地回答了他，没有再继续说。
　　“果然狠毒！”女子尖锐的声音划空而至，“朱筱琪不才，也想来领教一番。”
　　林映辉转过身去，就看到一袭红衣跃入中场。裙衫猎猎，在夕阳映照下异常鲜艳。她的脸上露出对林映辉的极度厌恶，眼神狠狠，玉手在发上轻轻一揽，一条墨色的长鞭随着如瀑的乌发垂了下来。
　　林映辉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并不发难。追殇剑剑尖低垂点地，剑上敛去了适才的光华，只有剑面反射出金色的余光，淡淡的看不真切。
　　见那个男子只是沉默，一向按捺不住性子的朱筱琪尖啸一声，长鞭如水蛇一样扭动，直直向林映辉所处的地方卷过来！
　　林映辉的眸中闪过一丝光，明白自己的判断没有出错，这个女子终究会忍不住先出手的，从她说话的性格就可以看出——那么，她就已经走进了他设下的局。
　　那条长鞭的影子在他的瞳孔里越扩越大，鞭上附着绒毛一般的火光，似乎是席卷着灼热之气。林映辉算准时机，在鞭子就快要攻到他身前的那一刻，左脚后点，身子一侧，然后迅速将真气注入追殇剑，提剑便向朱筱琪掠去。
　　朱筱琪似乎是明白他会有这样的反应，右手所持长鞭迅速回收，左手在身前一拂，竟带起了一股强大的气流，将林映辉前进的攻势阻挡在外！
　　林映辉立刻停驻，刹那想到琴霞派所谓的临空化羽之术。他曾经去过琴霞派，但是当年参与杀害父母的琴霞派前掌门已经作古，他只好杀了其坐下的几名弟子泄恨。然而那几名弟子在派中地位低微，并不会任何高深的武技，所以这一招他还从没有领会过。
　　不过即使这样又如何！林映辉定下心，观察对手的行动。
　　他这一停下来，朱筱琪本欲收回攻击他的鞭子就不知道往哪走了，她只好将它收回到身侧。然后朱筱琪又腾空跃起，从上空俯视着这个敌人，长鞭化作坚硬的利剑，破风向他刺来。
　　林映辉念到自己如果跟随着她的动作而动，势必会受制于她的临空化羽之术。比如说现下，她在他上面，他便无法突破空中的压制，全身都能够感觉到她的力量笼罩在自己头顶，只得被牵制在地面活动。那么，他要做的，就是努力将这个形势改变过来——他在空中，敌人在地面，他获胜的几率就要大很多！
　　当下将剑揽起，在空中挽出几个剑花，化去这锐剑一样的攻势。接着他欺步向前，顶住朱筱琪的掌中吐出的压力，直向她走过去。朱筱琪大为吃惊。她完全没有想到在自己的临空化羽之术下，这个人还可以如此从容地走过来，难道自己先前错误估计了他的能力？这样想着，她加在左手上的力量更强了，长鞭在空中如蛇样狂舞，似乎要卷起所有的砂石，朝林映辉扑去。
　　其实林映辉并不好受。他只是表面装得安然无恙，事实上他可以感觉到手臂上的旧伤已经在她强大的迫力下裂开，体内的血液宛如沸腾一样燃烧着，灼得他五脏六肺都像是在烈火上炙烤。但是他不能够退后。他在赌，他赌这个女子一定会因为他的镇定而心怯，而那一刻就是他反击的时候！
　　果然，加在他身上的劲气有了微弱的波动。林映辉心底升起希望，聚起全身存留的力气，真气沿着手臂传至追殇剑，剑上突然结起薄薄的一层霜花。他迅速扬剑，以一种不可思议的高速劈开朱筱琪掌下的结界，直直朝她刺去。这是己派秘传的心法，可以将空气中的水汽瞬间凝成冰，并在迎上敌手的时候爆发开来，以其中的寒气挫伤对手。
　　朱筱琪显然无法及时反应过来，毕竟相对林映辉来说，她的临敌经验还太过单薄。林映辉剑上的霜花在她面前破碎开，她只得眼睁睁看着那些晶莹的碎片扎进自己的皮肤，窜入自己的眼中，她却无能为力。
　　林映辉向后翻跃，脱离她鞭影的攻击范围，稳稳地落回到庭中央。他背对着众人的方向，抓紧分分秒秒调整内息。心瑶没有说错，他的伤果然拖不得，现在他已经能够分明感切力量在渐渐流失。他紧紧握住追殇剑，心里面不断告诉自己一定要坚持下去！此番他虽是抱着死志而来，但是父母的公道却是一定要讨的！这天下武林欠他们一家的，他绝对、绝对要他们还回来！
　　背后一个人声音响起，语气满是讶异：“阁下是出自哪门哪派？为何会凝气为霜的招式？”
　　林映辉强压住不适，尽量让声音平稳：“在下无门无派。”心中大凛，责备自己太过大意，为了制胜使出了师门的绝技。
　　何惊华却不依不饶：“不久前有刺客试图谋杀我，不知道阁下与那刺客是否同一人？”
　　“不是。”林映辉只是简单地吐出这两个字，一则是他不想在这里浪费力气，二是再多的辩解也是无济于事，他又何必多说。事实上，他的确没有去刺杀过何惊华，但是他知道那个刺客是谁。
　　整个场中有种愤怒弥散开，众人早就没有想过相信林映辉的话，既然惊华门掌门都提出这个疑问了，林映辉意图暗杀武林人士的罪名就已经坐实，那么讨伐他就是更加有凭有据！
　　莫翔缓缓从椅中抽身而起，步伐沉稳地向前走，一派大师风范。他朝着依旧背对他的林映辉，用不愠不怒的声音道：“林映辉，你作恶太多了。我莫翔虽有心原谅你，奈何门下众多弟子因你而亡，我不能坐视不管。”
　　“何必多言。出招吧。”林映辉长吸一口气，回转身，手指紧紧地箍住追殇剑。
　　莫翔摇摇头：“还是必须如此么？”
　　林映辉望着他，眼中满是不屑。莫翔表面装得风度翩然，但是他也参与了十年前那件血案的谋划。若不是因为灭门单家之后师门接踵而来的各种任务，他也不会到现在还没有杀尽所有的仇人。莫翔，他在心中念着。这是现在除了武功尽失的魏冷群之外，唯一参与了当年之事还活着的人了。而且，他从刺杀他的人的手法中也略微看得出来，那是属于巫冥派的杀手。所以今日，无论如何，他都要把这个伪君子斩于剑下！
　　莫翔向前一步。这一步十分缓慢，看不出来任何攻势。然而林映辉已经凝神准备御敌了。莫翔不同于前面两人，他既然身为一派长老，手段老到，绝不可大意。果不出他所料，莫翔就在脚跟快要落地的那一刹那，脚尖狠狠一踩，借着这个力，整个身体如狂风般向他袭来！林映辉心中早有准备，但是也没有想到他的速度会这样快，弹指间就已经奔到面前，朝着他面门，右手五指簸张，化作利爪，向他抓来。林映辉下意识地偏过头，避过他强势的一击。但是莫翔早就想到了他的反应，左手高抬，食指当空画出一个圆，绕出一圈亮丽的纹线，顺势朝他颈侧点去。林映辉暗道此番情势他已经不能再躲，只得正面迎击，追殇剑盈满真气，从身下一跃而起，挡在了那一指前。
　　一记沉闷的响声，林映辉只觉得耳边似乎回荡起了嗡嗡钟鸣，血在他的血管里冲撞，就好像汹涌澎湃的潮水，要冲破这最后的堤岸。他立刻回剑护住全身，剑影中飘扬出片片霜花，宛如初雪的飘零。一时间寒气笼罩着启远堂，冬无声地降临了。
　　莫翔这一击亦是用尽全力，居然林映辉还有力量阻挡，实力果然不容小觑。于是他停驻了脚步，等待着下一击发出的最佳时机。林映辉见对手停下，他也慢慢地收去剑势，抬首冷眼看着莫翔。这个人的内劲深厚，超出了自己现下可以应付的范畴。但是身体里乱窜的血液告诉他，他必须要找到最快最好的办法击杀其于剑下，否则，就再也没有机会了！
　　林映辉暗调真气，追殇剑剑芒骤然大涨。莫翔见此，双手亦捏成形，随时准备接招。追殇剑化作一道光芒，与夕阳的灿烂交相辉映，就这样，不做雕饰，不做变换地以一条直线插了过去。它如同清晨那一缕光线，没有弧度，直射入丛林中的一道缝隙。莫翔完全没有想到他会这样攻击，因为这种招式明显就是以硬碰硬，纯粹比拼内劲，而刚才过的那一招已经告诉他，林映辉在前两场的打斗里，体力有很大消耗，此刻要对上自己充沛的精力，他非死即伤。心中冷笑，掌劲加重，狠狠地拍到追殇剑面上！
　　但是这一拍让他神色突变。他完全没有料到拍上去会是软绵绵的感觉。而且那剑芒如容胶水一样把他的手掌粘在其上，他竟然无法将他抽回。林映辉在这个时候做出了一个奇特的反应，他竟然将剑向前一抛，大踏步走近，双手在胸前结印，毫不留情得击向面前这个对手的天灵盖！
　　莫翔惊讶地看着他，似乎是没有反应过来。
　　但是他已经没有必要反应了，天灵盖被击碎的那一刻，他只能够感觉到温热的血模糊他的视线，他看不到林映辉抓住剑，向后飞掠退去。
　　林映辉喉头一甜，血已经冲入口中了。他强忍住，将血咽下，静静站了一会，才开口问：“还有谁要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