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水谣》浅水疏影

2、（二）

　　她抱膝坐在溪边，眼神空灵深邃，注视着平静的水面，仿佛想着什么入了神。身后的马儿也不打扰主人的沉思，只是用蹄子轻轻踏着松土，似乎也显得百无聊赖。马背上载一个药箱，里面装着女主人刚才去集上采购的药品和用具，轻巧的竹篓框子此刻正随着马儿的踏步微微摇晃着。它静静看着女子，她自集上出来便直接赶路到此，好像要等候什么人，而此时她这样安静地坐在那里，神色专注地，在想着什么。它无法窥测她的内心，就像它也无法料知她所等的人什么时候会来。
　　女子的嘴角突然微微翘了一下，似乎是想起了什么开心的事情。她十根手指扳着手中的一枝柳条儿，此刻松开，任由它的枝叶搭落，点在如镜的溪面上，荡开去一阵小小的涟漪。
　　她想起了那个叫林映辉的男子，想起他看着她抚琴的时候，整个人陶醉其中的样儿，就情不自禁地笑出声来。其实，他没有传闻中那样可怕。在她看来，他听曲时的模样，更像个稚子，完全不是一个嗜血如魔的杀手。
　　记得他在曲终时的一声惊叹，问：“心瑶姑娘，这首曲子的曲名是何？”
　　“云水谣。”她微笑着答他，笑容纯粹不带尘杂。
　　她的笑容却在此刻收敛了。
　　云水谣，云水谣。现在想来，她的心痛都不亚于当初。虽然现在，她仍然可以泰然自若地弹奏这首曲子，弹奏得出尘脱俗，然而，再平静隐忍，也无法掩盖自己如海般无际的伤痛。
　　是父亲教自己的这首曲子吧？然而他已经化作了青山下的一抔黄土，与她阴阳相隔。
　　她正沉湎于自己的悲痛之中，秀眉锁了起来——她这样选择是正确的么，她这样做，对得起泉下的父亲么？她愈想，胸口愈发地疼痛。突然心中一凛，恍然间意识到了某件重要的事情：
　　林映辉让她在这里等她一同上路却久久不出现，想必是自己取别道独自赴会了！
　　心瑶猛地站起，脑海中无数念头涌上。林映辉竟然不顾重伤未愈，先行离去，这岂不是不要命了么？！——他竟有如此强烈的报仇意念！——那么此时此刻，启远堂，即将要陷入恶战之中！
　　她无暇再想其他，纵身翻上马背，策马直向远方奔去。不多时便消失在马蹄下扬起的烟尘中。她随手扔下的柳枝坠入溪流中，才刚刚浮起，旋悠着在溪面打转。

　　林映辉抬头，启远堂的牌匾在夕照下折射出金色的光，几个烫金的字熠熠生辉，夺目刺眼。最终还是赶在了今日结束之前，赴这个约。林映辉按了按腰际的剑，沉下心来，踏上了石阶。
　　第一步踩下去的时候，他突然想起了那个叫心瑶的女子。不知为何，现下他竟然还有心情去牵念一个素昧平生的人。
　　他想要挥去她的影子，告诉自己不要想她，却发现这样只是欲盖弥彰。
　　就在昨日，他答应了她的要求回屋休息时，他告诉她他有一场今日必须赶赴的约，所以他不得不启程。而那个单纯的女孩听说了，立即问他能否带她一同前往，她好在路途上照顾他。拗不过她的坚持，林映辉只得先同意了。然后他请她先去集市上齐备物资，再到前路与他相会——而他就在她离开小屋不久，便简单收拾了一下伤口，立刻从另外一条道路赶到了启远堂！
　　就这样把她丢在路旁，心中却放不下，这是为什么？
　　第一次有这样难以拂去的感觉，压抑于心。就只是因为她是第一个对自己如此友好的人吗？就因为自己从来都没有遇到过那样纯澈如水晶的笑容么？
　　林映辉最终还是提脚迈出了第二步。如果他还有命离开这里的话，他一定会再去寻找心瑶姑娘，向她道歉。他如斯对自己许诺。然后他运起凝心诀，强行定下心神。
　　他踏下去的每一步都沉稳如石。步履缓慢稳重，拾级而上。他看到夕阳的余晖下，一幅期待已久的画面在眼前展开——
　　启远堂中，早已堆满了人。
　　正中一排九张椅子，其上端坐了向他下战书的几个门派的掌门和武林中颇有威望的人物。
　　他们的身后，如云般压压地立了很多人。有些人高马大，看上去孔武有力；也有些人瘦骨嶙峋，眼神中却透露寒意——但无一例外的是他们均神情肃然，每人都缄默地候着，不敢发出一丁点声音。
　　林映辉没有再去留意那些站着的人，目光徐徐地扫过前面坐着的诸位，一个个地辨认着他们是谁。心中默念：惊华门的门主何惊华，巫冥派长老莫翔，祈光派掌门许允升，琴霞宫护法朱筱琪……接下来的那两派他似乎从来没有拜访过，不过看其中一人道士打扮，身上配着雕着八卦的剑，想必来自武当；他旁边坐着的那人和尚衣袍，手持金杵，看来该是少林方外之士——武当和少林，今次也来蹭这趟浑水了？他冷笑了一下，再饶有兴趣地看着接下来的两个人，一个是他四年前灭门的卜氏山庄单忠行的弟子柳颜，几个月前放话说一定要杀了他为其师报仇；另外一个是他不久前曾经前往的环吟山派的首席弟子江锦，他的师父魏冷群被自己断筋错骨，废去武功，估计现在还躺在床上不能自由行走。一个是一语指引天下人诛杀父母的星命师，一个是号令武林众雄截杀父母的领头人，他们都该为此付出代价！林映辉不再看他们，眼光滑到最左侧的人的身上。那是个素妆的女子，一身打扮不像是武林人士，更为奇怪的是，她的身边没有像其他那些人一样围簇着许多弟子门人，仅有一个十来岁的小女孩，孤零零地站在她的身侧。这个女子是谁？林映辉翻遍自己所有的记忆也查找不出关于她的任何印象，索性就不再管她，料想她也不会是一个棘手的敌人。
　　约摸估计了一下敌方的实力，林映辉心中镇定下来，走入了启远堂。
　　堂中依旧一片肃静，众人的目光虽然齐刷刷向他射来，却没有一个人出声。林映辉也没有说话，他注视着对面刷拉拉的一群人，静静地等着他们先发话。
　　许久的沉默。
　　最终还是那个少林的长老先开了口：“林施主，你来迟了。”
　　“今日还未过，不算是在下爽约吧。”虽然明明是自己迟到，林映辉也不想辩解什么。他知道他无论说什么这些人都是不会听的。在他们眼中自己是个魔头，不可理喻，不可捉摸，彻头彻尾是个异类。
　　“林映辉！你这个不守信用之人！”柳颜喝道，“众人在这里苦候多时，你竟然轻描淡写就说了过去！”
　　身旁的朱筱琪哼了一声：“我们本来就不该相信他会准时赴约，他怎么可能是守信之人！”
　　“对啊，如此的杀人恶魔，怎么期待他有君子的品行！”江锦附和道。
　　林映辉的手紧紧握成拳，但他脸上表情没有任何改变。他们就是这样看待他的，这些所谓名门正派，尖刻到让人无法容忍的地步。
　　一个温柔的声音响起在他准备爆发的时刻：“我相信林公子必被什么羁绊了，大家就不要计较这件事了吧。”
　　他惊讶地看向最边上的女子，只见她淡淡地说完这句话，转过头去对着少林长老道：“心寂长老，既然林公子已经如约到来，是否该开始了呢？”
　　“妙韵伊人言之有理，我们毋需再多耗时。”何惊华接过女子的话说。
　　妙韵伊人？林映辉如醍醐灌顶，一下明了。妙韵伊人殷竺，江湖上谜一样存在的女子。她绝少出现，却能够凭着她高贵的气质和过人的见识赢得所有武林人士的尊重。但他心中又产生了另一个谜团：妙韵伊人怎么会和这件事情牵扯上关系呢？难道是这些正派人士为了聚拢人气，特地将这个行踪缥缈的女子邀请而来？
　　心寂点点头，朝林映辉看过来：“林施主，你可知道我们为什么约你至此？”
　　林映辉心里哂笑一下，暗念道你们不过是找了个冠冕堂皇的理由讨伐我罢了，但是他绝非外露之人，只得装作恭敬地道：“晚辈不知，还望大师指教。”
　　眼角余光处，朱筱琪几乎要从椅上暴跳而起。但是林映辉没有理会。他已经看出来心寂当是这群人中的首领，他只需要应付这一个人即可，完全不用顾及其他人会如何反应。
　　“你不知道吗？”柳颜厉声道，一字一句吐出如咬牙切齿，“这是弑魔大会！林映辉，你杀我无数正道人士，今天我们一定要让你伏诛！”
　　林映辉一眼不眨地盯了他很久，神情漠然。追殇剑在他的剑鞘中不安分地颤动着，随时都可能跳出。
　　“哎，”心寂叹了一口气，“林施主，自你四年前灭门单家至今，你造的孽已经太多了。佛法云：苦海无边，回头是岸。只要施主肯放下手中的剑，皈依我佛，从此不再杀戮，我们此战就可以避免。”
　　林映辉没有想到心寂一来便是劝降般的话，一时沉默了下去。他看到周围朱筱琪、江锦和柳颜的脸上露出惊讶的神色，看来心寂做这个决定是没有让这几个后生小辈知晓的——凭着这几个年轻气盛的人的性格，怎么会轻易让他皈依佛门呢？
　　同样，林映辉的嘴角勾起一个弧度，如此的深仇大恨，他怎么可能忘掉！而面前被他杀上门过的种种门派，又怎么会忘记被他击败的耻辱呢？
　　“林施主，我知道你与惊华祁光诸派有杀父杀母之仇，但是逝者已矣，施主就不必太过纠缠了吧，放下一切，立地成佛。”
　　他可说得堂堂有理啊，林映辉在心中不无讽刺地笑到，父母之仇，能这样轻轻松松地就忘却吗！而那些江湖正派，自始至终不肯承认所犯的错误，固执己见，又对他穷追不舍，这才是真正的放不下！他们还有什么资格来说他！
　　他冷笑：“在下前几日赶来这里的时候，被一群人暗袭了。我想，他们该是在座当中的某一门高人给我的热身之礼吧？你们都做到如此，不肯让步，还让我放下屠刀，真是可笑。”
　　朱筱琪尖叫起来：“你不要诬蔑我们！我们正派人士不像你，是绝对不会偷袭对手的！”
　　“难道这就是所谓羁绊林公子赶来赴会的意外？你可真会编造故事。”江锦的话依旧刻薄。
　　“阿弥陀佛。”心寂出言压下了两人的声音，他悲悯地看着林映辉，道：“施主，已经毫无转圜之地，必须兵戎相见了么？”
　　林映辉按了按追殇剑的剑格：“本来就没什么好说的。”他环视了一下四周，“从哪里开始呢？”
　　从他踏进启远堂就一直沉默着的许允升此时突然开口了：“林映辉，只要我们一开战，可是绝对见死方休的，如此众多的武林同门，都想为自己讨个公道——你可要想清楚了。”
　　“在下想得很清楚。”林映辉淡淡地回答道。
　　“林施主，”心寂双手合十道，“今次你孤身赴战，为示公平，就一一对决，如何？”
　　林映辉漫不经心地回答：“随意。”心中想的却是名门正派的表面功夫做得可是不同一般，当初追杀自己父母之时却几乎是倾巢出动，致使战场血流漂橹，宛若人间地狱。
　　“和这种人不必讲求江湖道义。”莫翔道，“他杀了我们诸派如此多人，早就值得千刀万剐，何必与其多说？”
　　“对，我们不须多费唇舌。”林映辉看到一个人从椅上站了起来，右手抄起桌上放着的剑，“吾师之仇，不报非君子。”正是环吟山派的江锦。
　　他携剑走至堂中央，在林映辉面前一丈处站定，对着林映辉抱拳道：“就从在下开始，阁下认为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