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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第三十二章 北伐咯夏 ...


  •   几日之后,温颀又跟同事小贾一起跑了一趟普仁医院。她熟门熟路,直接穿过急诊大楼,又抄花园小径去往肿瘤中心。

      暮夏晴天的下午,气温宜人,温颀漫步走过一片鲜花蔽路、灌木葱茏的花园步道,突然发现一间凉亭之隔,正有一男一女,窃窃私语,郎情妾意,女人情到深处抬手拭泪,男人则轻搂她的肩膀安慰,两个人保持着相偎的暧昧姿态,静止了足有半分钟。

      温颀当然认得这一男一女,男人是祝银川,女人就是谷小风口中卖相不错的于俪。同事小贾曾在公司楼下见过两面这位祝医生,晓得他是温颀的男朋友,也晓得这场面就跟“捉奸”现场也差不离了,赶忙劝她不要在中心生事,毕竟公司还有几个项目在这里呢。

      温颀不顾小贾的拉扯,大步穿过凉亭,径直朝两人走去。她才不是那种“枕上潜垂泪,花间暗断肠”的弱质女人,她对一脸错愕的祝银川与于俪说:“能不能告诉我这边发生什么了?在我往你们两个脸上吐口水前。”

      祝银川晓得女友误会,还没来得及解释,倒是于俪意识到自己方才太过失态,抢着先道歉了。她说,这一年自己一直在科室轮转,刚刚被林伟江留在了心内科,可这老色胚一见她就眼神发黏,而且经常趁私下无人对她动手动脚,弄得她很心烦,恨不能马上辞职不干。可一想到自己好容易进了三甲医院,一旦辞职前途渺茫,一下就没忍住在学长面前掉了眼泪。

      温颀点点头,又看看祝银川,信了。林伟江何许人也,她自然门儿清。她其实没有怜香惜玉的情怀,也没有拔刀相助的闲心,但联系前两天在会诊讨论会上的遭遇,想到当今肿瘤治疗讲究多学科会诊,有这么一个人天天谋划着背刺你一刀,终究是个大麻烦。于是她认真地对于俪讲,如果你真有勇气,我来帮你想办法。

      一周后的研究生课上,温颀就把这件事情告诉了谷小风。旧恨添新仇,谷小风当场义愤填膺,说大不了我陪她一起举报!温颀却难得善解人意,摇摇头说,这样不好。因为这种事体到底都发生在无人的地方,口说无凭,你能跨行华丽转身,人家小姑娘还得吃医生这碗饭呢,要是一下没能把那老色胚扳倒,岂不是要跟当初的你一样天天被人穿小鞋?

      一节课后,杨沃若也费劲移动臃肿身躯,凑上来参与这场起因于“捉奸”的讨论。她已经身怀六甲,可能再上两天班,就要放自己大假了。

      “那怎么办?任他作威作福,欺负人家于医生吗?”谷小风问。

      “你看看这个。”温颀递出自己的手机。谷小风低头一看,居然是一张邢露与林伟江私下相见的照片。两人同坐一车,照片挺正常,非那类不雅之照,她不解地望着温颀,听她接着说下去,“我本来拜托一个朋友,帮我查查林伟江,看看能不能抓到他的小把柄,帮帮于俪。没想到他倒拍下了这张照片,这女人不是你们那个女魔头吗?”两家公司深度合作,一个项目两边出人,温颀当然也认识邢露。

      温颀口中的“朋友”估摸就是游走法律灰色边沿的“私家侦探”,谷小风瞪着眼问:“你还挺交游广阔,居然还有干这行的朋友?”

      温颀不以为然,说有什么大惊小怪的,自己追求者车载斗量,已婚的还常常跑来冒充未婚的,当然得事先好好调查。她笑笑,话锋陡转,反倒挑眉打趣谷小风:“要不要我也托这个朋友帮你查查方行野?我总觉得这个男人太完美,多金、英俊又有才华,言情小说都难找第二个,太不真实了。”

      “这种不合法的事体我不做的,再说,他已经把他的过去毫无保留地告诉我了,我们之间没有哪怕一点点的信任危机。”谷小风自信满满,当场回绝对方的好意,又把注意力转移到邢露与林伟江的照片上,“很奇怪,邢露说过她不跟普仁医院的医生私下接触,平时在办公室里,也不见她对林茵茵多亲热,应该不至于跟她爸很熟吧?”

      “那就是桃色新闻了。”

      上回就害惨了温颀,谷小风吃一堑长一智,认为这种有关私德的揣测很不地道。思索一番,她又说:“但是除了桃色新闻,还有什么可能会把这两个人联系在一起呢?我们现在做的都是肿瘤药,跟心内科主任怎么会有交集。”

      温颀嫌对方这话不聪明,幽幽瞥她一眼:“你看看这次三阴性乳腺癌研究的事情,患者大多是一个个入组的,见面机率没那么大,按理说不该出现这样大规模互相影响的情况。”

      对此,谷小风倒也同意:“进入研究后医患之间一般单线联系,避免受试者们相互影响。不过,实际操作时不会那么讲究,也会批量筛选和随访,医院方面也不会明令禁止受试者私下联系,所以同一个研究的患者通过比如患者群这样的方式产生联系,交流试验过程中遇到的一些问题,也挺常见。”

      “是的,网上有很多这种病友论坛和病友群,我就去试着加了几个,结果我发现,只要一说自己正在试特瑞利珠,还真有人马上来找你私聊,说这个药怎么怎么不好用,会产生怎么样的副作用。都说安慰剂效应,你别忘了还有‘反安慰剂效应’呢,如果深信自己用的药物会产生有害的副作用,有害的副作用便会真的产生。特别是癌症患者,身体各方面的机能本就很差了,这么自己吓自己,就算不退出试验,这个数据也不会好看了。”温颀细了细眼睛,一针见血地指出,“这是有人在蓄意煽动患者,旨在抹黑盛域的PD-1,而坚固的堡垒往往是从内部瓦解的。”

      “你是说盛域或者君冠里出了内奸?”这番话蛮有道理,但谷小风仍将信将疑,“你是不是权谋戏看多了?不至于吧?”

      “怎么不至于?别看现在各家药企研发国产PD-1、PD-L1热火朝天,最后真正能抢占市场的只有三、四家。你想想,这么大一块蛋糕,你分多一块,我就少一口,换你,你不想搞点小动作吗?”

      “那你认为这人是谁呢?”

      “这还不简单,谁一直阻碍你工作,谁的嫌疑最大?”温颀眼风一瞟,答案已经呼之欲出了。

      “所以咱们现在不是捉奸情,而是捉奸佞了?”杨沃若其实心思不在她俩的对话上,肚皮里的小句头东出一拳、西踢一脚,弄得她一整堂课都苦不堪言。她刚才囫囵吞枣似的听了一点,就迫不及待地摸摸滚圆的肚皮,跟着胡乱附和:支持小风,扳倒邢露那个女魔头!

      课后,方行野来接谷小风下课,温颀袅袅娜娜从他身前走过,回眸一笑,百媚千娇,又精准地朝谷小风递个眼色,意思是说:别忘了吹吹枕边风。

      谷雨这两天在外地演出,谷小风便找了个暂住同事家的借口,打算去方行野家过夜。方宅坐落于江边,是一栋擎天高楼。此刻夕阳向晚,半爿仍沐浴阳光之中,半爿却已擎起了灯,乍看十分奇异。

      家里原有阿姨照料,但难得二人世界,就把人打发走了。趁方行野亲自下厨时间,谷小风便把温颀对邢露的怀疑跟他说了。

      “你是不是权谋戏看多了?”电视里某个卫视正在重播《新三国》,方行野的反应跟谷小风一式一样,“邢露不会的。2016年底曾出现过机构不足的恐慌,那个时候哪怕是新成立的CRO公司都能承接一致性评价到手软,她完全可以自己拉人出去创业。或者也可以在上回跟着石晨一起离开公司。你廖叔叔一向很器重她,她没这么做的必要。”

      “是吗?他们居然认识?”谷小风回想一下,似乎从未听廖企之提过邢露。

      “这个行业兴起得晚,很小,顶尖人才也就这么多。”方行野停了停,突然意味不明地笑出一声,“你的廖叔叔现在也是君冠的股东了,邢露就更没理由走了。”

      “那么老高呢,有没有可能是老高?”谷小风打定主意要捉奸佞、揪内鬼,又说,“杨沃若跟我说过好几次,怀疑老高总在一些公司的项目里头捞油水。”

      方行野其实很擅长做菜,但秉承“君子远庖厨”的观念,一般不亲自下厨。晚餐准备的是日料,只要食材足够新鲜,咪道不会太差。他正潜心处理手中的金枪鱼,草草地“嗯”了一声。

      这个反应太笃定,显然早就心知肚明,谷小风大惊失色:“原来你都知道啊。”

      “事情做好就可以,曾国藩都说‘用人用其长’。老高的办事能力还是不错的。”

      “可他贪啊,”谷小风眼里不揉沙的劲儿上来了,非要争个明白不可,“一个人品德这么败坏,能力再强也不该留在公司里。”

      “贪一点就贪一点,只要别太过分,水至清则无鱼么。”方行野埋头对砧板上的血红鱼身仔细下刀,顶级的蓝鳍金枪鱼,急冻运输,确实新鲜。他笑笑说,“而且有弱点的人,更好驾驭。”

      “嘿,”谷小风乐了,从客厅位置走过去,从身后抱一抱男人的腰,“我怎么早没发现,原来你是个阴谋家啊。”

      “变成狼我所不欲,变为狗亦我所不欲,两害相权,取不得已。”方行野抬起头,侧过脸,见谷小风一脸不认可的惊疑相,及时补一句,“不是我说的,王朔说的。”

      “说真的,我还是很难认同你对邢露的观点,人可以共患难,未必能共富贵。”谷小风此时又想到于俪了,很想借此机会替她出气,一箭双雕,于是不甘心地再问一句,“我就问你,有没有可能邢露跟林伟江之间,真有哪些不可告人的勾当呢?”

      “没有,至少她来君冠之后肯定没有。”

      之后没有?那么之前呢?谷小风不再说话,转头看向电视。电视里正播到“小皇帝巧翻旧账,司马懿被卸兵权”的那段情节,她凝神听着台词——

      “有人上奏弹劾,说孟达起兵之前,申仪曾经劝过你,要你坐视朕被擒,听任曹魏灭亡,然后你则可以拥重兵,居王位,角逐天下——爱卿,这些胡言乱语,朕断断不信,宁死也不信呐!”

      鱼脍还没处理好,微信声忽然响起,方行野用湿毛巾擦擦双手,取手机一看。半分钟后,他说:

      “你一直在找的那款罕见病特效药,可能找到了。”

      谷小风犹自在原地愣神,方行野已经转身走进书房,不一会儿他带着一份资料出现,将资料递给了她。谷小风接过来,迅速浏览一遍——这是一项在以色列开展的评估新药JR001在治疗淋巴管肌瘤病受试者的耐受性、安全性和初步疗效的II期研究,且根据这家以色列恩德兰制药公司披露的临床前数据和I期数据,JR001的确值得期待,如果最终成功上市,它将成为全球唯一治疗淋巴管肌瘤病的特效药。

      这意味着,像秋姐、吴美丽这样的淋巴管肌瘤病患者终于可以放下氧气袋,畅快自由地度过余生了。

      谷小风喜出望外,拿着资料像个孩子似的又喊又跳,最后扑进方行野的怀里,与他紧紧拥抱。

      其实,这阵子她忙坏了。忙得几乎完全忘记了那两个可怜的女人,也忘记了她们那日遥遥相望、寄在自己身上的希望。可她没想到方行野竟比她更上心,并且最终不负所托地找到了药。对于眼前这个英俊的男人,她头一回产生了“嫁人当如斯”的甜蜜念头,并立即将这个念头付诸深深的亲吻。

      方行野也热情地回应着她。唇糯舌软,滋味妙不可言,当男人的手不安分地游入她腰下三寸,她却突然将他推开了。谷小风在方行野的颊边补偿似的啄了一下,然后雀跃地转身去找手机:“我现在就给秋姐打电话!”

      “等等,先别高兴得太早,我话还没说完呢,”方行野及时拽住谷小风的手腕,将她又带进自己的怀里,“恩德兰虽然还未正式发布公告,但据我所知,他们已经打算放弃JR001的II期研究了。”

      “为什么?”谷小风惊得挣开对方,明知故问。

      “还能为什么?”方行野耸耸肩膀,笑笑,“罕见病这块骨头太难啃了,现在投入的精力未必会得到商业上的回报,他们的I期试验就险些因为招募不到患者而中止,这就让他们对后续的销售市场更加担忧了。”

      “中国是个巨大的市场啊,你怎么不跟他们说呢?就算是40万分之1的罕见病,可我们有14亿的人口基数啊。”谷小风是真急了,对着方行野推推搡搡,“以色列人是说希伯来语?英语肯定也听得懂吧,你把那家公司相关负责人的联系方式给我,我现在就给他发邮件,不,我现在就给他打长途——”

      “欸欸,不是跟你说了别着急,听我把话说完——我说了,你刚才说的这些我都说了,可是人家也说了,罕见病发病率低,临床医生认知度也低,导致该病误诊率很高,所以人口再多,可能患者数量都不够。”

      一听这话,谷小风果然冷静,陷入沉思,据报道,国内罕见病病人近半数会被长期漏诊,甚至是误诊,有的病种甚至误诊率高达九成。

      “除此之外,他们还有第二点担心,即使这个药排除万难最终上了市,定价也至少是几万、甚至几十万美元一针,中国就算有足够多的病人,也未必有人能够用得起。”停顿片刻,方行野轻轻叹气,“美国刚刚上市的索伐瑞韦,你应该知道吧?”

      “我知道。”这则新闻轰动业界,谷小风当然知道,索伐瑞韦是FDA批准的首个罕见病基因治疗产品,用于治疗2岁以下脊髓性肌萎缩症SMA。SMA在新生儿中发病率约为万分之1,其中最常见、最凶险的1型,患儿将于出生两年内死于呼吸衰竭,其它亚型也会导致患儿在成年后丧失行动能力或者在青春期死亡。作为基因治疗和罕见病治疗里程碑式的药物,它的问世并未令患者欣喜,反倒一石激起骇浪,引来了巨大的争议。早在临床研究时期,业内就曾预估索伐瑞韦的定价至少高达200万美元,最后它也的确不负众望地夺得了“制药史上单价最贵药物”的称号,每支售价达179万英镑,折合人民币1623万元。

      方行野说下去:“即使是欧美发达国家,普通患者都无力负担这样的高价,所以企业会面临非常大的舆论压力,现在索伐瑞韦的制药商就遭到了多方指责,几乎所有人都认为这是一种赤裸裸的要挟行为,是拿孩子的命向家长讨赎金。”

      谷小风陷入沉默。全球十大最贵药物榜单,几乎都被罕见病药物霸占了。“罕见”二字就意味着该药的用药人群将非常狭窄,而药企为了获得同常用药物相同的定期回报来覆盖高昂的研发成本,上市后的药价势必存在令人咋舌的溢价。

      方行野又说:“欧美国家往往是靠商业保险来覆盖患者人群,来提高这类罕见病药物的支付性和可及性,但恩德兰那边认为,我们国家商业医疗保险的险种较少,参保率也远不及欧美——”

      一声“商业保险”令谷小风回过神来了,思路顿时清爽,她说:“虽然我们的商业保险没有美国完善,但我们有国家医保啊,何况我们现在还有集采,罕见病用药也有可能‘薄利多销’,这些你怎么都不说呢!”

      这人一急就蛮不讲理,方行野无奈地笑了:“其实我说再多也没用,漏诊、误诊率高的问题不解决,医保和集采都是后话;再者,我感觉他们印象中的中国还是二十年前的中国,才会有这样或者那样的顾虑。所以,我打算把恩佐公司的人请来上海,让他们切实地感受一下这些年中国的飞速发展,我也打算把秋姐她们一道请来,让药企的人当面见见我们的患者,听听她们的诉求。”

      “这个法子好像可行,至于其它问题,容我再好好想一想。”谷小风心态放平,柔情回归,朝方行野轻飘飘地瞟去一眼,嗲声说,“反正,阿拉方总就是人脉广、套路深,圈子里,就没有你不认识的人,就没有你搞不定的事情。”

      “哎唷,受伐起,受伐起……”难怪都说女人心海底针,这翻脸果然比翻书还快,方行野再次笑起来,“这回倒还真不是因为我的本事才把人家劝来的,主要还是因为你。”

      “跟我有关系?”谷小风乐了,抱着椅背斜身坐下,俏丽的下巴搁在自己手背上,“侬则马屁没我拍得地道,我都不认识他们啊。”

      “可他们认识你啊,你还记得你刚进公司的时候,做的那款儿童药CM-201吗?”

      “记得,奥地利那家公司的。最近刚刚被海南正式纳入真实世界数据的首批药品试点品种名单了,应该据申报上市也不远了。”谷小风倒也不居功,CM-201能在乐城先行区引进临床应用,进而加速临床申报,完全得益于园区“先行先试”的优惠政策。

      “这个商业化进程较我们先前预测的提前了一年,而较其它通过桥接试验进入中国的新药,至少提前了两年。”方行野朝坐着的谷小风走过来,俯身的同时伸手攥起她的下巴,“这个成绩也令恩德兰公司很意外。所以他们表示,如果这款药能成功上市继而进入中国市场,会全权外包给君冠,所以我才借这个机会促成了他们的上海之行。”

      说话间,方行野的嘴唇欺下来,哪想到这个女人又存心捣乱,在四唇相贴之际,忽然扭头避开。她趁势起身,一脸孩子似的恶作剧得逞的坏笑:“我得先给秋姐打电话。”

      谷小风拿起手机,凝神望着秋姐的号码,突然长长喘了口气。如释重负般,她一边憧憬着秋姐听到这个消息的激动反应,一边按键拨打出去。电话很快接通了。

      “喂,秋姐吗?我是小风。”自上海一别,她俩之间还没联系过,算一算,好像已有大半年了。当那个轻轻细细、斯斯文文的声音传过来,谷小风抑制不住喜悦地喊,“你们有药了!”

      “砰”一声,像是手机摔在地上的声音,旋即,电话那头一片沉默。

      “喂喂,秋姐?你还在吗?”连连呼唤几声,对面却迟迟没有回应,谷小风以为信号不好,于是又笑着说了一遍,“我打这个电话是想告诉你,你们这个病,可能有药了。”

      三分钟、五分钟也可能十分钟之久,谷小风终于听见电话那头传来了动静,那是一个女人喜极欲泣的声音,还是那样轻细,那样斯文,但内容只有两个字:“谢谢……谢谢……谢谢……谢谢……”

      她好像说了一万次“谢谢”。

      得到这个好消息后,谷小风第一时间就想到跟温颀商量,她想,以她的“狼性精神”,多半是会想到解决办法的。

      “从销售角度来看,降低罕见病误诊率,其实也个教化市场的过程。我们以前常做的是公众号推文、病例分享等等,但罕见病有其特殊性,得花更多时间精力、更系统地策划一下。”温颀虽提了不少中肯的建议,但对谷小风的热忱依然嗤之以鼻,“你还是把这闲事揽上身了,方行野没反对?”

      “没反对啊,他还希望君冠能跟那家公司合作呢。”谷小风又忐忑地说,“我跟秋姐约好了见面时间,但有个研究者非在那天跟我讨论病例,杨沃若这身怀六甲的也帮不上忙,你能不能替我去机场接下秋姐?”

      谷小风也没想到,温颀居然一口答应下来。

      周日下午,温颀早早出发,提前等在了浦东机场的接机口,不料眼前出现的女人不是秋姐,却是喜眉笑眼、破马张飞的吴美丽。

      “怎么是你?”温颀由上自下地打量了一眼吴美丽,满眼厌弃,这个女人外头罩了一件桃红色的薄款风衣,不知内搭穿得什么,只看见袖口隐约透出一截饱和度很高的油绿色,如同刚刚出芽的韭菜。她的嘴唇抹得殷红欲滴,乍看以为是牙龈出血,温颀还看见女人乱糟糟的头发上扎着一条亮闪闪的紫色丝巾,不禁皱眉道,“你怎么穿成这样。”

      “秋姐病情重了,这会儿在医院呢。”吴美丽仍然寸步不离她的登山包,笑嘻嘻地解释说,“所以我就代她来了,这可是上海啊,不穿得洋气一点怎么行呢?”

      接着她的目光被热闹的人群引走,“嚯”地喊了声,就扎猛子似的蹿出去,自顾自地到处转悠,到处看。航站楼里有不少品牌店,也有不少耳熟能详的大牌,数码产品、珠宝钟表、皮鞋箱包……家家窗明地净,门头锃亮,吴美丽掏出手机咔咔一顿拍照,时不时夸张地大喊:“喔,这就是上海喔!”

      “全中国的航站楼不都长这样吗?”温颀不耐烦地催促道,“好了,我们还要去酒店办理入住,别磨蹭了。”

      一听“酒店”,吴美丽连连摆手:“这回不住那个什么顿,它家马桶坐上去热乎乎的,一碰还往外吹凉风,吓得我呀,还没老家的土坑蹲得踏实呢。”

      话不投机半句多,温颀不想再浪费时间,扭头便走:“想住也没有,这次全程都由君冠安排,他们公司附近的四星酒店,也不错了。”

      温颀人高腿长,几步便拉开距离,吴美丽个矮腿短,背着登山包一溜小跑地追上去,问道:“你是不是开车来的?”

      “不是。这儿停车场好几个,每次来都转悠好久,不如直接打车。”

      “嘻嘻,你跟我一样,路痴。白天去过的地方,晚上就不认得了。”

      “你怎么一天到晚咋咋呼呼的?”这人与斯文安静的秋姐天壤之别,温颀从不喜欢这种自来熟的性子,不解地问,“得你们这种病,不该尽量少说少动,保持安静吗?”

      “我以前也是这么想的。”吴美丽摇头晃脑,振振有词,“但我后来发现,再安静也不顶用,该犯病时一样会犯病,一样难受得想死,所以还不如趁真的病死之前,热热闹闹、开开心心地过每一天。”

      “嗯,也有道理。”温颀略一点头,径自前行,任身旁的女人怎么嚷嚷都不再搭话,两人至此无话。

      打上了车,刚开出一段路,沉默许久的吴美丽终于闷不住,突然开口:“我们能不能去看看东方明珠啊?”

      两人同坐后排,温颀扭脸看她,眼神不咸不淡。

      “去看看吧,”吴美丽便又像苍蝇似的搓起双手,眼里泪光浮动,尽是乞怜之色,“我来一回上海不容易,这辈子还不知道能不能活着来第二回呢。”

      温颀还是一脸冰冷,不说话,只与吴美丽面对面地望着,望着她费劲地蓄泪、搓手。然后她掏出手机更改了目的地,抬头对前排的司机说:“师傅,我们去东方明珠。”

      暮夏的上海,风清草茵,城市绿化带的月季开得正兴,粉的叫杏花村,黄的叫黄苁蓉,还有一种花色艳若红玫瑰、背面带点白的,名字最嗲,叫小女孩。钢筋水泥间种花,螺蛳壳里做道场,都不易。人到东方明珠塔下,得亏不是节假日,车马不喧,游人尚少,随处可见挎包的小商贩,正殷勤地向一些外地游客兜售上海地图、望远镜与颇具城市特色的纪念品。吴美丽想买,温颀不让,说网上买便宜得多。晓得这个女人出手吝啬,温颀不等对方与自己做样式地推让,直接手机订了两人的票,然一抬头,吴美丽已经带着两只东方明珠样式的钥匙扣走来了,她将其中一个用随身携带的细绳穿起来,兴高采烈地挂在了脖子上,又将另一个送给温颀。

      “送给我?”温颀微微一惊。

      “你人真好,”吴美丽笑眯眯的,“你那天借我丝巾、替我绑头发,我一直想谢谢你。”

      她们坐了观光电梯,直达电视塔263米的主观光层。站高远眺,城市全貌一览无遗,浦东的现代化楼群拔入云霄,浦西的万国建筑卓然而立,一条黄浦江紧连东西两岸,阳光下宛似披金戴银,闪闪发亮。面对如此壮观的景色,吴美丽几乎把自己的一张脸贴扁在玻璃环廊上,她再次发出了“嚯”“嚯”的惊叹声,一遍又一遍地喊:“喔,这就是上海喔!”

      温颀多少年没嘎过这种闹忙,只隐约记得,还是小时候母亲唐琳带她来过一次。她抄手斜倚在吴美丽的身后,完全理解不了这个女人的激动,她自幼生长于上海,穿梭钢筋丛林,从没觉得这座冷冰冰的城市值得这么啧叹与赞美。

      吴美丽今朝不像病人,兴头十足,这里要录像,那里要留影,把温颀折腾得够呛,自己倒一点没事。直到能逛的地方统统逛完,两人才找了家咖啡厅喝茶、歇脚,总算谈及正事。

      “听说那家药企是一家以色列的公司?”吴美丽其实也累,也渴,用吸管狠狠嘬了一口酸酸甜甜的果茶,满意地闭目一声长叹,“欸,以色列人,怎么跟他们沟通呢?”

      “英语、希伯来语都可以。”

      吴美丽说,秋姐为了这趟与以色列那边的代表碰面,特意准备了一段发言。为了表示对人家的欢迎与尊重,还专门找人把这段话翻译成了一种奇怪的外语,估摸就是希伯来语。说到这里,她突然自告奋勇,表示自己办事要办牢靠,也要用希伯来语在恩德兰公司面前发言。

      “你行吗?”温颀不信。

      “一段话嘛,能有多难?”吴美丽拍拍胸口,又凑近一张脸,一眼不眨地问温颀,“希伯来语难不难?你会吗?”

      “会一点。”

      “嚯,你不但人长得美,还很博学哎!要不你当我老师,你来教我吧。”吴美丽没留给温颀拒绝的时间,紧接着就提问,“希伯来语里‘你好’怎么说?”

      温颀说:“念shalom,沙洛姆。”

      吴美丽认认真真地跟着念:“杀了你。”

      “你好好听我发音,不是‘杀了你’,是‘沙洛姆’,sha-lo-m,沙-洛-姆。”这人不是朽木不可雕,便是存心胡搅蛮缠,才刚教一个单词,温颀就不耐烦了。

      “我知道了,我知道了!”吴美丽笑得眼咪咪,眉弯弯,眼白眼黑一概不见,“不是‘杀了你’,是‘杀你母’。我记住了,以色列人问好,杀你不够,还要杀你妈……”

      “你——”

      “杀你母,杀你母。”在温颀彻底发作之前,吴美丽笑嘻嘻地挥起手,左手挥罢挥右手,一口一声“杀你母”,作友好打招呼状。停下想想,又问,“那‘你好吗’,怎么说?”

      “念作ma nishma.”

      “骂你死妈?”吴美丽瞬间瞪大眼睛,一惊一乍地喊起来,“嘿,这以色列人真有意思,咱就跟人家的妈杠上了。”

      温颀无话可答,低头喝咖啡。

      吴美丽再想想,认为这种场合光打招呼不顶用,还得会拍马屁,于是再问:“那希伯来语里‘你好帅’,怎么说?”

      “你很漂亮,念作Ei zei yofi,你很有魅力,念作Ei zei maksima.”

      翻来覆去把这两句短语念熟了,吴美丽忽然眼睛一亮,说:“要是这么给脸,那帮以色列人还不答应让咱们姐妹试药,咱就直接问候他祖宗——哎,大美女,希伯来语‘我日你祖宗’怎么说啊?”

      温颀答得很快:“念作bevakasha.”

      “北伐咯夏,北伐咯夏,”吴美丽入戏得更快,做出种种或愤怒,或鄙夷,或心灰意冷,或慷慨激昂的表情,一遍一遍地念“北伐咯夏”,念着念着意识到不对劲,掰掰手指头,“我日你祖宗,北伐咯夏,这好像缺个音儿啊……”她抬脸望着温颀,狐疑地问,“这句真是‘我日你祖宗’的意思?”

      “不,是‘求求你’‘求求你们’的意思。”温颀垂眸喝了一口咖啡,挺平淡地说。

      “我求他,我凭什么求他呀?西八儿!”这话好像一下戳中了女人的自尊心,吴美丽当场挥着拳头嚷起来,“外国人了不起啊,还要咱求他?别以为大□□就扯不着蛋了,吭哧瘪肚,□□子出气的,我不求!我们那旮沓都喜欢直接抄家伙干,从来就不求人!”

      “随便你啊,”温颀一脸事不关己,“学不学这句,你自己掂量就好。”

      “我要学‘日你祖宗’。”

      “不教。”毕竟曾当着上百人的面大闹过药物大会,这事儿像这个女人能干出来的。

      “教呗。”见温颀执意不教,吴美丽眼珠滴溜一转,自己想到了法子,她洋洋自得地抖抖眉毛,“嘻嘻,我知道怎么让那群大鼻子佬听懂‘我日你祖宗’,我会说。”

      温颀连话都懒得搭理,单已经买了,她休息够了,起身就走。

      对方说走就走,也不招呼一声,吴美丽匆忙背上自己的登山包,追在温颀身后:“我真知道!”

      温颀停下脚步,回头冷冷问她:“怎么说?”

      吴美丽又得意地一挑眉,然后伸出一只拳头,笑嘻嘻、慢悠悠地竖起了一跟指头,中指。

      温颀眉头一紧,再次转身,大步而去。

      “诶诶,大美女,你别生气呀!”对方步子加快,矮个儿女人更追不上了,她只好背着巨大的登山包,踉踉跄跄、歪歪斜斜地小跑。才跑两步就不舒服了,她这病很忌剧烈运动,吴美丽累得弯下腰,双手扶住膝盖,吭哧吭哧地喘粗气,“我……我不是对你竖中指,我、我是开个玩笑嘛……”

      “你好像根本不知道自己这趟是来干什么的,你不是来旅游的,不是来开玩笑的,更不是来参加商务洽谈的。你就是来求人的。”温颀猛然止步,回头,郑重地警告吴美丽,“你最好严肃一点,这个机会是方行野与谷小风费尽力气才替你们争取来的,人家大老远从以色列跑一趟,如果还被你激怒了,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吴美丽勉强立直,敛住笑容,耷下嘴角,摇了摇头。

      “如果错过这次机会,你和你的姐妹们想要再试上LAM的特效药,可能至少得等二十年。”她停顿一下,分外冷酷地说,“如果你们当中还有人能活到那个时候。”

      这句话令吴美丽的面孔瞬间惨白,眼皮猛烈一跳,而随这一跳,她的额头上便显出夏日闪电般的青筋。她嘴唇颤抖,用一种强行压抑住的哭腔说:“你不能这么说话。”

      “良药苦口,实话难听。”温颀陪游至今耐心全失,直接替对方叫了辆车。把人送往酒店了。

      所幸,这句话还真一下把这个疯疯癫癫的女人唬老实了。直到恩德兰公司的代表到来,她都反常地没疯没闹,一直认认真真地学习希伯来语。

      其实也就大学时学过几句日常对话,温颀自己也忘得差不多了,索性在网上替吴美丽找了一个专业的希伯来语翻译。她见吴美丽这两天从早到晚都埋头苦练发音,嘴里咿咿呀呀,纸上写写画画,不到饭点不休息,俨然一个高考临近的学生,便忍不住劝她,既然已经有了翻译,她直接在会上说中文就行了,省得这么辛苦麻烦。但吴美丽小心藏住自己的本子,仰脸嘿嘿一笑,说不辛苦,不麻烦,既然是秋姐这么交待的,她就一定要把希伯来语说好。

      温颀不便再劝,只悄悄瞥去一眼,发现吴美丽在纸上标注的不是拼音,笔画有圈有横有竖,像是韩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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