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31、第三十一章 粉红杀手 ...


  •   复合归复合,婚事还是搁置了。祝银川一不出国,二不结婚,事体照样不少,除了完成日常的临床工作,还要跟着章教授搞科研,每天忙得不可开交。

      午休时间,祝银川出去买了一杯咖啡,待回到肿瘤中心,发现于俪早早迎候,一见他就眉眼盈盈地笑起来。她一个月前已经轮转去了心内科,特意趁休息来找他,却不说来意。两人随意聊了些近期的工作与生活,聊到自己目前的轮转情况,于俪突然眼神一暗,吞吞吐吐,欲言又止。

      一张脸玉惨花愁,显然有心事。

      祝银川平日里对于俪很照顾。她不仅是他的学妹,还是老乡,一个女孩独自在异乡打拼,不说步履维艰,也绝对不容易。他见她似有难以启齿的心事,还想多问两句,身边带着的对讲机却忽地响了。

      护士通知了管床医生,管床医生又通知了祝银川,说4号床的病人突发心肌梗塞,临界呼吸衰竭,需要他赶紧过来看看。

      对方话音还没落地,祝银川已大步生风地跑了出去。4号床的病人是一位罹患晚期三阴性乳腺癌的梅姓阿姨,也是此次特瑞利珠研究的受试者,上午刚完成又一次的静脉注射给药,正在留院观察中。

      祝银川跑进病房,梅阿姨已经在管床医生的救治下带上了氧气面罩。作为研究医生,他简单询问一下情况,立即嘱咐护士开放静脉通道,给予支气管扩张剂,并对梅阿姨进行胸外心脏按压。待她意识逐渐清醒,呼吸困难缓解,便又吩咐管床医生,与自己一起将病人移送ICU进行更进一步的处理。

      梅阿姨六十来岁,银发银眉,原本一张典雅娴静的鹅蛋脸,因病情全身水肿,倒形成了一副丰颐细目的菩萨面相,也蛮有气质。许是求生本能,推床出病房的时候,一直双目紧闭的梅阿姨突然睁开眼睛,伸出一只枯枝般的手,牢牢抓住了祝银川的胳膊。

      一个病人竟有这么大的手劲,祝银川一时动弹不得,便反过来握住了她的手,微笑着对她点了点头。

      掌心传来的热度令人安心,梅阿姨重新闭上眼睛,平躺入睡,祝银川与管床医生推着病床争分夺秒,一路小跑。

      所幸,抢救及时,梅阿姨的病情迅速稳定下来,只需在ICU病房多观察两天,就可以转回普通病房了。祝银川按照临床试验的相关规定,对此次事件进行了SAE(严重不良事件)的上报,也将这个情况通知了申办方盛域与君冠的监查员。一系列工作刚刚完成,便听见门外传来阵阵吵嚷声,他走出去一瞧,原来是梅阿姨的女儿跟同病房的病人起了争执。

      梅阿姨的女儿姓陶,四十开外,厚粉红唇,两弯吊梢眉细细挑高,一身丁零当啷的金银首饰,神态相当泼辣。祝银川与她沟通过几回,挺客气地管她叫“陶姐”,他认为自己有义务安抚受试者家属,于是走上前,准备跟对方解释一下梅阿姨的情况。可还没来得及开口,左右病床上的病人已经你一言、我一语,像学生争相跟老师打小报告般,闹哄哄地嚷起来了。

      一个同样罹患癌症的病人替梅阿姨打抱不平,说人原本好好的,躺在床上有说有笑,没想到她女儿一进门就对着老母亲破口大骂,左一声“老棺材”,右一声“十三点”,骂得梅阿姨脸色越来越青,捂着胸口大喘气,直说自己呼吸困难,结果她还不罢休,当场要拽着老母亲去退出试验,人还没被她拽下床呢,就一下厥过去了。

      “真是不孝啊不孝,这种不孝儿女,天不容地不收,肯定是要遭报应的呀。”另有一位差不多年纪的老阿姨也跟着一起指责陶姐,抬手点点她的鼻子说,“你妈这么随和客气一个人,真不该得癌症,我看你才该得!”

      “你讲什么?你有本事再讲一遍!”陶姐身边还带着一个约莫十四、五岁的小姑娘,小名唤作桃桃,眉清目秀,窈窈窕窕。母亲的激烈反应令她难堪,桃桃伸手偷偷扯扯母亲的衣角,用行动提醒她:别吵了。

      “哪有这样狠心的女儿,亲妈都病成这样,还要打又要骂……”

      “你哪只眼看到我打我妈了?”尽管遭受到病人们的集体围攻,陶姐仍不甘示弱,逮谁骂谁,“我看癌细胞长到你们眼睛里去了!有这个闲功夫不如去给自己挑副棺材,还在这里管别人家的闲事,胡说八道!”

      “你这人怎么这么恶毒,在这里说这种话!”肿瘤病房里,这么一句话算是触了大雷了。病人愈加团结地谴责起陶姐,有个性子急的家属甚至要到她跟前好好理论,亏得被祝银川及时劝开了。家属瞥瞥陶姐的女儿桃桃,气消大半,咕哝一句:“看在你女儿的份上,不跟你计较。”

      桃桃拉扯不动亲妈,垂头摆弄自己的衣角,屈辱的泪水在眼眶里不停打转。

      陶姐自知失言,脸色也陡然一变,眼睛瞪若铜铃,两弯细眉竖得更高。眼见气氛愈发不对劲,祝银川以“不要打扰病人休息”为由,好声好气地将对方劝离了病房。

      灯明人稀的医院走廊里,陶姐先停步,兀自冷静一下,突然扭脸望着祝银川,冷声道:“祝医生,这个试验我不做了,我现在就要退出。”

      祝银川一惊,忙问:“为什么不做了?”

      陶姐就等着对方这么问,话匣瞬开,滔滔不绝:“我妈真的是神经病!谁让她不跟我商量就跑来当小白鼠,现在三天两头要跑医院,还是试这种不靠谱的国产药,既浪费时间又浪费精力。那个治疗乳腺癌最好的进口药叫什么?赫什么宁?不是已经进医保了吗?”

      祝银川点头:“赫赛宁确实进了医保乙类目录,降幅达到70%,可——”

      还未转折,陶姐已经自信满满地打断他:“别说已经降价了,就是没降,我们家也用得起。只有穷人才试药,有钱人是不需要的。”

      “可是赫赛宁针对的是HER-2阳性的乳腺癌患者,而您母亲是三阴性乳腺癌,赫赛宁治不了她的病。”看来这人确实不怎么关心亲妈的病情,连HER-2阳性乳腺癌与三阴性乳腺癌的区别都分不清,祝银川无奈地笑一笑,试着跟对方解释,“梅阿姨参加的这项研究是免疫疗法与抗血管的联合治疗,她的PD-L1表达为强阳性,是很有机会在研究中获益的。”

      “乳腺癌就乳腺癌呗,还分这么多种?”陶姐瞠目结舌,见对面的祝医生诚恳又笃定,便又开始强词夺理,“反正我们家就是不做了,随你怎么说,我们都不做了!当初签那个什么什么协议书的时候……不是说得很清楚吗?说受试者有权力在试验的任何阶段提出退出,医院是不可以不同意,也不可以打击报复,影响患者今后的医疗待遇的。”

      “确实是这样,”祝银川只能继续解释,“可你不是受试者,你的母亲才是受试者。如果家属和患者产生了分歧,我们还是会先尊重患者本人的意见。”

      陶姐明显讲不过了,眉一挑,眼一瞪,转身就走。走出两步,见女儿桃桃拖拖拉拉地没跟上来,便回头恶声恶气地斥她一声:“发什么呆!回家!”

      结束一天忙碌,祝医生也回家了。走出地铁站,途经菜市场,进去买了一斤馄饨皮、两斤前腿肉,想想家里还有大白菜与鲜玉米,包馄饨的材料该是齐全了。因为温颀先前打来一个电话,说想念那口“柴爿馄饨”的味道,今晚上他家蹭饭。

      到家进门,发现温颀已经在厨房里等着了,一流的腰肢系着围裙,轻妆淡抹地准备帮他打下手。祝银川一分钟也不多耽搁,收拾完灶台又洗了洗手,开始绞肉剁菜,准备馅料。他袖子挽起两三折,微微弓腰站在灶边,倒香油,加生抽,挥手一把葱花,再加少量鸡精和盐,一番操作相当利索,没一会儿就把馅儿都搅拌均匀了。

      说是打下手,其实打算坐享其成,温颀支着下巴,一直在旁认真看着。她十指不沾阳春水,但不影响她在祝银川身边指指点点,嫌他包出来的馄饨太周正,说:“你这哪是馄饨啊,方头大脑的,像饺子。”

      “我北方人。”祝银川笑笑,“北方的饺子讲究薄皮大馅,挺括有型,还没下锅呢,就能把你给看饿了。”

      “上海宁更喜欢吃馄饨,也就过年的时候偶尔会吃一顿饺子。”温颀想了想,问,“你们那边是天天吃吗?”

      “也不是天天吃,小时候家里条件不好,也只有过年才吃得上。记得每到春节,贴春联,放鞭炮,挂灯笼,跟长辈讨一点压岁钱,最期待的就是吃一顿饺子。”农村的节日气氛跟城市里不一样,说白了就是年味儿浓,家家户户通宵不寐,其乐融融。祝银川停下手里的动作,微微仰面,陷入美好回忆,“不仅自己家要包饺子,还要给邻居送,所以得用脸盆和馅儿。我妈包的猪肉大葱饺子最好吃,都说得挑七瘦三肥的前腿肉,可我偏偏就喜欢吃口肥的,所以她每回都会特意包一点肥肉进去,不让弟弟妹妹吃,只留给我一个人。”

      “那个人常常大年三十也在外头赌,所以一般就只有我跟我妈两个人一起守岁,我们有时候会去超市买些速冻饺子。那时,别人家的孩子都骑在爸爸肩上看烟花,我觉得烟花没什么好看的,饺子也不好吃。”想到温大友与冷锅冷灶的童年时光,温颀冷不防又想到廖企之,想到那夜他俩之间四起的火花。她赶紧收住这点不可告人的情绪,对祝银川说,“春节吧,春节跟你回去,尝尝你家的饺子。”

      祝银川不禁瞪了眼,一脸不可置信地望着温颀。她从未主动说过要跟他回老家,这番转变令他诧异万分。

      温颀不接这个茬,取筷子敲空碗,嗲声道:“我饿了,祝医生。”

      “就好就好。”祝银川笑笑,似饺子的馄饨还未下锅,电话却来了。

      祝银川擦擦手,掏出手机一看,原来是今天下午刚刚败走医院的陶姐,以为是梅阿姨的病情又反复了,赶紧接起来。哪知道,这次对方没打无准备之仗,一开口就抛数据,说K药刚刚发布公告称一项三阴性乳腺癌的Ⅲ期研究失利了,说明国产药就更不靠谱了。

      人家失利跟咱们的药有什么关系?话虽没道理,但祝银川理解患者家属的心情,温声安慰对方说:“你母亲已经接受药物两个月了,身体状态和精神状态有了哪些积极的改变,你应该也都看得见。她入组前就患有心脏病,我认为今天的突发情况跟试验药物是没有关联的,所以退出试验的事情,我还是希望你再考虑一下,也跟你母亲好好商量商量。”

      “你说心脏病是我妈入组前就有的病,那么间质性肺炎呢?这总不是了吧?得了间质性肺炎好像是应该永久停止给药的吧。”祝银川也没想到,下午还全然不关心母亲的病情、甚至分不清两种乳腺癌的亚型,这会儿却能头头是道地说出肿瘤药物的常见副作用与其管理办法,他隐隐意识到,哪里不对劲。

      “我现在不是无理取闹,我是有理有据的,这么严重的不良反应我妈吃不消,你如果不让她停药退出,我直接找你们领导去!”祝银川这边一时没有回音,陶姐突然情绪激动,且越说越激动,“我不知道你为什么就是不让她退呢?我真的不想一天到晚进医院,我妈、我外婆都得了乳腺癌,我外婆还是因为乳腺癌去世的,现在我自己生的又是女儿,所以我每次进医院压力都特别大,我都不敢去问她得的是不是最难治的三阴性乳腺癌,我只晓得乳腺癌是会遗传的!”

      说到这里,陶姐完全失控,爆发出一阵撕心裂肺的哭腔。她将几句话翻来覆去不断重复,诸如“我以前脾气不是这样的”“我真的很害怕”……祝银川不忍打扰,静静由对方发泄,直到电话那头哭声渐止,才说:“乳腺癌是有一定的遗传倾向,但只有5%到10%的乳腺癌是家族性的,不是说母亲得乳腺癌,女儿就一定会得。而且虽然都说三阴性乳腺癌最凶险,但也只是跟其它分型相比,在所有癌症种类中,它还是比较好治的,即使是晚期,也有一定的治愈比例。你母亲不是小白鼠,临床试验也不是穷人的专利,它其实更像是一个能让病人获得最新治疗方式的机会,你说,等咱们有药了,不就不用害怕了吗?”

      电话那头终于彻底静下来,一丝哭声都没了。祝银川停顿一下,说下去:“你母亲不仅是在为乳腺癌研究做贡献,也是在用这个方式保护你,你想想,你是不是也愿意这样保护你的女儿呢?”

      陶姐久久不响,冷不防的,电话就断了。留下祝银川举着手机,凝眉沉思。

      温颀听了个七七八八,睨着眼睛,问:“谁啊?”

      “一位受试者的家属。”两人相处时不怎么谈公事,但既然对方主动问起,祝银川便把今天在医院里的事情仔仔细细讲了一遍,问温颀,“会不会真是你们的药‘烧苗’了?”

      “为了避免‘烧苗’,所以才要剂量爬坡,前期试验没问题,按说不该总是出现这样的情况。”一次性施肥过多过浓,植物反会萎蔫,临床上的“烧苗”也是这个意思。温颀搁下热腾腾的肉馄饨,意识到事情不对劲,最近各中心里以“间质性肺炎”为由提出退出试验的人竟有好几个,虽说每项研究都有一定的脱落、退出、失访的比例,但同时整这一出,她认为其中必有猫腻。

      第二天,温颀就把这件事上报给了廖君,可出乎意料的是,廖君却表现得满不在乎。她说,退两个就退两个呗,这在临床项目中,不是很常见的事儿吗?

      “可差不多同一时间,且用同一个理由,就不太常见了。”温颀秉着公事为重的态度,直接对老板说,“我认为,我们不该完全放手CRO,对公司这么重要的一个项目,还是应该多跟踪,多过问的。”

      “我们找君冠,就是希望他们‘大包干’,我只要他们在时限内把该办完的都办完,多余的事情我不想管。再说,你没看最近K药发出的公告吗?”

      业内的大新闻必得天天关心,温颀说声“我晓得”,神态严肃。

      “K药刚刚宣布,其单药二线或三线治疗转移性三阴性乳腺癌的Ⅲ期研究未达到主要终点,相比化疗卡培他滨,没有获得生存期方面的益处。怎么?你跟我爸一样夜郎自大,觉得我们的药比美国的药还好吗?”廖君坐姿恣意,翘着手指摸脸颊,不耐烦地哼一声,“我认为,这项研究就不该开,还让一个网红牵头,更没可能上市了。”

      哪有长他人志气、灭亲爹威风的女儿?温颀退出老板办公室时,突然冒出一个念头:兴许廖企之跟自己迸发的那点火花并非男女相悦,实是生了个不争气的女儿,便想在其他相似年纪的女孩身上找补回来。

      这么一想,风轻轻兮云慢慢,连日来的心猿意马便平静好些。考虑到廖君对公司的重头项目全不上心,温颀更觉得有必要亲自跟大老板谈一谈。趁着又到周末,她不由自主地再次来到灯塔餐厅,推门走入,廖企之竟然也在。

      人在开放式厨台之后,廖企之抬头看她一眼,笑说:“稀客。”

      自打收了那条价值七十万的裙子,温颀有阵子没来了。她享受这种暧昧的、成年人间的亲近感,但不想沉溺,不想逾距。她甚至没有事先给这个男人发消息,只想听天意、凭运气,没想到天意、运气都让他们相逢于此地,她问:“廖总,你怎么也在这里?”

      “我一直在等一个女孩儿。”廖企之又笑,“她是我店里的甜品试吃员,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撂挑子了。”

      既来之则安之,温颀大大方方坐下来:“今朝吃啥?”

      廖企之说:“焙茶无花果蛋糕。”

      取出已在冰箱里冷藏过夜好的食材并预热烤箱,廖企之随意地挽起袖子,动手了。他做蛋糕体,将面粉与焙茶粉混合过筛,拌入蛋糊;他调和淡奶油调和咸芝士,填装裱花袋备用;他处理无花果,将其去皮切碎加入果酱……温颀以手背托腮,一直一眼不眨地望着厨台后的廖企之,而对方偶或抬头看她一眼,回她一笑,空气中充溢着一种类似陈年普洱的香气,醉人得厉害。很快,蛋糕经由无花果与冻干草莓碎装饰点缀,由廖企之亲自端上了桌。

      “好吃么?”廖企之看着温颀用勺子送一大口蛋糕进嘴里,笑了,“特意选七分熟的果子,怕太甜,你不喜欢。”

      “刚刚好。”温颀满意地闭了闭眼睛,蛋糕清爽不腻,无花果青皮红瓤,甜煞,艳煞。她突然问廖企之,“你一个大老板为什么偏偏喜欢捏面团、做甜点呢?”

      “我小时候唯一能吃到的零食就是炒麦粉。你这个年纪,应该不晓得什么是炒麦粉吧?”

      温颀摇头。

      “那个时候家里条件差,买不起别的零食,姆妈就会将最便宜一斤的面粉用铁锅炒熟,装在疤疤痢痢的饼干听里。想吃的时候就用调羹舀出,加开水冲成一碗,再加一两白糖,调成糊状,不好太厚,也不能太薄,吃起来又稠又滑,又甜又香,简直是人间美味……”廖企之微微摇头,自己也奇怪,“可是后来条件好了,循着当年的记忆又炒过几回,勿晓得是火候不对,还是面粉不好,再也炒不出记忆里的味道了。最后我放弃模仿,尝试改良,慢慢的就掌握今天这一手甜品功夫了。”

      “不是面粉不好,也不是火候不对,这其实是一种‘光环效应’,离了光环,童年最美味的点心也味同嚼蜡,”温颀不以为然,“月亮本身不发光,只是反射太阳的光,就像男人越上年纪越会怀念初恋,其实怀念的不是那个黄脸婆,而是青春的自己。”

      “也许吧,”廖企之笑笑,又问,“今天怎么想到要来?”

      “哎唷,我差点忘了,其实是为了公事。”温颀搁下手中的蛋糕勺,索性将自己在这趟试验中产生的怀疑一股脑地全告诉了廖企之,她说,“我总觉得事体蹊跷,像是有人故意在背后捣鬼。”

      “你认为是谁在捣鬼?”廖企之波澜不惊。

      “谁收益,谁捣鬼。论企业的狼性文化,佰益首当其冲,不过博仁世纪的PD-1也跟我们不相上下,所以也有可能。”国内民营创新药企在药政改革期间,如雨后春笋般接连冒头,但良莠终究不齐。真正已经做大做强、能在免疫治疗领域跟盛域叫叫板的,屈指可数。

      正巧这时小赵来餐厅接廖企之,提醒他一会儿还要去赴一位朋友之约,廖企之却笑说“不急”,问小赵:“《财富中国》新一期的周刊来了吗?”

      “已经来了。”小赵转身从餐厅的报刊架上取来一本16开大小的专业刊物,走来递给了大老板。

      “‘我不当药侠,我要济众生。’”廖企之将封面上的导语念出来,笑着将杂志抛在桌上,“好大的口气。”

      这期杂志的封面人物就是佰益的创始人,杨君来。封面照上的男人瞧着倒是比廖企之年轻一些,但形象稍逊,高额头方下颌,面中微微凹陷,背身回眸时视线向下,一脸睥睨众生之态。温颀一眼就注意到这男人身边的一行导语,灰底白字,霸气醒目。然而盛域被誉为“药茅”,廖企之又素有“侠商”之名,所以业内也管他叫“药侠”,这“我不当药侠”一言就是赤裸裸的挑衅了。

      “杨总最近很高调,”小赵又说,“到处接受采访,而且每次采访必指桑骂槐,得意洋洋地说我们盛域不行。”

      “才成立不到十年时间,就成了国内第一家在京沪深三市分别上市的创新药企,换谁,都会这么得意,正常。”廖企之垂目喝茶,不紧不慢地问小赵,“他说盛域什么?”

      “那可说得太多了。”小赵明显对此人不满,“杨总说我们每年对创新药的研发投入远远不如他们;说我们终究还是传统药企,行事风格太本土太落后,不像他们的高管大多是美籍;说PD-1的市场即将成为红海,我们却到现在还没有一个适应症获批上市;还说我们嗅觉不灵,不像他们早就开始布局‘当红炸子鸡’CAR-T了……”

      廖企之不以为意地笑笑,转头问温颀:“你怎么看?”

      “我当初跑医院的时候,确实听到病人间流传着一个口诀:进口药疗效好,国产药疗效差,大毛病吃进口药,小毛病吃国产药,所以也不怪咱们的患者家属会吵着闹着要出组。”

      “你以前也是这么想的。”廖企之说。

      “对,”温颀承认,“我以前也是这么想的。”

      “其实像佰益这样完全靠资本推动的企业,未必就能做出好药。佰益上市至今,累计亏损已达四百亿,还没有止亏为盈的趋势,所以他们必须讲好故事,好让资本继续为他们烧钱——对了,你们年轻人管这叫‘氪金’是吧?”廖企之神态轻松地开了个玩笑,又对温颀说,“不过老杨有一句话没说错,咱们试验进度落后,你跟小风得加把劲了。”与朋友相约的时间快到了,廖企之手扶着拐杖起身,对温颀说,“这本杂志,你拿回去看看吧。”

      温颀真就把杂志拿了回家,将涉及佰益的报道都认认真真读了一遍。

      杨君来在采访中说,佰,单人旁一个百,是指百人、众人,益,取的是“大有所益”之意,佰益这个名字,便是全体佰益人对公司发展寄予的厚望,我们不像那些老牌传统药企,要担什么“药侠”“药王”的虚名,我们的目标就是不断创新,真真正正地益众生,救众人。

      针对此次梅阿姨出现的紧急情况,章凤宜教授及时召集了多学科会诊,同时也允许申办方及CRO的代表温颀与谷小风到场。

      会诊讨论会上,祝银川通过PPT向所有与会人员展示了梅阿姨的案例——

      这是一项在中国开展的、评估特瑞利珠结合抗血管抑制剂治疗晚期三阴性乳腺癌受试者的安全性、耐受性及初步疗效的开放性、多中心、2a/2b期研究。

      患者,女,66岁
      左乳癌术后,胸壁复发,右乳、骨淋巴结转移

      “患者入组之前,左胸壁出现癌性溃烂,大量流出液体,每日更换两次纱布,全身癌痛,需服用阿片类药物进行治疗。患者在首次给药后三周,通过PET-CT对比免疫治疗前后病情状况,未见其他明显转移,部分转移部位肿瘤缩小,患者主诉疼痛症状明显减轻,不再需要药物镇痛……”

      梅阿姨因心脏病复发急救,作为心内科专家的林伟江自然也到场了,祝银川介绍病例时,他就一直板脸盯着坐在对面的谷小风与温颀。两个女人偶或交头讨论两句,明显关系不错。回想一年多前,谷小风一张照片就将他的生活搅得天翻地覆,至今还是院里不少人茶余饭后的笑谈。可发照片的人竟和照片里的人成了朋友,这令他感到无比愤怒,感到自己是被这两个女人携手下了套了。

      “我先打断一下,”林伟江阴沉着脸,突然开口,“考虑到在座的专家都很忙,我们应该开门见山地谈重点。现在是患者家属提出无法耐受药物的不良反应,要求退出。你却在这儿谈患者的病情有无好转,这完全没有意义。”

      “事实上,目前患者本人不想退出,患者家属也不再坚持了。”幻灯片前,祝银川立得笔直,认真向林伟江解释,“无论是靶向治疗还是免疫药物治疗,都可能产生不良作用,但身为医生,我们应该权衡风险与获益,PD-1与化疗或靶向药的联合疗法必定会带来更多的临床可操作性,也对患者有利——”

      “你先别谈获益,我们先来谈风险,”林伟江以钢笔扣响会议室的岩板桌面,不耐烦地打断对方,“肿瘤药物会引起哪些毒性,我虽然不是肿瘤医生,也是一清二楚的,心脏毒性就是其中之一。患者哪晓得自己的身体正面临什么样的风险,身为医生,我们是有责任提醒她规避的。”

      “我们曾对患者进行过充分的评估,包括她的既往史、个人史和家族史,客观评价了她心脏功能及相关心脏毒性事件的风险性,才最终允许她入组。”祝银川兵来将挡,应答如流,“PD-1常见的不良反应主要有间质性肺炎、皮肤毒性、结肠炎、甲状腺功能障碍和肝炎,在此次所有已经给药的患者中并未出现任何一例心脏毒性事件,所以我们的评估意见是,这次事件发生与药物本身无关,而且现在我们也增加LVEF监测频率,患者的各项数据已经完全恢复正常,可以恢复给药。”

      “那么间质性肺炎呢?”心脏病发属于仅此一例的偶然事件,林伟江没法再借它多做文章,很快便调转了矛头,扭头望向身旁的呼吸内科张主任,“据我所知,美国对于肿瘤药物所致间质性肺病的毒性管理,是有一套行业内约定俗成的标准的。老张,我说得对不对?”

      旁听的温颀皱了皱眉,林伟江的话竟与陶姐如出一辙。

      呼吸、心内都是传统大科室,平时多科协作也多,自然交情匪浅,张主任顺着林伟江的话点点头:“CTCAT5.0是17年11月底美国卫生及公共服务部公布的国家癌症研究所常见不良事件评价标准,其中将间质性肺炎分为5级,1级为无症状、仅累及一个肺叶或≤25%的肺实质、仅为临床或诊断所见;2级为有症状,超过1个肺叶或25-50%的肺实质、需要干预且影响工具性日常活动;3级为重度症状,影响自理性日常生活活动、需要吸氧及入院治疗;4级为严重呼吸功能障碍,需要插管等紧急干预手段……许多在美国开展的肿瘤药临床项目是严格按照此标准对间质性肺炎进行分级管理的,通常只允许1级间质性肺炎的受试者在暂停给药后恢复给药,一旦受试者被诊断出2级及2级以上的间质性肺炎,就必须永久停止给药,退出试验。诺斯瑞的一项PD-1与靶向药的联合疗法,就曾因间质性肺炎的比例过高被数据监测委员会认定为‘风险状况不支持继续进行试验’,最后被迫终止了研究。”

      中止研究就意味着前期大量的投入与心血都打了水漂,谷小风一下急了,正欲开口,却被温颀以眼神制止了。她想看看林伟江此人到底葫芦里卖得什么药。

      其实,张主任并非林伟江那般故意找茬,只是就事论事。说到此处,他停下看了看梅阿姨的检查报告,又说下去:“这位受试者已经达到了2级间质性肺炎,理应永久停止给药。”

      “可是,间质性肺炎跟晚期恶性肿瘤相比,是非常容易干预的。”祝银川眉间褶痕加深,继续向这位心内专家解释,“尤其是1级、2级,只需先暂停给药,口服0.5mg-1mg/kg的强的松,既可明显好转,然后再恢复给药。如果病人病情持续加重,也可以按照甲强龙进行静脉冲击3天,再进行强的松治疗——”

      然而,文质彬彬、娓娓而谈的祝医生再次被人粗暴地打断了。

      “间质性肺炎1级几乎没有症状,2级症状也很轻微,病人自己都意识不到,这个时候你怎么干预?等你能干预的时候,病人的情况就已经很危险了。”林伟江冷笑一声,又瞥一眼谷小风与温颀,两个女人同样瞪着她,可欲发作又不敢,这令他相当快意。他说,“现在是受试者集体出现不良反应,当然应该按照标准来办。难道要病人家属推着棺材闹到咱们医院门口,这事儿才算完吗?”

      祝银川不为这种恐吓式的话语所动,反驳道:“如何预防不良事件或者不让不良事件升级,就是我们医生的责任了。不要仅仅通过病人的主诉症状来诊断病情,而是需要辅以更严密的监测,定期对患者进行胸部CT扫描,一旦出现状况,尽早干预。”

      “你谁啊?”见这个小医生不卑不亢,却每句话都回敬得条理井井,林伟江恼羞成怒,直接道,“这里有你说话的份儿吗?出去!”

      一向不争、不辩的祝医生先是一愣,继而展现出他一贯的温良脾性,顺从地走向门外。但人到了门口,忽又停住了。会议室里的人可以看见他微微低头,肩膀不住抖动,约莫这么僵持半分钟后,他竟又回过头,大踏步地回到了会议室的正前方。他决定据理力争,扬声道:“乳腺癌是女性最常见的恶性肿瘤,其中又以三阴性乳腺癌最为恶性,目前市场上治疗它的手段十分有限,发生转移之后的5年生存率甚至不到15%。我们明明可以在改善患者生存结局的同时,防止严重并发症的发生,为什么一定要遵照美国的标准!”

      “你——”林伟江一时竟不知如何反驳,只好愣在当场,干瞪眼睛。

      一贯温文尔雅、不争不抢的祝医生令在场所有人都吓了一跳。包括与他朝夕相对的温颀,也包括他的导师。章教授一直没出声,终于在此刻一锤定音:

      “现代医疗服务观念是以患者为中心,这不是一句空话。”章凤宜眉眼严肃,语声却淡定中透着力量,“可能在在座的各位主任眼中,这些眼毒性或者肺毒性,都是能避免则必须避免的大问题,但对于我们肿瘤内科的医生来说,病人的生存期才是硬指标,如果我的病人的诉求是‘活下去’,那么作为她的医生,我就会竭尽所能地让她活下去,让她能与家人相伴,多看一眼明天的太阳。”

      说罢,她便又转头望向一侧的张主任,微笑着对他说:“可能后续还会经常请您参与这个项目的会诊,希望我们能在综合判断之后,选择出对患者最有利的方法进行治疗。”

      她一眼也没瞧林伟江。

      讨论会到此结束。这个女人出众又强势,说话简赅有力、掷地有声,不仅成功说服了张主任,也当场令谷小风与温颀折服。三个女人做了更进一步的沟通之后,谷小风与温颀便离开了普仁医院。

      待只剩下师徒二人,章凤宜问祝银川:“你对这个研究这么上心,因为是你女朋友公司的药吗?”

      祝银川一愣,其实若非对方此刻提醒,他几乎就要忘了这是盛域的药。思索好一会儿,他才认真地说:“不是。”

      “我知道了。”章凤宜舒展眉间细纹,微微一笑,“那位梅阿姨的女儿没再提退出的事了吧?”

      “我跟她谈过了。”祝银川对于“以患者为中心”也有一番自己的理解,他说,“很多时候,我们只把注意力放在了癌症患者身上,却没有关注到患者家属,其实很多家属背负着‘亲人即将离世’的巨大心理压力,也会对治疗效果产生负面影响。所以我想我们在制定全程治疗方案的时候,也应该注重对家属进行心理疏导,这对患者的后续康复是有积极作用的。”

      章教授点点头,说一声“我会安排的”,又说:“你去吧。”

      祝银川转身出门,听不远处有人喊他名字,便径直走去肿瘤病房。梅阿姨正倚靠床头,由女儿一口一口地喂自己吃馄饨。她精神看来不错,面孔饱满透红,又呈现出那种圆润安详的菩萨相。小姑娘桃桃也乖巧偎在外婆病床边,歪着头仰着脸,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滴溜溜地打量祝银川,满是憧憬之情。一家三口其乐融融。

      梅阿姨特意喊来祝银川,就为说一声“谢谢”。她说那天真以为自己要死了,但看到祝银川握着她的手朝她微笑,顿时心头一暖,稀里糊涂地就觉得能活下来。

      “应该的,”祝银川温柔笑笑,又看看陶姐,“你母亲的抗癌心态是很好的。”

      馄饨一口一个,薄面皮包虾仁馅儿,青青葱花漂在清汤上。陶姐的嘴仍不饶人,说着“老太婆嗲伐煞,吃馄饨还要人喂”,看待母亲的眼神到底柔和多了。

      “胃口好就多吃几个。”祝银川又温声细语地向梅阿姨嘱咐了一些注意事项,突然想起什么 ,转身再问陶姐,她那天晚上打来的电话,那番话是她自己在网上查的,还是有人教的。

      陶姐挑着细眉想了想,猛然作大悟状,接下来,她便向祝银川反应了一个情况。她说她们乳腺癌患者都加入了一个病友群,里面除了病人还有家属,一般就讨论讨论什么治疗对病情有效。最近,有人加了群之后又挨个加了她们病友,自称她的母亲也在普仁医院的这个研究中,但却得了间质性肺炎,苦不堪言,还说试这个药都会引起这个病,严重者甚至会致死,听得她们没病也吓出病来,就想退出试验。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