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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第十二章 明星病人 ...


  •   第二天,温颀刚踏进办公室就接到了HR的电话,让她立即去董事长办公室,汇报昨晚拜访谢波院士的情况。

      温颀闻言一惊,赶紧将冠脉支架相关的资料准备齐全,然后去向董事长办公室。

      盛域大厦坐落张江药谷,毗邻国家生物医药基地,董事长办公室所在的楼层没有别的部门,只有排排明净的落地窗,由此静得出奇,亮得出奇。

      忽然,温颀听见一阵刺耳的骂架声。她停下脚步,听出这个嘶声力竭的女人正是廖君。

      “我没做错!你不也是这么谈生意的么?男人可以在酒桌上聊政治、聊女人,顺便聊项目、聊合作,我为什么不可以?”

      “现在几点?”这个动了怒的男人应该就是董事长廖企之,“你闻没闻见你身上这股酒臭味!成天疯疯癫癫的,成何体统!”

      “我是上班时间喝酒了,那又怎么样?你开除我啊!”廖君冷笑一声,“你唯一的儿子也在牢里了,我们都是扶不起的刘阿斗,你也不用一天天的假装正经了,干脆再找个女人生一个,反正你外面野女人也——”

      啪!一记响亮的耳光声,紧接着廖君摔门而出,捂着脸,匆匆从温颀身边跑过。

      一阵风过,确实一股酒味。

      这么尴尬的场面,想抽身已经来不及了。办公室门没关,从廖企之办公桌的角度,恰好能望见门外的温颀。四目仓猝相对,老板的目光直咄咄地射了过来,温颀避之不及,索性大大方方推门而入——

      眼睛猛然一亮,她把这种惊艳之感理解为“这个男人很面善”。

      温颀曾在一本名为《财富中国》的杂志上见过廖企之。《财富中国》是国内财经类期刊中的佼佼者,尤以研讨政策取向、追踪产业动向见长,也很会写那类煽动人心的封面语录。温颀记得,专访廖企之的那期杂志封面上就有八个字:侠之大者,为国为民。通过那期专访,她晓得这个男人多年来一直积极投身公益,除了医疗领域内的慈善项目,其它如抢险救灾、捐资助学,也都少不了盛域的身影。所以她对他的印象不错,也认同他的“侠商”之名,但她没想到,廖企之真人竟比杂志上看着更儒雅,更年轻。

      “刚才你都听见了?”廖企之已经落座,自顾闭目养神,阳光下的皮肤像细腻的羊绒。

      “我刚刚在深思一个问题,”温颀反应很快,落落大方地回答,“谢波院士的科研态度非常严谨,在即将召开的心脏病学会议上安排可降解支架的演示手术,多半已经来不及了。我们是不是可以采用‘医工结合’的方式与东方医院展开深度合作,由此进一步完善可降解支架的性能、开发其应用潜力?”

      这个回答滴水不漏,廖企之睁了睁眼,笑笑说:“医工结合,倒是这两年一个新兴的热点话题。说说你的看法。”

      “3D打印、VR技术、AI技术、微创手术机器人……都是这些年医工结合下的可喜成果。”温颀自信地说,“医学是个不断发展的学科,尤其依赖器械和材料的发展,医院与企业如果目标一致,就能有规划、有效率地进行联合研究,最终受益的是患者,实现的是双赢。”

      “一般的医工结合、院企合作,都是院方根据临床的实际需要革新传统理念,再由企业将其转化为产品,双方共有其专利。”廖企之针对温颀的观点一针见血,淡淡说,“可盛域的可降解支架已经有了专利,再与医院方面深度合作,是不是没有这个必要了?”

      “当然有必要,目前在全球范围内,可降解支架的应用都还处于早期阶段,还有很多问题值得深入探讨,”温颀准备得十分充分,回答得十分认真,“比如一些复杂病变中,降解支架联合药物球囊的应用前景;比如支架植入术后如何个体化考量患者的双联抗血小板治疗……医工结合模式能让医疗与大数据真正结合,即使产品上市后,也能通过长期效果的反馈不断调参,不断改良。”

      “挺有见识的,我会考虑就你的建议跟谢波院士聊一聊。”廖企之完全坐正,脸上已不见一点先前的阴霾,他问温颀,“听说你以前在诺斯瑞从事销售工作,现在转型有没有不适应?”

      “没什么不适应的。”温颀骄矜一笑,“在药圈里,搞科研的一向看不起卖药的,但我觉得两者没有那么泾渭分明,一家企业的良性运转得靠两只轮子:一是商业能力,二是技术创新,就像人靠两腿走路,缺哪一条都不行。我倒是觉得盛域的研发人员也应该具备业务思维,不要只会闭门造车。”

      这话不一定全对,甚至不一定对,但廖企之哈哈大笑,对这女孩的锋芒毕露、敢言敢语大加赞赏,他说:“你叫温颀,今天之后,我肯定牢牢记得了。”

      直到离开老板的办公室,温颀才平静下一颗狂跳的心,她一边庆幸自己没把事情搞砸,一边又突然想到:盛域在全球都有研发中心,总员工两万余人,光是上海一地就有五千名员工,博士、海归等高素质人才更是应有尽有,他们见都没见过,可大老板为什么独独能叫出自己的名字?

      “哎唷,我正找你呢,”正瞎琢磨着,戴永涛突然风风火火地跑过来,一把拽过她的胳膊,当场给她派了一个任务,“来来来,我下午要去见王副市长,你来陪我们一个病人吃个饭。”

      “什么病人?”温颀疑惑,一个病人还得戴副总亲自陪同?

      “明星病人,这会儿就在楼下的大马可餐厅里。”讲得不清不楚,戴永涛只说,“这病人对公司特别重要,你跟人家介绍介绍我们的公司,展示展示我们的实力,务必要让人家感到宾至如归,不然我要罚你的——哎唷,我司机催了,我先走了。”

      温颀乘电梯而下,这家西餐厅就在同一幢楼,因此跟盛域的员工食堂也差不多。然而跟平常情况大不一样,大马可餐厅里只有一个客人,而带着盛域工牌的男男女女则聚首在餐厅门口,抻长着脖子,像大鹅似的向里张望。

      “你们在看什么呢?”温颀走上去,问挤在门口的小贾。

      “看他呀,”小贾看的就是戴永涛口中的重要病人,他悄声说,“这可不是一般病人,这是大明星呢。”

      “他?他算哪门子明星啊?”温颀远远看了那男子一眼,五十岁上下,五官平平,面孔瘦长,甚至有点太瘦太长,身板也小,一身墨绿色的灯芯绒西装,脖子上还搭了一条洋红色的丝巾,像个不太时髦的“新小官”。

      “他是什么病人啊,为什么戴总这么重视他?”

      “艾滋病人,”小贾说,“公司不是新上市了一款抗艾新药叫谢米夫定么,想赠药给他用。”

      “他是艾滋病人?气色倒蛮好,为什么要给他赠药?”温颀更不明白了,以往都是病人求着慈善赠药,哪有企业兴师动众、主动倒贴的?

      “哎呀,我不是说了嘛,人家是大明星啊。”听小贾继续介绍,这位艾滋病病人叫黄彬,已经成功抗艾25年了,是市里抗艾最久的病人。因为存活得久,被电视台请去上过节目,他读书蛮多,口才老好,一场节目下来圈了不少粉,又被其他平台请去节目了。他趁热打铁地运营了自己的公众号,一开始讲讲身边的抗艾故事,后来话题越来越劲爆,什么网恋、约炮、一夜情,粉丝有百十万呢。

      “嗯嗯……”温颀是被人赶鸭子上架,一边抓紧时间搜着谢米夫定的说明书,一边频频点头。

      “冲这生存年限和网络知名度,但凡有抗艾新药上市的药企都想蹭他热度,所以人家是‘皇帝的女儿不愁嫁’,毕竟如果新药对他有效,再经他在媒体上一宣传,能抵得上千万推广费呢。国内国外的公司都想争取他这个病人,经不住戴总一次又一次的邀请,他才愿意先到我们公司来参观一下。”戴永涛是对黄彬挺殷勤,但这殷勤仅限于做样式,他可能真不知道艾滋病的传染途径,反正自打见面,黄彬进,他就退,两人始终保持着一种尴尬又微妙的距离,等到中午吃饭,他就找借口走人了。

      “所以你们在这儿围观他却不进去,就因为他是艾滋病人?”艾滋病病毒不会通过空气传播,也不会通过消化道传染。温颀关掉说明书,鄙夷道,“你不是学医的吗?这点常识都没有?”

      “我是学医的啊,”小贾摆摆手,“可架不住心里别扭嘛。”

      “你也心里别扭?”温颀又问另一位堵在门口的女同事。

      “他那些情史乱七八糟、脏得要死,”女孩摇头,撇嘴,“我对人渣过敏。”

      没办法,只有温颀一个人走进了餐厅。场面依旧很尴尬,黄彬顾自坐在空荡荡的店里用餐,垂头,不响,门口不时有经过的盛域员工对他指指点点,那眼神,跟看猴一样。

      温颀主动坐在了黄彬对面,扫码点了一份沙拉、一碗罗宋汤,然后礼貌地喊了对方一声:“黄老师,您好,我是——”

      名字还没来得及介绍,对方就做了一个让她闭嘴的手势,然后他接起一个电话,用格外嘹亮的嗓门喊:“鲁总啊,我这会儿在盛域呢,下周吧,下周到您的公司来看看……”

      黄彬是崇明人,说话带“哈”,跟狭义的上海方言区别不小,不易听懂。东拉西扯地聊了十来分钟,他才挂掉电话,低头继续吃自己的意面,一字也不跟温颀讲。

      “黄老师,我叫温颀——”

      温颀再次被打断了,黄彬又接起了一个电话,这回打来的是“陶总”,同样跟他洋洋洒洒扯了一通。

      “黄老师,我跟你介绍一下我们的新药谢米夫定吧,它可以与核苷逆转录酶抑制剂、非核苷逆转录酶抑制剂联用,也可以单独使用,进行抗HIV的治疗——”

      当第三个电话响起时,温颀有点恼了,她认为对方就是故意的。

      “没办法,名人嘛,就是这么忙。”收了线,黄彬注意到对面的女人面色不好,睨了一眼她胸前挂着的工牌,狐疑地睨起眼睛,“你也是盛域的?不像。”

      “哪里不像?”罗宋汤先端上来了,温颀正低头准备喝汤。

      “‘这个女孩子张扬、卖弄、渴望名利,还有她那长相举止,再合适不过了’。”适当停顿片刻,黄彬微笑着说下去,“这话书里写的,不过你应该也不太看书,你是药代?”

      “我以前是,但我不认为药代就不看书了,这是哪来的刻板印象?”这话明显有点侮辱人了。方才经女同事爆料,温颀已对这人无甚好印象,眼下变本加厉,忍不住就讥讽道,“您这态度可能不是因为我的职务,而是因为我的性别,是不是换个男同事坐您对面,您就愿意听他说话了?”

      “不用了,还是你来介绍这药吧,”没想到对方嘴更叼、舌更毒,他用一种极不友善的目光上上下下地打量了温颀一眼,说,“没准你以后也用得上呢。”

      “你这话什么意思?”温颀咬紧了牙根。

      “字面意思。”说着,黄彬又拿起手机,准备继续打电话。

      这个极具轻蔑意味的动作,挑断了她脑海里名为“理智”的那根弦,温颀伸手就将手中盛汤的汤匙甩出去——红艳艳的汤汁大半溅在那条洋红色的丝巾上,还有少许沾在了黄彬的脸上。

      然后她站起身,在一众同事震惊的眼神里,扭头就走。

      温颀骨子里是个“天不拘,地不管”的野美人,但她身上有个自己也理解不了的矛盾地方,有时易燃易炸,有时又能屈能伸。想到没法跟戴永涛交待,她下班后直奔国金的爱马仕,特意选了一条红底带花的小方巾。望着柜员精心打包的礼盒,她想,这人的审美可真够差劲的。

      第二天,温颀一到公司,就主动找去了戴副总的办公室,她进门就道歉,说自己昨天不小心弄脏了黄彬的丝巾,把人给气走了,所以她已向商务部的其他同事打听到了他的地址,今晚下班就去他家拜访,向他赔礼道歉。

      “那个作天作地的艾滋病人啊?”戴永涛却一反先前之态,笑着一挥缺了两根手指的大手,说,“不用管他了。”

      “为什么不用管了?”一夜间态度骤变,温颀很不理解。

      “因为他的检查报告昨天下午出来了,他现在是‘超级耐药者’了,”超级耐药者,意味着对市面上所有可用的五种作用机理的抗艾药物都完全耐药,简单点说,这人已经无药可医了。用着人时是一副嘴脸,用不着了立马换作另一副,戴永涛惬意地往后一躺,冷笑一声,“所以人呐,还是得洁身自好,一个艾滋病人还配叫‘老师’?还耍大牌?现在好了,回家等死吧。”

      从市区到崇明,可坐船,可乘车,温颀在周末搭轮渡而去,她想,这方巾图案太花,自己留着没用,不如送掉算了。

      黄彬在崇明住独栋别墅,门前门后都有院子,院子里遍植各色鲜花,玫瑰,芍药,虞美人,酢浆草,这些花四季不败,蝶围蜂绕,一方天地宛若仙境。

      大门都没关,人应该在家,温颀在门口喊了两声“黄老师”,无人应答,想了想,还是推门走了进去。

      厅里里有一架老钢琴,钢琴上摆着一排大大小小的相框,温颀走近看见,这些照片里的黄彬都很年轻,约莫二十出头,虽说依旧是一张过瘦过长的脸,但容貌也算清秀。他跟父母、跟朋友、跟爱人在一起,笑容灿烂得跟当下任何一个大学生都没两样。她注意到这些相框后面还有一张特殊照片,黑白色的大头照配着黑色相框,应该是他的遗像。

      “这是二十五岁刚查出得这个病的我。”

      温颀闻声回头,当她再次见到黄彬时,着实吓了一跳,才过去短短两天,这个男人面色如灰,丧衣如缟,竟已有将死之相了。她晓得他的精神垮了,而一个人若精神垮了,仙丹难救。

      “这是我亲姐姐,我查出这病以后,她就不跟我来往了,我爸妈也跟我断绝关系了……”黄彬慢慢挪步到钢琴前,一张张照片,挨着为温颀指认,“这是我爱人,我们差不多同时间查出得了这个病,他已经走了快二十年了,这架钢琴也是他的,他走以后这钢琴再没响过,我也一直一个人……”

      “一个人?”温颀的眼神透着不信任。

      “哪有这么多段感情经历,这不是害人吗?”黄彬苦涩一笑,“我公众号里的那些故事都是瞎编的,反正别人一听你得了艾滋病,有色眼镜就立刻戴上了,摘都摘不下来了,你澄清也没人信,还不如怎么夺人眼球怎么讲……”

      温颀很懂这种欲辩不能辩的心情,表情凝重起来。

      “从确诊得病那一天起,我就勿晓得自己何时会走,所以早早拍了这张遗像,就怕真走的时候又是水肿又是溃烂,再拍照就勿登样了……”黄彬拿起自己的遗像,垂着眼,反反复复摩挲,“那时真的怕得要死,怕自己哪天就变成了这张黑白照……我喜欢花,喜欢大红大绿,就是我不舍得呀,这个花花世界那么好,我真的不舍得呀……”

      院子里的花沙沙作响,穿堂风送来一阵好闻的香。

      “不瞒你讲,以前这里每个周末都会有药企的人来拜访,现在最新的报告一出,除了你,一个人也没有了。”温颀还来不及安慰对方两句,黄彬倒主动向她道歉了,“他们就跟你老板一样,看待我的眼神根本就不像看待一个病人,而是看待一件商品,所以我很愤怒,我愤怒于自己的现状却又无力于改变现状,对不起,我那天不该把这种负面情绪宣泄在你的身上。”

      “没事,谁都有这种愤怒与无力交织的时候,”感同身受,温颀难得平静地讲,“我也有。”

      “身边一起抗艾的朋友一个个走了,只有我运气好,一个药耐药了就试下一个,一直拖了二十多年,一直拖到今天,我以前怕死,想活,可我现在想想,这些年我到底算活着吗?如果一个人没爱人,没朋友,连亲生父母都嫌他丢人,避他不见,那他活着的意义是什么呢……”他已经站很久了,站不动了。他慢慢地滑下身体,坐在了通往后院的门廊上。他不死心地又问一遍,“温小姐,侬说,我活这二十年的意义到底是什么呢?”

      这个问题温颀也不好答,只好陪他一道坐下了。许是此刻两人的心境太过相似,她鬼使神差地伸出手,慢慢握住、握紧了黄彬的手。

      世界非常静,炙热阳光下的花圃像烧着了一样。良久,黄彬才扭头去看身边的女人,问她:“你怎么还没走?”

      “今朝路走多了,腿酸,也想坐坐。”温颀这时才想起自己带来的礼物,她把方巾递到了黄彬手上。

      “为什么还要送我东西?”黄彬认真地问。

      “买都买了。”温颀淡淡地答。

      “什么颜色?”

      “红色,带花的。”

      “懂我,我喜欢。”五十岁的男人居然乐开了花。又是一阵沉默,他突然开腔:“温小姐,勿晓得你欢喜什么花?”

      温颀没懂他的意思,反问:“什么什么花?”

      “来得早勿如来得巧,崇明有个鼎鼎有名的智慧生态花卉园,明年还有花博会,比我院子里这点花好看百倍,”黄彬的眼睛短暂地亮了起来,“不如我这就请你去看吧。”

      “不必了,我把东西带到就行了,我也该告辞了。”温颀起身,走到门口,忽又动了一点恻隐之心。她转过头,郑重向对方许下一诺,“咱们还是约下次吧,等到哪天市面上有能彻底治愈艾滋病的新药了,我就来陪你一道看花。”

      从崇明回到市区,温颀就把黄彬这个人连同跟他的约定一起抛到脑后了,她接到了通过在职研究生资格审核的通知,又要迈入校园了。

      这个研究生班是先读再考,学校管得很严,每次课前还得打卡签到。开课约摸二十分钟后,温颀才姗姗而来,在一众成年男性的注目礼中,她特意挑了个离谷小风很近的位置坐了下来。她一早从祝银川那儿得知,谷小风也在这里上课。

      一堂大课结束,她立马故技重施。她来到谷小风跟前,拿出一只淘宝上十几块钱的打卡用的指模,让谷小风帮她应付考勤,说自己实在忙得要命,有些课在家复习就可以了。

      “麻烦侬了。”温颀两掌合十作出乞求之态,眸间一汪春水,别说男人见之神迷,女人都招架不住。杨沃若照旧暗搡谷小风,让她别搭理这茬,但谷小风也照旧心软,还是接过了温颀递来的指模。

      “谢谢侬啊,谷小风。”温颀巧笑倩兮,满意地回到了自己的位置上。

      “你也太好说话了,她就是吃定你会心软。”杨沃若又瞥一眼温颀,悄悄对谷小风说。

      “算了,同学么。”

      “我婆婆要像你这么好说话,就天下太平了。”杨沃若这趟报名,只是以读书为借口,逃避婆婆催生二胎。然而事与愿违,她告诉谷小风,自己可能要退学了。

      “为什么?”谷小风问。

      “我老公离家出走了。”

      “离家出走?就为生二胎的事?”谷小风“噗嗤”笑出来。杨沃若的老公小张她是见过的,在国企的工程队当个小队长,学历尚可,长相温良,由头到脚都是正正派派一个老实人,唯一的不足就是妈宝。

      “对啊,侬想象得出伐,三十岁的人了,居然还玩离家出走那一套?”杨沃若说,她老公身边的朋友都是两个小囡,儿女成双,他羡慕得勿得了,坚持要她退学备孕。她不肯,两个人大吵一架,他就摔门出去住酒店了,劝也劝不住。

      “那你怎么办?”谷小风问她,“这就妥协了?”

      “不妥协怎么办?”杨沃若幽幽叹气,“老公现在一个人住外面,晚上没少去酒吧喝闷酒,还经常醉醺醺地给我打电话,要我低头认错,这样下去,搞不好是要被那些坏女人乘虚而入的。我婆婆也怪我不懂事,最近家里的气压低得勿得了。”

      “婚礼上见过你婆婆,感觉蛮气质的,也不是那种不讲道理的人。”

      “大是大非上的问题,我阿婆倒是一向拎得清的,但我不是没有太响当当的理由么,我还惦记着她的商铺来——”

      一个纸团突然扔在了两个女人之间,她们应声回头,却见温颀正托着腮浅笑。

      “我不是有意偷听,但就是不小心听到了。”温颀笑意加深,曼语轻说,“这个‘趁虚而入’,我觉得倒是可以做做文章。”

      三个女人一台戏,合计之后没两天,小张又醉醺醺地给老婆打电话,问她认不认错,妥不妥协?杨沃若装模作样地问他现在人在哪里,他就真的发了个定位过来。

      杨沃若挂了电话,转手把定位发给了温颀。温颀直接去了酒吧,从乌泱泱的人头里认出小张,便把醉得人事不省的他扶进了附近一家酒店。

      杨沃若抓住这个“把柄”,成功约出公婆来摊牌。正要单刀赴会,温颀却伸手一把将她拉来身边,用指尖沾了沾杯中的白开水,又轻轻点在了她的眼角与颊旁,仿佛施粉上妆,瞬间,这个女人就梨花带雨了。

      一哭二闹三上吊,温颀笑笑说,戏要做足了,理就全占了。

      后来发生的事都是听杨沃若口述的。

      她跟婆婆说,她那天晚上去酒吧接老公,没想到酒吧里的服务生告诉她,她老公跟个美女勾肩搭背地走了,听着是要去旁边的酒店开房。

      婆婆起初还不信,认为自己家教一向严格,儿子铁定做不出这种事情。杨沃若一不做、二不休,索性去酒店调来了监控,见监控里一个身姿婀娜、粉面桃花的美女扶着儿子进了房间,婆婆当场噤声。

      这个美女就是温颀,她把杨沃若的老公小张扔向大床就走了,但张家人完全不知内情。

      杨沃若脸上水迹点点,宛似泪痕,她趁机哭诉:“这样还敢生二胎?老公天天在外面花天酒地,勾三搭四,我一个单亲妈妈,以后怎么抚养两个小囡?”

      小张一看监控录像也傻了眼,申辩自己那天醉得酩酊,最后到底跟谁一起走的,他根本不记得,也不可能干出这种出格的事体。

      “瘌痢头儿子自家好,但孙子也是你们张家血脉呀!”杨沃若戏瘾上来,拉着婆婆的手,一口一个哭腔浓重的“姆妈”,“姆妈,你得把那个商铺过户到你孙子名下,哪天你儿子为了别的女人跟我离婚,你孙子就要流落街头了。”

      再不疼媳妇,也得疼孙子,何况这回确实是张家不占理,杨沃若婆婆再没二话,还真把家里那个商铺转到了孙子名下。

      再次小聚时,杨沃若大胜而归,喜不自禁地说:

      “我公公还要有意思,根本不听我老公解释,一回家就扇了我老公一耳光,骂他败坏家风,有辱斯文,摁着他的脖子让他给我写保证书。”

      听罢这个故事,三个女人笑得花枝乱颤,前仰后合,真是再痛快也没有了。

      期间,杨沃若起身去洗手间,餐厅包间里只剩下了谷小风与温颀,气氛一下静了下来。

      从来也没深仇大恨,可能就是天生气场不对盘,两个女人各自垂首,一个品茶,一个喝汤。最后还是谷小风先开口,她代杨沃若向温颀道谢。

      “不客气,我只是不喜欢欠人情。”温颀动了动拇指,意思是你们还得帮我考勤呢。

      又颇怪异地沉默一会儿,谷小风再次主动打破沉默,问温颀:“新工作还适应吗?”

      “还不错。”温颀垂首喝汤,养颜的莲子木瓜百合,她不嗜甜,叮嘱厨房不准放糖。

      “你们老板呢?”

      “哪个老板?”

      “你们董事长,你见过他吗?”

      “见过,人挺好的。”八竿子打不着的两个人,温颀不解谷小风为什么突然提到廖企之。

      “还是你厉害,我换新工作就挺难适应的。”谷小风幽幽叹了口气,往自己那盅木瓜炖百合里狠加了一把糖,“我好像做什么都赶不上我领导的要求,觉得自己赣头戆脑的,没劲透了。”

      “运营跟销售都是跑一线,本质也都是跟医生打交道,”温颀倒不自矜,轻描淡写地说,“无非一个是上市前,一个是上市后,一个花钱,一个赚钱,门槛自然不如医学部那么高。”

      “就是门槛太高了才有心无力,我现在手上就有你们公司的一款药,”谷小风摇头,耸肩,又叹气,“针对特瑞利珠的临床开发选择哪种适应症入手,现在公司的医学部与运营部有了分歧,领导们带着自己的团队天天开会,拍桌子吵架,只有我一个本科生被孤立在外,没人想听我的意见。”

      这个时候杨沃若回来了,听见她俩的谈话,张口就接茬:“本科生怎么了?那些所谓的高学历精英一天到晚看不起我们这些本科生,留过学、读过博士就了不起吗?每周写工作小结时,宁繁毋简,满纸废话,可一旦是同事间的交流,个个惜字如金,好像中文多烫嘴似的。”

      “CTP是临床试验方案、CTR是临床试验报告、IEC是独立伦理委员会、IRB是机构审查委员,这种倒算了,”药圈最令新人头疼的就是这些术语的英文缩写,温颀感同身受,“我那天听到一个同事打电话,说,‘Tomorrow两个部门开meeting,要注意一下你的performance.怎么?他以为这是完形填空吗?”

      说话间戏瘾附身,手舞足蹈,信手打翻了一只半装冰块的不锈钢桶,落地哐啷一响。三个女人又是一阵前仰后合的大笑。

      笑过之后,温颀便认真给了谷小风一个建议:“你们公司接下来再开会,你首先就得表明态度,站队你的老板。但如果你觉得以自己目前的学识说服不了其他领导与同事,倒不如试试直接去说服甲方,我可以安排你见我们管商务的戴总,他一句话比你老板十句管用。”

      谷小风问:“见了他,我该怎么说?”

      温颀说:“该怎么说怎么说呗。我们这个戴总是个大老粗,你只要用销售的思维去考虑开发哪种适应症、那种适应症获批了又能多挣钱,多半就能说服他。如果你们公司还有别人质疑,你就说公司不该分卖药的和不卖药的,所有人都该是卖药的,卖掉了功成名就,卖不掉大家一起死。”

      “你这话太横了。”谷小风微微一惊,哪有跟领导这么说话的?

      “还有更横的呢,是你这人太软了。”温颀耸肩说,“与其说是销售思维,倒不如讲是狼性精神。”

      “你喜欢狼?”见温颀点头,谷小风一时想到同样喜欢狼的方行野,不禁又问,“那你肯定觉得‘慕强’‘内卷’都是好词儿了?”她不认为这些是好词儿。

      “不一样,形似神离,都不一样。”温颀想想说,“狼其实不算强,它不比老虎天生神力,威风凶猛,但它更贪婪,更残忍,更锲而不舍,更百折不挠。尤其是头狼,永葆野心与勇气,一旦认准目标就死咬不放,不是跟人卷,而是跟自己斗。”

      谷小风抿了一口百合甜汤,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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