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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章 开始 ...

  •   一个好时代的开端总会有些先兆,像顺风而飏鸿毛,你突然发现自己所至如意,干什么都对了。你意识到,自己跟一股开天辟地的力量合流了。

      谷小风正要去参加班长的婚礼。

      普仁医院的谷医生一年里三百天穿白大褂,行头翻得少,难得换上一身鲜艳的露肩小礼服,红颜绿鬓,自己都两眼一亮。她对着镜子里的女人笑了笑,感觉哪里还差点意思,想了想,又翻箱倒柜地找出一支新口红,那颜色,差不多是一管静脉血里再兑半勺老抽。好像有点过火,但过火也有过火的好处,她仔仔细细地在唇上擦了两遍。

      班长的婚礼安排在2018年春节长假的最后一天,通知得急,听她说,仪不仪式的不要紧,主要还是想跟老同学叙叙旧。毕业七年,交大医学院临五4班就有机会聚这么一次。谷小风跟班长大学同住一个寝室,吵过闹过,哭过笑过,感情勿坏。读书时候,班长就顶顶喜欢扎台型,所以同学里没谁的婚礼比她的隆重体面,她一高呼,人人响应。

      婚宴厅花深灯繁,男男女女挤做一堆,谷小风刚一登场,一下就被老同学们包围了。当年的她就算不是校花,也是一众男生钟情的对象,所以此刻左右逢源,春风满面,几乎忘了年前发生的一桩糟心事体。

      那天谷小风所在的心内科搞科室年会,席间她离开包间去接电话,正跟闺蜜商量班长婚礼随多少份子,突然,黑暗中蹿出一个男人,一手捂住她的嘴,一手搂紧她的腰,二话不说就要拖她进角落的卫生间里。

      谷小风被这突如其来的暴行吓了一跳,少顷才反应过来,这个欲行不轨的男人正是科室主任林伟江。

      林伟江,堂堂业界大拿,三甲综合医院普仁医院的心内科主任,又是交大医学院的博导与兼职教授,表面方正不苟,实际上贪财好色,私底下的风评一直不太好。谷小风以前也听过一些,只当黄金无足色,反正跟自己没干系。没想到,这个男人褪下人皮竟是一副饿狼面孔,她又气愤又恶心,于是张嘴就咬对方的虎口。这一口,彻底将人惹恼。林伟江抬起手,啪啪掴了她两个嘴巴,嘴里还不三不四地骂着:“你个骚货装什么装?”

      林伟江用的其实是比“骚货”更难听的字眼,谷小风完全被打懵了,差点就真被对方拖走了,幸亏同科室的护士小张出来上厕所,及时尖叫。

      第二天林伟江私下来找她,轻描淡写地解释说,昨晚上喝高了。还叫她别往心里去。

      谷小风当然不可能不往心里去,结果就出了事故。

      老同学难得碰面,谷小风不再惦记这种糟心事体,与人继续碰杯、说笑。不一会儿,班长携新郎而来,豪迈地举杯敬酒。新郎是个海归男,陆家嘴某基金公司高就,不十分英俊,但万分体贴,几杯红酒咣咣下肚,当场在全班同学的面前泪哗哗地表态,愿让班长当全职太太,只负责在家貌美如花。班长闻言骄矜一笑,说干得好不如嫁得好,我就先你们一步踏进爱情的坟墓了。

      仪式间隙,大伙儿围着圆桌,一边频动筷子,一边东一句西一句地瞎聊,聊生活与事业,聊感情与八卦。

      聊得最多的还是三年前那场“药改风暴”,有人说,“只闻雷声不见雨”的集采终于要来了。

      集采,说白了就是“团购”,国家以招标形式集中向药企采购药品,可以从源头上压缩医疗回扣的空间,打压虚高的药价。上海是全国最早开展药品集采的试点城市,前阵子还在网上公布了新进医保药品集中采购的通知,如豁啷啷一声惊雷,吓得几家头部医药上市公司的股价应声暴跌,市值蒸发了几千亿。

      谷小风大学时最铁的闺蜜叫杨沃若,这会儿跟她坐一桌。杨沃若个子不足一米六,圆脸圆眼,天生一副稚气的富态,她一毕业就结了婚,起初也跟谷小风一起进了普仁医院,但婆家认为医生工作辛苦、危险,还不顾家,很不满意。所以三年规培结束,杨沃若就奉婆婆之命离开医院,辗转民营药企,如今去了一家叫君冠医药的初创型公司。

      “侬阿婆讲得没错,医生这行,论性价比,其实没比工薪阶层强多少。”同桌一个当医生的同学问罢了杨沃若的工作情况,晓得她朝九晚五挣得还不少,便开玩笑道,“集采这只‘靴子’今年落地,以后当医生连灰色收入都没了,还不如辞职去企业——哎,杨沃若,你们公司现在还招不招人?”

      “招呀,缺人缺到要死。”杨沃若自得于转行成功,剥起澳龙的硕大虾钳来眉飞色舞,“最缺有临床经验的医学生。”

      有些同学毕业就跳出了专业对口的医药行业,所以对于国家的药改政策一知半解,问她说:“我重仓的那支医药股天天一字跌停,叫什么盛域医药,据说还是‘医药一哥’‘药中茅台’来,是不是这会儿进药企也不好过啦?”

      婚礼中场表演结束,司仪再次上台,杨沃若搁下半空的虾钳,神态不屑:“阿拉公司不是药企,是服务于药企的合同研究组织,也叫CRO。”

      有人又问:“啥叫CRO?”

      有人抢答:“就是卖老鼠的。”

      目前世界上最大的CRO公司叫查尔斯河,就是靠“卖老鼠”发家的。杨沃若说,药物上市要做试验,试验要从老鼠、猴子再做到人身上,CRO公司最开始的业务是向药企或科研机构卖老鼠、卖猴子,后来慢慢延伸至帮助药企做临床开发、注册申报……反正,三两句话讲不清爽,你们等着看吧,随着科技发展改革深化,阿拉公司未来可期。

      说话间,一个女人慢笃笃地进场了。一直嬉皮笑脸、伶牙俐齿的司仪忽然打了个明显的磕巴,整个大堂都静了下来。谷小风回过头,随众人视线一同望过去——

      她没想到温颀今天会到场。当初她们四人一间寝室,因为一些感情纠葛,狠狠闹过一阵不愉快。后来班长动了一点小手段,成功将温颀逼走,这些年也没听说她们之间还有往来。

      实话说,温颀这人,多半是不招同性喜欢的。她长相太明艳,作风太浮浪,学生时期的社会活动就很丰富,连期末考试前都敢翘课去车展站台。当年的交大医学院里到处是柴火妞,只有她,绮罗丛里最妖娆,一点都不像个大学生。闲时,男孩们常常会在女生宿舍楼下坐成一排,只要扎着丝巾、露着长腿的温颀走过,就一齐对她吹口哨,发出阵阵似驴似马的欢叫声。那种充满啧叹与悸动的怪声明明白白地告诉别的女生,你们是家雀,人家是凤凰。

      谷小风有理由怀疑,温颀今天的迟到是她一场精心又作态的设计,而且得逞了。她一袭黑色的紧身连体毛衣,只以一条亮色的丝巾绑着头发,瞧着随意,却将圆圆凸凸的曼妙曲线勾勒毕现,她一路下巴微抬,目不旁视,脸上浮着一种既潇洒又带城府的笑容。她的口红也抹成了气场逼人的黑红色。不管哪种场合,她永远是主角,是人们争相传述的一出好戏。

      谷小风自愧于相形见绌,趁周围人的视线尽被攫走,悄悄拿起餐桌上的湿毛巾,将与温颀同款的口红擦去了。

      温颀还没落座,杨沃若就拿胳膊肘搡了谷小风一下,神神秘秘地问她:“侬晓得温颀毕业后在干什么伐?”

      谷小风摇头。她其实晓得。

      众人的追问声令杨沃若更得意,她故意低下头,降下音调,仿佛戳破了一个多大的秘密:“她是药代。”

      “药代”二字在当今社会是个相当“坍招势”的贬义词。总有人以为女药代跑医院,就是去干些拍马屁、博欢心的勾当,倘若再比一般人生得俏一点,更要命,什么脏水都能泼你身上。所以杨沃若此话一出,满堂叹息,尤其是男同学,一个个囫囵话都讲勿出,难过煞了。虽说临五比不上本硕博连读的临八,但好歹交大也是上海高校里头一块牌子,在他们看来,温颀不当医生当药代,纯是鲜花自插牛粪,自己作践自己。

      温颀还不晓得自己已成他人话柄,兴许晓得也不在乎,她笑着与班长贴面抱了抱,便在一众复杂的目光里,落落大方地坐下了。仪式继续进行,不一会儿,酒店的前台服务生慌慌张张跑了进来,扬声问向众人:“不好意思,停车场出口处那辆白色的卡罗拉是谁的车?”

      谷小风起身:“我的。怎么了?”

      服务生一脸莫名的歉意,向谷小风猛鞠了一躬,继续问:“那红色的保时捷又是谁的车?麻烦两位车主跟我出去一趟。”

      这回温颀站了起来。

      她们互相看了对方一眼,很快从服务生口中得知,酒店车位有限,温颀来时已经没了车位,她便把自己的车停在了别人的车前,又把车钥匙留在了前台,交待对方一有空位就替她挪一挪。可这个服务生没开过豪车,一脚没轻没重的油门下去,就撞了。撞了谷小风的车。

      停车场里,犯了错的服务生无措地站在那里,面前歪斜停着一红一白两辆车。

      白车车头凹瘪,红车轻微掉漆。

      白车已经开了七年,红车刚还了两个月的按揭。

      谷小风与温颀再次深长地对视一眼。新春伊始的这场“碰撞”令人愤懑,她们此刻都万没想到,这是她们毕业后产生交集的第一年,也是集采政策正式落地的第一年,对于整个中国的医药行业来说,这场始于2015年春天的药政改革即将迈入“三年大变样”的黄金发展期,大企业转型,小企业倒闭,品牌仿制药纷纷降价,国产创新药趁势崛起……

      她们也没想到,凡充满碰撞与变革的时代,必应运而生一些峰尖上的人物,其中更难能可贵的是女性。她们都不是家雀,而是那种臆想中才有的、双翅燃火的神鸟,草窝窝不住,迟早是要上青天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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