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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6、弓戈破虏 ...

  •   简淇扑至郦琛身前,低声叫道:“闭气!”将手中一把辛月葵毒丸尽皆捏破。毒雾起处,众辽兵纷纷倒地。简淇就势拖住了郦琛向后一扯,退开数步,不见有箭射来,正略觉宽心,忽然白光一闪,萧敏则一刀砍到。郦琛长剑探出,一招“观心如幻”,径点他小腹,满拟将他立毙于剑下。孰料这一剑伸出,天突穴上突地一跳,跟着便宛如一把尖刀剜了进来,刹那之间,痛得全身发颤,当地一声,长剑脱手。

      他身上维摩诘剑的戾气这一日已然发作过一次,之后为求稳便,一口气服了几日的分量。他不知宁慕鹊这药性力甚猛,这几粒药入腹,药力一时未能化开,反勾起了体内戾气回应。城头上与耶律述胡一番大战,早触动内息,最后制服对方的一剑更是出尽了全力,此时息关大开,真气在周身乱窜奔走,再也无法自制,身子一晃,向后便倒。简淇大惊失色,抱住了他,向前便奔。刚刚奔出十几步,听得背后风声劲急,乃是萧敏则以长刀掷出。简淇欲待闪避,一步踏落,脚下砖方却是一松。这一处城墙乃先时耶律述胡与郦琛大战之处,那述胡劲力何等威猛,运刀之际,劲贯足下,城墙砖块处处开裂。简淇抱着郦琛急步踏中裂缝,内侧女墙登时坍塌了一块,两人一齐跌落。

      简淇身在半空,心思却转得飞快,左手环抱郦琛,右手便将长剑狠命往墙上斫去。啪地一声,长剑断为两截,两人下落之势却也缓得一缓。简淇手中剩下了半截断剑,毫不迟疑地再度往墙面砸落,又将飞堕之力消去了几分。这两下大力撞击,全由右臂承去,只震得手臂剧痛,臂骨险些断折。便在这时,身子已落在了一座棚屋屋顶。乒砰、哗喇大声中,两人破顶而入,草屑纷飞,摔在一堆稻草中。原来此时天寒地冻,守值卫士将地下铺垫了厚厚的稻草,以御寒意。两人自墙头摔落,中间经得两阻,穿破屋顶后堕势已尽,最后落在稻草垫上,虽然摔得满天星斗,竟未受得大伤。简淇右手虎口震裂,鲜血长流,这时也不觉疼痛,勉力抬起了手,便去搭郦琛腕脉,察觉他内息紊乱,当即以内力缓缓注入。

      郦琛天突穴上痛得昏天黑地,于奔逃、跌落诸事,都只模模糊糊中感到,这时忽觉一道内力注入,只在经脉中一转,便如身入火油一般。饶是他性子坚毅,两下里夹攻,也不禁痛呼了一声。简淇低声道:“子坚,子坚,你忍着些。”慢慢替他归拢内息。郦琛感到他内力在自己体内诸穴行走,依稀同当年宁慕鹊以“冰魄功”替自己通穴时有些相像,只不如宁慕鹊内力那般阴寒深厚,当下竭力忍耐。不多时天突穴上疼痛渐渐止歇,闭着眼道:“我好啦,你歇歇罢。”一语未了,头顶上呼地一声,不知是甚么东西落下。跟着便闻到烟气,抬头从那屋顶大洞看出去,便见顶上茅草都烧着了。

      简淇道:“屋顶着了火,我扶你出去。”说着便伸手来搀扶。郦琛手足酸软,勉强靠着他站立起来,一个趔趄,又向前倒了下去。简淇抓住他后心,要提他起身,然而运了几次力,却是提不起来。他内力本来有限,这几日救治伤兵,已然消耗甚剧,适才倾力相助郦琛,更是几乎累到吐血。此时只觉头晕眼花,两下里一错劲,便也跌倒在地,摔在郦琛身上,两人滚做一团。一点火星自房顶溅落,登时烧着了地下的稻草。

      简淇知情势危急,片刻延误不得,翻身爬起,咬牙狠命将郦琛向外拖去,方出了门口,哗喇喇一阵大响,整个屋顶垮了下来,棚子里便是一片火海。

      两人死里逃生,坐在那棚子前,呼呼喘息,幸好那棚子着火,烟雾弥漫,将两人的身形都遮没了。简淇只怕烟雾一时散去,城头辽兵看见,又要射箭下来,只歇了一晌,便将郦琛半拖半抱,费力移至一个角洞门下。那洞门中回声,不绝传下来呐喊厮杀,兵刃叩击,乃至临死前的惨呼。想是城头攻夺之役,犹自进行得如火如荼。

      简淇喘了两口气,又去探郦琛脉息。郦琛迷迷糊糊睁开眼来,失声叫道:“牧谦,你的手!”简淇右手血肉模糊,虎口深裂,乃是落下时击打城墙借力时所致。这时只瞥了一眼,毫不在意,道:“不相干,只是皮肉外伤。”潜心诊脉一刻,这才撕下衣襟,草草裹了右手伤处,道:“子坚,你接下来十二个时辰里,决不可再服那药丸。”叹了口气,道:“维摩诘剑戾气反噬之大,犹过于师父先时猜测。所制药丸只能强行压制不使发作,却不能消除根本,以至于戾气愈积愈深。终有一日反扑,无可救药。”郦琛苦笑道:“不用那药丸,怕是无法再战……”

      两人相对,静默了一刻。简淇忽道:“子坚,对不起。”郦琛讶然道:“为甚么?”简淇道:“这些日子,我总想跟你说这一句话,只找不到时候出口。那一日在京都,我对你说的那些话,很是不对。”郦琛怔了怔,一时不能接口。简淇缓缓道:“……我那日心下失望难过,只道你固执报仇一念,再无别的事情要紧。然而咱们这一路北来,我才知你心中终究还是有许多地方,既装得下我,也装得下这定州一城黎庶。”

      郦琛默然良久,方道:“牧谦,我在京城的时候,一心便想要快些报完了仇,好去同你相会。那半年里,每日间所思所想,都是这一件事。你说我孤执一念,原也不错。”简淇凝视他双目,道:“现在呢?”郦琛笑道:“现在我能得同你在一起,怎样都好。”其实他在京时有赵暄照拂,日常起居甚是舒适。倒是这些日子来征战劳苦,整个人都瘦了一圈,又不得同简淇常见,然心里安适宁定,远胜当日,自己也颇感奇怪。

      两人依偎一处,休息片刻,简淇气力渐复,站起身来,道:“你还能走么?”郦琛点头。简淇扶他起身,眼见东北角上有宋兵旗帜来往,便藉着城墙掩护,慢慢走去。

      此时日头西坠,天空中姹紫明黄,一派绚丽华美,地下却犹自争战未歇,人喊马嘶,喧嚷不已。这一场恶战已经打了三个多时辰,两人不用亲见,也可料想城头墙下,尸骨累累。简淇叹道:“这一场仗打下来……”一语未了,忽听得地动山摇般的一声巨响,仿佛脚下大地也震了一震。两人一怔之间,便听许多声音纷纷乱叫道:“北门!辽狗在攻北门!”“北门快挡不住了!”“大帅有令,丁队全队立时去往北门集守!”

      郦琛心中砰地一跳,头一个念头便是:“定州城要守不住了!”跟着脑海中浮起了那一日在满城外村庄所见情形,不由得机伶伶打了个寒颤,道:“牧谦,辽兵若进了城……”简淇不能接口。两人都在彼此眼中,看到了莫大的惊惶恐惧,似乎那血淋淋的修罗场已经近在眼前。郦琛心中乱成一团,想道:“我该做甚么?咱们两个,现下还能作甚么?”张了张口,便想建议两人逃走,心中却想:“那这城中的人怎么办?难道便留得他们去给辽兵屠戮?”想起那一日众士绅百姓前来拜谢的光景,一句话到了嘴边,却无法出口。

      简淇沉默一刻,道:“咱们向前边看看去。”

      两人走近了那先时所见的宋兵队伍,但见这一队人约有三百余人,倒有一多半带伤在身,披挂多有残破,手中所执武器也是参差不齐。郦琛心沉了下去,只想:“这莫不便是定州最后一点力量?”见这些人默默伫立,夕晖如血,在他们脏污的面孔上镀上了一层金红颜色,有如铜像一般。

      一人站在队伍前端,花白的须发上沾了许多血渍,在寒风中簌簌飘动,正是那老将宿文清。他肩头战甲碎了一半,却仍是有如标枪般站得笔直,见两人走近,只道:“还能战么?”

      郦琛与简淇对视一眼,两人心意相通,默默点了点头,便向那队伍末尾走去。

      暮色渐渐深浓,晚霞沉散,东面天空中,却隐约浮现了一弯颜色浅淡的新月。一行队伍向北门城楼方向疾奔行去,一路上便听见砰砰巨响,似是敌军在以撞木、冲车等物攻击城门。宿文清叫道:“上瓮城城楼,布防!回头听我号令放箭,不得妄动!”

      原来北门所修筑瓮城不同寻常,乃是在正城门之后,唤作“内瓮城”。这时宿文清见辽军攻得激烈,正城门吃紧,决意开启城门,放敌军先锋入瓮城,再关门加以聚歼。城门三百多宋卒均上了瓮城城楼,在垛口后布防。

      郦琛与简淇两人合力,将十多架弩机都上好了弦。郦琛在雉堞后架起弩机,眼见正城门摇摇欲坠,手心出汗,不禁悄悄握住了简淇的手,低声道:“牧谦,这一回咱们会不会便死在这里?”

      简淇笑道:“不会便死的。我的运气向来极好,咱俩一定逢凶化吉,履险如夷。” 两人从火场中逃出,皆是落了满脸满身的尘灰焦炭,狼狈不堪。郦琛瞧着他老大一个花脸儿,不觉失笑道:“你……运气哪里好了?”简淇道:“我遇见了你。”

      郦琛笑道:“便是为遇见了我,你现下才在这倒了大霉的定州城里……”刚说了半句话,见到简淇眼色,倏忽明白过来他言中之意,叫道:“牧谦!”胸中情意激动,似欲炸裂开来,只觉纵使两人今夜一齐命丧此处,这一生也是不枉了。当下扶起弩机,笑道:“牧谦,你且看我如何射杀辽兵!”

      便听得宿文清嘶嘎的声音叫道:“开城门!”

      城门开处,辽兵如潮水般一拥而入。宿文清站在瓮城崇楼上,眼见骑兵堪堪冲至半路,手中令旗一招,金鼓齐鸣,两个宋军百人队自城门左右埋伏处杀将出来,立时将辽军队伍冲断。这两股宋军人数虽少,却是勇悍异常,以步卒面对骑兵,全无半分怯色。后续大队矛刺刀砍,要突围压上,然在城门口逼仄住了,一时间人仰马翻,乱成一团。宋军奋力拼杀一阵,终于又将城门关拢,那两支步兵却大多不曾生还。

      已进入瓮城的数百骑辽兵不能后退,呼啸一声,便向瓮城门冲来。宿文清大叫:“放箭!”瓮城楼上弩箭落下,将先头人马射倒了一排。辽兵张弓搭箭,回射过去。宋军居高临下,占了地利,辽人却胜在骑□□熟,所使铁胎硬弓能及十余丈高城墙上,准头不失。一时间城上城下,弓矢交坠,终究是宋军占了城头有垛墙遮蔽之便,将一众辽军全歼于瓮城中。这一番交锋为时甚短,却是惨烈无比。瓮城中尸首遍地,血流成河。

      这里众人刚刚松下一口气,忽然间砰地一声山响,发自正城门。原来辽军骑兵既不能入,便又搬来了撞木攻击城门。但听得砰砰乓乓之声不绝于耳,登时有人惊叫起来:“城门!城门……快要倒了!”郦琛远远看去,果然见那厚重大门经过了这许多撞击,赫然现出了一处破裂。城门口几十名宋兵一拥而上,以木条沙袋填封。这里瓮城上官兵遥遥相望,人人心悬一线。忽然间正门崇楼上飞下了十几枝羽箭,将地下宋兵一一射死。

      郦琛见此情形,知辽军由云梯登墙攻入,已经夺下了正门城楼。果然呼啸声起,瓮城与城墙接口处的戍兵已经同辽军交上了手。辽兵来势汹汹,瓮城上守兵大多是前线退下来的伤兵疲卒,登时抵挡不住,节节败退。

      宿文清面无人色,高举手中宝剑,叫道:“是大宋好男儿的,当战至最后一人!”瓮城上众人听了,跳了起来,拔了刀剑在手。不久辽兵杀到,战作一团。

      郦琛见辽兵中一人长刀挥舞,宋军纷纷辟易,正是先时见过的萧敏则。知他身手颇健,寻常兵卒难是敌手,当即挺剑上前,叫道:“小子,先时被你逃了命去,现下快来受死!”萧敏则 “噫”了一声,道:“怎么是你!你竟还没死?”一面勉力抵挡来剑。郦琛道:“你不是我对手,叫下午那个大个子来!”萧敏则道:“你们放毒药害了耶律述胡,且饶不了你!”两人各说各话,谁也听不懂谁,言语倒也接榫得丝丝合缝。说话间走了四五招,郦琛叫一声“着!”萧敏则腿上早中了一剑,他手下七八名亲兵忙上前来舍命挡住,将他抢了回去。

      郦琛又杀几人,蓦地里前方惊雷也似的一声巨响,震得他耳里嗡嗡轰鸣。抬头望去,尘土飞扬处,正城门破了一个大洞,现出一架撞车前端狰狞虎首。众人惊呼声中,辽军大队蜂拥而入,这里宋兵却已分不出人手去阻拦。

      郦琛心想城门既开,己方寡不敌众,纵能杀得一些辽兵,终不免人人难逃一死。既知大势已去,反而心定,回头向简淇看去。其时两人间已经隔得十几步远,简淇左手使剑,甚是不便,所幸他身边尚留了几枚毒针,危急中发出伤人,辽兵忌惮他暗器,便不敢过分逼近。郦琛心道:“说甚么也要与他死在一处。”当下奋力开路,向简淇身边挤去。

      忽听得东面城头人声大哗,叫嚷的既有宋卒,也有辽兵,一时却听不清在说些甚么。依稀辨出在道:“大军!又有大军开来了!”郦琛一惊,随即心道:“左右是个死,辽军再来十万人也是一样。”然而却见一众辽兵面上浮起惊惶之色。跟着便有一名宋兵沿着城头奔来,高声叫道:“是镇州军!镇州的援军到了!”

      这两句话入耳,城头上宋兵精神大振,人人以一当十,奋勇拼杀,登时将辽兵杀退了一截。郦琛乘隙冲向城墙,向外一望,果见一支骑兵浩浩汤汤杀来,夜色中火把映得大旗颜色如血,正是大宋官军,又惊又喜,心道:“秦学备到底出兵了!”

      这一路骑兵并不驰向定州城墙,而是直扑城北小丘上的都元帅卫队。萧竣早听传报镇州诸军按兵不动,不料忽有此变故,来人虽难辨确数,瞧来总不下三四千骑,这时他身边不过一千亲兵,却哪里能够抵挡?且这一路军马急来,事先竟无一个探子报知,便仿佛从天而降一般,未及交手,军心先乱。萧竣见势头不妙,当即传令退下小丘。混乱中不知谁掷出长矛,打断了大纛旗杆。这里城头宋军见到,欢声雷动,纷纷叫道:“辽帅死了!”

      众辽兵回头见大帅旗纛翻倒,小丘上乱攘一片,均是心下惶然,斗志全消。奈何辽人军纪严厉,不闻鸣金,决不能后退一步,城头墙下,犹是混战不已。过得片刻,忽有一支宋军骑兵五百人队冲到城下,与北门辽军厮杀起来。宿文清眼见有利,忙收拾手上残军,向外冲出。辽军前后受敌,登时乱成一团。

      这时瓮城守军已乘势重夺回了主城楼,郦琛率了一干□□手冲上崇楼,居高临下,将弩箭翎毛纷纷往辽军队中射去。城下辽兵士气已挫,宋军却是越战越勇,渐渐便有合围之势。郦琛自崇楼上见此情形,欣喜不禁,将一具臂张弩装填上好了弦,正要又一箭射去,忽然间目光落在一人身上,登时如轰雷掣顶,愣在了当地。

      但见城下一员宋将,左手舞动一支长矛,右手执剑,远挑近砍,如虎入羊群,威不可当,身周辽兵纷纷落马,不是郑晔是谁?

      郦琛这些日子全心扑在定州城防上,几乎便忘了北来原意,然而一见这大仇人,一腔憎恶愤恨登时涌上心头,一时也不及去想郑晔何以同镇州军一处前来,手中弩机自然而然便对准了他。臂张弩张力三石有余,在这般距离下,料想郑晔也躲闪不开。他手指扣住了悬刀,正要拨下,忽见辽军队中冲出一骑,马上人手使长刀,与郑晔战在一处。

      这人正是萧敏则,他被郦琛一剑刺在腿上,虽不致命,却也受伤不轻。这时见郑晔武功高强,左近辽军中除己外无人堪与一战,只得咬牙强忍伤痛,上前迎敌。

      郦琛见这两人打斗,矍然惊觉,心道:“这是在两军交锋的战场上!这一箭下去,便是反戈帮了敌人。”心中犹疑,手指已经扳了下去,弩箭冲尘破空而去,便听得城下一声惨叫,却是萧敏则一箭中在肩头,倒撞下马。郦琛身边一名□□手见此情形,赞道:“李骑尉好准头!”郦琛心中茫然,自己也说不上来方才这一箭是有意为之,还是误打误撞?

      郑晔一提缰绳,战马前蹄腾空,便往萧敏则身上踏去。萧敏则身手敏捷,虽重伤而不乱,在地下一个翻滚,躲开了马蹄,随手抓住了旁边一名宋军步卒,便往自己身前推去。他只道对方见了自家兵士,自会拨马回让,孰料郑晔毫不停留,纵马向前,自这人身上踏了过去,长矛挺出,穿透萧敏则胸膛,将他活活钉在地下。那被马蹄踩踏的宋兵一时未死,在地下号呼辗转,惨不忍闻。

      辽兵主将既死,余人再无胆力上前。郑晔左冲右突,将这一队辽兵杀得溃不成军。便在这时,辽军阵中铜锣声起。却是萧竣见情势不利,终于下了收兵的命令。萧竣素以治军见长,所辖辽军训练有素,虽退不乱,骑兵断后掩护,乱箭射住了阵脚。只是已经攻至城头上下的上千辽兵却无一个生还。

      郦琛站在北门崇楼上,眼见郑晔跃马持矛,赶着众辽兵奔去几步,便消失在茫茫夜色里。他犹自怔忡,转过身来,只见周围一众官兵都呆呆伫立。这一番原道必死,孰料竟有此转机,死里逃生之余,人人都有些精神恍惚。良久,不知是谁说了一句:“辽狗退了,咱们……守住了定州城!”此言一出,众人似从梦中惊醒,纷纷叫道:“不错,咱们守住了定州!”掷去了弩箭刀剑,欢呼相拥,喜极而泣。

      郦琛喃喃道:“嗯,咱们守住了定州。”忽然旁边伸过一只手来,握住了他手,却是简淇。两人凝眸对视一刻,张臂相抱,紧紧地拥在一处。此刻再无半分顾忌,四臂交缠,嘴唇急切切贴拢,全部的意识里便只剩了对方。

      郦琛心道:“谢天谢地,定州城没让辽兵攻破,咱们两个都活着。”一时间心中深深感激苍天眷顾,再不计议其他。

      两人拥抱良久,这才缓缓走下城楼。厮杀得久了,竟是手足都有些打颤。郦琛下楼时不觉脚步一滑,若不是简淇接着,险些便滚到了楼底,笑道:“我到底不是打仗的材料。”心中模模糊糊,只记得先前有一件要紧事要告诉简淇,却说甚么也想不起来。抬眼见简淇肩头皮甲破了一处,惊道:“你怎地又受了伤?”简淇摇头道:“没割到皮肉。”说了这一句话,两人已走至城楼出口,忽然间一柄剑无声无息地自旁伸出,点在简淇锁骨下“俞府穴”。这一剑来时全无征兆,出手迅利精准,直是一流高手之境,简淇便是在神完气足之时也未必能抵御,更何况是精疲力竭、身上负伤的当下?不俟反应,便即受制。郦琛大惊之下,只来得及拔剑在手,不敢便动,只见郑晔似笑非笑,自门边闪出,喝道:“上去!”左手伸出,抓住了简淇背心。

      郦琛无计可施,转头向楼上走去,心中又惊又怒,又是大惑不解:先前分明看见郑晔追逐辽兵去了,怎地顷刻间又回来此地?

      当下郦琛在前,郑晔将简淇点了穴道,横提在手,跟在他身后上了城楼。楼中兵士大多散去,只留了几个人看守。为首的卫士识得两人,当即含笑上前躬身道:“郑将军,李都尉……”刚刚说了这几个字,郑晔一剑便刺入了他咽喉,这人哼也不哼一声,倒地毙命。郦琛大吃一惊,道:“你……”郑晔身形闪动,提剑又向另一名兵士头上砍去,他手中虽提了一人,行动仍是快捷无伦。郦琛叫道:“住手!”持剑刺他后心,郑晔更不回头,只将简淇身子向后一递,几乎便撞上了剑尖。幸得郦琛反应敏捷,长剑疾坠向下,这一招变得急了,胸间又是一阵隐隐作痛。郑晔剑出如风,只这阻得一阻的工夫,楼中兵士已然个个尸横就地。

      郦琛只气得手足冰冷,叫道:“郑晔,你好歹也是朝廷封的将军,这般残杀自家将士,你……你还是人么?” 他与众官兵携手抗敌,几番出生入死下来,心中早将这些人看得十分亲近,这时眼见他们无端丧命,实是愤怒至极,只是简淇落入敌手,不能立时上前厮拚。

      郑晔审视楼内再无旁人,方将简淇缓缓放落地下,眼望郦琛,嘴角勾起,道:“郦琛,你几时变得这般义胆忠心起来?那傅冲等人也是朝廷的要员干将,你杀他们的时候,也不见手软,这区区几个小兵的性命,倒可惜起来?” 郦琛一语不发,横剑身前,藉着城楼壁间灯火,看清郑晔脸色惨白,几乎便如死人一般,满身泥尘混着鲜血,想是方从战场归来,心道:“郑晔怎知我俩在此地?”

      这个疑问倏忽便破,郑晔笑道:“郦琛,你城楼上射的那一箭,可漂亮得紧啊!我只道再见面时,必是上来便作你死我活之搏,不想你却送了我一箭之助。你这番大恩大德,你猜想我却要怎生相报?”郦琛全身寒毛直竖,深知郑晔情性,越是这般好整以暇地说话,越是有恶毒的手段相加,这时已约略猜知其意,然却不敢去想。

      郑晔悠然道:“还是在上回你我相斗的时候,我便晓得天下诸事,你只怕这一件……可惜我一直忙得不可开交,小竹儿又躲在落霞谷里,容易拿不到他。谁知你们千里迢迢,竟自行送上门来,可不是天意?” 郦琛一呆,脑中倏忽掠过一念:“倘若我当初便肯跟牧谦回落霞谷去,是不是便不会有今日之事?”咬了咬牙,道:“你敢伤了他一根头发,我……我将你抽筋剥皮,千刀万剐。”

      郑晔笑道:“郦琛,你当真是孩子气,说出这等话来,难道你还以为,我会怕死不成?” 眼望自己剑尖,出了一刻神,道:“我横竖是活不了多久了……在这之前,却能见着我的仇家遭受苦楚,胜我百倍,当真是高兴。”说话时剑尖下垂,点在了简淇心口。

      此言一出,郦琛于他毒辣用心再无半分疑义,额头汗水滚滚而下,向地下简淇看去。简淇穴道被点,口不能言,只勉力将目光转向了他,脸上神情平静自若。郦琛本来惶惧,一俟触到这温柔抚慰的目光,心中便自生出勇气,想道:“适才我在城头便决意与他同死,这会儿又怕得甚么?”料得对方心中也如是想。电光火石间,两人相识以来的点点滴滴在心中一晃而过,霎时间胸中柔情大盛,再无半点惧意。

      郦琛深吸了口气,道:“你杀了他罢。”这句话大出郑晔意外,一怔之下,道:“甚么?”郦琛道:“你杀了他,我立时自尽了去陪他。咱两个在黄泉路上携手并行,快活无已,胜过你在世上,作那行尸走肉。”说话间更不来向郑晔带上一眼,目光所注,只瞧着简淇一人,情不自禁,眼中便流露出不胜爱恋之意。

      郑晔见他神情,由不得又怔了一怔,旋即扬了扬眉,冷笑道:“哦,你不怕么?我不但杀了他,还将他一分分碎割了去,不晓得你见了之后,还能不能来说这等硬气言语?”说着剑尖轻轻提起半分,对准了简淇眼珠,蓄势待落。

      郦琛心中通明,忖道:“他同牧谦无冤无仇,不过是要以此折磨我。”微微一笑,道:“郑晔,你这样人,便再活一百年,也不抵咱们一时三刻的快乐。”提起剑来,便向自己颈中割去。郑晔不料他竟出此举,眼见这一剑去势劲急,不及思索,一剑刺向他臂弯“清冷渊”,要令得他长剑脱手。郦琛手臂略偏,避开了剑锋,长剑顺势兜转,一招“目净青莲”反攻他眉宇。剑去如虹,郑晔侧身急避,躲开了这精妙迅疾的一击。维摩诘剑既已发动,剑招中自行生出诸般变化,一招未老,下一招又至。瞬间情势斗转,两人斗在一处;郑晔应接不暇,再分不出手去伤简淇。

      其时郦琛剑上造诣早已胜过郑晔颇多,然而苦战了数个时辰,身上戾气更是一日间接连发作了两次,此刻精衰力疲,实是到了强弩之末。出剑之际,胸口便是阵阵气血翻涌,说不出的难受,一时间只能同郑晔堪堪打个平手。他心知简淇与自己的性命全在此一搏,只得咬牙苦撑。再走得两合,便觉郑晔的出手也甚是疲弱,招数虽精,使将出来却不知怎地总差了几分,武功比起半年前反而大有不若,不禁暗自纳闷,心道:“那时候宁婆婆说过郑晔活不了多久,方才他自己也这么说,难道便是他大限将至?”长剑一挺,向郑晔前胸笔直斩落。

      郑晔一招“秋月澄江”,散舞剑花,护住了上身。这一招原是要剑身起势平直,与眉相齐,然而此刻郑晔使来,却是剑尖微微下错。高手过招,原差不得分毫,这一倾斜,胁下立时露出了破绽。郦琛长剑疾出,嗤地一声,在他右胁下划了个口子。这一剑刺得虽不甚深,然而郑晔退步闪躲之际,身形已大不如前灵便。郦琛提撩转腕,要变招“妙火莲华”,乘势斩他腰腹,忽然气息一窒,眼前金星乱舞,这一剑竟停在空中,刺不下去。郑晔反过剑来,在他臂上一带,郦琛本已手臂酸麻,剧痛下更是拿捏不住,长剑脱手,向地下堕去。他一身武功,只在一柄剑上,失了剑便不敌寻常好手,当即踏前一步,右手探出,忍痛去抓剑柄。郑晔等待已久,终于得到这个空隙,回手一剑,便向简淇胸口插落。

      郦琛不假思索,弃剑不顾,和身往简淇身上扑去,以身体挡住了这一剑。只觉背心一点凉意,剑尖抵了上来,只入得一分,便生生停住。紧接着后背一痛,被郑晔抓住了“大椎穴”,提了起来。郑晔呼呼急喘,叫道:“不许你死!我都活着,你怎可以死?”左手抓住了郦琛,高高举起,道:“我便是要你亲眼看着……”忽然身子剧烈一震,旋即大声咳嗽起来,几咳得上气不接下气。

      郦琛感到对方抓在自己“大椎穴”上的手指骤然无力,奋力一挣,砰地摔在地下,身子刚刚着地,便一脚往郑晔腿上踹去。郑晔站立不稳,翻身跌倒,两人扭作一团。这两人武功俱是一流好手,此时臂拧足缠,撕扯揪打,直如市井无赖一般。究竟是郑晔力大,抓住了郦琛头发,便往地下撞去。郦琛被他连撞几下,天旋地转,瘫倒在地。

      郑晔连咳带喘一番,抓起了地下长剑,狞笑道:“你要同这小子去地下相会么?……咳咳,我挖了他眼耳鼻舌,将他割得人不成人,鬼不成鬼,教你再也认不出来他。”提剑正要砍下,忽然间侧腹间一阵剧痛,却是郦琛张口咬在他“章门穴”上。这一穴位于肋骨游离端下方,深层便是肝脾所在,郦琛这一口咬尽了全力,登时鲜血迸出,腥咸满口。郑晔大叫一声,眼前一黑,合扑便倒。郦琛只怕他又去伤害简淇,任凭胸中内息乱窜,死死不肯松口,过得一刻,神智昏沉,晕了过去。

      郦琛迷迷糊糊,不知过了几世几劫,但觉一双手轻轻抚摩自己脸颊,鼻中又闻到淡淡草药气息,不觉喃喃道:“牧谦,牧谦,是你么?”听得那个熟悉的声音应了一声,登时放下心来,又道:“咱们都死了么?……这是在哪里?”张了张眼,眼皮却如有千钧之重,瞧来混沌一片。听见简淇的声音在自己耳边说了两句话,然而意识不清,虽字字句句听在耳里,却不解其意。忽地身上一紧,已被一双手臂抱住了。

      郦琛伸出手去,摸索着搂住了对方脖颈,心想:“同你在一起,在哪里都不要紧。”心满意足,阖上了眼睛,又沉沉睡了过去。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56章 弓戈破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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