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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3、情深情切情难绝 ...

  •   驱匪的驱匪,治伤的治伤,此不平之夜仿佛无比漫长,天色隐隐发亮时,精力已然不支的白钺正靠在白蛇祠门口休息,忽听一声:“师叔,妖在何处?”

      白钺睁眼一看,竟是老熟人。

      她知仙门不便屠杀凡人,可城中受伤的百姓太多,她与茯苓照管不过来,便让翠舞连夜去青屿山求援,说是有妖作祟伤人,让浮玉峰赶紧来几个通晓医术的同门救助百姓,不想一直在外游历的谢灵钧也一同赶来支援了。

      “妖在何处?我去诛它!”谢灵钧心急火燎问。

      白钺指了指自己:“这不就是?”

      谢灵钧一愣,完全没明白状况。

      “我要不说有妖,怕你们来不了那么快。”师叔厚着脸皮扯他袖子,“城里还有些亡命之徒在抵抗,来都来了,你就去帮忙缴了他们的械,也不算开杀戒。”

      “你真比师父还会胡闹!”自幼被耍的师侄气得直皱眉,“算了,我且去吧。”

      有修士协助,城内零星的匪乱很快便平了下去,谢灵钧归来,见白钺又坐在白蛇祠的门槛上异常疲惫地埋着头,走过来关切问询:“师叔,你是受了伤?怎么气息如此紊乱?”

      “无事。”白钺摇摇头,示意他坐,“寻到你师父了吗?”

      “还未寻到。”谢灵钧垂头丧气地坐到门槛上,又勉强笑道,“还是你运气好,总算与石师叔重逢了。”

      “你怎么知道?”白钺讶然。

      “长得那么像,不是石师叔还能是谁?”谢灵钧朝着正护送百姓前来避难的林深一指,“你是欠他钱了?他怎么老那样盯着你?”

      “别管他,狗脾气。”白钺的目光与林深遥遥一触,又各自别过脸去。

      谢灵钧却若有所思:“我是不是也该依着样貌去找师父……”

      “呃……他这个情况,有些特殊,他跟前世沾着亲。”白钺偷瞄了一眼他的背影,黯然笑道,“只是长得像罢了,终究不是你石师叔。”

      “你既如此想,又为何赖在这里,连青屿山都不回?”直脑筋的谢灵钧大为困惑。

      “这……”白钺被问得哑口无言,“罢了,不提他。”

      二人又叙了一阵旧,谢灵钧不通医术,城内匪徒既诛,他也无用武之地,便先回青屿山。临走前他又深为感触地看向不远处的林深,叹道:“原先听师父说石师叔的玉牒未灭尽,怕是有尘缘未了,如今他果真就回来了。倒是师父的玉牒,灭得干干净净……”

      白钺看他这蔫头巴脑的模样,不禁想起那个总被她和沈星尧蹂、躏成鸡窝头的小道童,拍拍他的头安慰道:“再找找吧,总归心里有个念想。”

      送走谢灵钧,白钺又向浮玉峰的同门问询难民的状况,然后撑着满身疲乏处理伤药,眼前不停晃过谢灵钧的可怜相,想到沈星尧乃是因白钧而亡故,不禁又回想起经年园的那一出惨剧……他到底身在何处?是已经死了,还是就在附近?他若真寻过来,她又该如何自处?不论如何,她总是欠着他一条命,难道因为他对别人犯下了罪孽,她欠他的债,就能一笔勾销?世上哪有这样取巧的道理?

      “那人是谁?”

      白钺被这声音惊了一跳,蓦然发现林深黑着脸站在她身侧,也不知立了多久。

      念及白钧的思绪突然被他打断,她心虚得要命,低头捣药不肯接话。林深见她神情闪躲,又想起方才她与那名男子举止亲近,心头像是有百爪乱挠,又像是吃了百斤酸梅,讥讽道:“这就是你说的那个大夫?”

      “什么大夫?”白钺听得莫名其妙,忽又想起前年用过一个故事隐晦地同他提起白钧之事。他分明已说过此事揭过不提,现在又来兴师问哪门子的罪?

      “我要同谁好,与你何干?”白钺既酸又怨地呛他一句,低着头反复捣弄药材,也不知那都捣成糊的草药有什么值得捣来捣去的。

      三爷好没趣儿地干站了一阵,苦笑一声:“也是。腻了,不管了,是与我无关。”

      狠话是她自己放的,由他复述一遍,却好似刀子拐弯往她心头插去。她也不想在此事上纠缠,偏这人像是匪剿完了无事可干,愣是站着不走。她只好拿药遁走,却又被他拦下,声音冷硬问:“妹妹被你藏在哪里?”

      自昨夜被摔,她心里就憋着火,此时被揭了短,更是恼羞成怒,见他满目问罪之意,赌气道:“被我这妖怪吃了。”然后绕开他就走了。

      三爷又是被耍又是被呛,如今想讨句准话竟然又碰了钉子,也气得肝火直冒,冷哼一声转身就去城中巡视还有无漏网的匪徒,非得杀干净才痛快。

      二人就这么相互当空气,各管各的事,僵持到日落西山,白钺正在满府照顾伤员,忽见一个身着青屿山白衣的姑娘背影有些眼熟,走过去一看,惊道:“林丫头,你怎么在这里?”

      正蹲在地上替人看伤的姑娘撩开帷帽,支支吾吾道:“我听他们说江州城有妖怪,就……就拜托一位师姐带我过来看看。”

      “你刚入门,还不到下山历练的时候,别说遇到妖,就算是普通贼人你都应付不来。”白钺真是拿这大胆丫头没辙,苦口婆心教育,“今后可不许再这样擅自行动了。”

      “下不为例嘛。”林婉乖巧地点头,又抓着她的手嘀咕起来,“钺姐姐,青屿山好漂亮,就是清冷得很,没有街上这些吃的玩的。不过山上也有山上好玩的,上回有个师兄带我们半夜去兽苑摸老虎,好大一只白老虎,比七宝都威风!就是我不会御剑,他们带我的时候我差点栽下去。”

      白钺听得直扶额:“你可别乱闯祸,到时候被赶出师门,丢的可是我的脸。”

      “我这算什么呀?我可是听了好多钺姐姐在山上的故事。”林婉嬉皮笑脸问,“钺姐姐和哥哥真的是师兄妹?哥哥真是仙人下凡?”

      “就他那狗脾气,算哪门子仙人?”白钺阴阳怪气道。

      “妹妹。”

      “唉?哥哥!”林婉闻声回头,见是林深,欢天喜地奔过去。

      背后说人是非被撞个正着,白钺面颊通红,偏林深还满目嘲讽地冷笑一声:“被你吃了?”

      “什么吃了?”不明状况的林婉在他俩之间疑惑地左右顾看。

      “过来。”三爷满肚子的气对着蛇仙娘娘撒不了,只好对着妹妹恶狠狠地招手,俩兄妹走远不知说什么去了。

      白钺窘得只想赶紧逃离现场,正好也乏得要命,于是灰溜溜钻回小宅,靠在摇椅上终于松下一口气,又想到自己好容易硬下心肠将他赶走,也下定决心再不相见,如今阴差阳错偏又撞在一起,从始至终斗不完的气,当真好没意思。

      等此事了结,还是再搬远一些吧。自己近日昏乏之症又逐步加重,也不知还能撑几时。况且若是白钧真在附近,那便更不能将林深牵扯进来。

      正神思漫漫间,雨丝飘了下来。初春的夜雨寒意袭人,浸得精力枯竭的水修浑身自在,眯起眼睛沐雨而眠。

      这一梦仿佛很长,很长,她好像变成了一粒果子,长在一株珊瑚似的青树上,有一人日日浇灌,精心养护,又总是坐在树下满目期待地仰望她。后来,那人却不见了,庭院日渐荒芜,青树也枯萎了,她掉在地上,陷在尘泥中,等呀,等呀,时光漫长得好似被遗忘。后来,终于有一群人来挖那株枯萎的青树,意外发现了泥里的她,传来递去的,最后将她投入一口流光溢彩的大井。

      井后是一片片混沌的色彩,仿佛是一段段不同的时光,可它们都被搅在一处,像是在沙滩上写下的一篇又一篇的故事,不论是细水长流,还是荡气回肠,大水漫过,就再也寻不回了。

      但她总是在向着一个方向走着,仿佛是要寻找什么,一步一步踏过字迹难辨的沙滩,再仰头时,竟然到了青玉崖下。

      她想起来她在找谁了。

      她在找他呀。

      可是青玉崖好高,好高,她在沙滩上转来转去,始终找不到登山的路。

      罢了。不找了。总归近在咫尺,纵使不复相聚,也是好的。

      于是她随意寻了块礁石,安安静静地靠坐着望海发呆。宁远的明月高悬夜空,分明遥不可及,可它却忍痛将自己的光辉寸寸剪碎,纷纷扬扬洒落海面,碎晶般的月光乘着海浪,执着地渡到她身边。

      “小钺,我方才梦见你了。”

      她一回头,却见石非卿坐在她身畔。

      “梦见什么呀?”她问。

      “我梦见我带着你,围着一座孤山飞,你坐在我头上。”他仰头望着海上的月,似乎在遐想那副场景。

      “我坐在你头上?这是什么乱七八糟的梦?”她哭笑不得。

      “梦不就是乱七八糟的?”他有些窘迫地笑。

      是呀,梦不就是乱七八糟的?可就连这乱七八糟的梦,他也许久未曾来过了。

      “师兄呀,我想你。”她轻轻靠在他肩上,默默掉泪。

      别的,都不想了,只想在与世长辞之前,再见他一面,说上两句话。仅此一个小小的心愿。可是,他到底去哪里了呀?他就真的丢下她不管了吗?

      “我一直都在,你有何好想的?”他动了动肩膀,侧身低头,惊奇地看着她可怜巴巴的哭脸。

      “那不是你。我只要你。”她泪眼婆娑地摇头。

      “你这丫头,平时通透。”他怒其不争地敲了敲她的额头,“怎么一到正事就看不明白?”

      “我怎么就看不明白了?”她委屈地撇嘴。

      “自己想,笨死了。”他好似生了气,转头望着那月亮,不理人了。

      镶着月光的海浪一遍又一遍漫过沙滩,留下层层交叠的痕迹,仿佛参不透的天书。

      参不透,便罢了。就这么安安静静并肩坐着,也好。

      不知过了多久,仿佛是嫌她太笨,他终于轻叹一声:“既然分不清,又何必去分?”

      随着这声叹息,那月亮,那夜海,那沙滩,那礁石,和他,都在微凉潮湿的海风中,悠悠散开。

      “师兄……”

      白钺呢喃着从梦中醒来,天已见亮,晨风微雨,浸润透凉,令人分外舒爽,然而有个阴沉沉的东西正不知趣儿地盖在头顶上,遮住了雨丝。

      会多管闲事替她打伞的,除了那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子,还能有谁?

      听她梦中呼唤了一声“师兄”,林深略感意外,但并无困惑之色。白钺却疑惑问:“你怎么进来的?”

      “那株草药引我过来,又留了把钥匙。”林深摊开手中的钥匙以证清白,“早知你在这里,我就不来了。”

      白钺无奈扶额。翠舞刚消停,怎么茯苓又开始了?

      “原来你平日住这里?”林深观望一圈精巧的天井,“还以为你住牌子里。”

      “那你还劈我的牌子?”白钺咬牙切齿抱怨,“还摔我,还拿剑指我!一点子事情就不信我,还那么凶!”

      “我如何就不信你?”三爷不服反问,“我要是真不信你,由得你赌气到妹妹自己回来?”

      “那我还得谢你是吧?”白钺气得发笑,“前脚毁我的祠,后脚又说信我,好赖话都让你说尽了!”

      “不是你戏弄我在先?编那什么阿虺的故事,又画那些假的驱妖符演戏。”三爷恨恨地看着她的面容,“如今自己关起门睡觉,也不肯化出真容。怎么,你原本的样子已经又老又丑,不堪入目了?”

      “我就是这幅尊容,你看清楚。”白钺仰着脸瞪他,“那些驱妖符也是真,谁稀得编故事耍你?”

      “驱妖符是真?”林深冷笑,“那你如今在林府随意进出?”

      “我……”白钺万没想到他会这样问,讷讷申辩,“那些符……我后头换过了。”

      三爷不回话,只用“你自己听听你信不信”的眼神看过来。白钺百口莫辩,正想由得他误会吧,他却将钥匙往石桌上一丢,不屑道:“你要是移情别恋,直接同我讲明,编这些故事有什么意思?”

      说完他把伞往她手里一塞,转身就走。白钺莫名其妙又被扣了帽子,哪里肯吃哑巴亏,站起来将那碍眼的破伞往地上狠狠一扔,高声质问:“我怎么就移情别恋?我……就算移情别恋,又关你什么事?你又不是他,凭什么怪罪我?”

      “我?他?”林深顿住脚步转过身来,见她怒得像只炸毛刺猬,万分困惑,一字一顿问,“所以,在你眼里,我就不是,石非卿?”

      蓦地听到这个名字从他口中说出,白钺惊得天旋地转,恍然后退半步:“你……想起来了?”

      林深却很是淡定:“妹妹同我讲的。”

      “你……”这回轮到白蛇娘娘觉得自己被耍了,红着眼睛带着哭腔骂道,“你连自己叫什么都不记得,还要别人来讲,凭什么说自己是他?”

      他什么都不记得。不记得她初到青玉崖时,他使障眼法换过的茶杯,不记得他替她偷蛇蛋时,手臂上被蛇牙洞穿的伤口,不记得他懒洋洋地躺在上面使唤她扫地的躺椅,不记得他眯着眼睛靠着监督她修炼的礁石。他欺负她的,关爱她的,他们相互扶持的,对峙争吵的,那短暂而漫长的十四年中的每一桩,每一件,在他脑海里都如同海滩上的字迹,已在浪花中消融,独留她一人念念不忘,日日在她的那片沙滩上重新书写,写得眼花了,手酸了,心倦了,已不愿再写了。

      他分明已将那些珍贵的时光丢得一干二净,如今又来说自己是他,当真好没道理!

      “不记得,便不是?”林深将她气急败坏不可理喻的模样收入眼底,皱眉道,“你可当真好没道理。”

      他还好意思说她没道理?

      白钺正待反驳,林深却一边思忖,一边平静反问:“我且问你,若是一个人生了病,或是受伤碰坏了头,就像妹妹之前那样,他若是因此一时记不得原来的事,那他的亲友,是否就要将他当做陌生人,自此再不相认?”

      白钺哑口无言,他更是直视着她的双眼,据理有声追问:“你且告诉我,天底下,哪有这样的道理?”

      白钺被他的眼神刺得不自在,怔怔别过脸去,良久才轻喃一声:“我竟不知……你是这样想的……”

      “那你又可曾问过我?可曾给过我机会说明?总是仗着法术独断专行,这样对我,又可算公平?”林深冷静的语气逐渐转为气愤,顿了半晌,忽又苦笑摇头,“罢了,再论这些做什么?我已说过,再不认你了。”

      说罢,他又垂眸静立,脸上还带着伤,伤情的眼神中,却藏着倔强和高傲。他长身挺拔,像一株孤树,径虽不宽,却高直,枝虽不繁,却干练,叶虽不盛,却劲翠。他已长成,哪怕立于山崖沐风栉雨,也不需再同谁相依相偎了。

      良久得不到回应,他低声苦笑,转身离去。白钺不舍地望着他的背影,从天井模糊的天光渐渐没入屋檐沉沉的阴影,只觉心如刀绞。可物是人非,纵是千般万般舍不下,又能如何挽留?

      林深眉宇微凝,冷静肃然,沉默缓步走到门口,踟蹰半晌,抬手推门,老旧的木门“吱呀”一声推开半尺,巷外杂乱的人声立刻漫了进来,趁得天井内越发空寂。

      门外是熟悉的江州街巷,是此生与未来,门内是缥缈的神仙异事,是再也抓不住的过往。

      从此门出,便再不回头了。

      白钺不忍眼睁睁见他离去,低头暗暗咬唇,终于听得“哐当”一声,门已被重重合上。

      走了,也好……求仁得仁,又何必懊悔自怜?

      这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却自远及近,白钺诧异抬头,却见他满面怒容地走回来,郁愤不甘地盯着她,咬牙切齿问:“你偏不肯留我一句?”

      白钺惊得不知是该笑还是该哭。这人当真有意思,要走便走,还非要她留?

      “你先回——”

      “不回!”林深骤然上前,猛虎扑食般将她往怀中一拽,牢牢禁锢在双臂间,红着眼在她耳边凶狠地命令,“留我!”

      毫无防备地跌入这个不容拒绝的怀抱,白钺恍然间竟不知身在何处,仿佛是地动山摇,整座天井都摇摇欲坠,那屋檐上的瓦片,连同她的思绪,接二连三地掉落,“噼里啪啦”碎了一地。

      “留我!”林深紧紧箍着她,不许她逃脱,急切的命令又转为真切的恳求。

      她忽然回过神来。哪有什么崩塌的天井?哪有什么掉落的瓦片?只有一个不顾一切的他,和一个不该动摇的她。

      不该动摇。不该动摇。可是他的心跳,他的体温,他的气息,仿佛是千军万马奔袭而至,她这只惊慌的白鹿,只一瞬间的失神,便已被重重围困,无路可逃了。

      “认我!”耳畔卑微的请求声,连同他紧箍的臂膀,都在隐隐发抖。

      他记得,隐隐约约记得,兴许不记得哪件事,哪个人,可他记得那些暖阳微雨的欢喜,记得那些风刀霜剑的痛苦,这些纠缠不清的情愫起初只是一粒小小的种子,在遇见她后就萌芽疯长,全然失控地撑满了他的胸膛,撑得发胀!发疼!像要撕裂一般!

      他难受!她分明只需将手轻轻放在他胸口上,这些日日折磨他的疼痛便可立刻安抚下去。可她偏不肯,偏不肯!

      “认我!”这一声绝望的哀求,仿佛是最末的一排浪,看似波涛汹涌气吞山河,却依旧撼不动,冲不垮那小小的一道堤。

      “师兄……”

      她仿佛是叹,又仿佛是泣。

      “是我!”

      那一道渺小的,顽固的,可恨的堤坝,终于裂开一道缺口,那已蓄了不知多高的洪水刹那间奔啸倾涌,摧城略地,浩浩汤汤,漫盖千里。这结果兴许是可怕的,灾难的,毁灭的,可那又如何?这水,与这土,天然就该拥抱,浸透,交融,就算是天王老子来了,也阻不了!

      “是我!”

      他一时有些分不清此时胸腔中汹涌膨胀的,到底是欢喜,还是痛苦,只知用力地圈着她,揉着她,嗅着她,甚至好似忍不住想要恶狠狠咬她。谁叫她总是这般拒绝他,戏弄他?当真是恼人,可恨,欠收拾!

      “你先……放开……”她略微挣扎着,“我……喘不上气。”

      他终于从惊涛骇浪的思绪中回过神来,正发愣间,她又推了他两下,嗔怨道:“你怎么总这样?勒死我了……”

      “我……”林深怔怔地放松手臂,看着怀中面颊微红眼眶湿润的她,仿佛这才意识到自己到底发了什么疯,突然之间手足无措起来。

      见他抱也不是,放也不是,窘得双耳绯红,白钺无奈拍了拍他环在腰上的手臂,笑斥道:“先放开,一会儿茯苓她们回来看到,像个什么话?”

      “哦。”林深仿佛得了赦令,立刻垂手乖乖站好。白钺将他轻轻拉到屋檐下避雨,又伸手抚上他的脸颊。

      他脸上还留着一行泪痕,不愿叫她瞧见,连忙别过脸去,她却伸出另一只手将他的脸扳过来:“别动,脸上有伤。”

      清润的灵气自她指尖触碰处幽幽沁开。她的面容近在咫尺,玉塑冰雕一般,冷得不近人情,眼神却是柔的,像是舀了一勺春水,接了一捧夏雨,采了一瓶秋露,拈了一指冬雪,全都细细调在一处,那温度是柔和的,复杂的,多变的,令人探不完,摸不透,忘不掉。

      这样一双多情的眼睛,美得另人不敢直视,他只觉耳朵又开始发烫,窘迫地垂下视线,挑刺道:“一天两夜了,也没见你管。”

      “一天两夜了,也没见你道歉。”她又那么牙尖嘴利地原话奉还。

      “我道什么歉?”林深不悦地蹙起眉头。

      “你摔我,还拿剑指我。”白钺提起这事就气不打一处来,“你知不知道那剑还是我送的呢!”

      “我知道。”三爷知道自己动粗没理,可就是不愿认错,倔强地抿着唇。

      “你知道?”白钺却大出意外,“谁告诉你的?”

      “那喜鹊,跑来说你……”翠舞跑来说白蛇娘娘“赏”他宝剑,他当时忍气吞声收了,这会儿哪里肯承认,又嘴硬道,“收你的,是给你面子。旁人的我还不收呢。”

      白钺无语,又看向他背后的剑:“剑呢?怎么只剩一柄了?”

      “用了。”一柄在泾河畔被他拿去当矛掷了,一柄在槐江上拿去当箭用了。

      “什么叫用了?用坏了?”白钺讶然咋舌,“你跟剑有仇么?用一柄碎一柄?”

      “剑是拿来用的,又不是拿来供的。”三爷丝毫不觉得这么糟蹋人家的赠礼有何不妥。

      “罢了罢了,送你就是你的,爱怎么处置怎么处置吧。”白钺无奈摇头。

      话一聊完,尴尬的沉默又笼了过来。白钺望着雨中的那株光秃秃的无花果,忽又有些后悔起来。怎么总是那么心软呢?好容易赶走了,被他一缠,就又动摇了。话说自己当初在青玉崖上,如果也这么死死抱着不撒手,是不是他也会心软呢?

      唉,还是吃了力气小的亏,她要是敢这么死皮赖脸地扒上去,他一只手就把她拎开了……

      就这么干站着越发尴尬,白钺正想着要不请他进屋喝杯茶吧,忽然瞟见屋檐后闪过半道鬼鬼祟祟的鸟影,想来是翠舞这八卦仙又来偷窥。

      烦人。

      “我去画张符,带你去个地方。”白钺匆匆吩咐。

      “何处?”林深问。

      “去了就知道。”白钺走进屋门一摆手,“等着,不许进来。”

      要真让他进屋,翠舞回头又得叽叽喳喳描成什么离谱的样子?

      “谁稀得进去?”三爷不高兴一抄手,靠在檐下的柱子上。

      片刻后白钺就拿着一张御风符出来,贴在他身上一同飞到城门楼的屋顶上,见他新奇地左右顾看,笑问:“记得这是哪里吗?”

      “江州城。”三爷直端端地答道。

      “你……”白钺一噎,又指向脚下强调一遍,“这,是哪里?”

      三爷思忖片刻,试探问:“城门楼?”

      白钺扶额。这家伙,果真是忘干净了。

      她摇头笑叹一声,在他头上点了个避雨诀,示意他一同坐到屋脊上,抱着膝盖望着远方阴沉沉的东海,悠悠然道:“有一年你犯浑顶撞师父,把他老人家气哭了,自己还好意思觉得委屈,打死都不肯回去认错。我就把你拐到这个地方,可是开导了好一阵呢。”

      林深惊奇地挑着眉:“我从前有这么浑?”

      “你现在就不浑?”白钺鄙夷地瞟他一眼,“你都把你爹气得动家法了。”

      “我……”林深耳朵一红,“挨那一顿是为了谁?”

      “因为你浑呗。”白钺牙尖嘴利地挤兑。

      唇枪舌剑交锋失利,三爷冷哼一声,暂且鸣金收兵。白钺就这么安安静静地与他沐雨闲坐,正怡然自得间,忽又听他恼道:“从前的事,同我讲明白。”

      “林丫头不是同你说了?”白钺疑惑问。

      “颠三倒四道听途说,她说的不算。”三爷一脸不满地要求,“你亲自说。”

      “嗯……”白钺装作认真思考,“今日不成。”

      “为何?”见她又耍滑头,三爷可真是又想动粗了。

      “太长了,我得好生理理,免得颠三倒四的你又说不算。”她这嘴皮子功夫越发厉害了。

      “那你今日就好生想清楚,明日同我说。”三爷咬牙切齿下了最后通牒,“不许再有,任何隐瞒。”

      “嗯,那就明日吧。”明日,她总能想好怎么编了。总归不能让他知道,自己命之将亡。

      “你今后,怎么打算?”白钺见机将话题岔开。

      林深深思良久,郑重问:“你的祠里,缺住持吗?”

      “你要干嘛?”白钺吓了一大跳。

      “我看别人的庙里,总归是有住持有道士的,你那祠里好像就那几只花鸟虫鱼,谁来打理香火?”林深认真地思考着。

      “你要当道士?”白钺惊得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你不要镇北军了?”

      林深却一脸莫名其妙:“我几时说过我要镇北军?”

      “那你不替你生父平反了?”白钺生怕他真要住进祠里去,连忙劝阻。

      “先帝亲旨,刘冕又早已伏诛,要替秦家翻案,还不如直接将那昏君从皇位上推翻来得容易……”林深黯然垂眸,又释然而笑,“我在盛京的街头巷尾,听过不少人骂那昏君父子,也听过不少人感怀他的恩德。作了恶,有人记得,行了善,也自会有人念着,人心作证,天地为鉴,又何必非要纠结一世虚名?”

      白钺暗想他将这桩心事放下也好,不过还是千万不能让他跟到白蛇祠来,不然到时候她怎么给他变一个长命百岁的白蛇娘娘出来?正为难间,他又红着耳朵轻轻握住她的手,眼神躲向檐角的瓦片:“妹妹也有个好去处,我再没有别的牵挂了。”

      合着她把林婉送青屿山去,又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路被自己堵了,白钺只好又换个法子劝道:“大周风雨飘摇,你自幼读书习武,难道不该去一展所长,安定天下?”

      林深全然不在意,傲然笑道:“那昏君也配我效忠?我看姓长孙的那家也还有些本事,安定天下,有他们足矣,我何必去凑热闹?再者说,有你襄助,我一人便可敌千军,做个隐侠居士,守好江州城这一方百姓,不也算有所作为?”

      “你这是夸我还是自夸?”白钺可见不得他这越发膨胀的模样, “你要是逞强斗狠被人卸了胳膊腿儿,我可拼不回去。”

      三爷说到兴头上却被泼了冷水,正有些不高兴,却又听她提议:“要不你回青屿山去吧。师父不在了,但总归有你能待的地方。”

      “你想回去?”林深问。

      “我不回去。”白钺摇摇头,藏住眼中的黯然,“山上冷清得很,我待不惯。”

      “那我也不回。”林深果断回答,忽又觉察出她是在故意支他走,心头莫名的酸火直冒,脸色一沉,“怎么,你是想去找你那大夫?”

      “我……”此事仿佛是一根经不起挑的刺,白钺赧然低头避开他的目光,“欠了人家债,总不好不还。”

      “你待怎么还?”林深一听她果真有这意思,咬牙讥讽道,“把自己赔给他?”

      “那倒不至于……”白钺不愿纠缠这个话题,反正她也快死了,还谁都还不起,摇头叹道,“今后再说吧。”

      “今后也不许!你若再敢三心二意,那我就……”三爷气得横眉立目,铁拳紧攥,恶狼护食般斗气勃勃道,“把他往死里揍,揍到他见着你就跑!”

      见他这浑身炸毛的样子,白钺倒忍不住想笑,伸手拍拍他的头缕毛:“好啦,不还。”

      林深恼怒地将她的手拿住,使尽全力狠狠一捏:“不许还!”

      “痛!”白钺惊叫一声,想把手抽回来,“你这狗脾气!”

      林深冷哼一声,凶巴巴丢开她的手,愤愤不平转过脸去,又恶狠狠重复一遍:“不许还!”

      “不还。”白钺轻叹一声,用被捏红的手轻轻抚上他的手背,“你说不还,就不还。”

      林深还生闷气,白钺又换了法给蜜枣:“过两日,是你生辰?”

      “嗯。”林深闷闷应了一声。

      “十八了?”白钺问。

      “嗯。”听声音还恼着。

      “长得可真慢啊……”白钺幽幽叹道。

      长得可真慢啊,我都快死了……

      “你多大年纪?”林深问。

      “好几十了。”白钺不肯报实数。

      “长得可真老啊。”三爷终于扳回一局,气也就消了,翻过手掌轻轻扣住她的手指。

      “想要什么礼?”白蛇娘娘凑到近前讨好。

      “百花酥。”林深不假思索回道。

      “几岁了还吃这个?”白钺哭笑不得,“马师傅那铺子早关门了,我上哪儿给你找百花酥?”

      “你自己不会做?”林深不满地哼道。

      “我敢做你敢吃吗?”白钺开始耍赖了。

      “你敢做我就……”林深正跟她斗得畅快,忽然气息一滞,心头一凛,短促喘息数下,蹙眉向北望去。

      “怎么了?”白钺观他面色不大好,忧心问。

      林深又疑惑地远望片刻,摇头道:“不知,有些……不大舒服。”

      “你从前天,睡了几个时辰。”白钺替他把了把脉,内息有些浮乱,别的倒没什么。

      “两个时辰。”林深如实答道。

      白钺无语。这小子当真以为自己是铁打的?

      “回去歇着吧。”白钺站起来,又往他身上拍了张御风符。

      二人寻了个避人处落回林府,正待往偏院走,忽有一个满身焦灰的小姑娘哇哇大哭着跑过来,拽着林深的衣服求道:“哥哥哥哥,救救我娘亲!救救我娘亲!家里的屋子烧塌了,娘亲被压在下面了!”

      “我去吧。”白钺拦住林深。

      “无事,现在没有不适了。”林深遥头,又牵起她的手忧心叮嘱,“我见你好像一直精神不济。你要是有伤未愈,就好生休息。不要勉强,一切有我。”

      说罢他也不再耽误,跟着那小姑娘就去救人了。

      白钺又在林府寻到茯苓,问明情况,重伤危急的已救治完毕,青屿山的同门留下足够的药物,晨间已携同林婉回山了。

      茯苓今后总得独当一面,白钺又确实有些撑不住,正打算回小宅躲懒,忽然城南方向冲起一道异光,伴随着隐隐的震动,四周接连又亮起几道光柱。

      那是……什么阵法!

      一声隐约的怒吼遥遥传来。

      那是……林深?!

      是他的声音!

      白钺一捏法诀正待赶去,眼前忽然闪过一片灰色的羽翼,尚不及看清来者何人,便直接失去了意识。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03章 情深情切情难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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