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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1、红绸姻缘何人牵 ...

  •   驿馆的门槛几乎被踏破了。

      安国公已帅军入驻京师,虽然各地乱象仍在蔓延,但盛京局势好歹稳住,朝堂凑合重新运转起来,小皇帝也依安国公建议,接见了这三十多个救驾功臣。

      这些人里,十九人是国公府护卫,十三人是待考的武科考生。今科春闱定然是开不了了,但明眼人都知道,这立下惊天奇功的十三名考生必将飞黄腾达。

      榜下捉婿向来是京城一大盛景,今科无榜可放,改为驿馆招亲,也无伤大雅。其中那位江州来的林深,据说圣驾由他亲手所救,尤为炙手可热。众人殷勤打听,林父乃是前刑部郎中林鸿正。好官呐!大清官呐!林母似乎是前国子监司业之女。清流世家啊!文能兴邦,武可定国,真可谓是满门栋梁啊!

      然而风头儿刚吹没几天,风向就又变了。

      皇帝接见了三十一位救驾功臣,唯独没接见林深。

      于是又有传言,林深御前不恭,更杀了皇帝最信任的曹公公。曹金华所作所为虽已被定罪,可皇帝仍念旧情,即使不便替其翻案,却不碍着他仇视手刃“曹先生”的“逆贼”。

      官场向来如此,上头打个喷嚏,下头就狂风骤雨,昨日还炙手可热,今日便人人避之不及。

      林深倒乐得清净,不然那些人日日涌在门口,他若是闭门不见,又显得失礼,若是见了,个个儿话里有话打机锋,烦是不烦?

      这些人不来,他倒也不用躲到国公府去,长孙义虽是个不烦人的,日日躲别人家里去,也不自在。

      就在他又动了回江州城的心思时,一脸憔悴的户部尚书何棠远却上门拜访。

      何家近日也几经变动。何棠远先是借由整顿朝纲成为风云人物,转头却被皇帝下了狱,没过多久又被曹公公捞出来收拾烂摊子,曹党被清算时,他又再度入狱,可朝中实在无人可用,便又再复起用。大起大落,真可谓为人生如戏。

      因拒婚一事与何家闹过些纠葛,林深本不欲接待,可何尚书声称带来一封十万火急的书信,林深读完,脸都青了。

      这群豺狼,竟然将他的妹妹,卖了!

      当初林深进京后,林府众人都惧他今后考个一官半职回来秋后算账,故而对林婉也客气了一阵。后头官场变动一起,连江州太守都弃官潜逃了,虽然司马及时调遣尚未逃逸的府兵维持住城内秩序,可整个中原都乱起来,流民盗匪横行,更听说西南恭州献王兴兵作乱,要光复大梁。四处人心惶惶,谣言纷纷,林文浚的生意自然就赔了又赔,已把林家的老底都赔个精光,债主日日赌上门来。

      就在这时,江州城一家陈姓富商,家中独子是个病秧子,近日身体每况愈下,急于找一门亲事冲喜。林文浚缺钱缺昏了头,又想北边动荡成那样,据说京官杀得一个不剩,林深今年必然考不了科举,保不齐已死在乱民流寇手里了呢,于是主动找上陈家。陈家拿林婉的八字一算,果真是个旺夫的命,二方一拍即合,就这么暗地里定下了亲事。

      此前白钺宿在林婉魂魄中时,替林文娴治疗过腿疾,这姑娘听到长兄和母亲密谋,看不过去争论了几句,这便叫仆人听见了。这仆人也恰好受过林婉诊疗的恩惠,就去与四小姐通风报信。哥哥如今不知身在何处,林婉一个姑娘家,外头又乱,全然不知怎么办,原想翻墙逃走,可又被王夫人发现抓回来严加看守。夏玉桂听说此事,本就看不惯这一家欺人太甚的混蛋,又受过林婉恩惠,于是连忙遣自己的陪房管事进京向林深报信。

      管事穿过乱民流寇横行的中原千辛万苦回到京城,想见林深却进不去驿馆,而夏父已在清缴中入狱,夏家无人愿管这桩闲事,管事实在无法,想到林家与何家交好,转而去找何府待嫁的何棠贞。何棠贞问明事由,便立刻请哥哥将信件递送给林深。一来二去,这信已耽误了近两月。

      林深对何棠远匆匆道谢,转身取了剑就去牵马,也不顾驿丞阻拦,直奔城门而去。如今京城戒严,随意不得进出,恰逢长孙义协助堂兄巡视城防,讯问之下连忙挽留:“如今时局动荡不堪,正是朝廷用人之际,林兄岂能此时离开?”

      林深毅然决然道:“大周人才济济,不缺林某一人。可舍妹唯有林某一个亲人,不可不回。”

      长孙义思量一番,亦知有理,立刻吩咐放行,又嘱托道:“一路珍重。圣上面前,我再托家父多多转圜,林兄切勿忧心。”

      “不必,由他折腾去吧。”林三爷才不乐意效忠这么个玩意儿,拱手辞行,头也不回地纵马远去了。

      ========

      白钺数着日子在石林村等待大限到来,可都快开春了,自己虽然时常神疲乏力,倒也不像是快散魂的光景。听翠舞说外面全然乱了套,京城的官都杀没了,也不知那小子如今是否安好。可她这状况,也没办法跑那么远去照看。就在她为这个当哥哥的日日忧心时,妹妹那边却出了状况。

      白钺听翠舞说完林文浚要将林婉卖给病秧子冲喜之事,先是气愤得拍桌,转而又想,林家都把自己这镇宅仙扫地出门了,她管哪门子的闲事?

      刚把翠舞打发走,她又心软了。这丫头脾气投她,也算半个徒弟,林文浚是吃了熊心豹子胆,敢这么欺负她罩的人?

      于是宅在石林村几个月没出窝的白蛇娘娘气势汹汹地跑回江州城,叫来翠舞把林府贴的那些驱妖符撕了,直接闯进林婉被严加看管的房中,却见那丫头正在一个小碗里调什么东西,蓦地见到屋中出现个人,大惊跌了碗。

      “钺……钺姐姐?”林婉难堪地撇着嘴,眼泪立刻就要往外掉。

      白钺捡起地上的碎碗,辨认了一下里头沾的药末,脸色一变,厉声斥道:“你在胡闹什么?不就嫁个人而已,这就值得寻短见?”

      林婉见她这情真意切的关心与生气,“哇”的一声大哭起来,冲上来抱住她痛哭流涕:“钺姐姐,我对不起你!你对哥哥那样好,对我也好,那个梦肯定是假的!肯定是有什么妖怪在骗我!我不该上当的!可是我再找不到你,哥哥也找不到你!你肯定是伤心坏了就走了!我对不起你!”

      白钺听得莫名其妙,只能先将林婉安抚住,丫头抽抽搭搭把自己做了个奇怪的梦,恰遇老道士说府里有妖气,那驱妖符又烧了白钺,她担忧哥哥就将梦的内容告知之事一一道来。

      白钺这才明白为何林深会大发雷霆毁她的祠,只是这梦……如此蹊跷,怕是有谁有意为之。难道,是他?不应该啊,若他果真寻到此处,这二人必然会厮杀起来,怎会这样风平浪静?

      白钺将心思收回,又指向地面的碎碗斥责道:“就算你哥哥赶不回来,我也不管你,你也万万不该寻短见啊!”

      “我……我没有……”林婉支支吾吾道,“我在试着,做假死的药……”

      “假死?”白钺讶然,又仔细辨了辨药末,气得脸色发青,“你才学几天医术就敢配这种东西?你拿得准剂量?算得好时辰?人家把你埋棺材里,你怕是要在里头活活闷死,挠断指头也没人救你!”

      “我……我有叫福儿来接应我的……”林婉小声辩解。

      “她一个丫鬟,拿什么借口去掘你的坟?你可知若是被活埋在棺材里,不出三个时辰就会被闷死!”白钺越说越气,真想狠狠敲这傻丫头的脑袋,把她这些不知天高地厚的贼点子全抖出去。

      “可我也没办法呀……我不想嫁人!”林婉委屈巴巴地撇着小嘴掉眼泪。

      “傻丫头,钺姐姐在呀。”白钺拍了拍她的脑袋,叹气道,“我去扮个道士唬唬你大哥,叫他不敢把你嫁出去冲喜。”

      “可是……今后也得嫁。”丫头低头绞着手指,好半天才鼓起勇气道,“我想跟着钺姐姐修仙,学医术,见识好多好有意思的神仙,去帮好多需要帮助的人。”

      白钺一愣,讶然道:“丫头,你当真?你不管你哥了?”

      “哥哥是要做大将军的,要救好多好多人。我才不要做后院妇人,我也要救好多好多的人!”林婉说到此处,汪汪泪眼中流露出骄傲的神色。

      白钺看着这丫头,欣慰敬佩之情也油然而生,暗自思量。如今凡间不安宁,她既有这等心志,送去仙门也是个稳妥的出路。只是自己这短命鬼定然是教不了她的,她这资质也并不适合修道,至多只能做个外门弟子。丹元宗……路途太远,她也没有余力护送。青屿山……也还好,单论医术,浮玉峰也不差,怎么都够教这个小丫头了。

      “丫头,此处往东百来里有座仙山,是钺姐姐的师门,你要是愿意,我就请黄老爷子送你过去。只是,修道很是清苦,可比不得在后院做女红读书,你要想清楚。”白钺正色道。

      “钺姐姐你不教我吗?”林婉惊讶问。

      “我……”白钺顿了顿,想到怕是虚虚实实的事情多了,这丫头已闹不明白自己到底是不是要死了,于是扯谎道,“我自在惯了,收个徒弟嫌麻烦。”

      “好吧……”林婉懊恼地垂下头,“那里是你的师门,你今后也会常来看我吧?”

      “自然。”白钺点头,又叮嘱道,“你且先去,我帮你把这档子事料理了。今后你哥回来,我让他去青屿山找你。”

      于是白钺让翠舞请来黄良,将林婉仔细托付,又再三叮嘱,送走二人,她化成林婉的样子回到屋中,捡着地上的破碗暗自琢磨。

      假死是个好主意,可是林文浚已收了聘礼,若待嫁在家时暴毙,林家定然要吃官司,对尚未出嫁的林文娴影响也不好,她本就跛足,难以说到好人家。思来想去,白钺觉得还是应该嫁过去再无声无息做个病亡,这样别人只会说是陈家的病秧子不吉利,克妻。反正她堂堂白蛇仙姑,一群凡人也占不到她便宜。

      于是她就让翠舞将那些驱妖符全换成假的,扮成林婉的样子住在林府,该吃吃该喝喝,安安心心待嫁,甚至还兴致勃勃试穿嫁衣,就当是林家和陈家一块儿来给仙姑耍乐子。林文浚母子见这丫头不哭不闹了,着实松了口气,赶紧把那些聘礼变现周转,同时极不走心地准备嫁女事宜。府中上下皆不满这对母子苛待四小姐的行径,可又敢怒不敢言,都暗暗期盼三爷赶紧回来。

      到了出嫁这日,因时局动荡,陈家又怕招眼,婚礼办得极其仓促,林文浚这个长兄假模假式地送亲到了家门口,然后一顶四抬小轿、一小队迎亲队就悄悄把人接走了,连吹打的仪仗都没有,便是哪家纳妾都不曾这样草率。

      白钺坐在轿子里登时就不高兴了。你陈家好歹是迎仙姑,如此失礼,也不怕仙姑发威叫你家年年亏本!

      被怠慢的仙姑闷在轿子里晃来晃去,越觉得没意思,掀起盖头撩开帘子张望,偏那喜娘恶狠狠地瞪她一眼,粗暴地伸手一扯就将帘子拉下,不许她东张西望。仙姑这就更不高兴了,你在这头,我便看那头就是。

      于是白钺又掀开另一边的帘子张望。江州城的街道,她已许久不曾逛过。江州城城墙高大坚固,此前两度有乱民想要涌进城中,都被驱逐了,可城中依旧萧条无比,街边那些捏糖人儿的、烤栗子的、编草鞋的、卖艺的,全都不见了,连那些粮行、肉铺、酒肆、戏园子都有许多已关门闭户,那些在寒风中冻得瑟瑟发抖的行人,你都分不清他们到底是不是乞丐。偏这些大户,借着灾情吃个肚皮滚圆,这时候还有心思买媳妇冲喜?也不怕遭报应!

      白钺尚在青屿山修道时,便时常来江州城玩耍,抓小贼逛戏园,赌钱喝酒好不快活,如今又亲自做了数年的地方野仙,对城中的一草一木皆有感情,越看这萧条的街面越是唏嘘,于是将纳戒中最后剩的那些金币铰碎,从帘子里撒出去。一开始路人还没注意这豆子大小的玩意儿是什么,突然有人大嚷一声“金子”,于是一群人便大呼小叫地涌过来抢地上的金豆,登时冲得迎亲队伍七零八落,喜娘气急败坏地嚷嚷起来,始作俑者早就放下帘子躲在轿中捂嘴偷笑。

      活该活该!你陈家可没少哄抬粮价发灾难财,且看姑奶奶怎么收拾你们!

      “姐姐倒真是童心未泯。”

      混乱之中,一个声音隐隐传到耳畔。

      白钺心中骤然一紧,连忙掀帘张望。

      她已许久未曾听过他的声音,竟然能在一片嘈杂中如此精准地辨认出来?

      然而除了四周趴在地上乱抢金豆的路人和惊慌失措的迎亲队,哪里还有别的什么人?

      白钺又用神识扫了一圈,仍未发现异常,连忙传音落在轿顶上的翠舞:“你快看看周围有没有可疑人?”

      “可疑人?怎么个可疑法?”翠舞张望一圈,困惑问。

      “一个红衣道……”白钺顿了顿,衣服又不是长身上的,急切之间脱口道,“就是桃花眼,很俏!”

      翠舞好一阵儿不回话,白钺又急问:“看到没?”

      翠舞噗嗤大笑一声:“白姐姐,你这是被林仙君伤透了心,彻底换口味了么?”

      “我没开玩笑!”白钺急得发怒,几乎忍不住想立刻掀了轿帘出来亲自查探。

      “没看到。”翠舞这才正经回话,转而又玩笑道,“真有那么好看的,我肯定早发现了。”

      也是,这喜鹊成天东探西探,眼神比谁都好使。

      兴许,是她多虑了。她已多年未曾听过他的声音,怎么可能在这样的喧闹中辨得出来?必然是听错了。

      稍时,迎亲队终于重整上路,闹过这一出,白钺也没心思再捣乱,忐忑不安地坐在轿中到了陈府,由喜娘引下轿,跨过朱红漆的马鞍子步上红毡。她蒙着盖头看不见,更觉不安,心不在焉地接过递到手中的红球绸带。

      这情节她在话本里看得多,陈家这病秧子她前两日来看过,是个床都下不来的,绸子另一端定然栓的是只大公鸡。

      可绸带这端在她手中,另一端的高度显然不是在公鸡身上,仿佛是有个人牵着。

      坏了。她怎么没想到这出?陈家是大户,拿公鸡代替儿子毕竟太寒碜,定然是寻了个远房子侄代为拜堂。她虽然也是替林婉出嫁,可真弄一个人来跟她拜堂,她还不乐意呢。

      可是,来都来了,总不能这会儿撂挑子走人,白钺也只好闷在盖头里与那人牵着走红毡,刚跨过二门,周围瞬间就热闹起来,喜乐奏起来了,宾客声也嘈杂起来,与大门外全然两幅光景。

      这陈家不愧是奸商,心眼子多得很,生怕这等时候招了眼,外头都办得低调简陋,比寻常人娶亲都不如,到了二门里头却仍是鲜花着锦,定要红红火火冲出个“喜”来。白钺听着四周那一声声热切的赞美,都辨出来好几个是被她偷过粮的奸商。

      这些人有祝百年好合的,有祝儿孙满堂的,还有张嘴就乱赞郎才女貌的,仿佛今日这新嫁娘不是给病秧子冲喜,而是真结了门金玉良缘。

      白钺满耳都是这些离大谱的吹捧,更觉这些丧良心的东西活该被她戏弄,不禁又想起当初在鹊山擒狌狌时便想扮新娘子耍猴,今日却阴差阳错得偿所愿,倒也有趣,方才心中的那抹不安就渐渐抚平了。

      红绸那端的也是个细心人,虽然不说话,却照顾着她的步伐不急不缓,但凡有个台阶门槛,便提前慢下来以作提示,免得新娘子看不清绊倒。

      蒙着盖头的白钺得人家照顾,暗想:你是个替的,我也是个替的,也算是有缘人,话本里那些代为拜堂的都是些样貌周正的穷亲戚,想来你跟他们也不是一伙的,回头儿来祠里求求本仙姑,我让翠舞给你牵个好姻缘。

      然后她又忍不住好奇传音问翠舞:“这人好看不啊?可别是个丑八怪。”

      “长得挺好。”翠舞想了想,“两只眼睛一个鼻子一张嘴,不多不少。”

      “你今日就欺负我看不见是吧?”白钺气得不想搭理她,牵着自己的代娶新郎官闷头往前走,亏得人家及时轻扯了一下绸带以作提示,代嫁新娘子才没在喜堂门口摔个狗吃屎。

      两个相互见不着面的陌生人就这么牵着红绸共同步入喜堂,夫左妻右,三跪、九叩首、六升拜,大礼一一行过,动作行云流水,一丝岔子都没有,竟仿佛从大门至喜堂这短短的一路,已培养出多年相伴的默契来。

      在宾客的拍手称赞中,赞礼又高唱一声:“礼成,入洞房!”

      想来到此处,对面那个替的就该哪儿凉快哪儿去了。白钺虽喜欢装神弄鬼,但替人出嫁毕竟是头一回,这些礼节繁琐至极,也怕众目睽睽之下出错闹笑话,不想人家和自己心有灵犀,顺顺当当就把事情办妥了。为以示感谢和嘉奖,仙姑便将手中的红绸轻轻扯了扯,靠近半步低声道:“多谢。”

      那人却全无回应,想来是被自己这个轻浮的新娘子给吓到了。

      接着红绸那端就被喜娘牵走,引着白钺往洞房而去,就在此时,她却忽然听到一个连喊带哭的声音由远及近:“老爷!夫人!不好啦!少爷……少爷没啦!”

      “什么?”

      “儿啊!”

      “天老爷哟!”

      “怎会如此!”

      四周瞬间就炸开了锅,白钺也顾不得别的,一把掀开盖头,果真见满堂满院乱成一团。堂上她的“婆母”已经瘫在椅子上翻着白眼,“公公”也悲痛地捶胸痛哭,原本赏钱就快到手的喜娘脸都绿了,余人急的急,惊的惊,叹的叹,哭的哭,还有几个脸上竟有些不易察觉的幸灾乐祸。

      白钺四顾一圈,唯独不见那位身着喜服的代娶新郎官,想来是见自己替着替着,竟然把正主替死了,害怕主家怪罪,便当场跑路了。

      素未谋面的好盟友逃之夭夭,白钺这才察觉处境不妙。她原是成心做局想栽个克妻的名头给这陈家儿子,叫他家以后再难娶上媳妇。不想他竟像是跟自己赛跑谁先死似的蹬腿就去,打自己一个措手不及。如今林家这冲喜新娘喜没冲成,刚一礼成就把人克死了,这名声传出去,今后林文娴还嫁不嫁人了?

      不行,必须得扳回一局!

      白钺灵机一动,悲怆大呼一声:“相公,我且随你去了!”接着便猛地一冲,毫不迟疑地一头撞向主桌的桌角,拿障眼法在额头做出个骇人的血口,倒在“婆母”脚边,还戏精上身似的抽搐几下,这才咽了气。

      这一出贞洁烈女,怎么也能把林家姑娘的名声挣回来!

      这下子四周更是乱得没了章法,躺在地上装尸体的白钺好几回险些没忍住笑,也不知过了多久才有人想起来把“尸体”搬到后院一间偏僻的屋子里去。白钺趁着四周没人,扯了一把帘子裹一裹,幻化成林婉的模样扔回床上,施了隐身术叫来翠舞,让她带自己去新房看看那倒霉的正牌新郎官。

      这件事有些蹊跷,那人虽有心疾,但前两日她过来看过,不像是会立时咽气的光景。可那屋子里全是人,她也不好挤到跟前去细查,那便回头儿再说吧。

      她原还准备了全套病入膏肓的戏码呢,怎么地不得演上一个月?如今倒可直接收工了,便带着翠舞先回小宅,明日再来善后。

      回屋以后,白钺找来被子枕头仔细扎成人的模样,只待明日拿这个假人去幻化,也不易被识破。翠舞则在一旁绘声绘色地与茯苓说起白钺那一声当机立断的“相公,我且随你去了”,笑得一边扑腾一边从桌沿上跌下来。

      倒是茯苓叹了一声:“那陈家公子也是个可怜人。”

      白钺听她叹息,也觉羞赧。到底是个病人,自己确不该幸灾乐祸的。

      她到底是易乏,见天色晚了,便打发翠舞茯苓去休息,自己对着镜子卸下钗环,又不禁顾影自盼起来。阿虺这张清冷的脸,着上艳丽的喜妆,果真有另一番美态。看了一阵,她又将脸幻化成从前的模样,单手托腮凝望镜中娇俏的容颜,遥想自己若是出嫁,原来是这幅模样。

      “月露谁教桂叶香,小姑居处本无郎。”

      那签文判自己未嫁先死,石非卿那死心眼的当真就不敢娶了。他要是心一横立时娶了,那什么未嫁先死的鬼话不就解了吗?

      那时她就穿着这样一身漂亮的嫁衣,与他牵着一根红绸带,师兄师姐们都在一旁祝贺,师父、母亲和爹爹都笑眯眯地坐在堂上……

      想到爹爹,她便难免想起白钧。是啊,她若成亲,他该站在哪里呢?她的思念里,仿佛并没有位置可以放他。这个以最后一条命为代价,将她从灰飞烟灭的绝境中救回的恩人,这个受了她二十余年的漠视,却依旧相伴不离的亲人,她却不知该把他放在何处。

      白日果真听见他的声音了?石林村那些古怪的灰羽毛?被耗子啃坏的书稿?林婉做的关于阿虺的梦?

      她总觉得他像是在。可他若真在,为何不现身?自己把他最后一颗丹弄坏了,他不生气吗?他发现他在此处,为何没有厮杀起来?

      难道真的只是自己疑神疑鬼吗?

      白钺实在琢磨不明白,暗想等林婉这桩事了了,还需再搬远一些,免得将林深牵扯进自己与白钧的是非之中。正思虑间,她又突然困顿起来,胡乱卸妆拔掉满头钗环,嫁衣都来不及脱,脸也忘记幻化回去,吹了灯晕头晃脑地摸到床边,倒头便睡着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房门被轻轻推开,院中的翠舞和茯苓仍在沉睡,可一个身着喜服的身影却逆着月光走进门来,先是走到墙边堆着的假人前,饶有兴趣地打量了一阵,然后轻车熟路地走到桌前点上油灯,这才来到床边,一边低头凝视着昏暗灯光下她宁静的睡颜,一边不禁回想起白日里她的恶作剧,忍不住轻笑一声:“姐姐倒真是童心未泯。”

      接着他不知从哪里变出一张红盖头,轻轻覆在她面上,又缓缓地揭起,仿佛是发现了什么秘密的宝藏,满眼的欢喜在摇曳的灯光中熠熠闪动。

      皮相不过是镜花水月,可是见到这张久违的脸,总归令人欣喜。二十余年,他眼都不敢眨一下地盯着她,守着她,早已将她烙进眼中,只恨不能用目光织成一千张网,牢牢地护着她,圈着她,绑着她,最终还是叫她弃他而去,留他独活。

      不过,如今都好了。只待新巢筑好,她就再也无处可逃。

      “你可是自愿与我,拜堂成亲。”他轻轻刮了刮她的鼻子,仿佛恶作剧得逞一般天真地坏笑,“赖不掉。”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01章 红绸姻缘何人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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