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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第二十章 伤逝 ...

  •   走出那栋写字楼,只觉得心口一阵浑浊。忽然想去看看凉墨。这个没有家的女孩子。我拨打她的电话,问清了她工作的那间盲人学校。
      经过两个小时,越过长江与汉江,临近郊区,才看到那间盲人学校的旧房子,干干净净立在这个城市的边缘。凉墨就在这个城市的边缘生活了十八年。
      在校门口被门卫大叔拦住,问我找谁,我报了凉墨的名字,他便笑眯眯地帮我指路,“她现在在教他们唱歌。”
      我谢过他,顺着小道来到那间旧教室。有琴声从里面传出来,十分清丽。我听了一段旋律,知道它是《感恩的心》。走近了一看,弹琴的原来正是凉墨。她端坐在钢琴前面,十指在琴键上面流动,音节起起落落地掠过。凉墨身着白色连衣裙,仿佛一只精巧的蝶,明目清澈的蝶。
      待她弹奏完,我才叫了一声“凉墨。”
      她听出我的声音,惊喜地站起来,与教室的另一位女孩子交代一句,走出教室。
      “单姐,你怎么来了?”她握住我的手。
      “好久不见。”我拥抱她,“原来你钢琴弹得这么好。”
      她微微笑,“入门的功夫而已。单姐,我带你去喝茶。”
      她引我来到一个小厅,那里有老式的茶壶在电磁炉上咝咝作响。墙壁上有各种各样的水粉画,每一幅上面,都印了作者的印章。我看到其中一幅《初秋》,就是凉墨的作品:梧桐树和房子都有模糊的轮廓,色彩鲜明喷薄欲出,那样的张力和质感,来自盲女凉墨。
      “凉墨,你真叫人惊奇!”我大叹。
      她有些不好意思,“被单姐你夸奖,我该飘起来了。”她摸索着寻茶杯,放茶叶,泡好一杯清茶递到我手上。
      茶叶浸在透明的液体中盘旋,清香。我想起父亲每次喝茶的时候,也喜欢这样凝视茶杯,然后小口地品。我真该在父亲没走的时候,陪他多喝几杯茶。如今父亲去了,才晓得茶的味道,原来比咖啡更好。
      “单姐,我正打算过几天请你喝奶茶。我自己做的。”凉墨说。
      “钢琴,水粉画,茶艺——凉墨,你似乎是一个百事通了。”我笑笑,“相信你现在的生活已经十分丰富。”
      “这里的每个人都十分积极向上,我只是被感染而已。”
      “你们真让人羡慕。”我由衷地说。寡爱多憎、欲念泛滥的人,容易活得累。而身处黑暗中犹有乐观的态度,清淡自如,并不是人人能做到的。
      谁说尘世已无净土?
      窗外的梧桐已经开始变得深绿,有轻薄的絮飘进屋子。我与凉墨对坐,静静喝茶,她和我谈起这里的生活,总是眉飞色舞。她看不见尘世,所以认真看自己的一颗心,甚至活得比常人自在。
      “徐大哥常常问起你。”她忽然说。
      我微微一怔。“他现在在日本还好吗?”
      “他在日本一切都好,只是……”凉墨欲言又止。她埋头喝一口茶,简短地说,“只是你跟我都是他记挂的人。”
      我和凉墨都是他记挂的人。徐衍之也是我记挂的人。我们之间一向简单。
      他在日本一切都好,这就够了。我们很久之前已经不再联系,早已别过。倘若多年以后我们老去,看上去落魄衰败,门牙漏风吐词不清,但是见面时候,能用一双衰老的眼睛看见对方的面孔,能对彼此道一声早安,已经足够温暖。
      人总不能所求太多。
      “单姐,”凉墨说,“其实徐大哥……”
      我心里又是微微一颤,认真看着凉墨。她却又顿了顿,似乎在犹豫,“徐大哥他……”
      此时我的手机响了,是母亲打来的。我按下接听。
      “伊宝,晚上六点来金斗牛。”母亲兴致很高,“我们该请小何好好吃一顿。”
      “今天是什么日子?”
      “小何的生日,伊宝你怎么都不记得?”母亲有点惊讶,她一直以为我与何白正在恋爱。
      “哦。”我莫名有些愧疚。
      “小何已经到了,你也快过来。”
      “好。”
      父亲去世以后,何白常常来我家,关照我和母亲,事事细致入微。母亲现在已经很依赖他,并且视他为准女婿,所以事事都为他考虑周到,甚至专门要去西餐厅为他庆生。
      但我却不记得何白的生日。这个一直站在我身边支持我的男人,我不知道他的生日。
      我告别了凉墨,脑中仍然想着她还未说完的那半句话。
      在公车上看了看手表,已经下午四点,准备礼物大概来不及了。送礼这回事,我一向没有经验,尤其是送男人礼物。我只好就近去了一家便利商店,看了半晌,男士用品也只有剃须刀,我打算买一款剃须刀作为生日礼物送给何白。因为是最后一支,所以只得买了柜台里的样品。
      我匆匆赶去餐厅,母亲与何白已经坐定了。母亲施了淡妆,容光焕发。父亲过世以后,我还是头一次在她脸上看到这样的光彩。
      我立刻注意到这家餐厅实际上人人都很精致,从面容到衣饰,都带着资产阶级富足味道。先前住在江滩高级公寓的时候,我和母亲也常常出入这种餐厅。而今家道败落,对于这类地方,只是看看就好。今天母亲偏偏选了这么个地方为何白过生日,可见她已经把他当成家人来爱。
      母亲见我过来,轻轻瞪我一眼,“伊宝,你总是这么随便。既然是约会,你总该打扮正式一点。好歹又是女孩子,皮相还是很重要的。”
      “妈妈,你知道我的,我又不是今天才不修边幅。”
      “单伊一向随性。”何白替我说话。这男人,与我单独在一起的时候必定不会放过挖苦我的机会。但是现在母亲在旁边,所以他赞美我。我不禁好笑,滑头的男人。
      “生日快乐。”我说完,把那支剃须刀递给。他伸手去接,我才知道我自己买了多粗糙的一个礼物。因为没有特别包装,而原本的包装盒没有盖好,剃须刀一下子从里面掉出来。
      我十分尴尬。
      他却捡起来仔细端详了一番,微笑,“谢谢你。很漂亮的一把剃须刀。”
      “伊宝,你真是太随便了。”母亲责怪我。
      “何白,不好意思,没有来得及准备礼物。”我惭愧。
      “它就很好,”他看了看手里的剃须刀,“谢谢你,单伊。”
      母亲说,“小何,我跟单伊早该好好请你吃一顿。”
      “伯母太客气了。”
      “很久没有出来吃饭了。前天去一个朋友女儿的婚宴,就想起来,也应该请你吃一顿饭。这段时间多亏你照顾单伊。”母亲话中有话。
      “如果您愿意,我倒情愿一直照顾她。”何白笑了。这男人,无论何时何地这样说话也从不红脸。
      母亲也是很会心地笑,“那是我们伊宝的福气啊。”她现在已经以丈母娘自居,时刻不忘记将自己女儿推销出去。我不响,低头喝水,坐在一旁像个外人。
      一顿饭吃完,母亲说要先回家,又对我说,“伊宝,年轻人生活丰富,今天又是小何的生日,你陪陪小何再回家。”
      我失笑。母亲时刻记得要制造机会让我与何白单独相处,真是良苦用心。我回头看看何白,他正微笑,一脸游刃有余。
      何白说,“那么,我先送伯母回家吧。”
      “我还要去一趟干洗店取衣服,顺便去朋友家坐坐。”母亲一心想留我们独处。
      “妈妈,还是先送你回家吧。”我不放心。
      母亲瞪我一眼,“我自己打车回去。”
      我只好由她。
      “寿星,你晚上有没有想去的地方?”我问何白。
      “听你的安排。”
      我想起去年生日的时候落难在Y城,接到徐衍之的祝福电话,他向我推荐江滩新开一家生日吧。那天是我的生日,我独自一人在Y城火车站的地下通道里,饥寒交迫形如乞妇。赶来救我的,是徐衍之。那时我们隔了二十公分,但看见对方的一颗心。我们之间彼时只有二十公分,如今早已相隔天涯。我轻轻叹气。
      “有没有兴趣去酒吧?”何白问。
      我回神,“好。”
      “你最近常常开小差。上车吧。”他笑着帮我打开车门。
      我木然坐进去,仿佛仍然闻见徐衍之风衣上的气息。那次,我曾经在他的车子里睡着,身披他的风衣——然而这又是多久以前的事了?恍如隔世,空留下记忆罢了。
      “听说江滩的一家生日吧不错。”我说。
      “那就去那里。”何白顿了顿,又说,“我记得有次问你,你说你从来不去酒吧。”
      “早上八点与晚上八点想的都不一样,更何况是兴趣。更早的时候,我甚至顶替朋友去酒吧弹琴。”
      他看我一眼,似乎有点惊讶,“你的琴技很好?你从没告诉我。”
      “小事没有什么好提的。”
      “我以为我已经了解你很深。”他抬抬眉毛。
      我转眼看他。实际上他的确了解我很深,甚至某些时候甚于我自己。我的爱好与个性,明亮与阴暗,早已全部被他看了个通透。所以我在他面前不用担心失态,不用戴一副面具来掩饰自己的悲喜。
      他一边把握方向盘,一边打开CD机。是老爵士。我的最爱。
      “据说这样的音乐会让司机走神,酿成惨剧。”我打笑他。
      他瞥我一眼,“知道你天不怕地不怕,说起话来没遮拦。”
      我笑笑,“英国有人在车子里播放圣诗,结果撞上路边的栏杆,真的去见了上帝。”
      “你干脆说,全球每一秒有多少人死于车祸,又有多少人被谋杀。”他还未说完,却一个急刹车,车子停住了。
      原来有几个人拦车。
      何白刚摇下车窗,那几个拦车的人已经围上来要开我们的车门。
      我立刻感到不妙。这个地段比较偏僻,路灯也不太亮,我知道我们遇上了劫匪。何白也马上反应过来,于是赶紧发动车子。
      但是已经来不及了。他们强行打开车门,把我拖出去,立刻就是一顿拳打脚踢。
      “放开她!”我听到何白的声音,继而踢打我的那几个人被拉开。但他一个人对付三四个大汉,很快就被打倒。那些拳脚立刻又向我围攻过来。我想呼救,但是胸腔仿佛被什么堵住,钝痛。而且此刻路上没有什么行人。
      剧烈的疼痛中,我明白过来,他们并非劫匪。呵,我不该去讨要剧本的稿酬。那位张总早就告诉我,他可以“花个十万八万把你做了”。
      我心里一个激灵。我们逃不掉了。
      很快,一个怀抱将我包裹住,我闻到淡淡的古龙水味道。是何白,他在替我挡那些拳头。那些人对我们踢打过来的时候,我甚至听到自他胸腔里发出的闷响。
      “何白,不关你的事,你先走……”我还记得推开他。但是他死死抱住我,丝毫不动,有鲜红的血淌在地面上,分不清是他的或是我的。我挣扎着推开他,却使不上力气。我的身上也挨了不少拳脚,入骨地疼,仿佛灵肉在一张一弛。
      然后我感觉他几乎失去了知觉,却仍然紧紧护住我。
      最后的意识里,我听见何白颤声问我,“你有没有受伤……”紧接着,我脑中一阵眩晕发黑,没有了意识。

      ——————————————————————
      我再次睁开眼睛,即发现四周一片素白。母亲坐在病床前,两眼通红。
      “伊宝,你醒了!”她上来握住我的手。
      “妈妈……”我想坐起来,却发觉全身如散架一般地疼。
      “幸好只是骨折,还好。”母亲又开始掉泪。
      我想起何白的车子被拦下来,然后我们被三四个大汉围住踢打,他护住我,却自己挨打。我立刻问母亲:“何白呢?!”
      母亲擦了一下眼泪,“他在另一间病房,还在昏迷。”
      我心里一颤,挣扎着坐起来,“他有没有危险?”
      “他已经过了危险期,你不要担心。快躺下。”
      我舒了一口气。
      “小何待你很好,伊宝,你要珍惜。”母亲眼泪汪汪地看着我。
      我心里发酸,“妈妈,我知道。”
      “幸好有路人报警,否则你们两个……”她眼看又要掉泪。
      我紧紧握住她的手。是我太好强,不愿服输,所以才连累何白。“妈妈,我去看看他。”
      “你需要休息,暂时不要走动,怕有脑震荡。”母亲说,“我现在去叫医生来。”
      我揽住她的腰,“不用了。我没事。”
      母亲重新坐下来,帮我掖了掖被角,又长叹一口气,慢慢地说,“伊宝,凡事得过且过就好。平平安安就是福,争那些个有的没的,往往得不偿失。况且天底下不公平的事情太多,轮到你头上的也就一两件,不用太计较。”
      我看着母亲凑近来的面孔,皱纹和眼圈都很疲惫。我不该让她太操心。现在她知道我惹下麻烦,所以苦心劝我。
      “对方找人对付我,应该事先料到的。是我太大意了。”我轻轻说。
      “知道就好,”母亲苍凉地说,“伊宝,你看小何为你受伤成那样,我都心疼。等你们伤好了,赶快办婚宴。”
      “婚宴?”我与何白什么时候进展到这个地步了?
      “是啊,早些办,我也省心。我看出来了,这孩子很有这个意思,只是你一直疏远着人家。”
      “妈妈,我没打算结婚……”
      “伊宝,”母亲有些激动地打断我,“前一个是建峰,你不愿和他结婚情有可原。你现在年纪也不小了,错过何白,你一辈子再去哪里遇见下一个?小何人品不错,事业有成,更重要的是对你一心一意。还有什么顾虑的?”
      母亲期盼地看着我。我知道她认定何白了。但是我害怕自己会辜负和伤害何白。母亲不会明白。
      “妈妈,我想去看看何白。”我乏力地说。
      “伊宝,过两天吧。你现在……”
      “妈妈,你扶我去。”我很坚持。
      母亲拗不过我,只好先找来医生,确定没有大碍,才让我起床。
      何白的病房在重症监护区。我进去的时候,闻到里面刺鼻的消毒水味道。他静静躺在那里,面部有好几处淤青,脸色苍白。一看就知道他受伤不轻。
      我在他床边坐下来,头一次认真地看他的脸。长睫毛,五官是那种不张扬的好看,有岁月细碎的痕迹,沉稳沧桑。这张称得上英俊成熟的面孔,如今却可能因为我而留下疤痕。
      我轻轻叹气,“何白,对不起。”但我知道他现在还听不见。
      “小何待你,真的是掏心掏肺。”母亲说。
      他待我掏心掏肺,我又何尝不知道呢。只是我承受不起。人生最苦的不是无法得到,而是得到了却承受不起。
      “伊宝,有的人一生还遇不到一个愿意为她拼命的男人。何白为了你,连死都不怕。”
      “妈妈。”我哽咽。我记得那一刻我们被拳脚包围的时候,何白义无反顾扑在我身上。他肯为我拼命。如今看到他带着淤青的面孔,我忍不住掉泪。
      母亲握住我的手,“伊宝,很多人结婚,并不一定爱得死去活来。当年我与你爸爸结婚,几乎是媒妁之言。感情需要培养。何白难能可贵,你不要错过。”
      我一时无话。母亲不知这样劝过我多少次,一心要早早定下我的终身大事。
      “女人的青春,过一年少一年。我像你这样的年纪,你都已经三岁了。”母亲语重心长,仍是老派口气。
      这时有护士小姐进来换药水。
      我于是问她,“请问他什么时候能醒过来?”
      这位护士小姐看我一眼,“你是他太太?”
      我摇头。
      “那就是他女朋友了。”她说,“你很幸福,你有这样为你拼命的男朋友。他伤及肋骨,好在内脏没有大碍。只怕这些外伤要恢复,也需要好几个月。不过目前已经没有问题了,也不会有后遗症。你也请回去休息吧,都是病人。”
      母亲握住我肩膀,“伊宝,先回吧,他醒了你再过来。况且你也有伤。”
      “我没事。”
      “回去吧。”母亲坚持要扶我回房间。
      我站起身的时候,才发觉腹部一阵抽痛。回到病房就躺下,也不敢告诉母亲,只祈祷伤势快点好。
      “妈妈,你也回去休息吧。”
      “我还不累。况且刚刚从家里过来。快睡吧。”母亲轻轻拍我的肩膀。
      恍惚回到童年,夏夜里母亲为我点一盘蚊香,然后拍着我的肩膀,我就这样安稳地睡去。那时无忧无虑,不会想到日后要面临失去亲人,要面临人生的种种无奈。因此现在时常看到那些与父母手拉手的小朋友,我都忍不住十分想要告诉他们:这是你一生中最轻松最幸福时光,要好好珍惜。但是他们自然不会明白。人人总不是都要等到临头,才知道后悔,才知道要珍惜。可惜往往已经来不及。
      如果早知会连累何白,我万万不会傻气地去找那位张总“讨公道”。
      母亲在我身边坐了一会,便起身打开小音箱。有老爵士的声音飘出来。
      我很疲倦,听着这乐声,慢慢又睡着了。
      我再醒来,仍看到母亲在身旁,脸色憔悴。看到我睡醒,她只轻轻地说,“饿不饿?”
      我忽然眼眶发热。人活一世,最不离不弃的人,始终是自己父母。单伊现在还有母爱。
      “妈妈,你该好好休息了。”我说。
      她笑一笑,“我刚刚睡过一会,现在精神很好。你一定饿了。我回去给你做蟹黄粥。”
      “何白怎么样?”
      “他已经醒过来了。我问过医生,没有问题了。你不要太担心。”
      我点点头。
      “伊宝,”母亲凑近来,“你是不是很疼?”
      “妈妈,你乱担心。我已经没事了。”
      “伊宝,你睡着的时候,流了好几次眼泪。”她伸手抚摩我的头发,眼中尽是心疼。
      我心里微微发颤。我并不记得我流泪,或是做什么梦,为谁流泪。
      母亲眼睛发红,“伊宝,你爸爸已经不在了。你要保重自己,不要事事一个人扛。”
      “妈妈,我很好,真的。”我搂住她,很酸痛。
      母亲拍着我的背,慢慢地说,“伊宝,到时候你成家,多一个何白照顾你,我也就放心了。”
      我靠在她身上,没有说话。
      半晌,母亲说,“我回去给你煮粥。你继续休息。”她说完就出去,我听见她在身后轻轻为我带上房门。
      我想去看看何白。

      ————————————————————

      走进那间病房,看见他仍是睡着,我只轻轻在一旁坐下来。他睡得很安静。我想起去年圣诞节的时候,他的车子半夜停在我公寓楼下,他在里面睡着,表情略带沧桑,仿佛一棵沉默的树,有一丝警醒。但是现在,他的一双眉眼好似孩子。
      我定定地凝视他的面孔,忽而有一种似曾相识。原来从未像这样仔细地看他的脸。这的确是一张好看的脸:眉眼有多情的形状,鼻梁和嘴唇的线条俊朗。只是额头、嘴角、颧骨都是瘀伤。我心里酸痛,不自觉有热泪滴落在他的被单上。
      我轻轻吁出一口气,去医院旁边的花店买了一束康乃馨,回来放在何白病床旁边。又坐了一会,才起身离开。
      刚站起来,右手却被轻轻握住。
      我一怔,继而转身。原来他已经醒了,手捉住我的,眼睛并未睁开。
      他把我的手拉进他的胸口,紧紧贴着。我在床边坐下来。他闭着眼睛似乎要继续睡去,只是紧紧抓着我的手。
      半晌,我说,“你醒了。”
      “很香。”他仍是闭着眼睛。
      我笑一笑。
      他又说,“我还以为你要送玫瑰,谁知是康乃馨。”他任何时候都还是这一套。
      我轻轻叹气,“对不起,连累你受伤。”
      “倒是我没保护好自己的女人。而且形象倒塌。”他睁开眼,示意自己脸上的伤。
      我失笑,“何先生无论什么时候总是一副唐璜面孔,不必担心失去形象。”
      “唐璜最后还不是废弃,女人们避而远之。”他又用手轻轻抚了抚脸颊上面的伤,“会不会留疤?”
      我噗一声,“事到如今你倒只关心会不会留疤,比女人还计较这张脸。”
      “我还要靠它吃饭。”
      “你放心,你已经有金子钻石外套,别人才不会管你面相美丑。”我定定地看了看他的脸,觉得歉疚心酸,“何白,你很傻气。”
      “你知道就好。”他意味深长。
      我吐出一口气,“你饿不饿?我去帮你拿点吃的。”刚刚抽出手,却又被他握住。
      他牵动嘴角,“你从没告诉我,你遇到这么大的麻烦。”
      “我以为我可以独自解决。”但却连累他受伤。
      “单伊,你太要强,也从不服输。”他轻轻说,“至于剧本,我帮你讨回公道。”
      我不禁一惊,原来他已经知道。他总是在第一时间知道我的事情,也总是在第一时间赶来帮我。我心里发热。
      “以后不要事事都一个人抗。”他笑一笑,但由于面部的伤痛,笑得有些牵强。
      我心里一阵酸怅。“何白,谢谢你一直在我身边帮我。但是这次真的不用了。妈妈说得对,凡事得过且过就好。平平安安就是福。天底下不公平的事情太多,轮到自己头上的也就一两件,不用太计较。”
      “剧本是你的血汗。”
      “很多人为了争回那一点血汗,结果流了更多的血。现在大家还能平安,已经万幸。如今我只希望平平淡淡,妈妈也放心。”事到如今,我万事无求。
      他看着我,“你一向孝顺。”
      我握紧他的手,“谢谢你,何白。”
      “你什么时候变得这样肉酸?”他扬扬眉毛,“你已经说了好多声‘谢谢’了。”
      我苦涩地笑,“如果不是你奋不顾身,我的名字可能早已见报:‘六日晚八时许,金虾路省图书馆附近惊现一具女尸。’然后我的名字被人茶余饭后咀嚼,其味无穷的样子。”
      他听完笑起来,继而看着我,握着我的手更紧。“单伊,”他轻声说,“以后我来照顾你和伯母。”
      我心里微颤,“我恐怕不配。也许我心里会一直有个别人。”
      “我不在乎。”他说,“你肯为我掉眼泪,证明你心里有我。既然有我,哪怕只半个角落,也够了。”
      我还想说,何白,我们是朋友。但是此时此刻却怎么也说不出口。看见他受伤,我心里的酸痛是真切的。
      原来我害怕他受伤。
      “何白……”我欲言又止。
      “单伊,你又何尝不傻气呢。”他深深叹气,“你不该为一个注定天涯相隔的人记挂一辈子。你该有你自己的生活,有你自己的家庭。”
      他凝视我。那种眼光是真诚的关切的,叫人感动。我眼圈又发热。
      “你如果嫌弃我脸上可能会留疤,我立刻去做整容手术。”他又开始调皮。
      “恐怕你这个年纪去做整容,后遗症很快就来。何先生。”我也笑。
      “是何老先生。”他顺势说,“比你大了将近八岁,早已经老了。”
      “恐怕你再过三十年才算得上老先生。”我说。这才发现右手还被他一直握住。我的手背手心都已经发热。
      一向认为自己一个人海阔天空,爱怎样就怎样。但现在我不一样,我有母亲,她苦心盼我平安幸福。还有何白,在他将我紧紧护在身下迎受那些拳脚的时候,他躺在病床上那样看着我的时候,我心里苍凉绞痛。
      我知道自己正在被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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