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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渣爹(下) ...

  •   春韭和夏桃立在温岚身后,见世子爷竟还能说得出这样不要脸的话,都气得不行。

      她家大小姐却似是早料到了一般,眼皮都没抬一下,仍是淡淡地道:“请父亲随我来。”

      温岚领着他们重又回到正房的西次间,命春韭和夏果二人将角落里的一只小箱子搬到温怀勇面前,开了上面的锁,金姨娘满腹狐疑地打开一看,里头竟全是当票。

      “母亲那剩余三十抬的嫁妆,尽数都在这里,父亲点点吧!”

      温怀勇终于被女儿话里满满的嘲讽之意给激怒,恼道:“我要这些当票做什么?你娘做什么把东西全当了,这要是传出去,岂不丢尽了我们侯府的脸!”

      “原来父亲还知道脸面二字,难道您当真不知道母亲因何才去典当吗?若不是为了替您还欠下的赌债,她何至于忍痛将自己的嫁妆都给当了个干净?”

      温怀勇一拍桌子,“放肆!哪有你这样跟父亲说话的?我不过是偶尔小赌怡情,便是一时手气不好,又能输上多少,哪里要动用你母亲的嫁妆来给我填窟窿?”

      小赌怡情?温岚心中冷笑,她这个爹当初在战场上军功没立下一星半点,却把军中吃酒赌钱玩女人的糟烂习气学了个全。整日在外和那些狐朋狗友花天酒地,再也提不动刀,却偏爱收集各种有名的兵器,家中丫环略有些姿色的都被他收做了姨娘,还嫌不足,竟还去八大胡同里的那些个秦楼楚馆找乐子。

      旁人拿着他或欠或赊的各种票据上门讨要,若是母亲不给,又怕传出去,累了孩子们的名声,只得忍着恶心,咬牙掏出私房替他还账。

      母亲也曾苦口婆心的劝过父亲,却反被父亲嫌她太过唠叨,管得太宽,除了初一、十五,再也不肯进母亲的院子。

      前世的她,被祖母灌输了满脑子的在家从父,出嫁从夫,情知父亲这样做不对,也不敢说什么,后来见母亲心如死灰,宁可自己暗自垂泪,也再不愿同父亲多说诉苦。

      便和她幼弟商量好,使了个巧法子让她幼弟“无意”中将她爹的无良形径透露给只知教养孙儿的祖父知道,让她爹挨了顿板子,此后方才收敛了些,再不敢如之前那般花天酒地,肆意挥霍。

      吃够了上辈子的苦,如今在她眼里,什么三从四德全是骗女人的狗屁,既然父亲为长不尊,那她便要狠狠打他的脸,连上辈子的那一份也一并讨回来。

      恰在此时,郑嬷嬷从里间出来,只对温岚道:“大小姐,夫人那边……已经收拾好了。”

      “有劳嬷嬷了,”温岚握了握她的手,在她耳边轻声道:“还要劳烦嬷嬷将您这些年偷偷收起来的那些欠条账本拿来。”

      郑嬷嬷是颜夫人的奶嬷嬷,眼见自己从小看着长大的小姐被夫家这么欺负,实是忍不下这口气,便头一次违逆了颜氏的意思,没将那些典当了嫁妆赎回来的赌债欠条都给烧了,而是偷偷藏了起来,又把颜氏每回替丈夫垫付的各项花销都记在账本上。

      前世时郑嬷嬷为了护住她娘最后的那点儿东西,曾把这些欠条账本拿出来理论,却被金姨娘撕了个粉碎。

      而这一世,有她守在这里,看他们还敢如何撒泼抵赖。

      郑嬷嬷心细,在那些装订成册的欠条上注明,某年某月某日夫人当了什么陪嫁,得银多少,还了世子多少赌债。

      温岚存心打她父亲的脸,便照实念出来,一个字也不略过。

      “至德四十一年九月八日,母亲当了展翅金凤挂珠钗一对,白玉玲珑长簪一双,得银五百两,还了父亲欠赵将军的赌银二百两,钱参将赌银三百两。”

      “至德四十七年九月十五日,母亲又当了白玉雕松鹤双面绣插屏,碧玉瑞兽宝瓶一对,花开富贵玉佩一双,共一千两银子,还了您欠瑞郡王的赌债。”

      ……

      温怀勇初时还不以为意,越听下去,越是面皮发烫。一拍桌子道:“满口胡言!你母亲陪嫁了三万两压箱银,还有那么多铺子田庄,每年光入息就有万余两之多,不过是替我还些百两之多的债,哪里要典当她的嫁妆?”

      温岚不理他,往后翻了几页,接着念道:“除了这些赌债,这一年的九月,父亲还在会宾楼宴客花了八百两银子,丽丰祥绸缎庄买了三百两银子的云锦,百媚生脂粉铺买了二百两银子的胭脂水粉,鬓影阁买了各色首饰头面五百两银子……还管瑞郡王借了一千两银子不知做什么用。父亲花起钱来倒是大方,却全都是赊账,不敢走府里的公账,只让他们到了月底来跟母亲结账,”

      “只这一个月的开销便是二千八百两银子,加一千五百两的赌债,一年下来该是多少?娘亲的那些入息如何能够?何况父亲又喜欢收藏宝刀宝剑,母亲嫁过来的头一年,父亲便先后买了越王勾践佩过的宝剑和吴王夫差用过的战矛,母亲的三万两压箱银子就没了大半。此后这些年,父亲又买了秦叔宝用过的双锏,程咬金用过的大斧,杨六郎擅使的虎头枪……”

      “还有你后院里的那些个姨娘侍妾,生出来的庶子庶女,衣食吃用,哪样不要母亲贴钱。若是母亲不拿出自己的私房替父亲还账,怕父亲坏了名声,侯府颜面无光,更会连累得我们这些做儿女的,可若是替父亲还账,这便是个无底洞!”

      “母亲为了这无底洞,不光把自己陪嫁的衣裳首饰全送进了当铺,就连外祖母特意为她置办的田庄、铺子、温泉庄子都保不住,自从我生下来,母亲几乎一年卖一个铺子,几顷田地,这么年下来,母亲当年的十里红妆,早已被父亲败了个干净!”

      金姨娘越听,脸色越差,世子爷花起钱来的那个劲儿她是知道的,若是大小姐说的都是真的,只怕夫人的嫁妆是真没剩下多少了。

      温怀勇却犹不肯信,他这十几年来,从妻子处拿惯了钱,又兼被金姨娘吹多了枕头风,见他无论在外头欠下多少,任颜氏怎么跟他争吵哭穷,最后还是能拿得出钱来替他结账,便总觉得颜氏的嫁妆是永远花不完的,取之不竭,用之不尽,从没想过会有被他败得净光的一天。

      何况被父亲申斥后,他这一二年几乎再未花过颜氏的钱,哪里就败光了呢?

      “我不信,方才你母亲房里不是还有三口箱子吗,你定是把地契田产这些藏在那箱子里了。”

      他说完,便朝内室奔去。

      金姨娘本想跟着也进到内室去看上一眼,被温岚眼风一扫,明明是个身量比她还矮的小丫头,可那眼神气场却生生压得她顿住了脚,再不敢往前一步。

      温岚随着父亲进到内室,先走到母亲床前叩头道:“娘亲,女儿不孝!您都去了,却还要扰您的清静。”

      这才起身命人将母亲房中的箱柜尽数打开,再将那三口箱子抬到温怀勇面前。

      “母亲的箱笼早就被父亲给掏空了,如今只剩下这三只小箱子。”

      她打开箱子,将里头装着的东西一样样指给她爹看。

      “这一箱是母亲留给我的布匹,共是两匹霞影绡,两匹香云纱,石榴绫两匹,蜀锦云锦各两匹,外加一领紫貂裘披风。”

      “这一箱是母亲留给我的历代画谱,并她自己的画作,至于这最小的匣子里,是母亲最后剩下的首饰,除了留给弟弟将来新妇的这对玉镯和宝石头面,其余都是她日常所戴。只当是给我留个念想。”

      温岚见父亲看看那些空空如也的箱笼,再看看这三只箱子里东西,眼中渐渐露出震惊的神色来,又道:“父亲若还是不信母亲只剩下这点东西,不妨把账房先生请来,让他对照着当票和欠条账本,核上一核。”

      她语声哽咽,“娘亲临去前,握着我的手,一个劲的跟我赔不是,说她对不起我,当年外祖母给她备下了那许多的嫁妆,四十抬的绸缎衣裳,十抬的首饰头面,还有唐伯虎的《山路松声图》,李思训的《秋江待渡图》,赵子昂的《高山流水图》等数十幅历代古画,全都没了……”

      “连她最心爱的《洛神赋图》的摹本,赵孟頫《鹊华秋色图》和朱德润《林下鸣琴》图的真迹都保不住,她最喜欢,也最为华美的一套红宝石头面也没能留下给我,只能给我剩下这么点子东西,全当是个念想……难道父亲也要拿走不成?”

      她越说越是悲愤,索性拉着温怀勇的衣衫,将他拽到母亲的床前。

      “父亲,您睁大眼睛,好好看着这个女人,她十六岁时怀着满心的爱慕嫁给你,当年你向她求亲时是怎么承诺她的,你说你会一辈子对她好,这十几年来,她为你操持家务,生儿育女,孝敬长辈,可你待她好过吗?”

      “你只会冷落她,逼着她当掉自己的嫁妆供你挥霍,供你去秦楼楚馆寻欢作乐,供你买绫罗绸缎珠宝首饰去讨姨娘小妾欢心,你有对她说过一句甜言蜜语或是送她珠钗华服让她开心过吗?”

      “娘她就剩这么点子东西了,难道父亲连娘亲最后留给我们姐弟的这点儿念想都不放过,还要拿去填你的赌债,去给你的姨娘庶女买锦衣华服,金珠玉饰吗?”

      温怀勇本想斥责女儿怎可如此放肆,对他这父亲如此不敬,可在女儿的逼视下,那些斥责的话仿佛噎在了喉咙里,半句也说不出来。

      这还是他印象里那个总是温婉乖巧、明理懂事的长女吗?

      怎的突然一下子变得这般有压迫感,仿佛她久居上位,通身都是那种上位者的慑人气场。

      秒怂的温怀勇不敢再看女儿,只得转头去看床上那女人,他的结发妻子。

      栗色绣金的寿衣穿在颜氏身上,宽大的跟棉被似的,她看上去瘦的跟个纸片人似的,即便上了妆,也仍是瞧着双颊凹陷,脸色腊黄,形容枯槁,额头和眉心各有几道深深的皱痕,哪里像个三十余岁的妇人,竟是比他母亲看着还要苍老几分。

      他恍惚想起洞房花烛夜,大红盖头下,颜氏那张姣美圆润的芙蓉面,还有她含羞带怯的眼神……

      当年是父亲做主给他求娶的颜氏,说颜氏是县主之女,身上有皇家血脉,身份高贵,父亲又是手握兵权的国公,若能娶到她于他今后前程大有助益。

      唯一的不好之处是,自颜国公为女儿求了恩旨,免了选秀后,向颜家提亲的名门子弟太多,只怕人家瞧不上他们温家。

      温怀勇却不想高攀,怕将来有了功业却被人说是沾了岳家的光,没想到颜家竟然没有拒绝他家的提亲,只让他亲自上门求娶,立誓会对颜氏好,便答应了这门亲事,风风光光的把女儿嫁了给他。

      可他是如何待颜氏的?

      新婚不久,她刚怀上长子,朝廷要攻打准格尔汗国,他说想要趁此机会建功立业,她只得回去求她父亲带上他一道出征,谁想就在那一役里,他废了右手,从此再不能提刀打仗。他爹培养了他十几年,就是希望他能身为一名武将,继续温家的荣光,可他却成了一个废人,连他那只知读书做官的弟弟都不如。

      他嘴上不说,其实心里一直迁怒于颜氏,觉得是她克夫,才会一娶了她,就给自己带来厄运,这才一直冷待于她,肆意挥霍她的嫁妆。

      初时她还会同他垂泪苦劝,后来再见到他时,她只是沉默,什么话都不再同他说了。若不是女儿今日这一番控诉,他是真想不到,自己竟然已将她的嫁妆败了个一干二净。

      温怀勇忽然想到一句话,哀莫大于心死。

      若是当初她没有嫁给他,或许……她现在还好端端的活着。

      有生以来头一次,温怀勇对他这结发妻子良心发现,生出几分愧疚来。

      他抬手捂住眼睛,不敢再看床上那瘦小枯槁的发妻,他转过身来,看着屋内那些内里空空荡荡的柜子箱笼,再看看摆在正中的三小箱东西,头一次觉得自己不是个东西。

      忽听得一个哀恸的声音唤道:“娘,娘——”

      他的小儿子温峤跌跌撞撞的奔了进来,扑到床边,呆了一呆,便开始放声大哭,那一声声“娘亲”像数把细小的钢针扎在他心上。

      温怀勇再也无颜在这间屋子待下去,低声对温岚说了句“既然这些是你娘留给你的,你便好生收着吧。”便匆匆走了出去。

      留下温岚姐弟二人,跪在母亲床前哭得肝肠寸肠。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5章 渣爹(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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