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灿烂年华

50、弦断(正文完)

　　五月榴花照眼明,枝间时见子初成。
　　和煦的晨风中，我微笑着，一步一步向着前方沐浴在金色阳光中的男子走去。
　　“玄烨。”我喃喃唤着他的名字。
　　他回头，朝我走了过来。
　　稍稍侧头，我伸手触及他的肩膀。御制的金丝披风滑过我的指尖，清凉而又柔软。
　　他的嘴角弯起一个弧度，双手稳稳地扶住了我的腰际。
　　抬头对上深黑瞳仁里的淡淡的温柔，我笑了一下，小心地将垂在他胸前的系带挽了一个结。
　　“等我回来。”干燥宽厚的手掌覆住了我的，他俯身在我耳旁说道。
　　“好。”我的手指慢慢曲起，与他交缠。
　　然后手背上的温度消失了，他转身，渐渐离开了我的视线。
　　承君之诺，信守一生。
　　我什么时候失过对你的承诺？

　　汗滴豆大，浸湿的头发牢牢地贴在额上，耳边是穿梭不停的宫人们簌簌的衣角摩擦声与凌乱奔跑的脚步声。
　　疼痛。。。钻心的疼痛，蔓延在我身体的每一个细小的角落。
　　不能说话，不能呼吸，我张大嘴巴，费力地咽下每一口空气。
　　手中淋淋握着的满是汗水，十指战栗，慢慢变得没有知觉。
　　蜷缩着双腿，我的腹部如穹窿般隆起，我的气力早已耗尽，只是半眯着眼睛，承受着一波又一波蚀人心肺的打击。

　　“已经快三个时辰了，还未见喜，这该如何是好？”低沉的声音很是遥远，却轻易地一字一句透入脑中。
　　“上边的旨意，是娘娘跟皇子，都得保住。。可这光景，恐怕。。。”另一个声音里满是惊慌。
　　“嘘。。放轻点声。。”先前那个声音说，然后似乎更加遥远了一些“这可是要掉脑袋的。。。我们赶紧去请示老佛爷吧。”
　　人声远去，我强抠着床幔睁开了眼睛。
　　“瑾儿。。。瑾儿。。。”我急声高叫。
　　“小姐，小姐，瑾儿在这里。”床头跪着的女子抬起头来，泪眼汪汪地看着我，“瑾儿一直都在这里，小姐有什么吩咐？”
　　“传。。传我懿旨。。。领侍卫内大臣喀布拉。。及其夫人。。。未奉皇诏。。。不得进入紫禁城中！原。。。原。。坤宁宫。。。宫女瑾儿。。。从即日起。。。脱去贱籍。。逐出。。皇宫。。”
　　“小姐！”瑾儿痛叫一声，“小姐何必如此！”
　　“去。。。去。。传旨”胸口似要爆裂，我大口喘着气，“不。。得。。返回。。”
　　儿奔活，娘奔死。。。
　　皇子与皇后之间，太皇太后又将如何抉择呢？
　　看着瑾儿远去的身影，我苦笑了一下，眼泪滑落下来，“阿。玛。。额。娘。。。芳。儿。不。。孝。。”
　　“娘娘。。请恕奴婢冒犯了。”不知过了多久，那个声音重新回到我的身边，我颤了一下，游离的心神猛地汇聚起来。随后断裂的剧痛，蓦地一下，从□□传递到脏腑最深处，我大叫了一声，失去了意识。
　　孩子。。我的孩子。。你要平安。。。

　　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我的身体僵硬得仿若顽石，沉重而又冰凉。
　　温热的液体汩汩地从体内流出来，并不疼痛，却掏空了我心底最后一点可以称之为生命的活力。
　　脸色蜡黄的太医在我的小腿上密密地扎着银针，捧着药罐铜盆的宫女在床前跪成一排，怀抱着明黄襁褓的乳母在远处轻轻哄着婴儿入睡。
　　这。。就是。。。结束了吗？
　　我突然极为自嘲地叹了口气，原来我生命的尽头，是这样的光景啊。
　　“好孩子。”和蔼的声音从头顶传来，太皇太后流着眼泪握住了我的手，“什么都不要想，芳儿，你会好起来的。”
　　“玛。。嬷。。”我朝她绽开笑容，“谢。。谢。。玛嬷。。”
　　太皇太后的目光闪了一下，“。。。芳儿？”
　　我是真心谢谢你。。。太皇太后。。
　　谢谢你让我今生遇到了玄烨。。。
　　谢谢你救了我的孩子。。。
　　“孩。。。子。。”我用尽全力偏过头去，朝着孩子的方向伸出了手。
　　太皇太后颔首，乳母轻柔地将皇子放在了我的枕边。
　　“。。对。。不。。起。。”我努力想要看清楚孩子的面孔，却只能在头晕目眩之间贴近了他，手指摩挲着他的脸颊，泪流满面“对。。不。。起。。”
　　连抱抱你都做不到，对不起。。
　　连唤唤你的名字都不可能，对不起。。。
　　将你扔在这冰冷的宫殿中长大，对不起。。
　　要你一人去承担波涛汹涌的将来，对不起。。
　　孩子。。。额娘爱你啊。。
　　“芳儿啊。。。”太皇太后的声音既是哽咽，又是叹息，“你。。有什么心愿吗？”
　　我只想要活下去。。。
　　我不想离开。。。。至少不是在这个时候。。。
　　我的夫君还在与强敌殊死对战。。我的孩儿才不过刚刚与我相见。。
　　可是。。。谁能遂我愿呢？。。。
　　我抬头看着她的眼睛，“我。要。等。他。回。来。。。”

　　第三次睁开眼睛的时候，我明白，我的生命马上就要熄灭了。
　　可是他来了啊。。他不是正坐在床边俯身看着我吗？
　　喉头堵塞，我张了张嘴，却已经发不出任何声音，握住他颤抖的手，我向他笑了一下。
　　看吧。。。我还是等到你了。。。我没有食言。。
　　他的脸上没有一丝血色，只是紧紧咬着嘴唇，愣愣地盯着我，似乎失去了言语的能力。
　　玄烨。。。不要紧的。。。
　　即使没有我。。你还是可以走下去的。。。
　　你是最强的人，谁也战胜不了你。。
　　拂过他的脸颊，我深吸了好几口气，终于叫出了一声，“皇。。上。。”
　　我的声音细弱蚊鸣，玄烨却动了一下，深切的悲伤从他的眼底倾泻出来。
　　不。。不要流泪。。玄烨。。。
　　我将眼睛睁得大大的，最后一次，对上他的目光。
　　时间已经不多了，玄烨。。
　　看着我，听我说。。。
　　玄烨闭了一下眼睛，他沉沉地点了点头
　　你要完成你的心愿，成为最英明的君主。
　　玄烨的目光中波澜起伏，过了片刻，他沙哑地回答说，“好，我答应你。”
　　我转眼看向熟睡的婴孩，流下了泪水。
　　你要保护我们的孩子成人。
　　玄烨很快地回答，“好，我答应你。”
　　然后。。。
　　你要忘记我。
　　玄烨僵住，他摇头，“不。。”已经被我的手指按住了嘴唇。
　　从他的脸颊一路向下，我觉得我仅有的心神也开始与身体剥离，喘息间，我在他的胸口摸出了一个香囊。
　　那是他的寿诞时，我送给他的贺礼。
　　聚集所有残余的力量凝在指尖，我奋力一扯，系在香囊上的丝线应声而断，深深凝望了玄烨一眼，我将香囊合握在手中，堕入了无边的黑暗。
　　我.要.你.忘.记.我。。。皇帝陛下。。。

　　五年后。
　　康熙十八年正月，平定三藩之乱已取得阶段性胜利，康熙帝御午门宣捷。
　　“皇上，原来您在这里，可让臣等好找。”庆功宴刚刚结束，就不见了皇帝的踪影，已经晋升为头等侍卫的曹寅带着侍卫们在紫禁城里四下寻找，终于在坤宁宫里找到了对月独酌的皇帝。
　　自从仁孝皇后与孝昭皇后崩逝于坤宁宫之后，这座为正宫皇后所设的宏伟殿宇，除了行萨满祭祀之外，实际上已成废弃之地，皇帝平时从来都不多做停留。
　　今日着实有些异常呢。
　　心中暗自揣摩的曹寅单膝着地，悄悄抬头瞥了一下皇帝的脸色。
　　皇帝的脸上平静无波，只是专注地看着手中玉杯里琥珀色的酒光。
　　皇帝既然不开口，身为侍卫的曹寅自然也不能出声，只好手握佩剑，低头跪着。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曹寅突然听见皇帝问道，“曹寅，三藩一战，结局如何？”
　　“吴三桂已死，叛军已被消灭大半。小股残余丢兵弃甲，仓皇逃窜。剿灭吴贼一族，平云南之时指日可待，三藩之战，当然是皇上胜了！”曹寅对于皇帝的提问深感疑惑，却并猜不透皇帝的意思，只得老老实实地回答。
　　皇帝淡笑了一下，“朕胜了！平三藩而天下清，康熙盛世计日程功。朕将得以完成朕的心愿了！可是。。。”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他朝前走了几步，在一幅华服女子的画像前停了下来，他的声音忽而变得很轻很轻，“可是。。。正是在这三藩之战中，朕失去了。。朕的皇后。。”
　　曹寅的头低了下去，背挺得更直了。
　　“咣。”玉杯被重重地放在桌上，皇帝开口道，“备车。朕要去。。巩华城。。”
　　曹寅的嘴角动了动，却什么也没有说，只是极为恭敬地行里个礼，“是，皇上。”

　　没有人知道那一夜，在屏退了所有的宫人之后，独自一人坐在仁孝皇后梓宫里的皇帝，到底说了些什么，做了些什么。
　　只是第二天天光刚亮，皇帝就下旨回宫。
　　在皇帝握着马缰准备上马的一刹那，曹寅看见皇帝回过头去，一滴泪水顺着他的下颌慢慢淌了下来，然后皇帝抚着胸口,笑了一下，“好，皇后，朕答应你。”
　　言毕，他翻身上马，扬鞭疾驰而去。
　　埋葬着他温婉坚睿的妻的巍巍青山，一点一点地，终于被他甩到了身后。

　　执子之手,与子共著. 执子之手,与子同眠.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执子之手,夫复何求?

作者有话说

　　泪。。这是最后一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