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颜怒》鲁庵

31、浮生

　　看着天色已晚，红绸起身道：“公子，竹林中新建了两间小屋，晚上我就陪公子和蓝玉住那里吧。这后园平日里也没别人来，范先生不会知晓的。再说，你又戴着人皮面具，不会有人识得的。”
　　“好。”辛欣抬头看了看树梢的一弯冷月，“范瑜入宫也有两个多时辰了，宫禁时辰已过，这时候还不回来，皇帝——”
　　墨希淡淡道：“宫里先前传了话来，今日范瑜留在宫里，不回来了。”
　　“留在宫里？”辛欣吃了一惊，立起身来。当年政事紧张时，范瑜也有留宿御书房的经历，但是现在他已是一介草民，再在宫内留宿就颇为令人震惊了。
　　“他们君臣两年未见，总不过叙叙旧吧——”墨希垂下眼睫，掩住眸中掠过的些微情绪。
　　红绸看了眼墨希，也道：“是啊，公子莫要担忧。在船上呆了四五日，一路劳顿，大家还是早些歇息吧。”
　　墨希见辛欣无话，便告辞离去。看着他落寞的背影消失在林间小径深处，红绸回身拉着辛欣的手道：“公子可是想入宫一探？”
　　“还是红绸知我。”辛欣叹息道，“不过我自己去便可，不用你俩陪着了。”
　　“万万不可！”红绸急声道，“皇宫大内，禁卫森严，必得蓝玉同去！”
　　蓝玉也跳了过来，“公子，无论你愿是不愿，我总是要跟着你去的。否则，若是有什么差池，岂不连累了范先生？”
　　“你二人越发不将我放在眼中了!”辛欣故意板起了脸。话虽如此，她还是与蓝玉换上夜行衣，收拾停当，打开角门离了相府。隐在竹林深处的身影悄然跟在了后面，那熟悉的黑衣虽是一闪而没，红绸瞥眼间却已看得清楚。竹叶轻摇扫过玉颊，她慢慢闭上双目，心底掠过一抹似有似无的痛，墨希，你的眼中难道永只有公子一人么？
　　承载了数代兴衰的宫城几无变化，宫墙巍峨，又如何阻得住似无双剑客这般的武林高手，两人一路飞掠，轻车熟路便到了御书房，迅即寻到一处檐下掩住身形。
　　“回想当年爱卿与朕抵足而眠的日子，一晃过去两年了呢。”皇帝浑厚的声音传来，即便是轻松的话语中也隐隐含着帝王的威严。
　　“皇上圣眷，范瑜感激涕零。”
　　“哎！这次九公主婚嫁，原也是没想到的事情。她一心恋着你，最近不知如何知道了你在东越定居，便一定要嫁去东越，任谁解劝都是无用呢。”皇帝的语气中带着显见的笑意。
　　范瑜默然以对，这九公主的情意，他必是要负了的。何况东越么，他也快要离开了。欣儿似乎是要去南离定居呢。
　　“辛欣——夫人可安好？”
　　“劳皇上挂念，她很好。”
　　“可惜她此次没能回金龙。你们成婚也有三四载了，为何至今也没有子嗣？朕倒是比爱卿神勇，已有两个小子，四个丫头了呢。”龙天池说完哈哈大笑。
　　“皇上洪福！”范瑜微微苦笑，并不接话，心里却默默念道，欣儿，你何时才愿意做我范瑜真正的妻子？
　　内侍奉了水果上来，龙天池拈了一颗荔枝轻轻剥开递了过去，“东越之地，可有这等鲜美之物？”
　　“谢皇上！”范瑜微微躬身接了过来，“有些也是有的。东越的鲜果也有与我朝不同的，譬如有一种昂贵的香瓜，竟是有麝香味道呢……”
　　殿内君臣相得，殿外隐在檐角的两人相视点头，悄悄退了出来。非常之地不宜久留，多留一刻就多一分风险。刚刚拔起身形，游廊后传来细碎的脚步声，一位锦袍大员带着一名侍卫打扮的人陡然出现。
　　“有刺客！”侍卫先发现了两人飞掠的身影。一时之间，灯火乍起，大队侍卫层层护住御书房，四处隐藏的侍卫也蜂拥而出。这两名刺客轻功竟是极高，也不与人交手，左奔右突已甩开了侍卫的围堵，直奔御花园方向而去。
　　刚到御书房前的锦衣宽袍的朝廷大员正是当今宰辅成子安。赶巧今晚他也留在宫中，秉烛批阅公文。方才有件极要紧事情要禀明皇帝，他知道今晚皇上留下范瑜在御书房夜谈，也不避讳，匆匆赶了过来。
　　远远看着刺客身法异常熟悉，成子安心里一动，不觉展开身法追了上去。侍卫统领韩启正指挥着弓箭手围堵，成子安拦住他道：“不要放箭，捉活的！”说完转身奔去。韩启一时怔愣，不知如何是好。
　　成子安轻功既高，不一刻已赶了上去，看着前面两条模糊的身影纵跃之间，奔进了御花园。
　　有侍卫紧紧蹑在二人后面急追，成子安喝道：“跑什么！都散开！搜！”侍卫们见相爷亲自指挥，侍卫们都停下脚步，顺着两旁的小径搜索。他自己却脚下使力，直直向御花园后的宫墙奔去，跃过宫墙，仍是疾步前行，追入了一片林中。
　　立定身形，屏气宁息静候片刻，竟没有发现丝毫气息，他在这林中失去了她的踪迹。成子安双目炯炯，深吸口气，运起内力将声音稳稳送了出去，“辛公子，子安知道您在此地。您既已离开，又何必再回来！金龙朝今时不同往日，您——保重！”林中依旧寂然无声，成子安又静立许久，方才转身而去。
　　半晌，林中高处一声轻叹，“子安，多谢你了！”
　　“公子，他今儿倒是帮着咱们的。你又为何不出去相见？”她俩却是躲在了高高的树上的。
　　“既是放了咱们离开，又何苦露了颜面让他为难。”辛欣扯了蓝玉跃下地来，“快些走吧，眼看着乌云遮月，要变天了，还想留在这里喝风么？”
　　两人笑闹着离去，林中又恢复了寂静。过了片刻，一道几乎融入暗夜的身影无声无息地自林子深处缓步走出，望了望成子安离去的方向，转身向着主仆二人走过的路径行去。
　　这时天上飘下了细细的小雨来，缠绵的雨丝轻拂面颊，温柔如情人的手。那墨色身影却依然坚定，步履从容。

　　————————————————————————————————————-————

　　细雨霏霏，丝丝凉意渗入人的肌体。大内御书房中，却是一场争执。
　　皇帝阴沉着脸立在桌案前，侍卫统领韩启跪伏于地，正自叩首，“来人轻功高绝，如入无人之境……臣护卫不利，让刺客——逃了。”没捉住刺客，自然要将来人夸张到天上有、地下无。
　　“真是无用！弓箭手呢？这许多侍卫，竟没让刺客受一点伤就逃了？”
　　韩启吓得浑身一颤，偷瞥了眼旁边面无表情的成子安，嗫嚅道：“是，是成大人命大伙儿不要放箭，要捉活的。后来，又阻了侍卫们追击。”
　　“哦？”龙天池目光冷厉，转向成子安，“子安，今晚的刺客——你识得？”
　　没料到皇帝一针见血，就这样问出了口，成子安慢慢跪下，并不答言。
　　看他神情，龙天池已有三分明白，哗啦一声，他已将桌上的一叠奏折挥到了地上，“成子安成相爷！你给朕说个清楚明白！”
　　范瑜在一旁见成子安被责，起身插言道：“皇上，成大人岂会做出这等事情。还请皇上——”
　　龙天池斜睨着他，冷声道：“朝堂之事，与你无干！”
　　“是，范瑜知罪。”他面上尴尬，只得住了口退在一旁。他如今只是一介草民，在此聆听已是不该，又怎可擅自插言。
　　这时成子安昂起了头，面色凝重，“臣并未见到刺客面目，只是想留下活口，问明来意，方才劝韩大人箭下留情的。请皇上明察。”他心里不由暗暗感激辛欣的避而不见，能让自己此时答得这般问心无愧。
　　龙天池的面色和缓了许多，摆了摆手，成子安和韩启相继退下。
　　“轻功高绝，如入无人之境……”皇帝的眸光深远寥落，似有所思，范瑜却已看不明白。

　　第二日一早，墨希来见辛欣，“已得了消息，范瑜大约要在金龙呆上十四五日，下月初一随公主去东越。你这便起程去临州吧。来回赶得急些，总有两三日相聚，不会误事。浔江楼的货品有徐舫照应，范瑜这里有我，你只管放心去。”
　　蓝玉先自跳了起来，“好啊！公子，咱们这就走，又能去打鱼了呢！”
　　辛欣想起两人蓑衣斗笠做渔翁的日子，不觉莞尔，“蓝玉，倒没想到整日锦衣玉食你不喜欢，竟只是爱做个辛苦度日的渔妇！”
　　蓝玉脸一红，“我也不知为何，回想起来，倒觉得在临州的那几个月，竟是这些年最开心的日子呢。”
　　“蓝玉。”辛欣慢慢收了笑，正色道，“跟着我这些年，也真是苦了你，也是我这做主子的对你不住。你也不小了，不如就让我娘收了你做义女，嫁个好人家，从此就在临州好好过日子吧？”
　　“不！公子！”蓝玉一听脸色大变，扑通跪下，“公子，蓝玉心甘情愿跟随公子，绝无怨言！”
　　辛欣扶她起身，心里已有了计较。
　　既是范瑜无事，辛欣和蓝玉两人便即刻起程，快马加鞭去了临州，一路竟是归心似箭，七八日路程，只用了五日便到了。
　　辛夫人一把抱住扑进怀中的女儿，泪水便止不住落下来，口中只喃喃道：“回来就好，回来就好。”辛老爷瞧着相拥而泣的母女二人，捋着胡须颔首而笑。
　　蓝玉低垂着头颅，脚尖轻轻踢着碎石，不知在想些什么。辛欣附在母亲耳边低语，辛夫人一怔，旋即点头而笑。
　　到了晚间，辛欣随爹爹去书房谈话，辛夫人便叫了蓝玉到房中闲聊。
　　蓝玉天南海北地述说着这些年的奇人异事，听得辛夫人唏嘘不已。瞧着天色渐晚，辛夫人转过了话头，“蓝玉啊，你家中可还有什么亲人么？”
　　蓝玉摇头，“回夫人，蓝玉自小便没了爹娘，四处乞讨为生，后被一位江湖人收为弟子，学了些功夫。再后来，遇见了公子，便跟了她。”
　　“可怜的孩子！竟是没见过亲生爹娘呢！”辛夫人拉过蓝玉的手轻轻拍了拍，叹息道，“我只有欣儿这一个女儿，却终年见不到一面。蓝玉啊，我和你极是投缘，你若不嫌弃老身，便叫我一声娘亲吧！”
　　蓝玉蓦地抬头，大睁着眼睛，撞上辛夫人慈爱、鼓励的眸光，哆嗦着嘴唇，半晌终于轻轻叫了声“娘”，身子刚一偎入辛夫人的怀中，泪已如倾盆。辛夫人伸臂揽住了她，也自陪着落泪。
　　辛欣正推门进来，见此情景便知道事成。自认识蓝玉，可从未见过她这般哭法。她上前大张双臂抱住二人，笑道：“恭喜娘亲得了个好女儿！恭喜蓝玉妹子！从此咱们就是一家人了！”
　　辛夫人啐道：“总是好过你这个不孝女儿就是！”
　　辛欣嘻嘻笑道：“蓝玉，今后你该唤我姐姐了。”
　　“不，公子，蓝玉还是称呼您公子的好。”辛欣知她一时不能便改了，也不勉强。
　　三人絮絮叨叨聊了一个晚上，后来干脆就都挤在辛夫人的榻上安歇了。
　　第二日，蓝玉终于如愿以偿地上了渔船。辛欣悠闲地坐在船舷掌着舵，看着蓝玉两三个时辰劲头十足地撒网、收网，竟是不知疲倦，不禁叹道：“蓝玉，若是都似你这般内力浑厚，辛勤劳作，不吃不喝，这些渔家的家境又岂止仅可温饱？”
　　蓝玉咧着嘴笑道：“公子，老爷和夫人收了我做义女，蓝玉从此便有了家。这会儿我浑身都是力气，仿佛不知疲累一般！”她这话一说，惹得辛欣大笑不已。
　　蓝玉停下手中的活计望着她，愣了片刻道：“公子，这些年，无论在哪里，忙也好，闲也好，危险也好，困难也好，便是做成了再大的生意，您的笑总不如在临州这般轻松。”
　　是——么？辛欣伸掌按了按面颊，她自己倒没发觉呢。
　　远远的岸边一面红色的方巾来回打着旗语。辛欣轻叹：“偷得浮生半日闲……蓝玉，咱们又有事情了……”
　　渔船渐渐近岸，辛欣已经看清了挥舞红巾焦急等待的红绸，心里微惊。不待船靠岸，红绸已大声呼道：“公子，您快些回京吧。范瑜被袭，受了……点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