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颜怒》鲁庵

18、贵妃

　　自那日比试之后，九公主便常到范府玩耍，见着府里的物事都觉得稀奇，来得次数多了，蓝玉颇为不耐，在辛欣面前嘟哝：“咱府里原本就人手少，现今还得拨几个人专门伺候这个丫头。今儿又来了，这两日梨子熟了都耽误了采摘。”
　　辛辛点点她的额头：“你就是直心眼，不知道动动脑子。九公主天生豪爽，也不用你专门着人跟着伺候。她来咱府上，也无非是图个新鲜热闹。现今要摘梨，你便请九公主和她随身的两个宫女去帮忙，若是人手不够，请她带来的车夫和侍卫们都去。公主必是极愿意的。咱们府里的人，可不都空下了？”
　　蓝玉听得瞠目结舌，红绸只管抿着嘴笑。
　　她来回瞧着两人，见不似玩笑，低声道：“我去试试。”心里是全然不信。这一去，却直到该吃午膳了才回来，满脸的兴奋：“公子，真是被您料中了。公主一听摘梨，早把七八个从人都叫了来。这不，不到两个时辰，已摘了大半。”
　　辛欣还未说话，外面九公主已欢叫着跑了进来：“范夫人，今天真开心，我吃了自个儿摘的梨了呢。这午膳在你这儿吃可好？我还要带些梨儿回宫去。”
　　“好。”辛欣柔柔地答了一声。蓝玉已在命人摆案上菜。
　　“公主见谅，咱们府上饮食粗陋，多是自家园子里的东西，也没那么多讲究。公主若是不合胃口，我再命人重新做过。”辛欣客气着，九公主却吃得两腮鼓鼓的，只顾了摇头再点头，然后再摇头。
　　好容易将公主送上了马车，蓝玉暗地松了口气。帘子一掀，公主却又探出半边身子，招手道：“范夫人，请上前来。”辛欣走了过来，接过她递来的帖子。
　　“夫人，险些忘了，今早上吴贵妃让我给您送帖子来，请您明日去承德宫叙叙，我也要去讨顿美餐呢。”
　　皇帝宠妃邀约，自是不能推拒。九公主终于满意地坐着装了满满一筐梨子的马车回宫去了。
　　公主与吴贵妃交好，常将范府的趣事一件件说与吴贵妃知晓，这次也不例外，带着自己亲手摘的梨子去了承德宫。他喋喋不休地讲述在范府摘梨的经过，兴奋异常。
　　刚好这晚龙天池来承德宫用膳，吴贵妃命内侍端了上来，自己取了慢慢削着道：“今儿让陛下尝尝九妹在范大人府上亲手摘的梨儿。”
　　“又是范府？怎得范府瓜果梨桃样样俱全？有一次掐了蜜瓜和莲藕，前几日好像还摸了鱼来。朕赐的府第虽大，难道就没有建亭台楼阁，府内尽是农田菜地么？”
　　龙天池曾对范瑜道：“哪有朝廷命妇在自己园中种植粮食瓜果，四时菜蔬，自种自食的？你堂堂相府中仆役竟只有二十余人，也是奇事。辛相教女有方，范爱卿的夫人可不是一般的节俭。”
　　范瑜却只笑道：“贱内喜欢养些鸡鸭，种些瓜果，平日无事，便由着她。”
　　今次更是惊诧，这位范夫人真是胆大，居然敢拿公主一行作了杂役。范夫人！究竟是怎样一个女子？
　　第二天晴日方好，九公主早早就来了承德宫。辛欣刚陪吴贵妃说了会儿话，就被她拉着下棋。吴贵妃也只得坐在棋桌旁观看。
　　枰上黑白分明，弈者凝眉沉思。九公主的棋下得轻灵跳脱，辛欣尽量保持与她势力相当，到了官子之时，假作一个失误，输了给她。九公主喜得跳将起来，又要去拥抱吴贵妃，把她吓得花容失色，连连摇手，慌忙避开。
　　“什么事这么开心？说给朕听听。”
　　声音温和，却令辛欣身子一僵。
　　“皇兄，我赢了范夫人！”九公主回头一看，奔了过去，拉住龙天池的衣袖往棋盘那里去。
　　吴贵妃微微一福，退在一旁。皇帝的眼睛却只瞧着辛欣，眼角含着笑意。
　　辛欣上前一步，飘然下拜。
　　龙天池笑着说：“范夫人免礼。在家里，不用守着朝堂的规矩，也不用时时叩拜。”
　　家里？辛欣慢慢起身，这才醒起方才吴贵妃竟没跪拜，看来皇帝对她可不是一般的宠爱。
　　“传膳吧，今日朕在此用膳。”吴贵妃忙命人传下话去。
　　龙天池来到棋盘前，伸手捻起一粒黑子：“听闻范夫人琴棋书画样样精通，不知比吴贵妃怎样？”
　　“回陛下，臣妾的技艺比贵妃娘娘差得多了。” 辛欣躬身道，“臣妾来打扰贵妃娘娘已经有些时候了，请容臣妾告退。”
　　吴贵妃瞥了龙天池一眼，伸手拉住辛欣道：“夫人莫急着走，就在我这里将就着用了膳。待会儿我还有事要与夫人商量。”
　　“这，实在是于礼不合。请娘娘恕罪。” 辛欣显出惊惶之色。
　　龙天池摆手道：“无妨，夫人不必拘礼。”
　　待酒菜上了桌，辛欣暗暗称奇。八菜两汤一羹，多为素食，仅是寻常官宦人家的饮食。没想到皇帝的一餐竟是异常节俭。
　　吴贵妃半遮娇面，轻笑道：“菜色清淡，夫人莫怪。因为我喜爱素食，因此承德宫的饮食没有其他地方的奢华。让夫人也跟着受苦了。”
　　诗情画意的美貌才气、欲拒还迎的轻颦浅笑、精心修饰的率真个性、自然清雅的衣饰妆容，这样的美人，君王哪能不爱？这位吴贵妃邀宠倒是别出心裁。
　　辛欣微微哂笑，口中说：“贵妃娘娘是人中凰鸟，与我等寻常女子相比真是一个天一个地呢。”
　　吴贵妃很是受用，微微叹气：“如今函河年年水灾，许多人衣食无依，咱们宫中一切用度皆是百姓所奉，能省就省些了。我既不喜，做那些排场，也是浪费。”说着眼光从龙天池面上飘过，看到皇帝颔首表示赞赏，眸中的得意一闪而过。
　　用过膳，吴贵妃拉了九公主出去玩耍，内侍皆退出殿外，只剩了皇帝与辛欣两人。
　　龙天池目光凌厉，紧紧盯视着她。
　　辛欣只得低垂着头侧身坐在下首，承受着皇帝如箭般锐利的视线，并无言语。
　　皇帝今日特意让吴贵妃请自己入宫，摒开众人，难道是因着前几日说破的画像的案子？他，会如何处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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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范夫人，辛相可好？一年多不见，朕很是挂念呢。”
　　“回陛下，我爹爹身子康健，一如往昔。”辛欣起身恭谨答道。自嫁入范府，她只回过老家临州一次，去探望老父，见辛元每日陪着夫人游山玩水，身体比在朝时轻健了许多，也放下了心。
　　沉默片刻，龙天池立起身，缓步踱到她面前。
　　云鬓低垂、簪花轻摇，柳眉杏目下被轻纱半遮的——他伸手便揭下了她的面纱，“这遮挡之物，不戴也罢。夫人天人之色，实不该掩于人后。”
　　辛欣听了就势拜倒，叩首道：“多谢皇上恕罪，臣妾从此可以见人了。”
　　“见人？”皇帝微微怔愣，笑道，“好，好！嗯，那事，朕不追究就是。”伸手扶她起来。隔着薄薄的衣袖，触到她柔弱无骨的手臂，一时竟不舍得放手。眼前这绝色风姿的女子，原本是该属于自己的。
　　“皇兄！”九公主忽然奔了进来，身后跟着略显不安的吴贵妃，“公主，咱们等些时再回屋——”
　　辛欣微微一惊，脚步轻移，已脱身避开。皇帝的手便虚空悬着，只得讪讪收回，目中愠怒，瞪了吴贵妃一眼。
　　眼前境况一时暧昧难言。
　　吴贵妃心中泛起一丝酸意，回首突然看到辛欣面容，骇得急忙伸手捂住大张的樱口。
　　那边九公主已惊叫起来：“范夫人！你真是范夫人么？好姐姐！原来你竟是这样的美人，皇宫里都找不到。她们说你相貌丑陋，原来都是假的！”
　　龙天池见她口没遮拦，轻咳一声。公主却浑没在意，不停追问究竟。
　　正犹豫间，皇帝替她答道：“九妹休要胡闹！这就是范夫人的本来面目。”
　　辛欣抬头看去，却不料望入了龙天池蕴着暖意的深眸。
　　吴贵妃在一旁看得分明，顿时妒意大增。难怪皇帝要她出面邀范夫人入宫，原来他早已知道，范夫人并非无颜，竟是这般绝俗的美人。那当年，难道——她心内大惊，不敢再想下去。
　　她望了望皇帝，悄声问：“这却要如何遮掩天下悠悠之口？”
　　“范夫人当年得了怪病，毁了容颜，如今延请名医，治好了病，容貌便恢复了。又要遮掩做甚？”皇帝答得轻松。
　　九公主立时信了，吴贵妃却深知其中必有隐秘，也不敢多言。
　　辛欣趁机告退，龙天池也不再阻拦。
　　范夫人果真再也不用轻纱遮面。这日之后，朝野之间，酒肆茶社，都在谈论着范相夫人惊人的相貌。
　　范瑜见辛欣从宫中回来没了面纱大吃一惊：“欣儿，皇上他——”若不是皇帝干涉，欣儿哪里敢擅自摘下面纱。
　　“无事，皇上答允不再追究画像之事。今后再也不必时时遮掩了。”辛欣淡然地语气，令范瑜生生扼住了满心的关切。好在日后不必时时小心露了真面，欣儿也能多些自由。他依旧笑得温和，低头处理公务。
　　回到房中，红绸和蓝玉都骂皇帝一家无耻之极，这皇帝明知是太后所为，还营私舞弊，横加遮掩，不了了之。难道辛相与阁主所受的委屈就这样轻易抹杀了么？
　　辛欣叹道：“皇帝已算明智，愿意如此了结，对我和爹爹已是最好的结果。历来宫闱之事，最无道义可言。看似雕梁画栋的浮华，背后却是血腥与肮脏。那些霓裳羽衣的人儿，也不过是薄命的蝼蚁。我和爹爹受这点委屈，实在算不得什么。难道真个要一查到底，平白连累许多无辜之人么？”
　　琴心阁的事务越发繁忙起来，为着各处生意的开拓，辛欣与红绸不是闭门谋划，就是出外勘探。蓝玉竟也跑得没了踪影。外部的事大多交给了墨希，他更是忙碌得紧，十天半月都不见来相府一趟，即便来了，也是行色匆匆，议了事就走，再不能如往日一般尽情饮酒谈笑。
　　吴贵妃又有几次请辛欣入宫，都被她以身子不适为由推却了。即便九公主来了，辛欣也不再曲意应承。时日久了，九公主又寻到新的玩意，也来得少了。
　　这日清账，大伙儿一来到就谈论街头酒肆关于范夫人的传闻，在辛欣斥责下终于闭了口。
　　伊多摇着扇子，打了个哈欠：“这些日子都忙得紧，发生了这么大的事也没能过来瞧瞧。”
　　红绸也感叹：“都说事事不能两全，确是如此。尤其是像墨希这样忙法，也没什么乐趣可言了。看来咱们是得再寻个人来做大管事了。”
　　墨希不言语。
　　玄湖瞥了他一眼道：“这样的人可是难找。”
　　白祁摇头道：“我看墨云倒是不错，这些年跟着墨希历练得老成持重，可堪重用。”
　　红绸和蓝玉都点头称是。
　　伊多摇摇扇子道：“哎，可惜了成子安。”
　　墨希仍是不语。
　　辛欣知他仍是因着成子安的事情生自己的气，待众人散去，将他留下。
　　她端了一杯茶递到墨希面前：“墨大哥，小妹给你赔罪。子安的事情没先和你商量，是小妹不是。”
　　墨希见她如此，也坐不住了，起身接过杯子道：“辛欣，不是我故意责怪你。成子安这样的人才，本想能得你指点，做我琴心阁的顶梁之柱。”
　　“范瑜说成子安是国之栋梁。我想，国与家，咱们自然是以国为先。”
　　“国之栋梁！这一句话，你就这样轻易地给了他。”墨希注视着辛欣，缓缓问道，“辛欣，你，是否喜欢上了他？”
　　“喜欢？”辛欣微微低下头，范瑜温文儒雅，处事得体，对自己，尤是关切。那一点一滴的关爱，她又如何感觉不到。与他一年多来日日的相处，是那样温馨、安然，这感觉，愈是处得久，就愈是如陈酒般醇厚，那是久违的家的感觉。这也让自己越来越去关注范瑜的一切，希望能做些什么对他有所助益。这就是喜欢么？是有那么一些了。
　　墨希从她长睫半遮的眸中看到盈盈的光芒，温柔又舒暖，他叹了口气：“我知道了。阁主，就墨云吧，他能担得起。”说罢拱了拱手，转身便走了。
　　那远去的背影，青衫寥落，疏懒而孤寂。
　　辛欣回过身，却发现身后的红绸眼中含泪，满面悲悯。